關於散文(孫犁)
作品欣賞
關於散文
我們這裡所說的散文,不只區別於韻文,也區別於有規格的小說,是指所有那些記事或說理的短小文章,就是魯迅先生所說的雜文。但現在雜文一詞,又好像專用於諷刺了。
隨便翻開一部古人的文集,總是分記、序、傳、書、墓誌等等門類,其實都是散文。魯迅先生的集子也是如此,雖稱雜文,但並非每篇都意寓諷刺。
我最喜愛魯迅先生的散文,在青年時代,達到了狂熱的程度,省吃儉用,買一本魯迅的書,視如珍寶,行止與俱。那時我正在讀中學,每天下午課畢,就迫不及待地奔赴圖書閱覽室,伏在報架上,讀魯迅先生髮表在《申報·自由談》上的文章。當時,為了逃避反動當局的檢查,魯迅先生每天都在變化着筆名,但他的文章,我是能認得出來的,總要讀到能大致背誦時,才離開報紙。
中學畢業後,我沒有找到職業,在北平流浪着,也總是省下錢來買魯迅的書。買到一本書,好像就有了一切,當天的飯食和夜晚的住處,都有了着落似的。
不久,我在白洋淀附近的同口小學找到一個教員的職位。
在這個小學校里,我當六年級級任,還教五年級國文和一年級的自然。白天沒有一點閒暇,等到夜晚,學生散了,同事們也都回家了,我一個人住宿在有着大天井的院子裡,室內孤燈一盞,行李蕭條,攤在桌子上的,還是魯迅的書。這裡說的魯迅的書,也包括他編的雜誌。那時,我訂閱了一份《譯文》。
同口的河碼頭上,有個郵政代辦所,我常到那裡去匯錢到上海買書。那時上海的生活書店辦理讀者郵購,非常負責任。我把文章中間的警辟片段,抄寫下來,貼在室內牆壁上,教課之餘,就站立在這些紙條下面,念熟後再換上新的。
古人說,書的厄運是水、火、兵、蟲。其中兵、火兩項,因為喪失了補救的可能性,可以說是書的最大災難了。抗日戰爭爆發,我參加抗日行列。我在離開家鄉之前,把自己艱苦搜求,珍藏多年的書,藏在草屋的夾壁牆裡,在敵人一次「掃蕩」中被發現,扔了滿院子。其中布皮金字、精裝的,漢奸們認為可以換錢,都拿走了。剩下一些,家裡人因為它招災惹禍,就都用來燒火和換掛麵,等到我回家時,只剩下幾本書,其中有一本魯迅先生的《中國小說史略》。此後,我的書,也經過不少滄桑,這本書卻一直在手下,我給它包裹了新裝,封為「群書之長」。
抗日戰爭年代,每天行軍,輕裝前進。除去脖項上的乾糧袋,就是掛包里的這幾本書最重要了。於是,在禾場上,河灘上,草堆上,岩石上,我都展開了魯迅的書。一聽到繼續前進的口令,才敏捷地收起來。這樣,也就引動我想寫點文章,向魯迅先生學習。這樣,我就在魯迅精神的鼓舞之下,寫了一些短小的散文,它們是:有所見于山頭,遂構思於澗底;
筆錄於行軍休息之時,成稿於路旁大石之上;文思伴泉水而淙淙,主題擬高岩而挺立。
我的戰友,大多是青年學生,而且大多是因為愛好文學,尤其是愛好魯迅的書,走上革命的征途的。在這個征途上,要經常和飢餓、寒冷、酷熱、疾病鬥爭,有些人是犧牲在拒馬河、桑乾河或滹沱河的兩岸了。他們書包里的書,也帶着彈孔。 我們的書,都是交換着看,放在一起看。大家對書是無比珍重,無比愛惜。我現在想,不知道愛惜書籍的人,恐怕是很難從事文學創作吧。沒有見過不愛惜器具的工匠,和不愛惜武器的戰士。不好的書,沒人愛惜它,也是理所當然的。
藝術的生命力,是個複雜的問題,不好解答。魯迅先生的書,可以斷定是永久的了。它的影響是如此之廣大,持續時間已經是如此之長久。「五四」以前以後都是無與倫比的。 中國的散文作家,我喜歡韓非、司馬遷、柳宗元和歐陽修。歐陽修在寫作上是非常嚴肅的。他處處為讀者着想,為後人着想,直到晚年,還不斷修改他的文稿,他最善於變化文章的句法,力求使它新穎和有力量。
魯迅先生的散文,究竟好在什麼地方?我們能夠追蹤學習的,有哪些方面?構成藝術的永久生命,有哪些條件?
作者簡介
孫犁,原名孫樹勛,曾用筆名芸夫,河北省安平縣孫遙城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