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視故鄉 馬明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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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欣賞
凝視故鄉
01 坐在了老家窯洞裡暖暖的土炕上,我的心就踏實了。
今年,我決定在我老家的老院子裡陪我的父母過一個春節。
我的父親已經八十三歲了,我的母親也已經七十二歲了。他們一直捨不得離開我家的老院子。父親就是到城裡我和妹妹的家裡住,也大都不過夜,叫我們遲早也要把他送回去。他對老院子放心不下。即使母親到我們家裡住下也超不過五天,父親就給我們打電話了,說還不趕快把你母親送回來呢!母親更是如此。她更是放心不下自己在院裡院外種的那些菜。儘管是七十多歲的人了,但母親是個閒不住的人。老人家在我家窯洞的前面,還有院外東面的空地里,刨刨砍砍,平平整整,種上些西紅柿黃瓜、白菜茴子白,還有玉米豆角之類的東西。沒有想到卻一年比一年長得茂盛。常常是自己吃不了,打電話叫我們回去拿。我一月十天的有空兒就回去看看他們,經常就是滿載而歸。小時候,我家的這老院子裡挺紅火的,我的老爺爺,兩個爺爺,父親和二叔、三叔都孩子們不少。我家四個,二叔家五個,三叔家三個,四世同堂的一個大家族。後來,老爺爺去了,二爺爺去了,奶奶去了,爺爺也去了。再後來,三叔家在村里蓋下新院子,離開了。我家在村里蓋下新院子,弟弟也搬出了老院子。然後,我們這一輩娶的娶、嫁的嫁、上學的上學、工作的工作,都離開了老院子。就剩下我的父母、二叔二嬸,還有二奶奶守着這座老院子。這幾年裡,二奶奶離世了,二叔也離世了。二叔的最小的兒子在太原鋼鐵廠上班,媳婦生下孩子了,二嬸也跟上看孩子去了。這樣,就剩下我的兩位老父母獨守空空的老院子了。每年過春節,都是臘月二十八九,我送回過年的東西看看老人們。正月初二姊妹四個都帶上孩子們回老院子裡聚會,給老人們拜年。好在我的弟弟還在老家的村里住着,大年初一都是他們和老父母在一起過。
今年臘月二十三,是二嬸的七十歲生日。伯屬弟弟明衛帶着二嬸、媳婦和孩子回來,在老家的老院子裡給二嬸過了七十,定下過了春節和元宵節再回太原。因此,我也決定帶上妻子和孩子們,回村里在老院子裡和老人們在一起過一個節。
02
除夕的中午,我們細細緻致地打掃了院子,貼好了對子和喜帖,就開始在院中心擺火樓了。明衛弟弟早早地準備好了擺火樓的塊炭,壓柴和引燃用的軟柴。母親出出進進地忙碌着,掩飾不住發自內心的喜悅,說這個院子裡好幾年沒有擺火樓了,今年好啦,有火樓啦,有了火樓也就紅火啦。我的心裡喜滋滋的,和明衛弟弟幹得更歡實了。以前,每年的火樓就不用我們操心,大都是二叔擺的。二叔是個細緻勤謹的人,在世時在煤礦上當工人就每年被為勞動模範,退休後也閒不住,把這個老院子裡里外外收拾得齊齊整整乾乾淨淨。如今他不在了,院子內外就怎麼也沒有原來齊楚了。我邊擺火樓,邊問母親,怎麼不見二明哩?二明是我弟弟,一年四季在外面開大卡車給別人打工。去年給侄兒結婚成了家,今年又添上了小孫孫,日子能不緊嗎?肯定是忙,但也不能忙得到除夕了還不見人影呀!母親喜悅的臉立刻就拉長了,擺擺手說:快,不能聽了,人家兩口子忙得今前晌才來。我說忙甚哩?還能忙到這會兒。母親說:快過年了,他二連襟子家才出了大亂子啦!兩個兒子在煤礦上二班,黑間十二點下班了,借了個車開上往城裡趕,和迎面上來的大卡車撞了,哎喲喲,他們車上坐的三個人都死了,兩個兒子都是結了婚沒幾年,孩們才兩三歲,噌地一下就都沒有了。二明家妻姐姐氣得都暈過去了,也住了醫院了,至今還不敢告那兩個兒媳婦和孩們哩,昨天才埋葬了,二明家兩口子幫忙忙得今前晌才回來。聽母親說完,我的心裡一下子就涼了下來,滿懷歡喜過大年的喜悅心情很快就不知減弱了多少。這人世間為何什麼時候都是幾家歡喜幾家愁啊?
擺好火樓,收拾完東西,閒着無事,我們就走出院子,想到周圍鄰家院子裡看看,還有幾家在這個灣子裡過年。我們家住的這個地方,叫崖灣,西邊挨着的是兌鎮鎮政府辦公的舊樓舊院子,東邊挨着過去的兌鎮轉運站,下了坡子就是兌鎮的汽車隊。順着鐵路走兩三里路,就是從明清到民國以至改革開放初都熱鬧非凡的兌九峪古鎮。我們小的時候,這個大灣子裡住着近二十戶人家,大大小小有四百多口子人,占了俺后庄村的六分之一。大的院子就是溜虎家院子、俺家院子、孔生家院子、虎生家院子、亮生家院子、京拴家院子和轉運站的家屬院子。那時候可紅火啦!我們幾十個孩們放學了,星期天和放假了,經常爬到寨子山和變電站的山地里玩打仗,在溜虎家院子裡和俺家院子裡玩演木偶戲和放映電影,還起名為崖灣木偶劇團和崖灣兒童電影製片廠。我後來高中畢業後,在我們縣的文學雜誌上發表的小說處女作《彩色的童年》,寫的就是這些事兒。那時候的崖灣整日裡雞鳴狗叫,男歡女笑,大槐樹底下有坐在一起吃飯聊閒話的人們,上坡拐彎的路上經常有人行走,充滿了濃郁的生活氣息,充滿了積極向上的勃勃生機。如今,這麼一個大的灣子裡卻是死一般的寂靜。偶爾的一兩陣人聲和零星的幾點鞭炮聲,更襯托出這麼個大灣子的冷清與衰落。
我們從崖灣的最上邊一個院一個院地看着。最起頭的是金喜家的院子,沒住一個人,蒿草長滿了院子,連對子也沒有貼。接下來是我大姑家,前幾年我大姑去世後,孩子們就再也不回來了,也是滿目荒涼。下來是亮生家,去年亮生家父親去世了,就他媽一個人住着,亮生為了孩們上學早就到城裡住去了。明衛告訴我說前幾天回來接上他媽到城裡過年去了,老人家不想走也沒辦法。過來是京拴家,是京拴家兒子住着,正在忙着貼對子。下了坡坡,是玉花家,也沒有人住着,但還有人貼上對子了。過來是金鎖家,他兒子住着,門鎖着,不見人,對子已貼好了,還擺着個小火樓。明衛說估計是去他父母家裡去了,他父母現在在虎生家院子住着。再過來是王玉成家院裡,他前幾年就離開人世了,現在是他姐姐在這兒住着。見我們進來了,忙打招呼讓我們進屋裡坐。我們說不了,她就告訴我們說早就不想在這兒住了,沒辦法,她們村被採煤的都挖空了,都塌陷裂縫得不能住了,鎮上倒是給搬遷的蓋新樓了,也交了錢好幾年了,就是完不了工住不了,都六十多歲了,也不知道甚時候能住上樓。 我們從玉成家院裡出來,經過大槐樹來到郝孔生家院裡。好大的一個院裡就住着一個人。他鬍子拉碴的,正踩着杌杌在貼對子,是個外地人,我們不認識。孔生家院子的隔壁是明光家的院子,原來住的他父母和弟兄兩家,現在一個人也不住着,窯頂上和院子裡都長滿了蒿草。原來,從他窯後壁有條上山路,能上了上面山上的變電站。現在塌倒得幾乎都成了直崖山了,更不要說有路了。
下了大坡,東面就是崖窯,崖窯下面是劉二保家和老五成家院子。崖窯上早就不住人了。劉二保家更是塌倒得不成個樣子了。只有老五成院子還有些人氣,是京拴家老兩口在這裡住着,正在嗞啦嗞啦地炸油糕,紅對子已經貼得亮亮堂堂。出來就是溜虎家院子的窯頂上了。這個院子四四方方,是崖灣里最大的院子,也是我小時候經常去玩耍的院子。二狗、溜虎、免兔、二虎和明光,我們的年齡都差不多、每天都在這個院子裡天黑了還不回家。院裡有他們的伯屬爺爺張老七,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躲洪災逃荒到這裡的,高高大大的身材很威武,說話罵人都是嗓門極洪亮。有在水峪礦上班的臨縣人張福官,也是一大家子。有從如來村搬來的宋學榮家,一 大家子就憑他在供銷社上班養活。有從西面子遷來的徐三溜家,四個兒子一個女兒,都靠他在糧站上班養家。老人一-輩子勤懇勞作,退休了,還和三兒子承包了上河裡的菜園子地,種菜賣菜。溜虎家和兔兔家就不用說了,也都是兩大家子。可如今,這個院子裡靜悄悄的,一個人也不見,院門緊緊地關着。我從窯頂上走過去看了看,對子倒是貼上了。明衛說前幾天還見住着一個人,聽說是外地人在這裡租房住的,不要房錢,只要把院子看好就行了。
從溜虎家院頂邊上的那棵大槐樹拐彎走過來,就是我們家院子、張福喜家院子和虎生家院子。張福喜家院子一年四季緊鎖着,不見有人。金鎖家老兩口現在在虎生家院裡住着,兒子們正說笑着和他父親貼對子。
我們三家的窯頂上面是一個大山頭,叫南寨子,上面也住着幾戶人家,就是從虎生家對面的坡路上上去的。如今,早已坍塌成斷崖山了,早幾年就無路可走了。記得20世紀80年代初,我高考落榜了想自學成才,每天早晨到寨子山上圖安靜讀書背書,每天中午到寨子山上的高音喇叭下聽廣播裡講陳琳英語,都是走的這條大山坡路。現在,站在這斷崖坡上俯瞰崖灣東西兩邊的舊鎮政府大院和舊轉運站,破敗不堪,老舊灰暗,不見人影,只見堆滿了破舊雜亂的廢紙廢塑料和爛酒瓶子,成了名副其實的廢品堆放場了。再回頭望這蒼白破敗的崖灣,我的心裡油然而生一種淒涼。那幾家新貼的過年的鮮艷對聯,更映襯出了這些院落的殘破與頹敗。
忽然想起了魯迅先生《祝福》里的一段話:「舊曆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村鎮上不必說,就在天空中也顯出將到今年的氣象來。灰白色的沉重的晚雲中間時時發出閃光,接着一聲鈍響,是送灶的爆竹,近處燃放的可就更強烈了,震耳的大聲還沒有息,空氣里已經散滿了幽微的火藥香。」今天倒是天空晴朗,陽光燦爛,但卻越發地凸顯出了山村的蒼白與破敗。過去那種過年的景象再也找不回來了。不知再過十幾年,這裡還能有幾戶人家?還有沒有人家?想到這裡,我的心裡越發的淒清悲涼……
03
大年初一早晨,我們早早就起了床,把家裡收拾得整整齊齊、乾乾淨淨。我就把昨晚準備好的鞭炮系在一根長鐵絲上,點着一支香,開了門,要放開門炮了。我這幾年越發覺得自己沒有小時候膽大了,小心翼翼地用那亮着紅光的香頭一碰鞭炮從紅油紙中探出的細頭兒,剛聽見有的響聲,就急忙把鐵絲伸出去,鞭炮就啪啪響了起來。不一會兒,二嬸家門口也響起了咚叭咯叭的開門炮聲。
我和明衛就在院中心開始點火樓了。他拿打火機從下面燃着了引燃的軟柴,我就急忙用秸扁扁一下一下地扇火。不一會兒,火樓就呼呼呼地燒起來了。一陣濃黑的煙冒過後,整個火樓就變得火紅,把整個衰老殘破的院子照得紅火通明。
這時,我們才聽見隔壁院裡和遠處響起了零零星星的爆竹聲。孩子們也都起床了。我跟着母親把棗山花饃供在上窯東西兩邊的天地爺、土地爺神龕里,點上紅蠟燭和三支香,然後回窯里把灶君爺面前的紅蠟燭和三支香也燃着,供上如意花饃。接着又到院門東西兩邊的門神爺神龕里供上棗山花饃,點着蠟燭和香。隨後又把財神爺、觀音爺、床神爺等等一一恭恭敬敬地進行供獻祭拜。
餃子昨天晚上邊看春節聯歡晚會時都已經包好了,都在那秸扁扁上靜靜地臥着,上面蓋着薄薄的籠布,以防它們變硬。母親和妻子先是開始焯涼菜、調涼菜,然後是炒熱菜,都做好上桌了,才把已經用鍋蒸好的碗子肉從籠屜里拿出來,扣到碟子裡,擺上了桌子。這就叫喊我們吃飯了。孩子們卻一動不動,或抬頭看電視,或低頭摁手機,叫上幾聲,這才懶洋洋地過來了。
想起我們小的時候,總是早早地盼着過年了。初——大早,總是起得比大人們早,搶着要去放開門炮,放兩個雙響炮就急忙出來跟大人們點火樓了。點着了火樓,這才開始在院子裡又蹦又跳,玩耍着放鞭炮了。那時候總是覺得鞭炮少,根本捨不得把那一串一百響的炮仗噼噼啪啪地一次放完,而是把它一個一個地拆下來,放在新衣服的口袋裡,圍着火樓放鞭炮,看誰放得好,看誰膽子大,放得妙。有的手捏着爆仗,點一個往天上一丟。剛一放手,就聽見頭頂上空「啪」地一聲脆響,仿佛是誰用無形的鞭子朝着深藍色的天空抽了一鞭。馬 上,村前村後的什麼地方就會跟着響起一個回聲。大夥就嗷嗷嗷地拍着手叫好;有的把炮仗插在牆縫裡放,爆炸後半響,牆縫裡還會冒出絲絲縷縷的青煙;有的在平滑的爛泥里插一個炮仗,一聲炸響之後, 爛泥里就會開出一朵暗紅色的坑花;有的把炮仗放在鐵皮桶里放,聽到的是一聲悶頭悶腦的炸響;有的還把炮仗放在一個破碗下面放,一聲炸響之後,連那破碗兒都兀自向上一跳,怪逗人的。還有膽子大的敢手捏住炮仗末端直接放,用煙頭一點,把頭扭到一邊,閉上眼睛,聽見耳邊啪的一聲炸響,睜開眼一看,手中的炮仗不見了,只留下兩指頭炮仗炸後的痕跡。大伙兒問他疼不疼?他嘿嘿一笑說有點麻,過一會就好了。大伙兒都搖頭說不敢。不過,那時候的鞭炮是用硝粉做 的,沒有現在的威力大,好像都是用炸藥做的。還有的比本事大小,把炮仗放在地上的水邊放,這就看誰在時間的火候上拿捏得准。扔出去的早了,炮仗的捻線就會被水浸滅;扔出去的晚了,炮仗只會在空中炸響;只有不遲不早,炮仗才會在入水的那一剎那炸響,並隨着響聲濺起一團紛紛揚揚的水花。炸聲響後,清亮的水面上還會冒出幾個怪模怪樣的小白泡,泡里含着青色的硝煙。我記得小時候總是把小口袋捂得緊緊的,十分心疼已經放了的鞭炮。那些早早就放完了的孩子十分後悔,總是踮起腳後跟,緊跟在有鞭炮的人後面,求人家給他一個, 就一個,明年肯定還你兩個,不像現在的孩子們這樣不喜歡放鞭炮。我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對爆竹發怵了,總是不想去放。不過,現在城裡的人燃放鞭炮也太隨意太任性了,從午夜十二點開始就炮聲隆隆震耳欲聾了,放得人心裡十分麻煩。
吃完早飯後,我弟弟、弟媳,還有侄兒、侄兒媳也給老父母拜年來了。一會兒,我三叔也來了。三叔老得好快,滿臉疲憊的,腰也有些彎了。我遞給他一支煙, 問道現在做什麼呢?三叔燃着煙,說他在柱濮的一個煤礦上給人家看門,效益不好,工資老發不了,還緊得很,很少能回來,臘月二十八才放了假。一會兒,明衛也過來了。隔里西院裡京拴家婆姨和東院裡的金鎖也進來坐了。大伙兒邊看電視邊嗑瓜子、吃花生,就聊起了村裡的事情。我問三叔咱村里現在住的有多少人?三叔說,咱本村的人沒多少了,能跑能動的都颳了,剩下的就是老的和小的。高中都搬到了城裡了,孩們一上高中,就跟上關照去了。這會兒的年輕人都想通了,反正上高中要進城,不如讓孩們從上初中、小學和幼兒園就進城,城裡的學校質量高嘛,凡是有點辦法的都進城了。京拴家婆姨說,現在咱村裡的十有九家是周圍村裡的人、杏野、黃文、溝北、後溝、原家莊這道溝的人就不少。也不是想來咱村里來住,沒辦法呀!孩們要上小學、初中哩,村里早就都沒學校了。咱村是集鎮呀,有初中有小學,這不就都到咱村租房子住了。
我想也是。在過去,學校、寺廟和新中國成立以後村裡的衛生所,那都是村裡的文脈和靈魂啊!過去的人叫老師和醫生是「先生",寺廟裡的和尚道士念經修道,也都是多少有些文化的人。過去,大隊或村委會大都在村裡的學校里辦公,這樣,黨支部和村委的核心也在學校。現在,這些村里都沒有了,村支部書記和村主任也都進城住了,村里不就斷了文脈和失去靈魂了嗎?這樣的鄉村能不頹廢和衰敗嗎?
金鎖吸了一口煙,說活成人都難哩!外村裡的人,住在咱村里也是輩低三分,受人小看哩!租住的人家的窯洞,房東進城了,鄰家這也不行,那也不能,唉,沒辦法誰願意背井離鄉哩! 看人家金鎖哥還咬文嚼字哩!京拴家婆姨年輕時就活潑、愛說,接過話來就說,也不能都怨咱村裡的人,那些住在咱村裡的外地人也不自重,是光害不拾掇,知道不是他的村里,根本不講究,亂倒垃圾,亂倒湯水,還有亂扔屎尿,大過年的,我都不好意思說了。
三叔笑了笑說,你說得對哩!你聽咱村新上任的書記、村主任說吧,咱們村最突出的問題就是髒亂差,走路都能踩上屎,特別是那些小巷小道里,儘是亂扔的塑料袋,裡邊裝得甚好東西哩?大家都知道,裝得家裡人拉下的屎和尿!真的,不是人家村幹部們說,我都踩過好幾次哩,外村人真的孬哩!
三叔說的滿窯洞裡的人都笑了。
我母親說,不過,也不能都怨人家外村裡的人。你們本地人都把茅廁都上了鎖,看得比甚也緊,人活在世上要有進有出哩呀,人家沒有地方出和拉,不往小巷小道上扔往哪兒扔? 三叔的眼睛瞪得圓圓的,說為甚要鎖茅廁哩?過路的和臨時住的外村人是光拉不淘茅廁呀!過去種地的人多,大糞是個寶,掏大糞的多得多,茅廁甚時候都是光的。現在沒有人種地了,都刮進城裡了,連掏大糞的人都尋不下,花上大價錢也找不下。再說了,你掏出大糞來也沒去處,不種莊稼了,你把那東西倒在人家地里,人家讓你哩?你掏出來倒在村邊河灘里,鎮上也不讓你,說你是污染環境破壞生態哩,還重罰你款哩!現在掙錢又不容易,村里留下來的又都是老的老、小的小,還要年輕人養活哩,到哪裡掙錢去?不鎖那茅廁能行嗎?
一直坐在炕上不說話的老父親,長長地嘆了一聲,說都是現在的人懶得不想動,把人生活的循環都打破了。唉!
我看着老父親點了點頭,從心裡覺得他老人家說的有些道理。
金鎖吸了一大口煙,說俺哥說得對哩!人在世上活着的循環都破壞了,要不怎麼現在的人都不耐啦?光咱們崖灣里的人,去年沒有了的有多少?上頭亮生家大老守明走了,下頭免兔家大二小也走了。京拴家婆姨說山上的徐三溜,剛聽說有了病,還沒幾天倒走了,人就是不耐。
三叔接過話來說,老徐還算耐的哩!他家大狗的媳婦才死了幾年?二狗家媳婦也沒了,得的是甚肌肉萎縮,胳膊和手瘦得都快沒有了。不知道怎的了,人都盡得的些怪病。 說得窯洞裡坐的大人們心裡都涼涼的,不說一句話,窯洞裡只有電視裡春節聯歡晚會的宏大聲音。孩子們都被馮鞏和徐帆演的小品逗得哈哈大笑……
我也看着電視上重播的春晚節目,心想:馮鞏和徐帆說的對着呢!城市和農村的天壤之別,就在於一個是饅頭,一個是窩頭。而人都是有生存的欲望的,所以都到城市裡搶饅頭去了,只有沒有能力搶得到饅頭的,就只能在農村里啃窩頭了。
04
吃過午飯後,閒着無事,我和妻子到兌九峪的老街上逛了一圈。從兌鎮福字照壁的老東街到后庄村的三眼橋、獸醫站拐把子,大都是關着門掛着窗板,僅有幾家的門開着,門口擺着人們出門走親戚用的年貨,都是用五顏六色的紙盒包裝得精緻的禮品。妻子看見一家開門市的熟人了,笑着問道,忙哩?那女人笑了笑說,不忙。其實也真不忙,因為買東西的就沒幾個人。整個四五里長的老街上,就不見幾個人。我看見好多家門市商店的窗板或門板上貼着小長方塊白紙,上面打印着門市出租和手機號碼的大小黑字。十幾年前,我和妻子在兌鎮小學住的時候,兌九峪老街多紅火啊!大年初一的午飯一吃,不僅逛街的多,而且敲鑼打鼓準備鬧紅火的人們早已扭起秧歌了。沒有想到才十來年的時間,就變得這麼冷清和蕭條。
從老街上回來,進了家裡,見孩子們還在看電視和玩手機。電視裡還在重播春節聯歡晚會裡的節目,正在播那個陝西的華陰老腔。那姑娘正放開嗓子吼着:「太陽托出個金盤盤, 月亮升起個銀彎彎。天河裡舀起一瓢水,灑到天上滿天星。」那老漢用老磚頭拍着木板凳吼道:「周秦漢,幾千年。圪梁梁,土源塬。老百姓盼得是日子甜。華陰老腔一聲喊,讓故鄉成為長壽的地方。」
是啊,要想「讓故鄉成為長壽的地方」,就得要把鄉村好好地建設好。我總覺得,這麼多年來,我們搞城鎮化建設沒有抓住事物的本質和核心。不是說城市化、城鎮化不對,而是非常正確,但重要的是路沒有走對,本末倒置了。不應當把學校、衛生所等文脈和靈魂都從鄉村里連根拔走,而把城市建設得超級豪華,把鄉村裡的人們逼到集鎮,把集鎮上的人們逼到縣城,縣城裡的人們追到省城,省城裡的人們擠到了北上廣。北上廣和城市是越來越超大,廣袤的鄉村卻越來越衰敗、落後和消亡。真正的城市化、城鎮化是應該像西方好多現代化國家一樣,把廣大遼闊的鄉村、集鎮建設得像城市一樣現代化,水電暖氣等基礎設施都到位,學校、衛生所和居住條件也美好優越,讓越來越多的城裡人喜歡和願意到廣闊的鄉村里去,真正讓「農村成為廣闊天地」。不能把「饅頭」都堆在大城市,而對廣闊的鄉村里卻連「窩頭」也捨不得扔,讓鄉村從中國大地上漸漸自行消失。要是如此下去,怎麼能「讓故鄉成為長壽的地方」呢?[1]
作者簡介
馬明高,山西省孝義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