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的月餅(李立欣)
作品欣賞
十五的月餅
秋月漸輪,謹以此文為天下有情人送上一圓晉南月餅。
——題記
又是一年八月十五,北方正秋。
生活在紛紛擾擾,匆匆忙忙的中年,我們也許不會留意小城的只片落葉,但晨昏的風的確乍涼,這個季節,實在沒有太硬的理由拒絕秋天的印象,那就是月餅,也許只有月餅才能提醒我們這些所謂的城市人,秋天到了,年,所剩無多。
秋天就是由一圓月餅開始的,吃了月餅,秋天才會伴着秋風,給你顏色和滋味。
月餅,好吃,還好看,金燦燦的一圓月餅,皮上蓋着一戳紅印圈,除了能讓人想起美好的傳說,同時還隱含着團團圓圓的意思,人們通過咀嚼某種食品,寄予一種工藝與形體,表達一種思想情感,這是我們民族偏愛的方式。許多節日,相關禮儀活動都被人們淡忘了,唯獨節令食品代代相傳。
以前日子窮,鄉村的生活原汁原味,糖是人們舌尖上的珍物,而用糖、白面、雞蛋、香油等烘培烤制的食物自然就是令人唇齒生津的奢侈品了。很多年,我們吃月餅都是用刀切成牙分着吃的,土豪式地一下子一個人吃一整塊月餅都是八十年代以後的事情了。
那年,農曆八月,放下書包,看見一盒打開的月餅,驚喜,母親說,吃一塊!我睜大眼睛問:不分?母親說不分啦。我把一圓月餅放在手心,聞了聞,習慣性地掰成四分,一口氣吃了個乾淨。妹妹一看,樂了,手捧自己的月餅讓我咬一口,我問大口?小口?她說,小口。我張大嘴巴,她說大口,我一口咬下去,就把妹妹的圓月咬成月牙......
祖父會做月餅,解放前,他是曲沃「德茂隆」「新昌裕」老字號品牌的月餅店的掌柜,創辦過「廣福糖貨」。公私合營後,回鄉務農。每年中秋節前,他都要去公社的供銷社做一個月的月餅。一次,偶去月餅作坊,距門十餘丈香氣襲人,摔模聲清脆可聞,走進去只見那滿屋子鋪天蓋地的月餅,心裡好生激動,祖父笑眯眯地喚我過去,摸着我的頭,用鬍子扎了扎我的臉說,嘴張大。我使勁張開嘴巴,只見他在盆里挖了滿滿一勺子月餅餡伸進我的嘴裡,問,甜嗎?我努力地點着頭,說完,他取了一塊熱乎乎的月餅遞給我,在我屁股上一拍,我美滋滋地跑了出來,把那塊月餅帶回家,給母親美美地煽了一通,母親問,月餅呢?我從口袋掏出,她喚來兩個妹妹,用刀切三分,還不讓我先拿,我好生委屈,那一天,吃的月餅不甜......晚上,想着那一屋子的月餅,想着笑容慈善的祖父,覺得世間最幸福的事莫過於做月餅。
家裡有很多月餅模子,我曾經用那物件玩過泥巴,有一次突發奇想,用酥饅頭揉饃花,添入模子裡,壓實,扣出來竟然有月餅樣。吃起來雖還是饃饃,但有趣味,意念香甜。那天,在屋子牆上的布袋裡發現幾個干柿餅,又偷了幾枚紅棗,用刀剁碎,權做餡兒。洗了模子,抹了油刷,饃花添滿,大拇指摁個圓坑,放入甜味碎末後,再一層饃花,拍壓平實,扣出,月餅模樣栩栩如生,捧上手心燒包,惹來兩個妹妹踮腳雀起,繼而生出哭鬧聲,母親聞之,怒斥道:再弄兩個......那年,十四歲。
十六歲時進了城,月餅在八月常常穿着華麗的衣服來約會,就像城裡的女人,年輕不年輕,脂粉與衣裳總是你眼睛的一道屏障。摘了衣服,模樣總是怪怪的,不是你當初的記憶,嚼起來有些膩,少了曾經的香甜。想起以前那種沒有廣告,不善包裝的年代,不管啥食品靠的是地方特色和工藝品質,月餅包裝的多簡單、多親切,一大盤子散月餅陳列櫃檯,把供銷社弄得滿屋清香,月餅是現稱現包,一張馬糞紙,或八塊兩層方形包裹,四棱見線,上面放個紅帖兒,紙繩十字交兒一紮,古樸典雅。或者「銀元裹」,一柱子,紅方簽菱形卷上,也實實在在,不失豪氣。有講究一點的,用粉紅色的「粉連紙」包裹,模樣更有節的味兒。吃了月餅,媳婦們收拾了包裝紙,壓在炕席下,平展了可以剪鞋樣, 那叫物盡其用。過去人把月餅叫點心,還真是一點心呢,一點一滴都在心上。如今,即使月餅用閃着炫光的金屬盒包裝,看着那些披着奼紫嫣紅的月餅外衣,讓人實在難以感覺到昔日的愉悅和隆重了,那是因為我們學會了矜持,學會了在飲食上顯示身份。兒時那些美好的情緒,就像珍郵一樣,也許只屬於一代人的收藏了。
有一年十五,小妹驚喜地告訴我,家裡有一種月餅好吃,只見她手伸進一個繩子收口的土布袋裡掏出一塊肥胖的大月餅,我一看形狀尚圓,只是表皮干酥突起,略顯滑稽。張開嘴巴一咬,裡面竟然是空心的,糖泥上粘着一層花生碎末與芝麻,很是香甜。原來是父親一位臨汾同事叫文周香,從老家襄汾帶來的,起初,因為月餅是用樸素的土布袋包裝,我們稱之為「布袋月餅」,也叫「空心月餅」,後來,那位同事年年十五都捎來那種好吃的月餅,家裡人都稱那種月餅叫「文周香」月餅。多年以後,我在市場看到,親切之餘,歲月早已深深地印上了一個人的影子與一段甜美的家事......
一輪圓月升起,大家在月餅的引導下歡聚一堂也不失為一樁雅事。一家子,一個院子,四代人,一壺老酒,一壺茶,童與秋蟲嬉戲,人因聊趣無眠,案桌上,秋果水靈,月餅溫馨,蒲劇老腔弦棒在耳,清風撩衣,歲月靜好,人間天倫是何等的福氣。子夜時分,三柱清香裊裊升煙,合手許個心愿,月是圓的,餅是圓的,只願一家人團團圓圓,安常履順,長享福壽康寧.......同樣是八月十五,某年,與諸局長在齊魯考察,時值中秋,二十餘位晉南客在泰山腳下的文化廣場載歌載舞,杯光籌措,品月餅,望明月,好生快樂。那時,我們吃的是山東月餅,想的是山西親人,期間,有才女局長深情唱出《十五的月亮》,繼而群聲隨唱,擊掌敲瓶為節,情景圓融,氣氛活躍。一曲唱罷,掌聲之中又有某局長要為大夥唱一首《十五的月餅》,他清了清嗓門,用河津土腔唱到:
十五的月餅,吃着香甜,樣子像錢。
神秘的夜晚,你去這邊,我跑那邊。
你任勞任怨木頭銜,
我原地踏步多少年;
你不知領導家門臉面南,
我只提月餅空喜歡
歲月悠悠,大事不記得,但那有趣的故事沒有忘記......
月餅,做為禮物,有承載情感的功能,的確可以使人的關係親近起來,平時難以見面的親人和朋友在月圓前夕,相互贈送月餅,表達情意,月餅像信使一般走親訪友。月兒不圓,腳步不止,想起來也甚是有趣。從小就「送月餅」,那叫「跑腿」,親鄰之間投桃報李,禮尚往來,你嘗嘗我家的月餅,我嘗嘗你家的月餅,都是自個做的,比手藝,比味兒,節日瀰漫在人們的生活細節中,母親說,人在世間活就活那個麻煩勁兒。每年十五前,母親都會在大鍋頭上蒸「月餅饃」,所謂的「月餅饃」就是把發酵的麵團裹上糖心,過一下月餅模子,讓饃饃表面壓上圖案和紋理,雖然蒸出來的「月餅饃」紋理模糊,但不失恭敬,那是祖上傳下來的,在月餅稀缺的歲月,「月餅饃」也是月餅,那是祖上的女人們對中秋圓月的理解,是吉祥如意的樸素與自覺。
後來,上了班,成了家,角色轉換,買月餅、「送月餅」成了過十五的一種習慣,也是每年一件件必須要做的事兒了,它帶着幾分麻煩讓日子變得匆忙而不簡單。
再後來,怕八月,怕十五,怕過節。那是因為我的一段歲月很不單純,工作的潛規則與個人的功利心像魔爪一樣推搡着,捏拿着我,讓我處心積慮而身心憔悴。每當我一次次提着華麗的月餅盒子連同一封心意擺放在領導的客廳角落,常常手心搓着汗沁,不知言語云雲,一番客套,之後邁着虛偽腳步出門,一身輕鬆,如同浴後。人常說,花好月圓,月餅看膩了,花兒總是清新的。一次,我提着大月餅給某位上司送去幾盆鮮花,婦人看了一眼,言之不在家......夜裡,接上司電話,說月餅是圓的,花又不是圓的,讓我還是搬走吧。我一時無語,朋友在一旁說,人家言外之意是銀元才是圓的......那一年,月兒不圓,月餅不甜,夜雲瀰漫着黑濁的腐敗,侵蝕着圓月的清明。那一年,我與一種庸俗而違心的日子長揖作別,面對那些氣場媚艷而貌似高貴月餅,從此目光從容,形同無物。那一年,我有了想吃就稱散塊好月餅的平民習慣......
又是一年月餅季,父親夏季長居鄉下,每年在十五前有送鄰居月餅的鄉情,他說過,不要買「盒子」月餅,要品質好的散月餅,十六份,每份二斤,門前門後,左鄰右舍,月餅敬人一點心.......
其實,現在的人,月餅吃與不吃已經不那麼重要,重要的是在春華秋實的季節,少一份忙亂與浮躁,多一份淡定與從容,面對身處的和平歲月,回憶着一種美好和溫馨,心裡永遠有一輪皎潔的月亮升起,照亮着屬於自己的那一份希望與夢想。[1]
作者簡介
李立欣,運城廣播電視傳媒機關幹部,散文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