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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玉米(盧國強)

哭泣的玉米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圖片網

《哭泣的玉米》中國當代作家盧國強寫的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哭泣的玉米

一、晨曦中的黑影

凌晨兩點,小敏把自己蒙得嚴嚴實實,輕輕關上門,融進夜色里。夜色純正,老爺嶺龜縮成一條黑線,像一隻潛伏的巨獸,覬覦着漸漸走近的人形。沒有月光,天幕里的星子極度睏乏,眨呀眨,像自己此時的心情。小敏擰開頭燈上的開關,一束錐形光圈鐵掀一樣撬開夜色,籬笆、柴火垛、荊棘、麻杆和瑟瑟發抖的白菜魚貫湧向她惺忪的眼皮。

頭燈是戶外運動愛好者的最愛,它和苞米釺子,皮手套混在一個櫃檯。小敏試戴的時候很威風,有李鐵梅的風格。現在,在它有限的光暈里,呈現出一條由苞米圍成的甬道,如同通往地獄的陷阱,深不可測。想那挖煤的曠工,每天也是這樣一步步走向地心,走向黑暗,走向死亡,小敏的腳步忽然就凌亂起來。風從老爺嶺方向壓下來,苞米葉子左右搖擺,並釋放出詭異的聲響,小敏徹底醒了,她快步向前跑幾步,想儘快掙脫這條黑暗的走廊。

千里之外,高速公路車上匯出一片車燈的海洋。都是一個方向,好像城市出現瘟疫,或者發生了戰爭,每個人都在逃離。所謂的錯峰,原本是比誰起得早,現在看,是比上半夜誰有本事不睡覺

我和妻子並不知道,此時的小敏正一個人奔跑在故鄉黑乎乎的土路上。儘管這條路坎坎坷坷遍布銳石,難免崴了腳,或者摔破了頭,可是小敏依舊向前跑,跑!她背着沉重的夜色在這條即便閉上眼睛也能摸到自家承包地的老路上馬不停蹄地跑!直到遇到第二個早早起來扒苞米的人。

這個人是三嬸。三嬸家8畝山地不夠種,又承包了十多畝水田。如今水稻都用收割機,連割帶脫粒一遍成,比苞米省事。而就這8畝旱田也要了三嬸的命,播種,秋收,風裡,雨里,多年浸泡下來,骨頭都糠了。通溝村離最近的這塊地不到三里,三嬸要坐在地上歇三次。小敏每次看見三嬸,都感覺特別的悲哀,即為三嬸,也為自己。她知道,如果這樣幹下去,多年以後,保不定自己就成了三嬸。

三嬸和小敏還沒說幾句話,又有燈光匯過來,喊聲,笑聲和打罵聲終於撕開濃重的夜色,一隻由搖曳的頭燈和簡單的寒暄組成的移動影像,像勇闖地心的礦工隊伍那樣,堅定從容地向他們心中的寶藏走去……

隊伍在各家地頭消失,對於浩大無邊的玉米地,人作為生命個體顯得十分渺小。特別是在十月上旬寒冷的凌晨,無論多麼鮮艷的羽絨服都會被夤夜吞沒。頭燈能照見的,只是眼前的秸稈堆,一米以外,即便有一隻狗熊眈視,你也會巍然不動,因為你根本就沒看見。

小敏的眼裡只有玉米。這些玉米是谷那天,她和丈夫一起種下的。那天的土地跟新婚的棉被似的,又宣又軟,很適合與生育有關的作業。她和丈夫兩個人,一前一後,點籽,施肥,壓土,一氣呵成。在後來的無數個長夜,這溫馨的情景數次再現,妝點着她孤枕單裘的美夢。

苞米的嫩芽頂開乾裂的地表的時候最招人喜歡(當然也招牛羊的喜愛),淡綠色的芽苞如釋重負伸着懶腰,讓小敏想起剛滿月的兒子。一樣的嬌嫩,一樣的淘氣,也一樣的饑渴。此後,她就像伺候孩子一樣伺候這些玉米。雖然不用她擦屎裹尿和餵奶,可是,除草除蟲,鏟地,翻地一樣也少不了。兒子大了不用管,冷了自己找衣服穿,餓了自己能找吃的,玉米不行,一遍藥不打,葉子就被蟲子啃光,一遍地不翻,苞米苗就被各種各樣的雜草淹沒了。孩子七八歲時討人嫌,苞米一人高時最難纏,寬大的葉片縱橫捭闔,像孩子的手臂,抱住你,讓你半步也挪不動。孩子會哄你,親你,逗你開心,苞米只會把你的胳臂,脖頸和臉皮剌出一道道鮮紅的傷痕。

付出便會有回報,今年雨水足,每株苞米都長了兩個棒。小敏覺得玉米傳宗接待的方式跟人差不多,兩個保險。想到男人那個,她羞紅了臉,三點鐘,碼了一天石頭的他一定睡得正香。有一次,她問老公想她時咋辦?老公說用石頭砸!老公可以用石頭砸,可是小敏只能守,只能等。

小敏把壯碩的苞米棒從苞米杆上掰下來,鉗子一挑,扯下乾癟的外皮,一穗黃澄澄的,金燦燦的玉米穗便捧在手裡。真稀罕人啊!胖乎乎的籽粒一個挨一個擠在一起,跟前幾年金店賣的轉運珠似的,讓人愛不釋手。小敏恨不得在每一穗苞米上都親一口,可是,只是那麼一剎那,她手裡的玉米已經飛出去,跟流水線上的機器人似的,另一顆玉米稈已經抓在她手裡。一晌半地,成千上萬的玉米等着她扒掉外衣,容不得她有半點矯情。

在頭燈的微弱的光線里,小敏一次次抓起玉米稈,捉住苞米,撕掉外衣,扔到鋪好的編織袋裡。當一穗穗沉甸甸的玉米成長成一簇簇壁立的小山,小敏疲憊的心情便被短暫的幸福感雕刻成雄偉的紀念碑。有時候,觸摸着自己手中孕育並誕生的一堆堆苞米,那種悄然而生的成就感竟然膨脹成一種奢侈的虛榮,讓她無比驕傲。

小敏手裡的鉗子有點像織網的線梭子,鋼製,尖利,能輕鬆撕破苞米的胞衣。就像工廠里工人重複一個動作會被機械軋掉自己的雙手,小敏的拇指無數次被尖利的苞米鉗子軋破,血流不止,但是,她沒有一次會因為包紮傷口而停下手裡的動作

山風無時無刻不在侵蝕她的脊背,小敏渾身打了個冷戰,她試圖從玉米堆站起來,努力了兩次,雙腿紋絲未動,腹部的傷疤卻開始隱隱作痛。隨着玉米堆不斷地隆起,她的心早已暖和起來,可是,當清晨第一縷陽光照亮整個玉米地,她發現,她的頭髮,口罩,帽子和羽絨服都掛了一層厚厚的白霜。這白霜細密如珠,晶瑩如玉,在仲秋的清晨里散發着清冷的白光。老爺嶺醒來了,各種鳥叫飛進小敏的耳鼓。小敏看看手機,不到6點。壟溝壟台十分清晰,苞米杆站有站的儀容,臥有臥的規律。遠處,森林之下,玉米之上,三嬸濃縮成一個黑點,看不見她在動,但是她身後錐型的玉米垛沿着弧形的壟溝流淌成優美的曲線。黎明的曙光反射在珠圓玉潤的玉米顆粒上,整個玉米地都被罩上一層金子般的光輝。

二、與土地對話

連續駕車10個小時,終於在午餐前趕到目的地。岳父用顫巍巍的手倒酒,他對我講述的高速公路見聞難以理解。他不明白,一樣都是做人,為啥有那麼多人會因為欣賞異域風光被擱淺在高速公路上,而許多農民卻要披星戴月奮戰在搶收糧食的第一線。

岳父嗜酒,兒媳婦煩,姑娘也極力勸阻,只是戒不掉。

酒是糧食做,不喝是罪過,喝酒是生活的一部分,醉酒也是一種全新的生命體驗。那種飄然若仙感覺已經和年輪一起鑒刻在骨髓里,融化在血液里,不可能輕易剔除。岳父用喝酒來體現生命的價值,不讓喝酒,活着還有什麼意義呢?岳母滴酒不沾,去年這個時刻還能佝僂着身體給大家做飯,如今67歲的血肉之軀已經被壓縮成一張薄薄的相片作壁上觀。自然規則會公允地淘汰苟活世上的每一個人,不管你喝不喝酒。岳父也知道閨女與兒媳不怕自己喝酒,而是怕他沒玩沒了地喝酒,第一,酒後話多,第二,沒時間等他撿桌子。所以,兒媳婦有麻將局的時候他多半要多喝一會的,而割地這樣與時間賽跑的緊急時刻他是不會壓桌不撤的。

岳父家有十五畝旱田,除了少量穀子、糜子和黃豆,大部分都種了玉米。從春至秋,有多少汗流浹背的日子從腳下走過,岳父記不清了,他只記得,無數個細雨霏霏的夜晚,他真真切切地聆聽過這些農作物喝水的聲音。這聲音與貓狗雞鴨喝水的聲音不同,與賣掉多年的牡牛喝水的聲音也不一樣,在岳父的眼裡,植物灌漿時奏響的生命樂章,與醉酒後的自己一樣,充滿酣暢與狂妄。

可是,一刀刀結束它們生命的時候,岳父毫不留情,岳父覺得,秋天的玉米跟70歲的自己一樣,都到了該收割的年齡。苞米茬不能太高,刀鋒般的茬口倔強地刺向天空,它不服老,有幾顆執拗的淚珠從傷口黯然滾落。

歇氣的時候,岳父從兜里掏出煙葉和紙,熟稔地卷一棵,用嘴呡了,點燃。蛟河漂煙特有的衝勁迅速在空氣中彌散。歲月把他雕琢成一張弓,與玉米的撲倒的姿勢高度吻合,年輪把他的手和臉頰上刻出深深的褶皺,一口老旱煙,褶皺中那些鮮為人知的故事便自動解密。

生產隊時代,岳父主動要求和婦女一組出工,公分多少不在乎,沒人在後邊催,使他有使不完的力氣在放工後侍弄自己的小片荒。小片荒開在森林之間的坡地上。50年代,灌木能長一人多高,岳父用鐮刀割倒,放火燒掉茬子,再用尖鎬把縱橫交錯的樹根刨出來。通溝地勢低洼,泉水豐盈透徹,灌溉不成問題,問題是歷次山洪把山裡的碎石沖刷下來,掩埋在厚厚的土層里。這些石頭大者如牛,小者如卵,參差錯落,綿延不絕。岳父發揚愚公移山精神,利用早、晚、陰天、雨天、雪天,總之上工之餘,睡覺之前始終如一在地里摳石頭。

多年來積攢的石頭,足有兩火車皮。岳父在石頭縫裡撒了幾顆面瓜種籽,回報是幾十個臉盆大的面瓜。圍繞石頭堆,他種了煙葉,白天石頭吸收熱量,晚上地也不涼。煙葉長得旺,多餘的拿到集上賣錢。當年,小開荒救了全家人的命,不要生產隊的返銷糧,也等於救了別人的命。如今,不顧兒媳婦反對,穀子、糜子、高粱、紅小豆,他都種點,人心不古,眼看有毒的食品的越來越多,吃自己種的東西放心。

煙霧飄搖,煙灰零落,岳父拽出屁股下的苞米杆,小心翼翼撅下苞米棒。苞米棒金燦燦的,具有魔法的效應。在玉米飛出手掌之前,他熟練地摩挲一下,玉米棒頭頂幾根稀疏的嫣色鬍鬚便攥在手裡。這東西泡水喝降壓,他說。我看見,每一穗苞米,不管有沒有苞米鬍子,他都會摩挲一遍,比宗教還要痴迷。不只如此,他經手的壟台絕對光鮮靚麗,連棵草刺也找不到。他不能容忍他的土地有糧食以外的植被存在,不管它是一葉已經衰敗得弱不禁風的枯草,還是一截髮育得並不完善的瞎苞米。

老伴走後,岳父話少多了。兒媳婦討厭他嘮叨,姑娘害怕他嘮叨,唯有這耕植一輩子的土地,能安心地聆聽他的訴說。唯有這土地上生出的莊稼,能聽懂他的絮語。土地里埋藏着祖先的秘密,土地上的莊稼遺傳着幾代種田人的信仰與希翼。與土地對話就是與爺爺奶奶列祖列宗對話,和莊稼嘮嗑就是和榮譽、富足、希望和各種活下去的理由交流。土地把岳父磨磨唧唧的嘮叨,當成上萬年來為人類生存而傾囊付出的一種肯定。而岳父也確實希望,等他死了,就把他埋進這塊黑土地。姑娘家的空中閣樓她不稀罕,繁華喧囂的都市生活與他格格不入。這輩子,有一塊能讀懂他寂寞,能靜下心聆聽他講述的黑土地,足矣!

三、發揮機器的力量

傍晚回來,雅琴把爸爸脫下的衣服拿到後河裡洗。河水是從老爺嶺流出的控山水,適逢霜降天氣,水面結了薄薄一層冰,雅琴的手指被凍成了一根根胡蘿蔔。

感激。而她起早幹活也不是做給自己看的,雅琴非常清楚,農民從土裡刨食,實際是與老天爺比賽,而且是一場接力賽。春天開跑,秋天結束,中間哪個環節出問題都會影響成績。即便看似賦閒的冬季,其實也是在養精蓄銳,土地和人進入短暫的冬眠。衝刺的季節在老秋,撞線之前,得把糧食從四面八方搶運到家。那條看不見的線,是雪線,霜降過後,老天爺不會吝惜每一場降水,等皚皚白雪封鎖了東北大地,從雪堆里往外扒苞米就成了比拼耐寒力的生存挑戰。那滋味,雅琴當姑娘的時代(未出嫁)體驗過,不好受。

「多少年沒有下地幹活了?。」她穿着弟弟的迷彩服出現在苞米地里的時候,小敏問。

雅琴想了想說:「哎呀……有20多年啦!那時我見活就躲,見好吃的就上,從來沒這兒當成自個(自己)家。」

地還是當年的地,位置與面積絲毫沒有變化,變化的是扒苞米的人,她成了幫工。雅琴熟悉苞米地里的每一道程序,她按部就班,徐徐漸進,一天下來,她的胳臂和手背便腫得像貼上了一層餅。晚上睡着後,仍然會不自主地甩動,把侄子砸醒好幾次。

小敏說,要不你也吃幾片正痛片?這是農村十分流行的一種止痛辦法,能緩解疲勞,實際上是在麻痹自己的神經。正痛片含嗎啡,具有成癮性,小敏每次出發前都吃幾片,少了不頂事。

「我可不吃,要不我們雇收割機吧?假期快結束了,剩下那麼多的地咋整啊?」雅琴憂心忡忡地說。

「沒有預定,收割機怕是一時排不上。」小敏說。

雅琴知道,排不上號是一方面,捨不得花錢也是一方面,「不行每畝地給加20塊錢,這錢我給你報銷!」

「不用不用!」小敏沒有退路,只好打電話聯繫收割機。

下午三點,傳說中的收割機終於開進玉米地。這是個龐然大物,它前邊有四個錐桶型的分行裝置,像極了土改時期地主頭上的高帽子。「高帽子」把每根壟的玉木杆引導向收割刀片。刀片像螺旋槳一樣旋轉,速度極快,司機不讓我們靠近。因此,機器里怎樣運轉看不見,只能聽見轟隆隆的鏈條聲,接着就是苞米棒落在儲藏倉噼里啪啦的撞擊聲,隨後,一團團絞碎的玉米稈像被動物消化過一般噴灑在野地里。

不過,這國外品牌國內組裝的機器實在不中用,先是折了一個螺絲,回鎮裡用電焊點上,來回足足用去一個半小時。修好後又打碎一組刀片。駕駛員有些懊惱,他說這是今天打碎的第20把刀片,這塊地石頭太多!

扒苞米的人蒙得嚴實,時間又是傍晚,根本分不清對面是誰。可是僅憑聲音,雅琴竟然認出了收割機的主人是她的小學同學。或者說是他們同時認出了對方。30多年過去,什麼都變了,只有鄉音未改。

兩人在黑暗中無比童真地回憶了美好的學生時代,十分傷感地追憶了幾個已經仙逝的老同學;感慨了一番時光無情紅顏易老後,又饒有興致地探討能否近期開一個小範圍的同學聚會;還充滿希望地留下聯繫方式,期望不遠的將來,在經濟貿易上能有機會合作,並在共同開發苞米棒子苞米葉子和苞米杆子深加工上取得廣泛共識。

雅琴這位快嘴同學,不但坦誠地向我們介紹了自己20多年屢敗屢戰,屢戰屢敗,特別點背卻始終不屈不撓的創業史,還把車裡僅剩的幾塊月餅傾囊相送,使我們在聆聽他的勵志故事時不至於被餓死。

換完刀片,天幕四垂,收割機打開前後左右五六隻大燈,苞米稈如同X光透視,根根通透,可是,在隆隆的機器聲中,還是錯把鄰居家的收了三壟。期間有無數沒割到的玉米杆被它寬大的輪胎壓倒,攆進泥土之下。8點左右,收割機又壞了。這次是一付齒輪缺牙,咬不到苞米葉。扒出來的苞米每個身上都穿着一副小「褲衩」。

「讓爸回去睡覺吧,別讓他在這等着了,太冷了。」小敏對雅琴說,

雅琴眼裡湧出一股熱流,眼前的景物更加模糊了。表面上,雅琴不在意小敏的態度,內心裡,她一直期望小敏能容忍父親。她了解父親的脾氣,活不少干,累沒少挨,光小片荒就開了八畝地,那可是一塊石頭一塊石頭揀出來的八畝地,如今,面對地中央小山一樣的石頭堆,雅琴在心疼父親的同時,一直在感慨他的強悍、韌性和執着。而這些付出,這些功績,一個酒後多言的毛病便統統化為烏有。

小敏的前夫是個高陽酒徒,有次喝醉後在她的小腹上扎了一刀。這一刀當時沒有要她的命,但在她的胰腺上留下了一處小創痕。多年後嫁給小軍,這處創傷發展成胰腺導管癌,給小敏並不白淨的肚皮留下第二條疤痕。加上剖腹產的創痕,小敏的肚皮上有三處刀傷,這使小敏做下病,只要感覺到恐懼或者失意,晚上就會做噩夢。她會夢見各種刀具滿天飛,不光有水果刀、手術刀,還有裁紙刀甚至是青龍偃月刀。它們像龍捲風一樣在天上飛,仿佛隨時會撲下來,扎死自己。小敏跟雅琴訴說這些苦難的時候,她已經從心裡原諒了她,做女人不易,她不要求兄弟媳婦達到某種境界,畢竟,守住這個家的完整是她和小敏的共同心愿

四、最不靠譜的交通工具

內弟還沒回來,扒完的苞米長時間堆在地里可不是那麼回事。我把蓋在手扶拖拉機上的棉布掀開,加水,加機油。液壓油在哪?倉房裡有隻小桶,倒出幾滴,聞一聞,像。這東西倒進起重機里,卸車就省事了,一搬開關,突突突,後斗自己就翻上去。找到搖把子,搖着車,掛檔,車子「咣當」一聲往前躥,這速度根本就拐不出院子!而且很有可能把大門右側的豬圈干倒!緊急剎車。熄火。下車轉一圈,又心有不甘地回來研究它的檔位。

按說,這東西25年前我天天擺弄。那時候我在老家開商店,也順便批發點煙酒和小商品,進貨地點在松花江西岸的其塔木鎮,送貨到大口欽、缸窯一線,運輸工具就是手扶拖拉機。不過,那台車的發動機機比這台小,俗稱「五馬力」,不影響翻越高山和穿越橫壟地。有一次缸蓋凍裂,機油進水,照樣慢吞吞開回家。我仔細搜索記憶里的某些細節,重新搖着車,把檔杆推進去,這才是低速檔,我找回自信。

編織袋在農村有很大作用,特別是扒苞米的時刻,三米遠放一個,收納了前後好幾米範圍內的玉米。這使裝車變得十分方便。一隻手抓住兩隻角,兩手一兜,一貓腰倒進車斗里。倒出的編織袋趕緊給扒苞米的人鋪上,循環利用。

山地石頭多,平日裡,岳父把石頭一顆顆挑出來,扔在地頭,久而久之,便壘出一條狹長的田埂。田埂內是私產,田埂外是拉地用的村道。空車進入私產輕鬆愉快,滿載駛上「公」路卻極不情願。特別是地頭需要拐彎,「人」字形的大紋輪胎在田埂旁刨出好幾個坑,車廂依然紋絲不動。回家找來鐵鍬,排除碎石,搖着車,一腳油門衝出去,還沒顧得擦汗,突然一個反轉向,把我從車上直接甩到苞米地里。晚上睡不着,小腹處疼痛難忍,掀開衣服一看,肚皮足有巴掌大一塊淤血,又青又紫,十分駭人。

手扶拖拉機最難以駕馭的是轉向,下坡或者收油門時,本來你要拐向左邊大路,可它偏往右邊小河裡跑。這也是手扶拖拉機發生交通事故的主要原因。

令人不解的是,拖拉機的自卸功能失靈,每拉回一車苞米,都要一穗穗扔進苞米樓子裡。苞米樓子開口很高,重複上揚動作不僅單調,而且累人。下午,我強烈要求幫住岳父割苞米稈。岳父割四根壟,我在後邊扶三根壟。一次七根,來回對頭,中間留出拖拉機的車轍。扶不是扶起來,而是順服的意思(或許用倒伏的「伏」更恰當),岳父在前邊打樣,我把割倒的秸稈放在他放倒的苞米杆上。一天下來,鐮刀飛舞,秸稈虔誠地撲向大地,我的胳臂便抬不起來了。

收割機收回的苞米傾瀉在院子裡,因為齒輪的原因,至少三分之一的苞米沒有扒乾淨,這為我躲避扒苞米和割苞米找到契合的理由。我在家挖坑,把苞米堆刨出一個個大坑,目的是通風。然後我就坐在坑沿上撕那些賴在苞米身上的葉子。雖然沒有脫離扒苞米的範疇,但工作環境有了改善,苞米堆在岳父家後院,有前後兩道門通裡屋,我可以隨時進屋喝水,給手機充電順便看電視。前院王喜平在他的新瓦房上外接了一個擴音器,從早上5點到晚上熄燈,草原天籟以萬馬奔騰的氣勢不間斷地灌輸到耳際。雖然來自草原邊城的我已經熟悉並開始厭煩這種旋律,但是,權衡利弊之下,我願意分享王喜平喬遷的喜悅和秋收的快樂。

即便如此,當我忙裡偷閒端起相機捕捉一個個震撼人心的鏡頭的時候,我發現我的大拇指已經腫得不能靈活按下每一個快門了。岳父家門口有一條布滿亂石的小河,河水清澈,湍急。如果不是秋收時節,河邊的石頭墩子上會坐滿洗衣服的人。現在,河流被鴨子占據着,它們一邊細緻地清洗羽毛,一邊謹慎地和我保持距離。有一隻紫官紅衣的大公雞,在我蹬翻的石頭底下找到一隻百足蟲,並不急於吃掉,而是手蹬腳刨咕咕亂叫,在柴禾垛睡覺的三隻小母雞被吆喝來了,它把美味獎給了反應最快跑在最前邊的那一個。亂石堆里有個緩水灣,把對岸正在變色的五花山都照進來洗。緊貼水皮有棵擰緊子樹(槭樹的一種),五角形的葉片在最後一次霜打過後呈現出紫紅色的光斑,像一隻燃燒的火炬,把整條河流都照亮了。

風景再美,也是給閒人看的,對於常年浸潤其中的農民來說,大自然的每一縷風和每一滴雨都是美好的饋贈,不能白白浪費了。岳父在樹下鋪開塑料布,把幾麻袋子穀子倒在上邊過風。穀子是在院子裡的水泥地上用連枷砸的,昨天,我覺得連枷好玩,要過來砸幾下,拍照,發微信,再砸幾下,連枷頭就被我砸碎了。

機械化如此普及的農村,依然有古老的農具在履行最後的職責。時光在鄉下走得很慢,在掛滿蛛網的犄角旮旯,你會撞見好多珍貴的歷史遺存。有散了架的風車,缺失燈罩的馬燈,東北人熟悉的水靰鞡。有一次幫三叔家打場,在他家倉房的牆壁上,竟然掛了一副破爛不堪的木犁杖。「笑歌聲里驚雷動,一夜連枷響到明」,但願我打碎的這副連枷,不是農業社會最後一幅連枷。

正午的風極其柔順,穿過穀子細密質地發出的聲音也特別靈動。岳父小心翼翼,端起簸箕,輕輕抖動,金黃色的穀粒歡呼雀躍着的奔向大地,浮躁的皮殼和碎葉隨風而去,渺小的石礫則被拋棄在湍急的河水裡。岳父的神態凝重而莊嚴,面對收穫,面對大地的回饋,他比面對佛祖還要虔誠。

我也是農民,故鄉有屬於我的爹娘和土地。不過,他們不用自己播種和收割,他們以低廉的價格把土地轉包出去了。無論幸福還是傷悲,無論孤獨還是繁忙,我的父親母親,都把生命深深根植在那塊土地里了。所以,當小軍在飯桌上說我才洗淨幾天泥腿子的時候,我並不生氣,因為我認為我根本就沒有脫離農村。我的衣服,我的語言,包括我走路的樣子和我喜歡吃的食物都印着鮮明的農民印記。雖然我能把所見所聞化成文字見諸報端,但是,仔細聞聞,哪一篇不是散發着泥土與植物的氣息?

我跪倒爬起拍了幾個鏡頭,然後在岳父加工出來的橢圓形的穀子堆上,十分認真地寫下兩個字——小米。

小米不是手機,是穀子的下一道工序,是千百年來,中國農民賴以生存的根基。

五、機械與生產力

千呼萬喚,內弟終於回來了。他把我當液壓油加進油泵里的機油倒出來,重新加注齒輪油。隨着拖拉機自卸功能的恢復,我拖拉機手的生涯便宣告結束。總結經驗,手扶拖拉機應該是世界上最不靠譜的交通工具。控訴之餘,我對鄰居的玉米輸送機產生濃厚興趣。一邊拍照一邊打聽價格,回來慫恿小軍買機器。除去政府補貼,才1200元,安裝完畢給錢,電話號都給你抄下來了。

輸送機就是一個小型傳送帶,底端與拖拉機料斗銜接,一按電鈕,皮帶循環往復,苞米便被送到高高的苞米樓子上。涉及到錢財問題,小軍做不了主,他問小敏。小敏的想法是出力能解決的則不花錢,省一分是一分;我的觀點是用錢能解決的則不出力。這是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的區別。不過,村里不少人家的想法和我是一樣的,畢竟目前農村沒有幾個壯勞力,把幾萬斤苞米一鍬鍬揚進苞米樓子不是老人和留守婦女乾的活。小敏跟姐姐徵求意見。雅琴說:「反正年年用,人家都買,咱差啥?小軍有時不在家,有這個機器,你和爸爸也能上苞米。」

機器零件第二天老早就送來了,一條50功夫寬,15米長的皮帶,一台5.5千瓦電機,一副鐵皮卡槽,兩個支臂,兩隻廢舊的轎車輪胎,兩個工人不到兩個小時就安裝完畢。第一車苞米用來試車。兩隻木製苞米樓子緊挨村路,中間隔着一道木杖子。小軍爬到苞米樓子頂端把石棉瓦接下兩塊,我在下邊調整卷揚機的角度,按下開關,玉米翻着跟頭砸在橫樑上,部分碎粒濺到小軍臉上,大部分都掉進苞米樓子裡。

苞米樓子紅松製作,底部懸空,很像南方的吊腳樓。空置時,北風吹過松木之間的縫隙,如排簫般嗚嗚作響,裝滿苞米後則一聲不吭。靠近倉房還有一棟新安裝的鐵製苞米樓子,與老式的木製苞米樓子形成一個夾角。這個苞米樓子又高又窄,而且細長,裡邊有一道細密的預防鼠害的鐵絲網,當時沒有考慮傳送帶的問題,現在前後左右調整半天,也很難舒舒服服把苞米弄上去。最後小軍生氣了,駕駛裝滿玉米的拖拉機,倒車,倒車,最後把傳送帶旁邊的矮牆撞倒了,總算解決問題。

機械是解放生產力的功臣。這是我在飯桌上的宏論,農業機械化在提高生產效率的同時,會解放更多的生產力。這些生產力到城市裡會創造更多的剩餘價值。小軍問什麼是生產力,我說生產力就是農民工。小軍說你才洗乾淨幾天泥腿子就跟我整些洋詞,農民工就農民工唄,還整啥玩意生產力,你沒看那些解放出來的生產力都在麻將桌上砌牆呢嗎?我說那是他們懶。小軍說不懶的,去城裡就能找到工作嗎?開發商跑路了,工地的活誰還敢幹?

我無語。

其實,小軍說的不無道理。城裡的大街也不是鋪滿人民幣,相反,眾多的失地農民擠在務工這座獨木橋上也十分危險,經濟建設稍有波動便會影響到他們的心情、收人,甚至是生存。

可是,解放生產力的機械擁有者掙到錢了嗎?一畝地收割費是160元,油錢就占去一半,還剩80元,扣除維修,保養和雇司機的錢,頂多能剩50元。所以,為了節省開支,一般都是老闆自己上陣,或者兒子和兄弟開車。一年只有半個月的作業期,也就是說,即便黑天半夜連軸轉,一台十萬元的收割機收回成本只少需要兩年時間。這兩年是農業機械最皮實最給力的黃金時期,兩年以後,農機會陷入不斷維修,損壞,再維修,再損壞的惡性循環中。

那麼,農業機械化最後的受益者是誰呢?我搞不清,小軍搞不清,拍桌子嚇耗子也搞不清,喝酒罵娘更搞不清。貌似生產與銷售的各個環節都能獲利,連銀行都能分一杯羹,唯獨農民沒有實惠,無論在農村還是城鎮,農民的收人是與體力付出成正比的。每年年關,回鄉的火車上,那些恨不能縫在肉皮上的人民幣,哪一張不是浸透了農民工的血與汗?

吃午飯的時候,小敏說,孩子上高二了,每天補習費就200多,學習不好也就算了,這不上不下最難整。補習吧,怕白花錢,不補吧,怕耽誤孩子。小軍說,人分三六九等,這等級,在學校就開始劃分了,學習不好的註定要給學習好的打工。所以,苞米賣了錢,都給孩子交學費,交補習費。考不上是他的事,供不供是咱的事。

下午,拉苞米的路上,小軍又和我聊了許多心得,路面顛簸,他的頭髮在顫抖的夕陽里凌空飛舞,他的話讓我對他刮目相看。

即便分產到戶之後,家裡缺乏的也只是一個能背能扛的壯勞力。對上學那種長期投資,父親母親一直消極抵制,並最終剝奪了他們的學習資格。當土地無法承載膨脹的人口,走出黑土地的小軍才發現,沒有文化知識,沒有專業技能,他只能用自己的體力去兌換所謂的剩餘價值,去拓展有限的生存空間。

在家時,小軍的任務是翻土拉塊,出門後,撿矸石,砌牆,和水泥,始終在和泥土打交道。磚頭和水泥是土地的造型藝術,形態上有變化,本質上沒區別,最後都會粉身碎骨,幻化成卑微的泥土。小軍知道,這輩子,他只能混跡於與泥土與石頭之間,並最終消失在泥土與石頭之中。

六、玉米在黑暗中哭泣

假期結束了,我沒有去紅葉谷拍照,扒完最後一棵苞米,山上的楓葉已經掉光了。我把照相機固定在地頭的石頭堆上,妻子、小敏、小軍、岳父,握住同一棵苞米稈,我挑了兩穗壯碩的玉米棒站在中間,遙控按下快門,茄子,OK。

不管人們有多不樂意,2016年的第一場冬雪還是纏纏綿綿落下來,把點着的玉木杆都壓滅了,灰黃的煙塵飄在村子上空好久都沒有散去。

秸稈又叫甜杆,是養牛的好飼料,只是封山之後,農民把牛都賣了,秸稈就成了無人回收的垃圾。公安局三令五申不讓焚燒秸稈,可是在未有大型企業收購的情況下,秸稈無處消化,放在地里,會影響來年春耕。

伴隨冰冷的雪花一起飄落的還有苞米掉價的消息。有人說超不過6毛,有的說頂多5毛,小敏開始心慌,小軍愁眉不展,岳父偷偷端起酒杯,喝一口酒,嘆一口氣。老楊大姨夫來了,問小敏出去幹活不?還是扒苞米,一個小時15元,地點在馬鞍山,離上營25華里,東家天不亮派車來接。小敏趕緊答應。不管掉價是不是真的,先掙點現金再說。

東家姓高,人高馬大,臉曬黢黑,他以每畝600元的高價包了四垧多地,聽說玉米掉價,心情極其糟糕。去年午飯四菜一湯,今年只有一湯,豆腐湯。雪後的玉米地一片蒼茫,到中午泥濘不堪,鞋子和拖拉機沾滿泥漿,壟溝壟台成了難以翻越的障礙。吃飯的時候沒地方坐,東家把苞米稈攤開,豆腐湯放在中間,大家或蹲或站趁熱泡飯吃。也有不怕涼的席地而坐,多是年齡大的老人,趁機靠在秸稈堆上眯一會兒。三嬸也去了。她說一待着就生病,那才准呢。可是幹了半天,上廁所時,踩碎薄冰掉進小河裡了。渾身上下濕個透,又冷又凍,被東家送了回去。

天氣越發寒冷,有人點然秸稈,濃煙夾雜着火苗在頭頂上飛舞,白與紅,冷與熱,靜止和飛翔同時上演,人們在這即矛盾又和諧的意境裡熱血奔涌,寒意全無。吃飯時再看,身上,臉上,口罩上落了一層漆黑的煙灰,連鼻孔里都未能倖免。

玉米這麼便宜,種地還掙錢嗎?小敏回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她一邊吃飯,一邊跟我算賬:開春買種子花了1400來元;化肥,底肥和追肥,兩次一共啊……不到5000元;農藥是我親自買的,820元,一分不差;春天打茬子時,小軍還沒出去幹活,他自己開手扶拖拉機打的,省下600元;可是趟地和翻地沒省下,花了1000多;雇收割機扒苞米你看見了,6畝地給了人家900元;還有啥來的?我想想……我說傳送機和苞米樓子沒算吧?小敏說苞米樓子是去年買的,不算,今年就買了傳送機,1200元。攏共多少了?你加加。我用手機上的計算機加,小敏掰開腫脹的手指在一旁比劃。她說:咱家一共15畝地,頂多能打4萬斤苞米,每斤4毛2,差不多能買17000元。逐一減去開銷,還剩多少?不到7千元!這就是一年的收人。

放在20年前,7000元應該是一筆巨款。放在今天,也就是白領階層一個月的工資。再被一家四口平均一除,就顯得極其寒酸了。聽說美國欠我們的國債不還錢,就給苞米,所以苞米才掉價,這是真的嗎?小敏問。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厄運來臨,老百姓總能找到可以轉移怨懟的介質和發泄不滿的理由。在骨感與冷峻的現實面前,他們更相信那些似是而非的謠言。

我只能查手機。搜索的結果是,2016年10月6日的玉米到港價格為每噸1434元。合7毛多一市斤,比目前國內的玉米的銷售價格高。看來,玉米價格走低,與美國國債沒有多少關係。那麼,玉米降價的真實原因是什麼呢?綜合分析,玉米掉價似乎與近幾年玉米價格持續走高有直接關係。正是玉米好賣,價格高,田間管理又省事,農民逐漸減少了大豆、穀子、高粱等農作物的種植面積。玉米種植面積擴大,產量激增,而玉米深加工又沒有跟進,造成產能堆積,價格跳水。而市場上,小米、黑米、高粱米等糧食價格動輒6至7元一斤,也從側面佐證了玉米價格下跌的真實原因。不過,美國農業機械化程度高,玉米成本低,這是不爭的事實。而國內大部分地區農業還停留在以家庭為單位的小規模經營模式上。由於信息閉塞,種植品種單一,農民缺乏種植其他農作物的經驗,更不懂藥材、香料等經濟作物的種植技術。另外,農民土地占有量少,投入的人力物力與產出不成正比。像岳父家,一共15畝地,用內弟的話,你就是種大煙,又能賣幾吊錢?如此看來,土地集中到大戶手中,搞規模種植,同時調整種植結構,提高抗風險能力,向歐美農業看齊是大勢所趨。

雅琴說:不行把地包出去,兩口子都出來打工,咋也比種地強!小敏則擔心,苞米掉價,地也不好承包出去。岳父嘆口氣:咋也不能撂荒了,您們出去打工,我在家對付種地,再者說,國家還給一部分補貼呢。

確實,國家給農民的補貼多種多樣。從種子到農機,從柴油到苞米樓子。總之,凡是與農民有關的生產資料,幾乎無所不補。最持久的是耕地補助款,每畝200元,怕鄉鎮兩級政府截留,直接打進農民的銀行卡。這些補助政策對於收入偏低的農民來說無異於雪中送炭。針對今年玉米價格暴跌,國家給予種田人的補貼標準是每畝地150元,雖然不多,但對於恐慌中的農民來說,不亞於一把救命稻草。

對於把一生都質押給黑土地的岳父來說,離開農村,離開玉米,離開滿院子雞鴨鵝狗比殺了他還難受。所以,我知道,不管國家給不給農民補助,來年春天,岳父都會按時節把種子撒進那片黑土地。而對於小軍和小敏而言,既養家糊口,又要保證孩子受教育權利與質量,除了雙雙進城打工之外,他們沒有更好的選擇。

假期結束,岳父跟隨我和雅琴一起返城。窗外北風呼嘯,零星的雪花飛蛾一樣撲向車燈。我閉上眼睛,七天來的辛苦疲憊都幻化成質感清晰的玉米,在鋼鐵柵欄構建的囚籠之中泛着陰冷的白光。風從老爺嶺蒼茫的背影里隆重地俯衝下來,屋檐、樹木、電線和苞米樓子被吹得嗚嗚作響。這聲音婉轉淒涼,仿佛心有不甘的怨婦在墳頭哭訴,像瞎子揮動悲愴的弓弦在月光下狂舞,像飢餓的狼群在荒蕪的草原上引頸長嘯。睜開眼睛,世界陡然沉寂,路邊的房屋紛紛撲倒,村莊在無聲的世界裡急速漂移。苞米樓子不見了,滿地的轉運珠也不見了,柏油路面燈光如注,無數看不清品牌的轎車、貨車、農用車和綁着行李的摩托車向着城市的方向快速推進。喇叭聲、叫罵聲、手機鈴聲、孩子的笑聲,伴隨着摩托車的突突聲,淹沒了雅琴和岳父的一聲聲嘆息。[1]

作者簡介

盧國強,男,漢族。1969年生人。祖籍吉林,現定居霍林郭勒市,內蒙古作家協會會員。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