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螞蟻(黃愛華)
作品欣賞
喊螞蟻
歲月一點點,從指尖上淌過,人生春秋,在匆忙中已無暇計算,白雲飛鳥,在我的窗外來了又去,季節來來回回,記不清已有多少個春秋,腦海唯一不忘的,只有個叫做故鄉的名字,在腦海里聚了又散,散了又聚,生生扯成一種念想。
這種念想也扯到了女兒那裡,上幼兒園的女兒一直嚷着要回外婆家,在她的記憶里,外婆家可以讓她滿坡滿嶺地打滾,讓她滿臉糊得花里胡哨地拍泥巴坨,讓她跑進跑出地掐草扯花,讓她和小花狗爭搶東西吃,讓她的衣褲在那些樹枝上掛得大洞小洞,那是她最無拘無束的快樂時光。每到周末,女兒就要我「媽媽,我們回外婆家吧,」女兒那近乎哀求的聲音與眼眸,直擊我心靈的脆弱,故鄉,是一個人心底最沉重的愛。
隨着年歲漸長,在各種生活與欲望中斡旋,回故鄉已然是一種奢望。女兒剛開始到城市裡,很不習慣,直嚷着要回去,她很羨慕我的小時候,每次我給她講「媽媽小時候……」,小傢伙就打岔「媽媽,你小時候怎麼不和我玩呀,」烏黑眼睛裡滿是羨慕。女兒想擠進我的童年,可能她覺得,現在她的童年是多麼無趣,每天在城市的高樓大廈里,被鋼筋水泥隔開了泥土,花草都是排成隊長得規規矩矩,花壇的土也都被培得方方正正,手腳接不到地氣,沾不上丁點泥土,聽不見鳥鳴,看不見牛羊啃草,也看不見狗撲貓抓,更看不見蟲飛蟻爬。
其實不光女兒不習慣城市,我也不習慣。初始,面對車水馬龍的喧鬧,我茫然得不知怎麼邁步,閃光的柏油馬路遠不及鄉間彎曲迂迴的小道那般通暢,每走一步,都是小心冀冀的試探,身邊呼嘯而過的聲音輪番轟炸着我的耳膜,讓我那雙浸染多年鄉村囈語的耳朵變得無比惶恐和擔憂,不寐的城市燈火,讓我失眠多日。久之,憋在心裡的那條鄉間小路,也變成了九曲八拐的惦念。
確實,我們的童年,有很多自製的樂趣,都源於泥土,源於自然。那個時候的鄉村,草木蓬蓬,牛羊成群,人口眾多,雖然清苦,但樂趣無窮。童趣是一個人終生的快樂,也是一筆終生受用的寶貴財富,一個人的情趣如何,都來自那一段「張目對日,明察秋毫,卻無半點心機」的成長記憶。
架不住女兒的軟磨硬泡,終於,在她放暑假之時,我帶她回到故鄉。仲夏時節,故鄉的草木蓬勃依舊,一隻去年的鳥窩掛在一株開花的樹椏里,隨風晃蕩,維持着曾經孵化生命的舊日模樣;水田的稻穀正在揚花,細碎的花粉和着泥腥氣息被風捲起,吹入我的鼻孔,苞谷的殼葉正在發黃,告訴我離下一個收穫的季節還有多遠。鮮嫩翠綠的苕葉蜿蜒葡伏,埋在地里的紅苕正以不可言說的心事瘋長。而南瓜,卻以不可阻擋的勢頭想往哪爬就往哪爬,一朵澄黃的瓜花用招蜂引蝶之姿開得妖嬈艷麗。
原來,我心心念念的牽掛,竟是故鄉的五穀味道。桂花樹下的大狗,見得我,歡喜地埋頭下去,搖尾用爪刨起一堆灰土,用騰起的灰塵歡迎我的歸來。故鄉,一如舊時模樣。
鄉村的氣息依舊,故里的草木依舊,它們還刻有我童年玩耍的影子。女兒那滿山滿坡瘋跑的樣子,讓我與兒時的自己撞了個滿懷,許多零散的童趣被竄成一條豐滿的記憶。在這竄記憶上面,我拎出一條足以讓我身心愉悅的趣事——喊螞蟻。
喊螞蟻,其實也就是逗螞蟻的一種樂趣,相較於成年後的委婉表達,這一「喊」法則是直抒胸臆,年少的輕狂張揚而更顯得樂趣的淋漓酣暢。大中午,毒辣辣的太陽曬得平地起煙,不能出坡,這個時候是大人們「睡午覺」的時刻,也是我們小孩子最開心的時間,這個時候,一是沒有農活打擾,二是沒有大人的管束,由着我們無拘無束地鬧騰,我們就漫山遍野地去網洋叮叮(蜻蜓)、滋鴉(知了)、放牛娃(個頭很大的一種知了),然後將它們的尾巴拴上一根長長的細線子,手一撒,那些蜻蜓、知了拚命地飛,不管飛出去好遠,那根細線卻始終逃不過我們的手掌心,如此幾番,弄得那些昆蟲早已是有氣無力,放出去也活不了,於是,便只有拿去餵螞蟻。較之於成年之後,那種對生命的敬畏之心,現在想來,其實殘忍。而或許就是這樣 「毫無半分心機」的玩鬧,才讓人覺得童趣珍貴無比。
我們長妥妥地趴在屋檐的青石板上,對青石板上的滾燙絲毫不在意,將抓來的昆蟲放在蟻窩邊,以唱歌般的曲調高聲大喊「螞蟻——螞——蟻——」,至今我都不知道,那些螞蟻是否能聽懂我們的喊聲,但是當時,螞蟻在我們高呼三遍之後,就會出來,首先是一兩隻小螞蟻,用觸覺碰碰,然後,一隻螞蟻留在原地「看守」食物,另一隻螞蟻回去「報信」。不一會兒,一窩螞蟻就出來了,它們排着細長的隊伍,來到食物邊上,有條不紊地占到自己的位置,齊心協力地搬動食物。小螞蟻搬食的過程是漫長的,那食物只是一點一點地往前挪,是以,對於年幼的我們,是對耐心的一種考驗,我們趴着看一會兒,到底是不耐煩了,拎起食物直接放到蟻窩邊上,這一下,又打亂了螞蟻的隊形,它們四處尋找憑空消失的食物,忙忙地要亂好一陣,才又重新排好隊形,拖動食物,儼然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般;對於較大的食物,小蟻窩是拖不進去的,只有就地解決,而對於如此漫長的分解食物的過程,我們更加沒有耐心。成長往往是急不可待,那種期待一夜長大的心情,就如同匆匆吹拂的風。等到幾天之後,我們再次去「喊」螞蟻之時,才會在蟻窩邊上看到早已風乾的軀殼。
我們自顧把螞蟻分為兩種:好螞蟻、壞螞蟻。好螞蟻就是那種身體偏黃,瘦瘦小小的小螞蟻,我們叫它黃絲螞蟻;壞螞蟻就是周身通黑,個頭很大的大螞蟻,我們叫它黑螞蟻;「壞螞蟻」之所以壞,是因為它喜歡搶「好螞蟻」的食物,通常只要一隻黑螞蟻,就會輕而易舉地搶跑一窩黃螞蟻的食物。這時,就是展現我們俠肝義膽之時,把黑螞蟻一把抓起,扔得遠遠的,然後把搶來的食物依然歸還給黃絲螞蟻,並為自己的「義舉」高興不已,覺得自己就是一個救苦救難的大英雄。想起兒時這種「英雄情懷」,如今依然能讓我開懷大笑。
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被打上了土地的烙印,每次給女兒講故事,張口就是我小時的事,而女兒,也對我描繪的兒時鄉村充滿濃厚興趣。她對書本上的那些什麼白雪公主,對電視上的蘇菲亞公主看都不看一眼,是以,女兒的睡前故事,不再是烏鴉喝水,也不是小白兔智斗大灰狼,而是我的鄉村往事。我不知道,我小時的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為女兒鋪開的是怎樣一幅田園畫軸,或許在女兒通往成長的秘密花園裡,這幅畫色調飽滿,生動有趣,從而讓她投身其中,流連忘返。
我也曾想致力於把女兒的興趣引到「公主」這個詞上來,然後她將量身打造成我心中希冀的「公主」模樣,但每每都以失敗告終,女兒對書本上那些小故事、小寓言裡夾雜的教條理念不感興趣。她更感興趣的是,我小時是如何光着腳板,在曬得冒煙的田裡去抓泥鰍,如何扛着一根竹子做成的網兜,滿山遍野地去網洋叮叮,曬得黑汗直滴地爬上樹,去抓正在大喊大叫的放牛娃;如何在大六月天頭頂一件棉襖,捂得汗如雨下而去搗馬蜂窩;女兒會把我的這些場景翻來覆去地問好幾遍,並且繪聲繪色地給我描述,如果她在的話,她會以怎樣的動作去捉住那些小昆蟲和小動物,並且會和這些小昆蟲們怎麼玩。
我跟着女兒的描述一遍遍回想,在哪個故事裡還漏掉了一隻螞蚱,在哪個場景中遺忘了角落中的蛛絲網。我很慶幸,女兒還有故鄉,多年後,當看到書面上「故鄉」這個詞語時,她不會茫然,她會記住是哪一棵樹枝掛破了她的衣服,是哪一隻蜜蜂叮了她的手,這是故鄉給她的烙印,一生相伴。
眼下,女兒正玩得不亦樂乎,她看到了正在抬食的一群螞蟻,排着長長的隊伍,女兒又蹦又跳,大聲呼着「螞蟻——螞——蟻,」並急急地呼我去看螞蟻,一張小臉被汗水糊得亂七八糟。周圍綠葉颯動,陽光被吹成金粉色。我俯下身去,和女兒一同滾進地里,連泥帶草,一寸一寸,將故鄉喊進靈魂里。 [1]
作者簡介
黃愛華,湖北省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