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平湖遇見你之老頭子的秘密(潘婼悕)
作品欣賞
在平湖遇見你之老頭子的秘密
它,是坐落在嘉興東北角的一個小鎮。
那是一個清水縈繞的地方,帶着古雅婉約的氣息,有酒旗民樂,有石橋柵欄,有烏篷船的搖櫓聲,有艄公的歌聲,也有洗衣女們的談笑聲。
他,是一個生活在這個小鎮上的平凡老人。
多年前了,我已記不清,他離開,離開所有人的世界,走得安詳,迅疾,連道別的時間都沒給。當所有人在嚎啕大哭時,我是最沉默的,前一晚,他清晰地喊了我的名字。那是他生前唯一喊我全名的一次,我便知道,他要走了。次日晚上十點,當他的親人帶着哭腔來告訴我消息時,我在被窩裡,並未起身,只「哦」了一聲,便背過身睡去了,母親理解不了平日我與他的惺惺相惜怎麼會成了此刻的冷漠,只無奈地陪着來人搖頭走開了,留我和濕透了的枕巾。
「晚上放學回來給你帶什麼好吃的呢?」每晚放學回家是必然要先去看望他的。他很瘦小,弱不禁風的樣子,出生在地主家,嬌慣,不怎麼幹體力活,文革那會,地主被打倒了,他家也沒落了。家裡的兄弟都是精明的,早在之前就把「銅錢」穿起來,埋在屋後的林子裡,只有他沒有,「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埋那些東西幹什麼。」為此,他老伴總是氣不過的,每次同我說起,總會抱怨,「他啊,就是傻,分到的那一點家產也不知道去了哪裡!看人家多精明啊,都留着自己用呢!」他便總勸着老伴,「好了丫,現在不都挺好的嘛,都是過去的事了,提那些幹什麼啊。」他老伴更氣不過了,「以前生產隊的時候,我一個女人干兩個男人的活呢,還不是因為你身子不好嘛,有那些個銅錢的話也不至於這麼受累啊,你說哪個女人像我這樣命苦的。你的那些家產啊,也不知道去了哪裡……」他便在一旁,拍拍老伴的肩膀,「讓我也有點小秘密好不好?」然後便咧着嘴笑。
「包子,鮮肉的,一個就好了。」他每天都會搬張小竹椅,墊着墊子,夏天是蓆子的,冬天是棉花的,然後靠在牆角邊,一坐就是一天。跟上班的人一樣,早上起來,晚上進去,倘若遇到下雨天便搬進大堂里,但須是近在門口的。我問,「為什麼一定要在門口呢,被雨打濕了怎麼辦?」「因為要看着你來看我啊。」他於是便笑了,乾癟的嘴巴,牽扯着鬆動的肌肉。我便知道,每天放學要給他帶一個鮮肉包子,那是種甜蜜的負擔,在枯燥的學習生活之外,多了一份期待和責任感。遇到值日,是要回來晚點的,所以我買好包子就塞進書包,用書圍着,然後放在自行車後邊的車籃里,跟夥伴拚命地騎回去,那歸心似箭的心情真教是迫切。能想象他靠在牆角等我的樣子,有一回,他竟然眯着眼睛睡着了,我到家時天色已微黑,看到在牆角蜷縮着打盹的他,心疼極了。停好車子,還顧不得取出書包,便奔向他了,搖搖他,「怎麼不進去等呢?冬天了,你看還黑了呢!」他才睜開眼睛,又笑,「啊,終於回來了啊。」後來他老伴告訴我,他一直念叨着我怎麼還沒來,也硬是不肯進屋去,念叨着念叨着就睡着了,他老伴是拗不過他的,也索性不管了。他咬着我帶回來的還有溫度的包子,咧着嘴笑得像個孩子,也不知道他是在等這個包子,還是等我。
他喜歡吃豆瓣,也喜歡剝豆瓣。不管夏冬,前一晚,用一個銀色的小盆裝着那些青殼的蠶豆,灌上熱水,放上一晚,第二天便可以把殼輕而易舉地剝掉了。他喜歡坐在那隻小竹椅上,彎下瘦小的身子,邊上放一隻白色的有藍色紋路的小瓷碗,剝一粒就把它掰成兩瓣,放入碗中。一般不會剝很多,因為他老伴是不吃的,只有他一個人,也只吃一頓,所以半碗就夠了,大約幾十顆,從來不多,也不少。遇到我周末不上學,便會蹲下身去幫着他剝,他此時便更加歡欣了,跟我說,「從這個芽,順着邊上剝,打開殼會容易得多。」我便學着他的樣子,一起做這個「活」。他老伴要做飯了,他有時也會坐進草垛,幫着燒火,但那時的他站起來、坐下去已經略顯吃力了。我在的時候便扶着,不在的時候他就去扶着牆,當然,後者,時間和精力,會花費得更多一些。他老伴會說幾句:「不就是豆瓣嗎,有什麼好吃的呀,自己這樣費力,不划算啊。」他不說話,自言自語一番也就過去了,但會跟我說,「我就是喜歡吃這個東西,關別人家什麼事情,你說是不是。」我笑,他也便咧着嘴,笑了。
有一年春節,他忽而把我悄悄的神秘地叫到房間裡,打開一個陳舊不堪的盒子,裡面是一塊藍色的絹布,他顫抖地手慢慢打開布,裡面露出了一塊白色的蓮花狀玉器,「這個留給你的。」你能想象一個年逾古稀的老人將他視作珍寶的東西驕傲地說給你時候的樣子嗎?我捂着他粗糙的手,「好,您替我好好收着吧。」他點了點頭,又鄭重地把它包起來,鎖進盒子。他走得那晚,聽說張着嘴巴,看了周圍人一眼,都認出了是誰,那些平日裡叫不出名字的都叫出來了,沒有認錯。很快,沒有痛楚,他就走了。他老伴是哭得最傷心的,倒不是說她最與他有情,而是他近在身旁,但總會因為各種瑣碎而拌嘴和鬥氣,等真正想好好地陪他時,卻發現:他已經蒼老得要離她而去了。
他老伴後來帶着白色的頭繩,見到我,說起他的時候,嘆息,「老頭子走了,沒有人可以讓我嘮叨了,我很年輕的時候到他們家,那是我媽逼着去的,那時候窮,沒辦法啊。後來看他人老實,也就跟他好了。沒有大富大貴,我常埋怨他傻,不是為我自己,是為他不值啊。」我便陪着說,「他很開心,過得很好,一直很安詳。」他老伴會抹下眼淚,「是啊,活着,怎麼都是好的。也不知道他在下面好不好,他還有個大兒子在下面,他們父子兩應該團聚了。」左鄰右舍便燒了很多的紙錢、元寶,紙糊的房子,車子,衣服,被子。他老伴說,「老頭子怕冷啊,冬天都離不開熱水袋的。」我在想,「那他喜歡吃的鮮肉包子,該怎麼送去呢?」
他老伴後來也走了,托人捎來一個白色的信封,裡面是一張泛黃的老照片,照片上的他很年輕,瘦削,但挺拔,穿着厚厚的軍大衣,領子已經洗得泛白,滿頭的黑髮沾滿了皚皚白雪,正咧着嘴笑,背後是那條小鎮上的泖水河。照片的背面是一行小字:安徽省裕安區三拐店村23號孤兒丁曉紅。
帶信的人臨走前說,「老人家要我轉告你一句話,她說她終於知道老頭子的秘密了。」我想,我也知道了。[1]
作者簡介
潘婼悕,女,學歷:大學本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