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鳳凰(盧瑞龍)
作品欣賞
夜色鳳凰
1
是秋天的一個下午。
我打電話邀母親:去不去鳳凰玩?母親問:有哪幾個?我說:孩子他媽。母親說:去。
我在保靖縣工作,母親在鄰近的老家永順縣,鳳凰就是更遠一點兒的中國歷史文化名城鳳凰縣。
我常常給寫作找一些由頭。邀約母親,我卻往往直奔主題。
有些時候,我電告母親:炒點兒臘肉啊,我轉來吃飯。然後,我就驅車飛奔。從工作地到老家來回一百多公里,多數時候,僅僅就是為了吃一口母親做的菜飯。
這次一來二去差不多三百公里,到得鳳凰縣時,天已黑了下來。
2
到鳳凰玩,其實總是只逛逛古城。如果鳳凰是一篇作品,那麼,古城,便是文眼了。
古城自有天地與氣象。
各色風物與景致都保存與修復得比較完好。青石板的巷道、門臉櫃面招徠生意的字題與旗幡、馬頭的封火磚牆、斑駁古舊的青磚木質混合結構的屋壁,都無一不在昭示着一種或多種穿越。
燈籠與油紙傘,綴滿了各處門楣與房檐。濃烈的紅艷里,有很多的溫暖與安慰。喜慶的味道,無時不在漫溢。也有更現代的虹霓與裝點,在煊染別有興味的時尚韻致。血粑鴨、薑糖、木錘酥、各樣銀飾、各色衣物、各等手工藝品,琳琅滿目,應有盡有。而經營業主,有的喧譁、有的低默,以各個的形容與方式,營銷着自己的生意。
母親、孩子他媽、我。我們一步一步地走,一爿一爿地看。母親的步履,略略有些蹣跚。但母親的興致,是高昂的。新鮮的景象,帶給了她新鮮的感受。在一應的五彩斑斕里,她就像一個幼小的女孩,不斷地訴說着別一樣的感受。
我問母親:吃點兒什麼吧?她搖搖頭。我又問她:買瓶水吧?她打開背上的包,說:看,這是我自己從屋裡帶來的水,乾淨。
遊人迎面而來。遊人又從背後倏地搶身向前。多數的表情,都遙遠而漠然,各個沉浸在自我的感受與心事裡。母親不斷地與孩子他媽羅列着日常的家長里短、油鹽柴米。我忍不住道:好不容易喊你們出來玩一下,你們卻一路嘰哩咕嚕,味精醬油,莫對不住這些好景致好不好?她們就笑了。笑過後,她們接着又聊。
於是,我就不再說。我自拿起手機,逐一地把我從不同的角度看見的景致拍下來。有時候,我會慢下來,並且回過身去,等待並催促落在我身後隔我還有一小段距離的她們。這樣松松垮垮地遊走,可能並沒有什麼意義。但是在這樣流動的時光里,執手相擁的親情也同時在我心裡流淌着,那樣的潺潺,又那樣的湲湲。
3
出得北城門,便是沱江。沱江由西而東,蜿蜒澹澹,極具風韻。偎依古城的一段,是中心之中的中心,是熱鬧之中的熱鬧。
我問母親:坐不坐遊船順沱江游一圈?母親問:怎麼個游法?我說:八十塊錢一張票,老人可優惠,往沱江下游去,來回二十分鐘。母親堅決地說:不坐。想了想又加了一句:看到船就暈。
我知道,母親不是暈船,是暈錢。母親一生拖大了我們兄弟四人,至少有半輩子,她的每一分錢都來自於每一滴血汗,每一分錢都會被掰成至少六份而划算着支用。
不坐船,就在河邊或走或站。站着的當口,母親不說話。她的沉默,可能是由於嘩啦啦地流動着的河水吵醒了她的心事。
因她年事已高,無法行走於河中的跳岩。於是,我們便沿岸邊慢慢踱向上游不遠處的雪橋。
雪橋是黃永玉先生於2011年捐資並親自設計修建的。它的設計風格獨特,橋墩、橋柱到橋頂一應仿古,與沱江兩岸的老建築和風物十分地吻合。橋分上下兩層,登其第二層,極目四望,更好的風光,盡收眼底。
在雪橋上,我們逗留了一大陣。我趁機,也翻開了許多的心事。關於過去,我有不少後悔,也有無數欣慰。關於一些人與夢想,好在,我都並沒有忘記。
4
下去雪橋,便是沱江北岸。北岸已是曾經的古城外,與古城對峙了無數的年月,相看兩不厭。但現在,因為旅遊的推涌,它已和古城渾然一體,不分彼此。
岸邊,是齊整的青石板台階,一級一級直抵河的底部。河水不深,一米多左右。河底皆卵石或大張的石塊,水流清冽。河道在此處既寬一百餘米,河床又經多次疏浚,水流便不怎麼湍急。有眾多的青苔與水草在水底里搖擺,像游的魚,又像飄的柳。
水既淹沒了三五級的青石板台階,便有撈蝦與捕魚的本地人挽了褲管,在河邊處動作。
撈蝦的是一中年女人,用一隻竹篩,輔以其它簡陋的裝備,一篩一篩地往復,不斷地就有很多的小米蝦入瓮。有操不明來處口音的外地遊客女孩,攆着看,並見怪就怪地驚呼,又不能自已地用手伸到篩中去摸那些蝦。這就壞了,不知犯了什麼忌,女人破口就罵,而且罵的勢子越來越大,看樣子是要打人,又像是要吃人了。女孩倒是霎地一下就驚嚇地跑開了,但女人卻是自顧地罵聲不斷。旁邊很多的外來客既不明就裡,也聽不懂,就懵懂地觀看且張望着。
我算半個本地人,女人的話,儘管半苗半土,但我總是能聽懂一些的。原來她每一句都是粗話醜話,就像是毒蛇吐着的信子。不過在古城美好的風景里,這或者算是可以被原諒的插曲。她擅自在河裡的捕撈以及沒有遮攔的謾罵,初始被一陣陣夜風吹散,繼而最終又都被美景給稀釋了。
撒網捕魚的是一個本地中年男人,他就平和多了。他很嫻熟地一網一網地撒下去,然後回到岸邊。在他提着一個鐵桶拿着一把手電筒的妻子的幫助下,一點一點散開網,同時,清理掉網上的青苔及垃圾。看看沒有收穫,又復地下到河裡。河水漫齊他的大腿,濕了他的短褲,在他妻子手電筒的光亮里,他的腿,就像是河水裡的兩條魚。
連續十來網,都是空手徒勞。但他沒有氣餒,也沒有光火凶人,他只是用我也聽不懂的本地話與他妻子交流,估計說的是運氣不佳之類的話。但圍觀的遊客未見減少,這讓我想到小時候走村竄寨的那些貨擔郎,他們的身後,總是跟着一大堆蚊子似的趕也趕不走的小屁孩。
因為這樣的撈蝦與捕魚,母親也興致大增。這樣的動作,自然和做了一輩子陽春的她有很多的親近之處。她遺憾連連地說:可惜了,可惜了,一個魚都沒搞得。
又經過跳岩的不遠處後,我們選擇離開河邊,左上後再沿街而下。沿街臨河的巷道,比古城內的要狹窄一些。但路面依舊多是光潔的青石板。
右邊的河坎下,有二三架的水車,在夜色里靜息。那樣的靜息,剛好與我的黙然倆倆相得。
再往前一些的老營哨街,是始建於清道光年間的田家祠堂。
與祠堂的精緻相對應的是對河南岸古城牆下的一溜造型簡潔的吊腳樓群。在河邊並不平順的地面處,它們無奈地向河中心處伸展。在這個過程中,它們需要來自底部的支撐。於是,許多年輕的杉或柏,就較早地擔負起了一些使命。吊腳樓,原本出生於無奈的生存,卻在如流的光陰里碰巧符合了人世的審美,那讓我多少次想起一些妙巧的知遇和緣份。
轉眼就上了虹橋,在街市一樣的橋上有些不舍地流連一番之後,時間已近夜半。我告訴母親:鳳凰的夜遊,行將告一個段落了。母親說:就是這樣的,到過了,就放心了。
我不知道母親的心裡,會有多少的結。她可能需要一件一件地去解,一件一件地放下,一件一件地放心。如果我因此而碰巧讓她放下了一個心,我也是萬分的高興。
這樣一個短暫的光陰拐彎處,我與母親共度。我與母親的腳步,一同留在這個古城的深處。我想,多少年後,如果我還會再來,我一定認得這古城裡的青石板上母親的腳印。
5
驅車回返。
在鳳凰高速公路服務區,我有意停了一會兒車。我其實是想讓母親休息一下。
空曠的服務區里,一陣陣晚風襲來,竟有幾分徹骨的寒冷。秋天,到底是來了。
回頭望一眼時,鳳凰,已消失在一片夜色迷濛里。[1]
作者簡介
盧瑞龍,男,1965年出生,湖南湘西人,土家族。湘西自治州作協會員,保靖縣作協副主席,現供職於中國工商銀行保靖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