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顧文顯)
作品欣賞
大師
「人各有所長，咱倆在書法的悟性稀鬆，只不過都在工會工作，文房四寶不花錢，沒事兒練練，應付一下公事，又樂得陶冶情操，這年紀，還想什麼。」王源把自己代入「稀鬆」的歸類里，主要是點撥老程。老程對書法的感覺，簡直是讓他想恭維都於心不忍，老夥計就是自我感覺良好，似乎不出人頭地就死不瞑目，所以王源暗示他，知難而退是最體面的結局。 「不甘心，」程信書果斷搖頭，「同是人，腦袋也衝上長着，憑什麼胡大師給飯店題5個字一萬塊，咱倒貼一萬人家也不用，無名小輩不是我承包下的！」
哥倆同行，一個在企業工會，一個在市工會，都是無職無權的幹事，便有了惺惺相惜的情感，沒事聚一起喝酒發牢騷。
話題觸到書法這兒，往往出現不影響感情的分歧。
王源更有些憐惜老程，除非喝上點酒，他斷然不肯當老程提「書法」二字。老程悟性差得離譜，好歹也算「從書」5年了，最基本的楷書都寫不像樣，老夥計索性寫草書，草書那玩意遮醜，外行人看不出好歹，於是，老程就岳體、毛體，懷素體……仿得如痴如醉。內行人一打眼，就知道他那字看起來龍飛鳳舞，卻無書法功力，這樣舍本求末地模仿，寫到死也不可能成名的，王源這樣想，但礙於情面不便直說。然而，老程卻絲毫無自知之明。有一回，王源實在忍不住，便提示：老弟啊，你有宏大追求是好事，不過，飯要一口口地吃，路要一步步地走，你瞅你這楷書寫得……不會跳就想飛？
這下子老程怒髮衝冠：「你怎麼食古不化呢。那老師確實教咱首先要寫好楷書，楷書是根本，他說得要是有理，他咋不是著名書法家，咋不是胡大師？」老程的靈感被酒激活，一連串說出許多典故，什麼功夫在詩外、歪打正着、獨樹一幟……說得性起，「不可理喻。」拂袖而去。
從此二人好有一段時間不喝酒，連個電話也沒打過。失聯就失聯吧。王源想，道不同則不與謀，好意給他指路，他非但不領情，還翻了臉，這樣不識好歹的人，跟他周旋浪費時間呢。後來，斷續聽說，老程從工會辭職，去南方發展了……大約三年，老程就徹底退出了王源的「友人名錄」，有人再提老程，他須一愣，片刻才想起那個有妄想症的酒友。
突然有一天，王源接到書法協會的通知，說著名書法家程信書先生，情系桑梓，回鄉以書會友，在職工會議室現場獻藝……
啊？當年的程信書，那個痴人說夢的，講他突發橫財王源都信，唯獨不可能是在書法方面有什麼出息，更何談著名二字？這幾年退休，王源老師借着自己踏實的功底和知名度，辦了個書法講習班，收入比退休金多得多，所以不愛參加協會活動，但這回被好奇心驅動，決意去現場看一眼，畢竟當年密切過那麼久，管他著不著名，請吃個飯還是起碼的禮節吧。 剛到現場王源就吃了一驚。平時搞活動，遲到半小時，那都算早的，而今天他準時到，目的是跟程信書打個招呼，沒想會議室早已坐滿了人。聽說昨天老程下榻，就一直由主席、秘書長們陪着，省、市媒體記者長槍短炮，他一個邊緣化的普通與會者，哪裡到得跟前，只好訕訕地找一後排坐。
主席發表歡迎詞說的什麼，王源沒聽進去，只有一句他聽得清清楚楚，「人民大眾的讚賞，就是藝術的價值」，他在心裡說，這個未必吧……雷鳴般的掌聲已經響起，程大師站在主席台擺放的書案前方，兩位禮儀小姐，豎牽起一幅宣紙，程大師舒臂運氣，然後飽蘸濃墨……王源大腦瞬間就反應過來，這是要表演懸筆？哼，書法是用來欣賞的，欣賞者只關心字的美，哪裡是關心它是如何寫法的？然而王源想錯了，但見程大師面朝與會者，右手執筆從左頸間繞過，筆尖準確無誤地落到背後宣紙的右邊，然後，身子略略扭動，一個草書「龍」字就這樣默寫成，細看，還真的有幾分「龍」字的形狀。掌聲，叫好聲差點把屋頂震塌，剛才寫完字的宣紙被小心翼翼地撤在一邊晾着，又換上兩位禮儀小姐，重新豎起一張宣紙，再看程大師，已把筆從右手換到了左手，左手從右頸間繞過，同樣是一氣呵成一個類似的「龍」字！司儀小姐們按照大師的指令把兩幅字對接，此時兩個「龍」字龍頭翹起，恰如想象中的二龍戲珠！
絕！高！舉世罕見！
心堵。這表演分明是街頭雜耍，怎配與書法藝術攪到一起，且還「大師」上了？王源左右環顧，想尋個知音交流一下他的看法，但所有人一齊湧向主席台，哪裡有誰看他一眼！
王源回家，就着一袋榨菜灌進去半瓶酒，吐得一塌糊塗。醉眼瞥見牆上掛着一把被他冷落兩年的劍，望着那把劍，他浮想聯翩。
王源去外地鄉下，租了一間民房獨居。一年後，他步程大師後塵，也回故鄉獻藝。
王源稱自己在某名山拜師，獨創劍書。表演當天，命禮儀小姐將宣紙鋪好，他自帶一特製狀如拖布的巨筆，去塑料桶內蘸墨，略略膏筆，同時，以舞劍步伐，每展一動作，筆一落，至收勢，恰好完成「江山多嬌」四字，又一漂亮的「倒持扇」，題款！
面對暴風雨似的掌聲和歡呼，王源體驗到了「暴棚」兩字的含義。暈暈乎乎中，他無法實現自己的初衷，他本想現身說法，告訴家鄉的書法愛好者們，他這點伎倆僅僅是一年來的投機取巧，與書法風馬牛不相及……可觀眾「大師謙虛」的呼聲太高壓住了他的聲音，當地有位企業家當場出巨資買下了他的劍書作品，還有協會領導們那謙恭的禮貌，讓他無法懷疑自己大師的身分，他想，程信書都早是大師了，我王源差個甚！[1]
作者簡介
顧文顯，「中國故事長青樹」之美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