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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彌撒之思》是韓少華寫的一篇散文,內容是什麼,來了解一下吧。

目錄

原文

宗教是那些還沒有獲得自己或是再度喪失了自己的人的自我意識和自我感覺。①

  ——卡爾·馬克思

只從維克多·雨果②的或者麗蓮·伏尼契③的筆下,才依稀領略過的那種森嚴、凝重、深幽得近於神秘的氣氛,正瀰漫在這青灰色岩石砌就的穹頂下面。這氣氛了無痕跡,卻又觸及着皮膚,隱約可覺地籠罩着我,浸滲着我,甚至要規範着我。——當然,在這同是青灰色岩石的四壁之內,在這一根根上接穹頂的大理石方柱之間,給這氣氛賦予 「聖靈」 之感的,還是那北側壁龕下面居中設置的聖壇,那聖壇上數不清的簇簇燭光,那燭光晃映中仿佛就要從壁龕里走下來的聖母馬利亞的身形、步態、面影與眼神,以及在她的形神觀照之中的那一團朦朧而沉重的光暈……

這青灰色的建築,坐落在北京宣武門內東順城街西口路北,俗稱「南堂」。其創建人,就是那位有名的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他在明朝萬曆二十三年,也就是公元一六○五年,在這裡主持建造了京城內第一座天主教耶穌會講經堂,以後又被命名為「無玷始胎聖母堂」,即南堂的前身。幾經火焚地震,到了清朝光緒三十年,也就是公元一九○四年,重建此堂,至今也已八十一年了。

一九八五年四月二十八日星期日,正是天主教聖禮日程上可與耶穌聖誕節、耶穌復活節和聖母升天節相併列的四大瞻禮日之一的聖神降臨節。按照教例,要舉行隆重的彌撒④大典。而我參加觀禮的,就是這一天聚集着不同膚色、不同裝束的信徒們的大彌撒。

前兩天,準備着參加這次儀式,我找出個空白筆記本,抄錄了並且幾乎背誦了手邊能夠翻檢到的著述於莊嚴典籍中的含有至理的名言:

——人創造了宗教,而不是宗教創造了人;

——宗教是被壓迫生靈的嘆息;

——宗教是人民的鴉片;

——宗教把人的本質變成了幻想的現實性;

——對宗教的批判是其他一切批判的前提⑤……

我記得,就在剛才,就在明朗的晨光里,我是微昂着自己的頭顱,步入這聖堂的。我記得。

也就在我將跨入而未跨入這聖堂的門檻的片刻間,一位守門口的身着灰斜紋布中山裝、胸前佩戴着大約是神職標誌的人士,含笑遞過幾頁印製精良的禱文。道過謝,接了過來,又同他交談了一陣。正要跨進堂門,又見一個少年,正側着身子,從胸襟上匆匆摘下一枚似乎是什麼證章一類的小東西。就在他回過身來,發覺我正注視着他的時候,兩頰微微一紅,一個模糊的笑,凝在了他的嘴角上。

一陣短短的沉默。

「好像在哪兒見過您。」嗓音帶着男孩子變聲後期的微微的喑啞。

「對不起,我不大記得了。」 我大概回報給他一個也並不明朗的笑。

「許是在一次文學諮詢活動……」他的表情倒略開朗了 些。

「哦,」頓了頓,我轉而問他,「你對這兒的活動也感興 趣?」

「您呢?」

「我只是來做一些考察。」

「我只想找個自己可呆一呆的地方。」

「家裡不可呆麼?」

「家裡就有兩個老 『布爾什維克』。一個內部的,一個外部 的。」

「學校呢?」

「學校麼,課上跟課下,好像兩個世界。」

「噢? 課上像個什麼世界?」

「童話世界。」

「哦……那,那為什麼不去找找同學?」

「我想找的,又不准我去找。」

「到這兒來就准你麼?」

「反正不能說這兒是流氓團伙。」

「你這是第幾次來了?」

「第……第四次了。」

「這兒所講的,你聽得懂嗎?」

「我讀過一個教徒寫的一篇禱詞,裡頭有這樣的話: 『舉目向天觀大造,滿心喜悅做禱告。思言行為履正道,善盡己職最重要。待人接物講禮貌,慷慨助人不求報。恆心修德樹善表,如光如鹽傳聖教』——這不是挺 『五講四美』的麼……」

我聽着,一時無語。只想到三個多世紀以前的利瑪竇,是曾試圖把天主教義跟孔孟之道融會貫通起來的……我匆匆記下了少年人應我要求而再次口述的那幾句禱文,道了謝,就一腳跨進聖堂的門檻。

此刻,「進堂禮」 剛剛結束。身着緋紅色法衣的主祭人念誦着的舒緩沉鬱的 《集禱經》,也漸近尾聲。隨後大概就該舉行「聖言禮」 了。果然,就在壁龕下那一輪光暈中,只見主祭人肅立在聖壇之前,微合二目,將撫攏在胸前的雙手緩緩分開,輕輕放在一本似乎是麂皮封面,燙金飾紋的彌撒經文兩側,略顯鬆弛的嘴唇吐露出沉重而頓挫的語音的流。那語音,如訴如歌,且祝且禱——這該是大彌撒進程中的 「聖言」 階段了吧。據那位守在門口的神職人士告訴我,這「聖言禮」 乃是整個彌撒大典的中心: 其中包括着主祭人帶領在場全體信徒重溫天主的救世歷程,啟迪信眾對天主感恩的良知良能,從而引導每一個信徒在內心響應天主聖言的至高召喚……哦,那主祭人語音微顫,眼瞼低垂,以自己的音容神態,啟示並感召着他的信眾——讓人只覺得他那一言一語,一舉一動,都口應其心,身亦應其心; 而言語舉動之間,又都恍惚着他的心靈的律動,以致在他所面臨着的每一信徒的內心深處正誘發着共鳴吧。而對於我,這個觀禮者,儘管那經文是由主祭人以古拉丁語誦讀着的,在我也真的如聞天語了,卻不能不為出現在這穹頂下的心靈間的無聲的共鳴而有所感,有所思……

  我不覺展開手上的一頁漢譯禱文:

  我信全能的天主聖父,天地以及一切有形物與無形物的創造者。

  我信唯一的主,耶穌基督,天主的獨生子。萬物因他而造。

  他為我人類得救,被釘死在十字架上。

  他升了天,坐在聖父右側。

  他仍可光榮降臨,審判生者與死者。

  他的神國萬世無疆。

  我期待着死者的復活以及來世的生命。

  阿門!

就在這瀏覽經文的間隙里,側目向信徒席上瞥了一眼的時候,我望見了那個少年人。見他正跪在自己坐位前的拜墊上,俯首低眉,雙唇嚅動,那全身心的虔誠神態,竟讓我這個從旁斜視着他的人,頓生一種類似羞愧的情感……

「阿門!」就在此刻,聖堂內全體信徒隨着主祭人的領誦,眾口一音,發出這聲據說是可達天界、可動聖聽的祝語兼誓言般的呼籲。

也就在此刻,好像由大地深處升起的一股樂音,頓時占據了這青石穹頂下的整個空間。這該是大管風琴奏響了。莫扎特曾經讚譽它是「全人類的最完美的樂器」。也就是剛才進堂時候看到了的,那麼高大的一組組金屬簧管。樂音如海潮,如野霧,沖騰着,瀰漫着。兩個世紀以前,有個法蘭西傳教士,從中國帶走一把笙,啟發了一代又一代歐洲的樂器工藝大師,製造出「自由簧片」,才使得全世界的天主教堂里矗立起大管風琴。樂音繼續瀰漫着,沖騰着,那麼深沉,渾厚,凝重,恢宏,似乎漸漸滲透出這四面的石壁去,直擴展到遼遠的天空; 這樂音又似乎正漸漸失去自身的旋律感,只剩下震撼性的搏動,化作了巨大的延展力和容納力,真仿佛無所不在,無所不包,無以名狀,也無以抗拒……

樂音中,我再次瞥見那少年。就在見到他兩眶淚光的一瞬間,藉助自己心頭猛地一陣痙攣,我的心神才擺脫開這樂音所施加給我的一種既已神聖化、又已母性化了的,既像擁抱、又像溶解般的力的制約,對這位新結識的少年朋友,做一番自己的想象,聯想,推測,甚至演義……

渾厚的大管風琴的樂音,不知什麼時候,已退為一片鴻蒙的背景。一直肅立在這聖堂後側高台上的唱詩班所呈獻的一曲聖歌,正莊嚴升起,迴蕩於穹頂間; 又緩緩降落,有如天音。這可是那首綿延千載、以四線譜傳錄下來的 《格列戈里歌詠》,還是往復祝頌着 「在天我等聖父」 的 《天主經》?……只覺得那歌詞的語言面貌隱約在音樂的氛圍中。此地此時,仿佛音樂就是一切,氛圍就是一切。

歌樂聲中,忽見從信徒席間跑出個小女孩兒來——瘦瘦的,矮矮的,皮膚如夜色,滿頭捲髮如正在哺乳期的黑羊羔的胎毛,額頭微微前突,眉睫隱在膚色里,一對眸子如夜空雙星,鼻子嬌小而微翹在額頭落下的暈影里,厚敦敦的嘴唇紅潤如春花,渾身純白紗衣——正捧着聖經,跑到聖壇前一個突出在信徒席最前端的拜墊旁。見她悄悄跪下,紗裙如雲如雪,飄然拂地; 又抬頭向那燭影中的聖母呈獻一瞬溫馴的目光——那眼神,真如羊羔待哺般的柔順、痴戀,乃至沉迷; 隨後就垂落眼瞼,默禱着——哦,連這樣幼小的一個生靈,也在追求一種「如光如鹽」 甚或如同母乳的東西麼? 那東西,也可以稱之為「信仰」 麼?

歌樂聲中,我忍不住又瞥了那少年一眼。他正雙手合什、低眉長跪,且已淚流滿面了。那神情,似比黑女孩複雜得多。可難道他也在追求那種 「如光如鹽」 甚至 「如乳」 的 「信仰」麼? 難道他的信仰不在廣闊地平線上,卻在這壁龕前的沉重而朦朧的燭光里? 他本該到晴朗的長空下去奔跑,到洶湧的大海上去遨遊,他的生命的 「光」「鹽」 和 「乳」 本該從大地上的生活中去尋求; 可他,卻側轉身去,摘下那枚標誌着自己某種可貴特徵的證章——老實說,我懷疑那是一枚共青團團徽,眼睜睜地就要投身到來自 「天國」 的 「聖靈之光」 中去了麼? 恍惚間,我一時竟無從詢問,也無以解答了。

聖歌仿佛接近尾聲。我卻迫於一種超 「聖靈」 的壓力,頓感不能留久了; 雖然,最後的領「聖體」,就是每個信徒跪接主祭人手上的一塊塊印製着耶穌形象的薄餅,含食而去的隆重儀式,就要舉行。可我怕,怕見那少年真地含淚讓 「聖體」 與他的靈肉同在……我匆匆退場,穿出聖堂一角的小門。艷陽重又朗照在我的頭顱之上。我佇立着,直到目送信徒們離開這庭院,也在人流中發現了那少年,卻又不忍,也許是不敢,再跟他交流一次目光。從側面望去,只見他淚眼模糊着,如痴如醉;步子也只是隨流而動的如經典物理學所說的那種 「位移」——可那是一種怎樣的 「位移」 啊! 而我卻似乎得到了解脫似的,只無端地忽然感到一陣別樣的欣慰: 此時此刻,畢竟早已不是天容如黑、夜氣如磐時候: 他,畢竟又在這朗照中了,而地平線,又正在他面前展開。

據說,地球同太陽的相對位移就是歷史。可以想見,這少 年人卻誕生在一個地球同太陽 「錯位」 的或直稱之為悲劇性的歷史背景之前。哦,難道,難道誕生在或曾生存在悲劇性時代中的人,就命定無以擺脫歷史的巨大 「錯位」 所投射下的陰影麼?……

我匆匆「位移」 到家裡。簡直就是為了排除耳鼓裡那大彌撒的餘音,我隨手翻開案頭那本大書。那加了紅槓槓的字跡,又奔入眼來:

「人創造了宗教,而不是宗教創造了人」;

「宗教是被壓迫生靈的嘆息」;

「宗教把人的本質變成了幻想的現實性」……

可今天偶遇的這少年人,竟也要變成 「被壓迫的」 不能不「嘆息」 的 「生靈」? 他的 「本質」 竟也要 「變成幻想的現實性」? 難道他,這個還沒有脫離變聲期的少年,這個從晴光朗照中來、又已到晴光朗照中去了的少年,只不過是個仍處於歷史的餘音或投影中的徘徊者與畸零人?

大彌撒的餘音仍不絕如縷,似作催人省悟狀。我卻如入煙塵,竟無所省,無所悟,更無所祝禱,只砰地推開窗子,或可臨風如浴了吧……

賞析

你去過教堂嗎? 無論出於哪種動機,或者是出於對宗教的信仰,或者是出於觀察體驗生活的需要,或者僅僅想滿足一下好奇心而已。當你步入那尖頂的屋穹下和重新返回太陽朗照的大地的時刻,你的腦海里湧現過怎樣的感想? 內心產生過怎樣的感受? 如果你有過感想與感受,那麼再來讀一下《大彌撒之思》,你可以對照一位作家的觀察與思考,重溫你當初的感想與感受。如果你根本沒去過教堂,那麼更應該讀一下這篇散文,它會引起你對宗教問題的理性思考。

大彌撒是天主教的一個重要儀式,每逢重大的宗教節日,教徒們都會來到教堂,舉行彌撒典禮。《大彌撒之思》的作者並非一位信仰天主教的教徒,他來到教堂參加彌撒大典,乃是出於考察宗教的目的。文章以馬克思對宗教的著名論斷作為題記,從而一開始就表明了作者對宗教有着理性的認識。以往,他只是從文學作品中,依稀領略過教堂那種森嚴、凝重、深幽得近於神秘的氣氛。如今,為了更具體地考察宗教,他親自去參加了大彌撒的典禮。由於他的目的性明確,由於他能夠背誦馬克思對宗教的至理名言,由於他是個無神論者,因而他是「微昂着自己的頭顱,步入這聖堂的」。

馬克思對宗教的論述是建立在唯物主義的基礎上的。宗教最初是在窮苦人中間產生的,他們因為不堪忍受現實的苦難,因而幻想有一個上帝,有一個天堂,上帝會派人把他們從苦難中拯救出來,他們在現實中的苦難都會在來世的天堂中得到補償。人們就是用自己的幻想創造了宗教,宗教成了被壓迫者的嘆息,它像鴉片一樣,具有暫時的止痛和麻醉作用,可以使人民忘卻現世的苦難。這其實是人找不到自己的幸福時把並不存在的、幻想中的幸福當作現實的一種自我欺騙和自我安慰。

但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認識到這一點。有些人在現實中遇到挫折時,不是通過自己的行動去改變,而是轉向宗教,到那虛無飄渺的世界中去尋求安慰。作者在教堂里遇見的一個男孩子就是這樣的人。男孩在家裡和父母得不到交流與溝通,對學校的教育不甚滿意,課餘時間又沒法找知心的同學,於是跑來教堂。而教堂里莊嚴的氣氛以及教義的勸人為善的確能給人以淨化和某種啟迪。在大彌撒的進程中,作者三次寫到了那男孩的神態。他先是「俯首低眉,雙唇嚅動」,「全身心的虔誠」。接下來是「兩眶淚光」,最後竟「雙手合什,低眉長跪,且已淚流滿面」。這男孩神態的每一次變化,是伴隨着教堂氣氛而愈顯虔誠的。究竟是這少年本身對宗教的虔誠信仰,還是因為受那氣氛的感染而顯得虔誠? 這少年對宗教又懂得多少? 這些問題促使人們必須做嚴峻的思考。在作者看來,少年的信仰應該在廣闊的地平線上,他本該到晴朗的長空下去奔跑,到洶湧的大海上去遨遊,他的生命真諦本該從大地上的生活中去尋找,可是,他卻投身到來自「天國」的「聖靈之光」中,這該是何等嚴峻的問題。作者雖然沒有正面作出解答,然而,他以一連串沉重而又尖銳的反問句,要求社會對此作出嚴肅的反思。

可以這麼說,《大彌撒之思》是一篇用文學樣式進行宗教反思的散文。一如它要表達的思想,這篇散文的風格是凝重而又嚴謹的,不乏哲學的思辯色彩。在文字的表達上,作者選擇了一種既含蓄又寓意深刻的手法,比如他與少年的對話,乾洗練中透出極大的信息和潛台詞,即學校、家庭、社會對青少年的漠然將會導致他們去宗教中尋求慰藉。再比如有關「位移」的概念,作者對這物理學上的概念賦予了社會歷史的豐富內涵。歷史的「錯位」所投下的陰影,難道不就是「文革」浩劫的陰影嗎? 大彌撒的餘音在某種程度上不正是「文革」那種狂熱的、盲目的個人崇拜的象徵? 作者留給我們的思索比他說出的話要多得多![1]

參考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