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和哲學(周國平散文)
原文
"女人搞哲學,對於女人和哲學兩方面都是損害。"
這是我的一則隨感中的話,發表以後,招來好些抗議。有人責備我受了蔑視女人的叔本華、尼采的影響,這未免冤枉。這則隨感寫在我讀叔本華、尼采之前,發明權當屬我。況且我的出發點絕非蔑視女人,我在這則隨感中接着寫的那句確是真心話:"老天知道,我這樣說,是因為我多麼愛女人,也多麼愛哲學!"
我從來不認為女人與智慧無緣。據我所見,有的女人的智慧足以使多數男人黯然失色。從總體上看,女性的智慧也決不在男性之下,只是特點不同罷了。連叔本華也不能不承認,女性在感性和直覺方面遠勝於男性。不過,他出於哲學偏見,視感性為低級階段,因而譏笑女人是長不大的孩子,說她們的精神發育"介於男性成|人和小孩之間"。我卻相反,我是把直覺看得比邏輯更寶貴的,所以對女性的智慧反而有所偏愛。在男人身上,理性的成熟每每以感性的退化為代價。這種情形在女人身上較少發生,實在是值得慶幸的。
就關心的領域而言,女性智慧是一種塵世的智慧,實際生活的智慧。女人不像男人那樣好作形而上學的沉思。彌爾頓說:男人直接和上帝相通,女人必須通過男人才能和上帝相通。依我看,對於女人,這並非一個缺點。一個人離上帝太近,便不容易在人世間紮下根來。男人尋找上帝,到頭來不免落空。女人尋找一個帶着上帝的影子的男人,多少還有幾分把握。當男人為死後的永生或虛無這類問題苦惱時,女人把溫暖的乳汁送進孩子的身體,為人類生命的延續做着實在的貢獻。林語堂說過一句很貼切的話:"男子只懂得人生哲學,女子卻懂得人生。"如果世上只有大而無當的男性智慧,沒有體貼入微的女性智慧,世界不知會多麼荒涼。高爾基揶揄說:"上帝創造了一個這麼壞的世界,因為他是一個獨身者。"我想,好在這個獨身者尚解風情,除男人外還創造了另一個性別,使得這個世界畢竟不算太壞。
事實上,多數女人出於天性就不喜歡哲學。喜歡哲學的女人,也許有一個聰明的頭腦,想從哲學求進一步的訓練;也許有一顆痛苦的靈魂,想從哲學找解脫的出路。可惜的是,在多數情形下,學了哲學,頭腦變得複雜、抽象也就是不聰明了;靈魂愈加深刻、絕望也就是更痛苦了。看到一個聰慧的女子陷入概念思辨的迷宮,說着費解的話,我不免心酸。看到一個可愛的女子登上形而上學的懸崖,對着深淵落淚,我不禁心疼。壞的哲學使人枯燥,好的哲學使人痛苦,兩者都損害女性的美。我反對女人搞哲學,實出於一種憐香惜玉之心。
翻開歷史,有女人而成為大詩人的,卻找不到一例名垂史冊的女哲人,這並非偶然。女人學哲學古已有之,畢達哥拉斯、柏拉圖、伊壁鳩魯都招收過女學生,成績如何,則不可考。從現代的例子看,波伏瓦、蘇珊·朗格、克莉斯蒂娃等人的哲學建樹表明,女人即使不能成為哲學的偉人,至少可以成為哲學的能者。那麼,女人怎麼損害哲學啦?這個問題真把我問住了。的確,若以偉人的標準衡量,除極個別如海德格爾者,一般男人也無資格問津哲學。若不是,則女人也不妨從事哲學研究。女人把自己的直覺、情感、務實精神帶入哲學,或許會使哲學變得更好呢。只是這樣-來,它還是否成其為哲學,我就不得而知了。[1]
作者簡介
周國平,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當代著名學者、作家、哲學研究者,是中國研究哲學家尼采的著名學者之一。1945年生於上海,1967年畢業於北京大學哲學系,1981年畢業於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哲學系。 著有:《尼采:在世紀的轉折點上》《尼采與形而上學》,散文集《守望的距離》《各自的朝聖路》《安靜》《善良豐富高貴》,紀實作品《妞妞:一個父親的札記》《歲月與性情——我的心靈自傳》《偶爾遠行》《寶貝,寶貝》,隨感集《人與永恆》《風中的紙屑》《碎句與短章》,詩集《憂傷的情慾》,以及《人生哲思錄》《周國平人文講演錄》等,譯有《尼采美學文選》《尼采詩集》《偶像的黃昏》等。[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