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記憶力(吳俊)
作品欣賞
媽媽的記憶力
媽媽初中沒上幾天就輟了學,生在農村長在農村,常羨慕別人有副好口才。可她偏偏口拙還記憶力差,別說成語名言,就連順口溜和農諺,都講得磕磕絆絆。誇人的話總是千篇一律,「真美啊!」「真好啊!」她偶爾聽見鄰居談話時蹦出幾個成語或鮮亮的詞,總會追問:「啊?你再說一遍。」像小學生請老師再講遍題一樣虔誠,仿佛這樣就能把她認為稀罕的詞刻印在腦子裡。我有時甚至以為是媽媽側面奉承人的手段,因為鄰居們總會在媽媽好奇的語氣里洋洋得意,可她重複鄰居說的成語時語調歪歪扭扭,像個剛學騎自行車的孩子騎出的路線,就讓我清醒的認識到,記個成語實在讓她如臨大敵。
我向來對鄰家大嬸偶爾冒出的成語不屑一顧,「媽,我教你一句誇讚別人的話,保准四鄰八舍對你刮目相看,是巾幗不讓鬚眉」。「巾-幗-不-讓-須-眉」。媽媽用高深莫測的目光凝視我,重複我的話,每個字停頓的節拍相同又吐字生硬,努力尋找着剛剛我聲音在她腦海留下的印記,還是難以將這六個和她生活經驗毫無干係的漢字粘合在一起。我大筆一揮,在紙上寫下這六個字給她看,並把意思解釋給她聽。媽媽把紙拿得遠些,眯起老花眼,費力地辨認這幾個和洗衣服做飯沒關聯的字。「哎呦!」媽媽頭疼的把紙捅到我懷裡,自感無能地嘆了口氣,以示投降。「沒事,我幫您記!」我信誓旦旦地攬下這個任務,懷着必勝的信心。媽媽臨睡前我讓她念叨幾遍,達到熟稔。早起再提問一遍時,這句話就像過了夜的米飯一樣生冷。媽媽低着頭和面時,我突擊盤問:「教您的那句話怎麼說?」。「啊?」媽媽抬起頭一臉茫然,剛剛念叨的話餘溫還在,又像隔了一個多世紀般陌生了。「巾幗不讓鬚眉啊!」我提醒到,這句話快在我嘴上磨出繭子了。「噢!」媽媽才恍然大悟,自己也苦惱:「老了,記不住東西了!」。終於,在我持續不懈地轟炸下,媽媽能片刻反應過來,然後結結巴巴地複述出來了。
和媽媽偶遇她年輕時的朋友,那位阿姨女中豪傑,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我暗地裡戳了一下媽媽,示意正是派上用場的時候,媽媽也躍躍欲試,談得熱絡之際,讚賞道:「你真是巾幗,啊……」媽媽卡了殼,使着眼色向我求救。「我媽說您巾幗不讓鬚眉。」我接上她的話,緩解了她的尷尬。這恰如其分的誇獎讓阿姨聽得眉開眼笑,我在心裡嘆道:「唉!媽媽這記性!真是無能為力了。」
寒假回已搬離十多年的老家轉轉,四合院租了出去,還是老樣子,只是每片磚瓦上都顯示着租房人家的生活氣象。媽媽站在堂屋前的台階上,指着大門旁的一堵牆,娓娓道來。向房客笑說着:「就是那個地方,原來停着輛推貨使的小車子,我大閨女竟然能踩着它就爬牆頭上去了,大夏天的早晨把她鎖在家裡,她爸爸和我都沒在家,她肚子上磨去一層皮噢。」媽媽的眼瞪得老大,臉上還是慌慌張張回家看見姐姐在牆頭搖搖欲墜樣子的表情,轉而又笑道:「後來我抱下她來再讓她試試,她怎麼也爬不上去了。」媽媽彎着腰估摸着,手向下壓,比地面高了十多公分:「她這麼高低的時候吧,穿着個小褲衩。」一個四五歲孩子輪廓就一目了然。我和姐姐早已成年,這少說也二十多年歷史的故事在媽媽口中不帶任何霉味,依舊講得形象生動,驚心動魄。「您記性真好。」我在心裡嘆道。
每次放假回家,下了火車再轉公交車,到家的時間常常不准,我疲憊地躺在沙發上,一碗熱騰騰的手擀麵總能變戲法般準時從廚房裡端出來。金黃的雞蛋,醬油色的牛肉粒,綠油油的香菜和黒如墨的紫菜,香噴噴的澆頭澆得恰到好處,媽媽把碗擺在我面前的茶几上,遞過雙筷子,便是我狼吞虎咽的聲音。筋道又滑溜的麵條吸進了胃,顛簸了一下午的胃霎時變得暖融融。媽媽在一旁看得心滿意足。「算的時間差不多,我先擀好麵條,再做好澆頭,提前十分鐘燒上水,你來到家正好熱乎還不燙嘴。」媽媽掐着手指頭回憶計算的過程,一步步規劃得詳細,很得意自己的本領。「你怎麼知道公交車在路上堵多長時間?」我嚼着麵條含糊不清的問。「好幾回你都是這個點回來的,最晚也超不了十分鐘!」媽媽胸有成竹。「您記性不錯啊!」我向媽媽豎起了大拇指,公交車堵車,這種沒規律的事也能硬琢磨出規律來,能像航天發射時一樣精算的人,也只有心細如髮的媽媽。
馬上放暑假了,媽媽在電話里又囑咐:「拿好手機,拿好錢包和行李,別跟那次似的把提包落車站啦!」媽媽說的例子是大學開學時我粗心乾的蠢事,雖然是虛驚一場可也大費周章才找到包。那次失誤史無前例卻被她記住了,隔了兩年我早已將它拋到了九霄雲外。媽媽卻耿耿於懷,從此這件事便成了教育我的反面教材,耳提面命怕我再粗心大意出了差錯。「我還能一直那麼粗心嗎?」我反問道。雖然奇怪媽媽的腦子像台錄像機,卻也暗自感動,媽媽對我安危的牽腸掛肚,甚至提心弔膽。
媽媽的記憶力,隨着年齡增加逐漸衰退。可在和孩子有關的事情上總會展現驚人的強悍。孩子第一次學會走路,這平淡無奇的一天便在無垠的時間之海里發光。她混淆了是莫言還是屠呦呦獲得了中國史上第一個諾貝爾獎,不關心是誰取得了劃時代絕無僅有的成功,可孩子得了一個紅五分這種細枝末節的進步她卻如獲至寶,喜不自勝。這種敏感,在孕育生命時便如血脈般固生。她不需要去刻意記住,那種像血液般流淌在心田的愛催促她不用腦子去記,而是用心,就過目不忘。
作者簡介
吳俊,中共黨員,上海人,老三屆高中生,上個世紀70年代去安徽宿縣插隊落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