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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非魚(餘一鳴)

子非魚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圖片網

《子非魚》中國當代作家餘一鳴寫的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子非魚

我這次釣魚是衝着這條黑魚而來的。都說跑掉的魚才是最大的,人們常常嘲笑那些喜歡吹噓的釣客。但我不怕別人譏笑,這條黑魚我見過它的腦袋,在露出水面的一瞬間,寬齶,利齒,黑底暗斑,頭頂八顆白點,那雙眼睛只有蠶豆大小,卻射出凜冽的寒光——我相信水中的那些魚蝦,只要被它看一眼,就如老鼠遇到了惡貓的目光,瞬間定格,靜以待斃。我不是魚蝦,在黑魚的眼中我應該是龐然大物。不是吹牛,我估計這條黑魚不下二十斤。我沒想到它那麼大的力量,把釣竿從我手中拔出,像一支射出的標槍。我眼睜睜地看着我的碳素纖維漁竿在河中心劈波斬浪而去,第二天我在兩里之外的攔河網邊找到時,釣鈎已拉直成「一」字,莫非這黑魚的牙齒比不鏽鋼的釣鈎還厲害?

我來得早了一點,冬天上午的水溫還沒上來,黑魚還趴在水底的某處養精蓄銳,只有到中午十二點左右,黑魚才開始覓食。但是,太陽光已經很溫暖了,我抱着釣魚竿幾乎要睡着。我不用釣竿架。把釣竿放在三腳架上,浮標牽動時才去提竿,那不是真正的釣客。我喜歡握着釣竿,體會釣竿在手心中漸漸升溫,有時捂出的汗水甚至讓釣竿變得滑溜,但那感覺讓人踏實,就像握住了表權力的印章,心中裝下了無限江山和萬物命運。我手握釣竿,也有決定水中魚鱉命運的豪邁。

這是圩子中的一條內河,圩子說白了就是一個圓環,圩子的外面是固城湖和水陽江,圩子裡面是村莊和垛田。垛田之間是內河相隔,溝汊縱橫,村民們走親戚或者下大田,都是划着船——人多大船,人少扁舟。如果風調雨順,內河裡的水便清澈見底,碧波如茵;如果遇上旱或澇,圩子的四個涵洞就開閘放水,旱年引水進圩,澇年排水出圩,所以不必擔心圩內的河水是一汪死水。其實,圩內的河水就是自供自給,那麼大的面積,風吹雨打,今日東,明日西,那水也生龍活虎。

這內河原先是由圩管委管理,責任制後,就分割成長長短短的河段,承包給了個人。河段之間攔一道網,水能過,船能過,就是魚不能過。承包河段不同於承包塘,魚塘養魚得放魚苗、餵飼料、預防魚病等等;河段養魚是做甩手掌柜,魚苗放下河,就由着魚兒們自生自滅,到年底僱人拉大網走一遍,獲多獲少聽天由命。魚塘可以清塘,內河卻難以把水抽乾,因此有一些資深的大魚總能漏網,日久天長成了內河中的魚王。

以前不管是承包魚塘還是河段,承包者都不歡迎釣客。近幾年搞活經濟,他們的腦子變得靈活,有的魚塘主做起了釣客的生意,比如說市場上一斤魚賣十塊,如果從魚塘內釣一斤魚,那就收二十塊,釣客居然也源源不斷。釣客們意不在魚,而在釣。如今城裡人生活條件好,把釣魚當成了養生運動,不在乎魚價貴賤,而在乎釣魚的樂趣。有的魚塘主,乾脆進了漁市不賣魚,去買魚。把活魚放進魚塘,不餵食,飢餓的魚兒急吼吼咬餌,這邊魚塘主就等着收鈔票了。

我下鈎的河段是王泡泡承包的,河段水面太大,沒辦法玩這手段。王泡泡倒並不眼饞別人,他兒子是本縣的水產經營大老闆,老兩口自顧自過日子,沒什麼壓力。承包河段的價位比魚塘低很多,王泡泡說:「魚走魚路,蝦走蝦道,螺螄沒翅又沒腿,只能在泥皮上繞着轉。」其實,各有長短,內河的魚比塘魚味道好,在魚販子那裡,王泡泡就特別受歡迎。

我是王泡泡請來的客人,釣上的魚大部分被我扔回河裡,只有我稀罕的魚,比如黑魚、鱖魚、甲魚這種肉食類魚,我才帶回去打牙祭。我不是官員,我是省城一所中學的退休教師,退休後唯一的愛好就是釣魚。我在釣魚界有點名氣,並不是我的釣魚水平真的有多高——我在各種釣魚比賽中沒獲過一次大獎,但我是一個善於總結、勇於反省的人,我常常把釣魚感悟寫成文字,發表在釣魚界的A刊《釣魚高手》《釣客園地》上,一不小心被釣客們視為專家。

這道理其實與我的職業有相通之處,在中學教育界,你想成為特級、教授級名師,課上得好固然重要,但在公開課上,你的運氣也很重要,就像釣魚比賽一樣,魚兒們哪天喜歡上你了,你就中大獎。名師還靠文章,文章多了同樣重要。而釣客們務實不務虛,寫字的人少,我寫了幾篇文章居然名聲大振,傳到了王泡泡耳朵里。王泡泡說:「哥,你就到我河段來釣魚,釣多少你帶走多少,我不收你一分錢,倘若幫我把那條老黑魚釣上來,我送你全套大金釣具。」大金是名牌,一套釣具大幾千。要說清楚的是,我並非唯利是圖之徒。我兒孫在國外,老伴去大洋彼岸帶孫子了,我一人吃飯常懶得開火,剖魚燒魚是複雜勞動,偶爾興致好我才走進廚房。我將黑魚、鱖魚、甲魚帶走,不是因為這類魚價格貴,而是因為它們是肉食者,它們在河中以魚蝦為食,大魚吃小魚,吃掉的是王泡泡的鈔票,是可忍孰不可忍。這類魚落入我手中,未必落入我腹中,常常上了我親朋好友家的餐桌,我順便蹭一頓熱飯。

我以前釣魚時習慣將手機調為振動。魚有耳朵,它的耳朵藏在頭骨里。人的耳朵分為外耳、中耳和內耳,而魚只有內耳,裡面也有一塊叫耳石的骨頭,耳石的用途是聽聲音。但後來我讀到《釣客園地》上一篇文章,原來魚類除了耳朵之外,還有一個能感受到聲音和振動的器官,叫側線,如果水發生振動,側線上的感覺神經就將振動的信息立即傳給大腦。這麼說,振動的聲音也能讓魚受到驚嚇,於是我將手機又調為鈴聲,不過,換成了一首柔和的小夜曲。

我的手機使用的次數不多,偶爾用它與我孫子視個頻。陽光有些刺眼,我將笠帽往下壓了壓,眼前一暗,小夜曲響了起來——是個陌生號碼。以前,只有喝醉了酒的人才亂撥電話,現在,亂撥電話成了一些人的飯碗,我把電話掐了。可是那個電話很執着,手機又響了起來,反正我有的是時間,就讓那首小夜曲繼續播放下去,正好做我的催眠曲。我掃了一眼那來電號碼,似曾相識。現在的人都只記通訊錄上的姓名,不記號碼,這人如果是熟人,或許是換了新號碼,恰好與我記憶中的某個號碼組合相近?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我猶豫着接了電話。電話中傳來的聲音確實熟悉:「老王,在隔壁忙着?」我說:「您是?」對方很生氣,說:「我還能是誰?張國華!我的聲音你也聽不出了?估計是把我的號碼從你通訊錄中刪掉了。」張國華是我的大學同學兼老鄉,退休前是省教育廳的處長,我確實把他的電話刪了,連他的微信也拉黑了。我心虛地說:「抱歉,手機丟過一次,好多號碼都沒了。」張國華說:「我打聽了一下,據說你現在成了釣魚界的權威,我想拜你為師,加入釣魚大軍,你收不收我這徒弟?」我說:「收。」說完我就後悔了,當領導的人說話講藝術,我還真順人家的竿子往上爬了。

魚漂還在水面上一動不動,魚兒們都去哪裡了?岸上一片枯葉,乘着風撲到水面上,卻不肯倒下,連續幾個旋轉,像是舞蹈的演員。水面上的任何動靜都能吸引釣客的眼光,我追着它,希望它能踏浪繼續前行,它卻不爭氣地俯伏,變成了水面上的一個符號。

我小時候捕黑魚,方法有兩種。一種是用漁叉。通常是在陽春,黑魚喜歡曬太陽,但它不同於甲魚,甲魚曬太陽,是爬到岸上曬,聽到動靜,連滾帶爬逃進水裡;黑魚沒腳,只能浮在水面上,水白魚黑,偽裝成一截枯樹枝,一動不動,也逃不過人的眼睛。

通常它們隱藏在一簇水草下面,水草多數長在靠岸的淺水裡,如扁擔草、水拉拉這類,農民們用根竹竿綁成絞棍,一絞就是一堆,整上船的水草放進挖好的泥塘,漚爛後就成了莊稼的有機肥料。但絞棍畢竟簡陋,抓大放小,遺漏的水草浮在水面上就成了黑魚的掩體。還有一種掩體是荷葉和芡實葉,它們落腳在深水處,葉子浮在水面上,像撐開的傘衣,黑魚喜歡藏在下面,黑魚不驚一絲波瀾,像是空中定格的懸鷹,其實也逃不過人的眼睛。

我小時候使的漁叉,是鐵匠鋪手工打造,三根鐵矛黑中透亮,每支矛上臥有兩支倒鈎,一旦扎中,魚就別想逃脫。叉柄是楝樹木,穩而不沉,柄尾系一根尼龍繩,收放自如。漁叉被我藏在莊稼的地溝里,那年代的學生,中午放學,學生回家吃午飯,我一般不會空手回家,有時候扎魚興起,甚至會忘了吃飯忘了上學。另一個辦法,只能在年底清塘的時候用。圩區的池塘,大多有一面通着河道,只是築了一道水壩攔着。快過年了想改善生活,生產隊的勞力就挖出幾個豁口,半夜用小船載着菜籽餅和酒浸過的稻米,一路撒過去,重點是池塘內。天沒亮時將豁口補牢,在水壩上架起抽水機。抽水機連續幾天幾夜吼叫,全村人都在這吼叫聲中興奮和期待着。那些菜籽餅本來是耕牛的上等飼料;那些稻米,是貨真價實的糧食;那些麯酒,更是勞力們節日才能享用的稀罕物。現在都用來餵魚,把河道里的大魚誘引進池塘。

這世界上本來就沒有白吃的東西,人不明白,魚更不明白。塘水漸漸被抽乾了,水只到小腿肚時,大魚們烏黑的脊背露出了水面,引起塘邊男女老少的驚嘆,它們註定逃不了被火烹油煎的命運。但是我知道,被抓獲的大魚中沒有黑魚,它們裹上一身爛泥,早就隱身在泥潭之中,過不了幾天,池塘仍然是水世界。大魚撈走了,小魚小蝦也被撿走了,如果太陽好,有的塘泥已開始板結,輪到我下池塘了。我拿一把燒火的鐵叉,在塘泥中縱橫梳理,遇到石頭硬,遇到廢塑料袋軟,遇到不硬不軟的東西手上使一把勁,鐵叉遇到的活物,不是甲魚就是黑魚。

雖然從小與魚打交道,釣黑魚我卻從沒練過手。不過,與魚斗,我有信心,黑魚比別的魚貪婪,不怕它不上鈎。

這天是個陰雨天,冬天的雨淅淅瀝瀝,雨滴不大,但冰涼。人可以不在乎,釣客往身上套一件雨衣,任它風吹雨打;但魚在乎,水溫低,魚兒們就失了覓食的興致。這樣的天氣,我選擇窩在家裡,捧一壺熱茶,看書或者看電視。偶爾,我也會心不在焉,想象一下那條黑魚在幹什麼。它臥在水底,仰頭看水面上的雨滴,水面上像是開滿了碎小的花朵。它閉上眼,不理睬這個世界。作為河道中的霸主,它不必擔心水中有別的生物敢打擾它,它的臥榻周圍,是魚蝦們不敢涉足的禁區。我想它一定也有孤獨感,猶如我這個獨居的老頭。孤獨屬於兩種人,一種是弱者,弱到沒有人理睬你;一種是強者,高處不勝寒,比如皇帝都自稱「孤家寡人」。我自然屬於前者。

我有一個習慣,進門的第一件事,是打開電視機,那些色彩,那些喧鬧的聲音,使一個人的家有了生氣。就在我胡思亂想時,電話響了,是張國華。我把他的號碼重新納入通訊錄,並互加了微信。以前刪他號碼、拉黑他微信,並不是我清高,主要是我想不起再有什麼理由聯繫他,而他的微信,永遠在潛水狀態,老黑魚偶爾還浮出水面掀幾道水花,但他從來不在微信上冒個泡。這其實不難理解,官員在位大多是這樣子,言多易失,不說為妙,小心駛得百年船。但我不喜歡這種微友,這不公平,我赤裸着身子在水中劈波斬浪,你貓在橋洞裡看西洋景,倒彩也不喝一個,那只能拉黑你,走你。我注意了一下,退休後的張處長開始發朋友圈了,主要是發燒菜的照片,終於食人間煙火了,這也算接地氣了。

張國華約我和他一起去買釣具。

我這樣的釣客,朋友圈裡總會有幾位釣具店的老闆。張國華要置釣具,找我是找對了。雨天,張國華開車來接我,我下了樓,他在車裡招呼我,他居然開的是一輛舊桑塔納,這讓我意外。我上了車,副駕位上的皮子已經有個大洞。我對張國華說:「再怎麼說,你也曾是省廳的領導,開這破車不怕掉價?」張國華說:「二手車,買的時候想湊合着用,時間一長習慣了,就沒折騰。」我連二手車也沒有,平時都騎電動車,下鄉釣魚坐輕軌,現在交通條件好,實在需要用車,還有網約車,方便,倘若買車,就要考駕駛證,我生性怕麻煩。張國華接着說,「已經好得很了,想一想,我們當年上學時,夢想是有兩個輪子的自行車,現在坐上四個輪子,該滿足了。」

他這番話我信,就是二十年前,我們也想象不出能過上今天這樣的生活。我本來打算去一家高檔釣具店,一套行頭置下來,怕不止這輛舊桑塔納的價錢,釣椅、釣箱、釣竿,品牌貨貴的都要大幾千。張國華說:「老同學,敢情釣個魚還這麼講究?」我說:「也不是都講究,我的釣椅、釣箱都是幾十塊錢在網上買的,幾根釣竿最貴的才百來塊錢,釣餌多數也是我自己動手。」張國華說:「這就對了,釣魚用不着炫富。」我說:「當然,關鍵是我無富可炫。」

我讓他把車停在小巷子裡一家釣具店門口,老闆是個小伙子,見來生意了,撐着傘迎上來,他一手遮着車的門頂,一手替張國華撐傘。張國華轉身鎖了車門,在小伙子的護送下不急不慢地走進店鋪,我早已冒雨衝進店門,回頭看見老張那神態,不禁想,這傢伙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禮遇吧。小伙子一一做介紹,從高檔貨介紹起,我知道這老闆看走眼了,老張卻極有耐心地聽着,有時還伸手摸一摸。最後,老張選了幾樣,釣竿五十元,釣椅四十五元,釣箱六十元,加起來一百五十五元。

老張提出來,再送釣鈎、釣繩、釣餌等零雜,老闆為難地看我一眼,說:「王老師,你懂的,這釣鈎看上去小,可它不是小件,好一點的釣鈎進貨也是四五十塊。」我不知道怎麼開口,老闆見我不應,說,「好吧,這釣鈎我也可以送,但質量我不保證,魚跑了你可別怪我。」我覺得可以走了,這種店畢竟是小本生意,老張說:「乾脆一百五吧,將零頭給我免了。」我想不到老張這樣摳門,但好不容易將東西挑揀好,談不成的話我還得再陪他跑別的店家。我跟老闆說:「就五塊錢,雨天客少,好歹這也算成了筆買賣。」小伙子苦笑着答應了。

老張打開後備廂,後備廂里放着一輛舊自行車。放不下,只能將釣箱放到車后座。老張說,現在開車太麻煩,他常先找停車場停車,再騎自行車去辦事。就是騎自行車,也用不着隨車帶着,現在滿大街都是共享自行車,掃一下二維碼也就花一兩塊錢。不過,我已經領教了張國華的摳門,就笑一笑應付過去。張國華說:「我知道他會讓價,按規矩,老客帶新客上門,至少得有百分之五的回扣,那五塊錢不是他讓的,是你讓的。」我還真不知道商家有這規矩,就是有這規矩,這也只是一筆一百五十塊的生意,不是一百五十萬、一千五百萬的大買賣。這張處長,算盤打得太精了。

回來的路上,我心裡偷着樂。我一沒當官,二沒發財,我不知道張國華有沒有發財,但至少,我的日子沒有張國華活得那麼仔細——這傢伙難道不覺得累嗎?[1]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