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子(田福民)
作品欣賞
學子
一、
寫下「學子」兩個字,我心頭湧起一種悲涼氣息。這種悲涼氣息,橫貫古今,又去向遙遠的未來。我的眼前呈現出一個場面宏大的雪原,白茫茫的雪原,渺無邊際。風吹。日暗。雪地留下一串腳印,伸向遠方。
學子的另一個名詞是學生。學子是雅名,學生是俗名。
還是雅名好,莘莘學子……
二、
一個人從出生時的嬰兒到學子,身份的轉換,是強制,也是自然。古時叫開蒙,開蒙之後,就從一個幼兒成為一個學子。之前說的無憂無慮的童年,這種說法是不對的,真正的無憂無慮是開蒙之前,人一旦開蒙,一生的憂慮便開啟。我開蒙是比較晚的,大概到了八歲,母親在某一天對我說:你要上學堂了。我懵懵懂懂里跟着同村一個年齡稍大的孩子去學校,此後,就走上了學子的道路。
為什麼要上學堂?目不識丁的母親為什麼有讓我上學堂的意識?如果說她是聽了人家的話,為什麼人家的話就能讓她上心?母親經常提到她的父親也即是我的外公,他是他們那裡方圓數十里為人敬重的先生,是有名的一支筆。母親雖然沒讀過書,但她的骨子裡是否遺傳了她父親的基因,對文化、知識有本能的尊崇?應該是的!或許我也幸運地獲取了母親提供給我的基因,使我對文化,對知識有了較為深厚的興趣,我甘願做一個學子。我理解的學子,是圍牆裡的學子,也是圍牆外的學子。只要你願意學習,走到哪裡都是一個學子。對於有的人來說,學子的身份是終身的,對於有的人來說,學子的身份也就是學校里短短的十幾年時光。
學子廣義的概念,是為了擔負某種使命,履行某種責任,而不斷求索的人。學子是神聖的,是崇高的。
三、
我的學習生涯,總有一些古人的身影似隱似現地陪伴在我左右,他們的故事無疑是勵志的,懸樑刺股、囊螢映雪、鑿壁借光。每一個故事裡都藏着活活生生的人,懸樑是孫敬懸樑,刺股是蘇秦刺股,囊螢是車胤囊螢,映雪是孫康映雪,鑿壁是匡衡鑿壁。可以看出,古代的學子們,在他們的求學道路上,是充滿艱辛的,我的眼前,時常有血光的浮現,有雪光的映照,有螢光的閃爍,有燭光的搖曳。
這些採用極端手段來克服不利客觀條件的故事和人,我們的老師,用它來支撐我們的精神世界,強化我們的意志觀念。老師的意願當然是良好的,但在多年後,我們很少有人在學業上取得耀眼的成就,在我們的閱歷與經驗成熟後,我們作了反思,那些以血光、雪光、螢光與燭光構築起來的學業空間,是忽略了許多因素的,比如個人的稟賦,時代的背景,機遇的垂青,時勢的造就,等等,一個人的成就與成功,是諸多因素在一個人身上共同作用的結果。表面現象,淺層次的講述,只能在思慮尚不周密,心智還處幼稚的人那裡贏得一時的敬仰。
反過來說,如果故事裡的人,沒有出人頭地,他們所有的身影,所有的努力必都埋葬於厚厚的歷史塵埃里。經過苦學,孫敬成為滿腹經倫、博古通今的一代大儒,蘇秦則是戰國時期六國封相的政治家,東晉的車胤、孫康也做到了吏部尚書、御史大夫這樣的朝廷高官。他們是幸運的,他們的付出,獲得了豐厚的回報。稟賦、背景、機遇、時勢是很難用一句話說得清的,所以說成功是偶然,不是必然。而偶然的成功作用在一個人身上的時候,即被認為是一種必然。
應該說,成功的先例是有輻射效應的,它可以左右相當一部份人的思想,太多的人相信,效仿成功者是通往成功的捷徑。古時的學子,何止千千萬萬?他們十年寒窗,以類似孫敬蘇秦懸樑刺股的苦讀,走在血光與雪光交相映照的路上,真正功成名就的卻是極少數。但他們樂此不疲,因為幻想總在他們的心裡存在,這種幻想是在這樣一種基石上落地:我之所以沒有成功,是因為我的功夫還沒到家,於是繼續在這條路上走下去,並且走得更加決絕,更加固執,更加義無反顧。在他們眼裡,別無它物,至於個人的青春,家庭的生計,都無暇顧及。
也有少數覺醒者看出了其中的玄機,就是純粹以博取功名而犧牲個人幸福的為學其實是無任何價值的。《儒林外史》里記述了一個因為中了舉人而發瘋的名叫范進的學子。因為中舉而成了廢人,有力地揭穿了為學的真實本質,如果一個人不能在學的過程里獲得精神上的愉悅,那種學是違反人性的,完全可以放棄。以啟蒙國民性為已任的魯迅先生,塑造了「孔乙己」這樣一個人警醒學子,一個人讀書人,如果只會「茴」字的幾種寫法,只能穿長衫站着喝酒,連自己的生計都不能解決,那樣就是對讀書人尊嚴的褻瀆。
范進、孔乙己都是把書讀死了的學子,他們的瘋,他們的死,是悽慘的結局,令人同情又可恨。作為一個學子,或許要有一個正確的態度:如果做不成孫敬、蘇秦,就做一個普通人,最不要做的是范進、孔乙己。
四、
中國傳統的士子教育,從《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再到「四書五經」,其實就是對學子提出的一個做人做事的總綱領。這個總綱領,不是因人而設,也不是一時之需,他設定的範圍是所有讀書人,要求他們以畢生的時間,全部的精力,去付諸實施。這個總綱領對學子們提出的要求是很高的,你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再看「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一個讀書人,絕不是一個庸庸碌碌、平平常常的等閒之輩,他的志向要高,他的目標要大,他的胸懷要廣。他不是單考慮個人瑣碎小事,要為天下,為百姓的命運去奔波去勞碌。要實施這樣的總綱領,沒有卓越的能力是不可能達到的。
讀書人強調的的是自修,以自身的修,完成他人的修、國家的修、天下的修。修是完善自己的學問,完美自己的道德,並且,所有德的要求,都融合在學問之中,象鹽融於水。一般認為,學問高的人,道德也相應地高尚。當然,具體到人身上,也不絕對。學問高道德低的人也有,道德高學問低的人不無。而理想的境界,就是學問與道德同時兼具。而在學問與道德之間作選擇,學問是首選,道德次之。實際情形也是如此,學問是有形的,而道德是無形的;學問可以量化,而道德則是虛化。考察一個人的學問僅需有限的時間,而檢驗一個人的道德卻要很長的時日。
從歷史狀況看,真正能符合總綱領要求的人不多。或許是「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取法乎中,僅得其下。」而作為一個總綱領,它的提出是有必要的。它為中國讀書人樹立了一個精神標杆,構築了一個思想高地。有無這個精神標杆、思想高地是不一樣的。有,它可以提升讀書人的氣質與層級;沒有,讀書人就失去了引領與動力。總綱領的存在,總有人向着它趨近,也就有人能夠抵達。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會出現一兩個聖人。
聖人是學問與道德都臻及至高點的人物,古代的孔子,現代的魯迅。衡量是不是聖人,要看他們的思想對眾人的影響程度。現今的人們,時不時在說話寫文章時,自覺或不自覺地用上他們的話語,這就是聖人的力量。因為憑他個人的能力,他的思想話語,其份量還不足以形成有效的說服力,只能拉聖人出來助威。而聖人之所以為聖人,只要你對他有足夠的虔誠,他是有求必應,來者不拒。聖人是很樂意為普通人站場子的。比如君子與小人不可同日而語,就請孔子為你說話「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比如人要有勇氣開拓、創造,就請魯迅為你說話「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五、
古代的科舉制度是加在歷代眾多學子身上的緊箍咒,它一千三百年的漫長歷史,足以證明它是一套行之有效的制度。它具備了科學性、嚴密性、系統性的幾大特徵,成為統治階級培養、發現人才的主要途徑。好象再也沒有比它更好的制度了。學子要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與人生理想,走科舉之路,是不二選擇。也只有走科舉,才能得到統治階級的認可,進入到王朝的體制序列。統治階級也通過科舉考試牢牢地把國家意志與「忠」「仁」理念灌輸到學子的頭腦里,收到了穩定社會與鞏固統治的目的。
古代的學子心心念念的是在科舉的道路上走得順暢,金榜題名、光宗耀祖、報效國家。「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觀盡長安花。」科舉登頂,參加皇帝的瓊林宴,得到皇帝的青睞,確是人生得意之事。有一個問題似乎是不能忽略的,光宗耀祖與報效國家哪個重要,有無先後?客觀地說,是有輕重有先後的。一般的心理,光宗耀祖是比較切近實際,報效國家則顯得有些高大上。當然,報效國家的口號遠比光宗耀祖來得響亮鮮潔,拿得出手,上得了台面,而光宗耀祖的個人主義明顯嚴重,難以啟齒,不可言說。然而,從邏輯上來說,不能光宗耀祖何論報效國家?只有光宗耀祖成為現實了,報效國家才能成為可能。其實這也不矛盾,國家之大家的構成便是個人之小家。
通常所說時代是進步的,社會是發展的,但是不管時代如何進步,社會如何發展,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科舉制度雖然隨着封建社會的土崩瓦解而廢除了,而科舉的精髓還是沿襲了下來,或者叫現代科舉。同樣是考試,同樣是選拔人才的方式,同樣是進入國家體制的途徑,還有一點也沒變,也就是通過考試光宗耀祖,繼而報效國家。只是現代科舉考試的科目更齊全,範圍更廣泛,涵蓋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的多個領域。千百萬學子在這條路上拚青春、拚智力、拚體力。一部份人成功了,一部份人失敗了;一部份人笑了,一部份哭了。直到今天,好象還是找不到比現代科舉更先進的方式。所以,現代科舉的路還是要繼續走下去,儘管弊端是有,而世上任何一種制度都不可能是零缺陷。
現在的學子們,似乎比古代的學子思維要成熟許多,也要理智得多,注重了學的實用性,而不再死抱傳統教條不放,范進與孔乙己的作態被他們決然擯棄。學而優則仕,學而優則商。學以致用有了新的註解,「用」就是直接以經濟來作考量。一個飽學之士,而囊中羞澀的學子,通常被認為是無用、迂腐。所謂的前途,或者還可以通俗地解釋為「錢途」。你說它不對,但人生之運轉確實也需要經濟的潤滑;你說它對,總感覺哪裡出了問題。如果凡事錢字當頭,那還有什麼天理良心?「仁而不富,富而不仁。」富與仁本來就存在着不可調和的矛盾。經濟的馬車高速奔馳的時候,如果不加以「德」之約束,那它就只有行之懸崖,墜入深淵,萬劫不復。
絕非危言聳聽。
六、
前幾天,我見親戚家的小孩被大人抱起坐上車送去學堂,小孩子六歲,聰明活潑,正上幼兒園。目送着他的背影,我感觸良多。清朝詩人趙翼寫道「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領風騷數百年。」新的一代學子已經開啟他們的旅程了。他們的命運將會如何?是幸還是不幸?現在說是為時過早吧!
拭目以待。 [1]
作者簡介
田福民,自2000年始業餘寫作,以散文為主,迄今為止,累計文字量200餘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