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鵰英雄傳·第08章 各顯神通
射鵰英雄傳·第08章 各顯神通出自《射鵰英雄傳》,《射鵰英雄傳》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最初連載於1957~1959年的《香港商報》,後收錄在《金庸作品集》中, 是金庸「射鵰三部曲」的第一部。 《射鵰英雄傳》以宋寧宗慶元五年(1199年)至成吉思汗逝世(1227年)這段歷史為背景,反映了南宋抵抗金國與蒙古兩大強敵的鬥爭,充滿愛國的民族主義情愫。
該小說歷史背景突出,場景紛繁,氣勢宏偉,具有鮮明的「英雄史詩」風格;在人物創造與情節安排上,它打破了傳統武俠小說一味傳奇,將人物作為情節附庸的模式,堅持以創造個性化的人物形象為中心,堅持人物統帥故事,按照人物性格的發展需要及其內在可能性、必然性來設置情節,從而使這部小說達到了事雖奇人卻真的妙境。 [1]
目錄
正文
王處一腳步好快,不多時便已到了城外,再行數里,到了一個山峰背後。 他不住加快腳步,有心試探郭靖武功,到後來越奔越快。郭靖當日跟丹陽子馬鈺學吐納功夫,兩年中每晚上落懸岩,這時一陣急奔,雖在劇斗之後,倒也還支持得住。疾風火着雪片迎面撲來,王處一向着一座小山奔去,坡上都是積雪,着足滑溜,到後來更忽上陡坡,但郭靖習練有素,竟然面不加紅,心不增跳,隨着王處一奔上山坡,如履平地。
王處一放手鬆開了他手臂,微感詫異,道:「你的根基扎得不壞啊,怎麼打不過他?」郭靖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楞楞的一笑。王處一道:「你師父是誰?」 郭靖那日在懸崖頂上奉命假扮尹志平欺騙梅超風,知道馬鈺的師弟之中有一個正是王處一,當下毫不相瞞,將江南七怪與馬鈺授他功夫的事簡略說了。王處一喜道:「大師哥教過你功夫,好極啦!那我還有甚麼顧慮?」 郭靖圓睜大眼,呆呆的望着他,不解其意。
王處一道:「跟你相打的那個甚么小王爺完顏康,是我師兄長春子丘處機的弟子,你知道嗎?」郭靖一呆,奇道:「是嗎?我一點也不知道。」原來丹陽子馬鈺雖然傳了他一些內功基礎,以及上落懸崖的輕身功夫「金雁功」,但拳腳兵刃卻從未加以點撥。是以他不知全真派武功的家數,這時聽了王處一的話,又想起那晚與小道士尹志平交手,他的招數似乎與這完顏康確是一派,不禁心感惶驚,低頭道:「弟子不知那小玉爺原來是丘道長門下,粗魯冒犯,請道長恕罪。」 王處一哈哈大笑,說道:「你義俠心腸,我喜歡得緊,哪會怪你?」隨即正色道:「我全真教教規極嚴。門人做錯了事,只有加倍重處,決不偏袒。 這人輕狂妄為,我要會同丘師兄好好罰他。」郭靖道:「他要是肯同那位穆姑娘結親,道長就饒了他罷。」 王處一搖頭不語,見他宅心仁厚,以恕道待人,更是喜歡,尋思:「丘師兄向來嫉惡如仇,對金人尤其憎惡,怎會去收一個金伺王爺公子為徒?何況那完顏康所學的本派武功造詣已不算淺,顯然丘師哥在他身上着實花了不少時日與心血,而這人武功之中另有旁門左道的詭異手法,定是另外尚有師承,那更教人猜想不透了。」對郭靖道:「丘師兄約了我在燕京相會,這幾天就會到來,一切見了面當再細問。聽說他收了一個姓楊的弟子,說要到嘉興和你比武,不知那姓楊的功夫如何。但你放心,有我在這裡,決不能叫你吃虧。」 郭靖奉了六位師父之命,要在八月中秋中午之前趕到兩浙西路的嘉興府,至於去幹甚麼,六位師父始終未對他說明,於是問道:」道長,比甚麼武啊?」 王處一道:「你六位師父既然尚未明言,我也不便代說。」他曾聽丘處機說起過前後的原委,對江南六怪的義舉心下好生相敬。他和馬鈺是一般的心思,也盼江南六怪獲勝,不過他是師弟,卻不便明勸丘師哥相讓,今日見了郭靖的為人,暗自思量如何助他一臂之力,卻又不能挫折丘師哥的威名,決意屆時趕到嘉興,相機行事,從中調處。 王處一道:「咱們瞧瞧那穆易父女去。那女孩子性子剛烈,別鬧出人命來。」郭靖嚇了一跳。兩人徑到西城大街高升客棧來。 走到客店門口,只見店中走出十多名錦衣親隨,躬身行札,向王處一道:」
小的奉小主之命,請道長和郭爺到府里赴宴。」說着呈上大紅名帖,上面寫着「弟子完顏康敬叩」的字樣,呈給郭靖的那張名帖則自稱「侍教弟」。王處一接過名帖,點頭道:「待會就來。」 那為首的親隨道:」這些點心果物,小主說請道長和郭爺將就用些,兩位住在哪裡,小的這就送去。」其餘親隨托上果盒,揭開盒蓋,只見十二隻盒中裝了各式細點鮮果,模樣十分精緻。郭靖心想:「黃蓉賢弟愛吃精緻點心,我多留些給他。」王處一不喜完顏康為人,本待揮手命他們拿回,卻見郭靖十分喜歡,心想:「少年人嘴饞,這也難怪!」微微一笑,命將果盒留在柜上。 王處一問明穆易所住的店房,走了進去,只見穆易臉如白紙,躺在床上,他女兒坐在床沿上不住垂淚,兩人見王處一和郭靖入來,同時叫了一聲,都是頗出意料之外。那姑娘當即站起。穆易也在床上坐起身來。 王處一看穆易雙手的傷痕時,只見每隻手背五個指孔,深可見骨,猶如被兵刃所傷,兩隻手腫得高高,傷口上搽了金創藥,只是生怕腐爛,不敢包紮,心下大惑不解:「完顏康這門陰毒狠辣的手法,不知是何人所傳,傷人如此厲害,肉非朝夕之功,丘師哥怎會不知?知道之後,又怎會不理?」轉頭問那姑娘道:「姑娘,你叫甚麼名字?」那姑娘低聲道:」我叫穆念慈。」 她向郭靖望了一眼,眼色中充滿感激之意,隨即低下了頭。郭靖一轉眼間,只見那根錦旗的旗杆倚在床腳邊,繡着「比武招親」四字的錦旗卻已剪得稀爛,心下茫然不解:「她再也不比武招親了?」 王處一道:」令尊的傷勢不輕,須得好好調治。」見父女倆行李蕭條,料知手頭窘迫,只怕治傷的醫藥之資頗費張羅,當即從懷中取出兩錠銀子,放在桌上,說道:「明日我再來瞧你們。」不待穆易和穆念慈相謝,拉了郭靖走出客店。 只見四名錦衣親隨又迎了上來,說道:」小主在府里專誠相候,請道爺和郭爺這就過去。」王處一點了點頭。郭靖道:」道長,你等我一忽兒。」 奔入店房,揭開完顏康送來的果盒蓋子,揀了四塊點心,用手帕包好了放在懷內,又再奔出,隨着四名親隨,和王處一徑到王府。
來到府前,郭靖見朱紅的大門之前左右旗杆高聳,兩頭威武猙獰的玉石獅子盤坐門旁,一排白玉階石直通到前廳,勢派豪雄之極。大門正中寫着「趙王府」三個金字。 郭靖知道趙王就是大金國的六皇子完顏洪烈,不由得心頭一震:「原來那小王爺就是完顏洪烈的兒子?完顏洪烈認得我的,在這裡相見,可要糟糕。」 正自猶疑,忽聽鼓樂聲喧,小王爺完顏康頭戴束髮金冠,身披紅袍,腰圍金帶,已搶步出來相迎,只是臉上目青鼻腫,兀自留下適才惡鬥的痕跡。 郭靖也是左目高高腫起,嘴角邊破損了一大塊,額頭和右頰滿是烏青。兩人均自覺狼狽,不由得相對一笑。 王處一見了他這副富貴打扮,眉頭微微一皺,也不言語,隨着他走進廳堂。完顏康請王處一在上首坐了,說道:「道長和郭兄光降,真是三生之幸。」 王處一見他既不跪下磕拜,又不口稱師叔,更是心頭有氣,問道:」你跟你師父學了幾年武藝?」完顏康笑道:「晚輩懂甚麼武藝?只跟師父練了幾年,三腳貓的玩意真叫道長和郭兄笑話了。」王處一哼了一聲,道:「全真派的功夫雖然不高,可還不是三腳貓。你師父日內就到,你知道嗎?」 完顏康微笑道:「我師父就在這裡,道長要見他嗎?」王處一大出意外,忙道:「在哪裡?」完顏康不答他的問話,手掌輕擊兩下,對親隨道:「擺席!」眾親隨傳呼出去。完顏康陪着王郭兩人向花廳走去。 一路穿迴廊,繞畫樓,走了好長一段路。郭靖哪裡見過王府中這般豪華氣派,只看得眼也花了,老是記着見到完顏洪烈時可不知如何應付,又想: 「大汗命我來刺殺完顏洪烈,可是他兒子卻是馬道長、王道長的師侄,我該不該殺他父親?」東思西想,心神不定。
來到花廳,只見廳中有六七人相候。其中一人額頭三瘤墳起,正是三頭蚊侯通海,雙手叉腰,怒目瞪視。郭靖吃了一驚,但想有王道長在旁,諒他也不敢對自己怎樣,可是畢竟有些害怕,轉過了頭,目光不敢與他相觸,想起他追趕黃蓉的情狀,又是暗暗好笑。 完顏康滿面堆歡,向王處一道:「道長,這幾位久慕你的威名,都想見見,」他指着彭連虎道:「這位彭寨主,兩位已經見過啦。」兩人互相行了一禮。 完顏康伸手向一個紅顏白髮的老頭一張,道:「這位是長白山參仙梁子翁粱老前輩。」梁子翁拱手道:「得能見到鐵腳仙王真人,老夫這次進關可說是不虛此行。這位是西藏密宗的大手印靈智上人,我們一個來自東北,一個來自西南,萬里迢迢的,可說是前生有緣。」這梁子翁顯是十分健談。王處一向靈智上人行禮,那藏僧雙手合十相答。 忽聽一人嘶啞着嗓子說道:「原來江甫六怪有全真派撐腰,才敢這般橫行無忌。」 王處一轉過頭打量那人,只見他一個油光光的禿頭,頂上沒半根頭髮,雙目布滿紅絲,眼珠突出,看了這副異相,心中斗然想起,說道:「閣下可是鬼門龍王沙老前輩嗎?」那人怒道:「正是,原來你還知道我。」王處一心想:「咱們河水不犯井水,不知哪裡得罪他了?」當下溫言答道:「沙老前輩的大名,貧道向來仰慕得緊。」
那鬼門龍王名叫沙通天,武功可比師弟侯通海高得很多,只因他性子暴躁,傳授武藝時動不動就大發脾氣,因此一身深湛武功四個弟子竟是學不到十之二三。黃河四鬼在蒙古一戰,占不到郭靖絲毫上風,在趙王完顏洪烈跟前大夫面子,趙王此後對他四人也就不再如何看重。沙通天得知訊息後暴跳如雷,拳打足踢,將四人狠狠的打了一頓,黃河四鬼險些兒一齊名副其實。 沙通天再命師弟侯通海去將郭靖擒來,卻又連遭黃蓉戲弄,丟盡了臉面。他越想越氣,也顧不得在眾人之間失禮,突然伸手就向郭靖抓去。 郭靖急退兩步,王處一舉起袍袖,擋在他身前。 沙通天怒道:「好,你真的袒護這小畜生啦?」呼的一掌,猛向王處一胸前擊來。王處一見他來勢兇惡,只得出掌相抵,拍的一聲輕響,雙掌相交,正要各運內力推出,突然身旁轉出一人,左手壓住沙通天手腕,右手壓住王處一手腕,向外分崩,兩人掌中部感到一震,當即縮手。王處一與沙通天都是當世武林中的成名人物,素知對方了得,這時一個出掌,一個還掌,都已運上了內勁,豈知竟有人能突然出手震開兩人手掌,只見那人一身白衣,輕裘緩帶,神態甚是滯灑,看來三十五六歲年紀,雙目斜飛,面目俊雅,卻又英氣逼人,身上服飾打扮,儼然是一位富貴王孫。 完顏康笑道:「這位是西域崑崙白駝山少主歐陽公子,單名一個克字。歐陽公子從未來過中原,各位都是第一次相見罷?」 這人突如其來的現身,不但王處一和郭靖前所未見,連彭連虎、梁子翁等也都並不相識。大家見他顯了一手功夫,心中暗暗佩服,但西域白駝山的名字,卻誰也沒聽見過。
歐陽克拱手道:「兄弟本該早幾日來到燕京,只因途中遇上了一點小事,耽擱了幾天,以致遲到了,請各位恕罪。」郭靖聽完顏康說他是白駝山的少主,早已想到路上要奪他馬匹的那些白衣女子,這時聽了他的說話,心頭一凜:「莫非我六位師父已跟他交過手了?不知六位師父有無損傷?」 王處一見對方個個武功了得,這歐陽克剛才這麼出手一壓,內力和自己當是在伯仲之間,勁力卻頗怪異,要是說僵了動手,一對一尚且未必能勝,要是對方數人齊上,自己如何能敵?當即問完顏康道:「你師父呢?為甚麼不請他出來?」 完顏康道:「是!」轉頭對親隨道:「請師父出來見客!」那親隨答應去了。王處一大慰,心想:「有丘師兄在此,勁敵再多,我們三人至少也能自保。」 過不多時,只聽靴聲橐橐,廳門中進來一個肥肥胖胖的錦衣武官,下頦留着一叢濃髯,四十多歲年紀,模樣頗為威武。完顏康上前叫了聲「師父」,說道:「這位道長很想見見您老人家,已經問過好幾次啦。」王處一大怒,心道:」好小子,你膽敢如此消遣我?」又想:「瞧這武官行路的模樣,身上沒甚麼高明功夫,那小子的詭異武功定然不是他傳的。」那武官道:「道士,你要見我有甚麼事,我是素來不喜見僧道尼姑的。」王處一氣極反笑,說道:「我是要向大人化緣,想化一千兩銀子。」 那武官名叫湯祖德,是趙王完顏洪烈手下的一名親兵隊長,當完顏康幼時曾教過他武藝,因此趙王府里人人都叫他師父,這時聽王處一獅子大開口,一化就是一千兩銀子,嚇了一跳,斥道:「胡說!」完顏康接口道:「一千兩銀子,小意思,小意思。」向親隨道:「快去準備一千兩銀子,待會給道爺送去。」湯祖德聽了,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從頭至腳、又從腳至頭的打量王處一,猜不透這道士是甚麼來頭。 完顏康道:「各位請入席罷。王道長初到,請坐首席。」王處一謙讓不得,終於在首席坐了。酒過三巡,王處一道:「各位都是在武林中大有名望的人物,請大家說句公道話,姓穆的父女兩人之事,該當怎麼辦?」眾人目光都集在完顏康臉上,瞧他如何對答。 完顏康斟了一杯酒,站起身來,雙手奉給王處一,說道:」晚輩先敬道長一杯,那件事道長說怎麼辦,晚輩無有不遵。」王處一一楞,想不到他竟答應得這麼爽快,當下舉杯一口飲盡,說道:「好!咱們把那姓穆的請來,就在這裡談罷。」完顏康道:「正該如此。就勞郭兄大駕,把那位穆爺邀來如何?」王處一點了點頭。
郭靖當即離席,出了王府,來到高升客棧。走進穆易的店房,父女兩人卻已人影不見,連行囊衣物都已帶走。一問店伙,卻說剛才有人來接他們父女走了,房飯錢已經算清,不再回來。郭靖忙問是誰接他們走的,店伙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郭靖匆匆回到趙王府。完顏康下席相迎,笑道:「郭兄辛苦啦,那位穆爺呢?」郭靖說了。完顏康嘆道:「啊喲,那是我對不起他們啦。」轉頭對親隨道:「你快些多帶些人,四下尋訪,務必請那位穆爺轉來。」親隨答應着去了。 這一來鬧了個事無對證,王處一倒不好再說甚麼,但心中好生疑惑,尋思:「要請那姓穆的前來,只須差遣一兩名親隨便是,這小子卻要郭靖自去,顯是要他親眼見到穆家父女已然不在,好作見證。」冷笑道:「不管誰弄甚麼玄虛,將來總有水落石出之日。」完顏康笑道:「道長說得是。不知那位穆爺弄甚麼玄虛,當真古怪。」 那湯祖德先前見小王爺一下子就給這道士騙去了一千兩銀子,心中早就又是不忿,又是肉痛,這時見那道士神色凜然,對小王爺好生無禮,更是氣憤,發話道:「你這道士是哪一所道觀的?憑了甚麼到這裡打秋風?」 王處一道:「你這將軍是哪一國人?憑了甚麼到這裡做官?」他見湯祖德明明是漢人,卻在金國做武官,欺壓同胞,忍不住出言嘲諷。 湯祖德生平最恨之事,就是別人提起他是漢人。他自覺一身武藝,對金國辦事又是死心塌地,忠心耿耿,但金朝始終不讓他帶兵,也不給做個方面大員,辛苦了二十多年,官銜雖然不小了,卻仍是在趙王府中領個閒職。王處一的話正觸到了他的痛處,臉色立變,虎吼一聲,站了起來,隔着梁子翁與歐陽克兩人,出拳向王處一臉上猛力擊去。
王處一眼見拳頭打來,右手伸出兩根食指,火住了他手腕,笑道:「你不肯說也就罷了,何必動粗?」湯祖德這一拳立時在空中停住,連使了幾次勁,始終進不了半寸。他又驚又怒,罵道:「好妖道,你使妖法!」用力回奪,竟然縮不回來,紫脹了麵皮,尷尬異常。梁子翁坐在他身旁,笑道:「將軍別生氣,還是坐下喝酒罷!」伸手向他右肩按去。 王處一知道憑自己這兩指之力,夾住湯祖德的手腕綽綽有餘,抵擋梁子翁這一按卻是不足,當即鬆開手指,順手便向湯祖德左肩按落,這一下變招迅捷,梁子翁不及縮手,兩股勁力同時按上了湯祖德雙肩。湯祖德當真是祖上積德,名不虛取,竟有兩大高手同時向他夾擊,面子大是不小,雙手不由自主的向前撐出,噗噗兩聲,左手按入一碗糟溜魚,右手浸入一碗酸辣湯,喀喇喇一陣響亮,兩碗碎裂,魚骨共瓷片同刺,熱湯與鮮血齊流。湯祖德哇哇大叫,雙手亂揮,油膩四濺,湯水淋漓。眾人哈哈大笑,急忙閃避。湯祖德羞憤難當,急奔而入。眾僕役忍住了笑上前收拾,良久方妥。 沙通天道:「全真派威鎮南北,果然名不虛傳。兄弟要向道長請教一件事。」王處一道:「不敢,沙老前輩請說。」沙通天道:「黃河幫與全真教向來各不相犯,道長為甚麼全力給江南七怪撐腰,來跟兄弟為難?全真教雖然人多勢眾,兄弟可也不懼。」 王處一道:「沙老前輩這可有誤會了。貧道雖然知道江南七怪的名頭,但和他們七人沒一個相識。我一位師兄還和他們結下了一點小小梁子。說到幫着江南七怪來跟黃河幫生事,那是決計沒有的事。」沙通天怪聲道:「好極啦,那麼你就把這小子交給我。」一躍離座,伸手就往郭靖頸口抓來。 王處一知道郭靖躲不開這一抓,這一下非受傷不可,當即伸手在郭靖肩頭輕輕一推,郭靖身不由主的離椅躍出。只聽喀喇一聲,沙通天五指落下,椅背已斷。這一抓裂木如腐,確是武林中罕見的凌厲功夫。 沙通夭一抓不中,厲聲喝道:「你是護定這小子啦?」王處一道:「這孩子是貧道帶進王府來的,自要好好帶他出去。沙兄放他不過,日後再找他晦氣如何?」 歐陽克道:「這少年如何得罪了沙兄,說出來大家評評理如何?」
沙通天尋思:「這道士武功絕不在我之下,憑我們師兄弟二人之力,想來留不下那小畜生。彭賢弟雖會助我,但這歐陽克武功了得,不知是甚麼來頭,要是竟和這牛鼻子連手,事情就不好辦了。」當下說道:「我有四個不成材的弟子,跟隨趙王爺到蒙古去辦一件大事,眼見可以成功,卻給這姓郭的小子橫里竄出來壞了事,可叫趙王爺惱恨之極。各位想想,咱們連這樣一個小子也奈何不得,趙王爺請咱們來淨是喝酒吃飯的嗎?」 他性子雖然暴躁,卻也非莽撞胡塗的一勇之夫,這麼一番話,郭靖登時成了眾矢之的。席上除了王處一與郭靖之外,人人都是趙王厚禮聘請來的,完顏康更是趙王的世子,聽了沙通天這番話,都是聳然動容,個個決意把郭靖截了下來,交給趙王處分。 王處一暗暗焦急,籌思脫身之道,但在這強敵環伺之下,實是彷徨無策。 本來他想完顏康是自己師侄,雖是大金王子,對自己總不敢如何,萬料不到他對師叔非但全無長幼之禮,而且在府中伏下了這許多高手,早知如此,自不能貿然深入虎穴前來赴宴。就算要來查問清楚,也不該帶了郭靖這少年同來。自己要脫身而走,諒來眾人也留不住,要同時救出郭靖卻大非易事,當下神色仍是十分鎮定,心想:「眼下不可立時破臉,須得拖延時刻,探明各人的虛實。」說道:「各位威名遠震,貧道一向仰慕得緊,今日有緣得見高賢,真是欣喜已極。」向郭靖一指,道:「這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沙龍王,各位既要將他留下,貧道勢孤力弱,雖是明知不可,卻也難違眾意。 只是貧道斗膽求各位顯一下功夫,好令這少年知道,不是貧道不肯出力,實在愛莫能助。」 三頭蚊侯通海氣已悶了半日,立即離座,捋起長衣,叫道:「我先請教你的高招。」王處一道:「貧道這一點點薄藝,如何敢和各位過招?盼望侯兄大顯絕技,讓貧道開開眼界,也好教訓教訓這個少年,教他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日後不敢再妄自逞能。」侯通海聽他似乎話中含刺,至於含甚麼刺,心中可不明白了,自是不知如何回答。
沙通天心想:「全真派的道士很難惹,不和他動手也好。」對侯通海道:「師弟那你就練練『雪裡埋人』的功夫,請王真人指教。」王處一連說不敢。 這時飛雪兀自未停,侯通海奔到庭中,雙臂連掃帶扒,堆成了一個三尺來高的雪墳,用腳踹得結實,倒退三步,忽地躍起,頭下腳上,撲的一聲,倒插在雪墳之中,白雪直沒到他胸口。郭靖看了摸不着頭腦,不知這是甚麼功夫,只見他倒插在雪裡,動也不動。 沙通天向完顏康的親隨們道:「相煩各位管家,將侯爺身旁的雪打實。」 眾親隨都覺得十分有趣,笑嘻嘻的將侯通海胸旁四周的雪踏得結結實實。原來沙通天和侯通海在黃河裡稱霸,水上功夫都極為了得。熟識水性講究的是水底潛泳不換氣,是以侯通海把頭埋在雪裡上里,凝住呼吸,能隔一頓飯的功夫再出來,這是他平日練慣了的。眾人飲酒讚賞,過了良久,侯通海雙手一撐,一個「鯉魚打挺」,將頭從雪中拔出,翻身直立。 郭靖是少年心性,首先拍掌叫好。侯通海歸座飲酒,卻狠狠望了他一眼。 郭靖見他三枚肉瘤上都留有白雪,忍不住提醒他:「侯三爺,你頭上有雪。」
侯通海怒道:「我渾號三頭蚊,可不是行三,你幹麼叫我侯三爺?我偏偏是侯四爺,你管得着嗎?我頭上有雪,難道自己不知?我本來要抹,你這小子說了之後,偏偏不抹。」廳中暖和,雪融為水,從他額上分三行流下,他侯四爺言出如山,大丈夫說不抹就不抹。 沙通天道:「我師弟的功夫很粗魯,真是見笑了。」說着伸手從碟中抓起一把瓜子,中指連彈,瓜子如一條線般直射出去。一顆顆瓜子部嵌在侯通海所堆的那個雪堆之上,片刻之間,在雪堆上嵌成了一個簡寫的「黃」字。 雪堆離他座位總有三丈之遙,他彈出爪子,居然能整整齊齊的嵌成一字,眼力手力之准實是驚人。王處一心想:「難怪鬼門龍王獨霸黃河,果然是有非同小可的藝業。」轉眼間雪堆上又出現了一個「河」字,一個「九」字,看來他是要打成「黃河九曲」四個字了。 彭連虎笑道:「沙大哥,你這手神技可讓小弟佩服得五體投地。咱們向來合夥做買賣,這位王道長既要考較咱們,做兄弟的借光大哥這手神技,也來露露臉罷。」身子一晃,已躍到廳口。這時沙通天已把最後一個「曲」字打了一半,彭連虎忽地伸出雙手,左伸右收,右伸左收,將沙通天彈出的瓜子一顆顆的都從空中截了下來。爪子體型極小,去得又快,但他居然沒漏了一顆。一個發得快,一個接得也快,猶如流水一般,一碟瓜子堪堪都將轉入彭連虎手中。 眾人叫好聲中,彭連虎笑躍歸座,沙通天才將那半個「曲」打成。要是換了別人,彭連虎這一下顯然有損削他威風之嫌,但兩人交情深厚,沙通天只微微一笑,並不見怪,回頭對歐陽克道:「歐陽公子露點甚麼,讓我們這些沒見過世面的人開開眼界。」 歐陽克聽他語含譏刺,知道先前震開他的手掌,此人心中已不無齊蒂,心想顯些甚麼功夫,叫這禿頭佩服我才好,只見侍役正送上四盆甜品,在每人面前放上一雙新筷,將吃過鹹食的筷子收集起來。歐陽克將那筷子接過,隨手一撒,二十隻筷子同時飛出,插入雪地,整整齊齊的排成四個梅花形。
將筷子擲出插入雪中,那是小童也會之事,自然絲毫不難,但一手撒出二十隻筷子而布成如此整齊的圖形,卻又是難到了極處。這一招的功力深妙之處,郭靖與完顏康還不大瞭然,但王處一與沙通天等人都是暗暗驚佩。齊聲喝彩。 王處一眼見各人均負絕藝,苦思脫身之計,斗然想起:「這些武林中的好手,平時遇到一人已是不易,怎麼忽然都聚集在這裡?像白駝山少主、靈智上人、參仙老怪等人,都是極少涉足中原的,為甚麼一齊來了燕京?這中間定有一樁重大的圖謀。」 只見參仙老怪梁子翁笑嘻嘻的站起身來,向眾人拱了拱手,緩步走到庭中,忽地躍起,左足探出,已落在歐陽克插在雪地的筷子之上,拉開架子,「懷中抱月」、「二郎擔山」、「拉弓式」、「脫靴轉身」,把一路巧打連綿的「燕青拳」使了出來,腳下縱跳如飛,每一步都落在豎直的筷子之上。 只見他「讓步跨虎」、「退步收勢」,把一路「燕青拳」打完,二十隻筷子仍是整整齊齊的豎在雪地,沒一隻欹側彎倒。粱子翁臉上笑容不斷,縱身回席。登時彩聲滿堂。郭靖更是不住的嘖嘖稱奇。 這時酒筵將完,眾仆在一隻只金盆中盛了溫水給各人洗手。王處一心想: 「現下只等靈智上人顯過武功,這些人就要一齊出手了。」斜眼看那藏僧時,只見他若無其事的把雙手浸在金盆之中,毫不理會。各人早已洗手完畢,他一雙手還是浸在盆里,眾人見他慢吞吞的若有所思,都感到有點奇怪。過了一會,他那隻金盆中忽有一縷縷的水氣上升。再過一陣,盆里水氣愈冒愈盛。 片刻之間,盆里發出微聲,小水泡一個個從盆底冒將上來。
王處一暗暗心驚:「這藏僧內功好生了得!事不宜遲,我非先發制人不可。」眼見眾人的目光都集注在靈智上人雙手伸入的金盆,心想:「眼前時機稍縱即逝,只有給他們來個出其不意,先下手為強。」突然身子微側,左手越過兩人,隔座拿住了完顏康腕上脈門,將他提過,隨即抓住他背心上的穴道。沙通天等大驚,一時不知所措。 王處一右手提起酒壺,說道。「今日會見各位英雄,實是有緣。貧道借花獻佛,敬各位一杯。」右手提起酒壺給各人——斟酒。只見酒壺嘴中一道酒俞激射而出,依次落在各人酒杯之中,不論那人距他是遠是近,這一道酒箭總是恰好落入杯內。有的人酒杯已空,有的還剩下半杯,但他斟來無一不是恰到好處,或多或少,一道酒箭從空而降,落入杯中後正好齊杯而滿,既無一滴溢出,也無一滴落在杯外。 靈智上人等眼見他從斟酒之中,顯示了深湛內功,右手既能如此斟酒,左手搭在完顏康背上,稍一運勁,立即使能震碎他的心肺內臟,明明是我眾敵寡,但投鼠忌器,大家眼睜睜的不敢動手。 王處一最後替自己和郭靖斟滿了酒,舉杯飲干,朗然說道:「貧道和各位無冤無仇,和這位姓郭的小哥也是非親非故,但見他頗有俠義之心,是個有骨氣的少年,是以想求各位瞧着貧道薄面,放他過去。」眾人默不作聲。 王處一道:「各位若肯大肚寬容,貧道也就放了小王爺,一位金枝玉葉的小王爺,換一個尋常百姓,各位決不吃虧,怎麼樣?」粱子翁笑道:「王道長爽快得很,這筆生意就這樣做了。」 王處一毫不遲疑,左手鬆開,完顏康登得自由。王處一知道這些人都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儘管邪毒狠辣,私底下幹事罔顧信義,但在旁人之前決計不肯食言而肥,自墮威名,當下向各人點首為禮,拉了郭靖的手,說道:「就此告辭,後會有期。」 眾人眼見一尾入了網的魚兒竟自滑脫,無不暗呼可惜,均感臉上無光。
完顏康定了定神,含笑道:「道長有暇,請隨時過來敘敘,好讓後輩得聆教益。」站起身來,恭送出去。王處一哼了一聲,說道:「咱們的事還沒了,定有再見的日子!」 走到花廳門口,靈智上人忽道:「道長功力精奧,令人拜服之至。」雙手合十,施了一禮,突然雙掌提起,一股勁鳳猛然撲出。王處一舉手回禮,也是運力於掌,要以數十年修習的內功相抵。兩股勁鳳剛觸到,靈智上人突變內力為外功,右掌斗然探出,來抓王處一手腕。這一下迅捷之至,王處一變招卻也甚是靈動。反手勾腕,強對強,硬碰硬,兩人手腕一搭上,立即分開。靈智上人臉色微變,說道:「佩服,佩服!」後躍退開。 王處一微笑道:「大師名滿江湖,怎麼說了話不算數?」靈智上人怒道:「我不是留這姓郭的小子,我是要留你……」他為王處一掌力所震,已然受傷,若是靜神定心,調勻呼吸,一時還不致發作,但為王處一的言語所激,怒氣上沖,一言未畢,大口鮮血直噴出來。 王處一不敢停留,牽了郭靖的手,急步走出府門。 沙通天、彭連虎等眾人一則有話在先,不肯言而無信,再則見靈智上人吃了大虧,心下均各凜然,也不再上前阻攔。 王處一快步走出趙王府府門十餘丈,轉了個彎,見後面無人追來,低聲說道:「你背我到客店去。」郭靖聽他聲音微弱,有氣沒力,不覺大吃一驚,只見他臉色蒼白,滿面病容,和適才神采飛揚的情狀大不相同,忙道:「道長,你受傷了嗎?」王處一點點頭,一個踉蹌,竟自站立不穩。郭靖忙蹲下身來,把他負在背上,快步而行,走到一家大客店門前,正要入內。王處一低聲道:「找……找最僻靜……地方的小……小店。」郭靖會意,明白是生恐對頭找來,他身受重傷,自己本領低微,只要給人尋到,那只有束手待斃的份兒,於是低頭急奔。 他不識道路,盡往人少屋陋的地方走去,果然越走越是偏僻,只感到背上王處一呼吸愈來愈弱,好容易找到一家小客店,眼見門口和店堂又小又髒,當下也顧不得這許多,闖進店房,將他放在炕上。王處一道:「快……快…… 找一隻大缸……盛滿……滿清水……」郭靖道:「還要甚麼?」王處一不再說話,揮手催他快去。
郭靖忙出房吩咐店伴,摸出一錠銀子,放在柜上,又賞了店小二幾錢銀子。他來到中原數日,倒也已明白了賞人錢財的道理。那店小二歡天喜地,忙抬了一口大缸放在天井之中,把清水裝得滿滿地。郭靖回報已經辦妥。王處一道:「好……好孩子,你抱我放在缸里……不許……別人過來。」郭靖不解其意,依言將他抱入缸內,清水直浸到頭頸,再命店小二攔阻閒人。 只見王處一閉目而坐,急呼緩吸,過了一頓飯工夫,一缸清水竟漸漸變成黑色,他臉色卻也略復紅潤。王處一道:「扶我出來,換一缸清水。」郭靖依然換了水,又將他放入缸內。這時才知他是以內功逼出身上毒質,化在水裡。這般連換了四缸清水。水中才無黑色。王處一笑道:「沒事啦。」扶着缸沿,跨了出來,嘆道:「這藏僧的功夫好毒!」郭靖放了心,甚是喜慰,問道:「那藏僧手掌上有毒麼?」王處一道:「正是,毒沙掌的功夫我生平見過不少,但從沒見過這麼厲害的,今日幾乎性命不保。」郭靖道:「幸好沒事了。您要吃甚麼東西,我叫人去買。」 王處一命他向柜上借了筆硯,開了一張藥方,說道:「我性命已然無礙,但內臟毒氣未淨,十二個時辰之內如不除去,不免終身殘廢。」 郭靖接過藥方,如飛而去,見橫街上有一家藥鋪,忙將藥方遞到柜上。
店伴接過方子一看,說道:「客官來得不巧,方子上血竭、田七、沒藥、熊膽四味藥,小店剛巧沒貨。」郭靖不等他說第二句,搶過方子便走。哪知走到第二家藥鋪,仍是缺少這幾味藥,接連走了七八家,無不如此。郭靖又急又怒,在城中到處奔跑買藥,連三開間門面、金字招牌的大藥鋪,也都說這些藥本來存貨不少,但剛才正巧給人盡數搜買了去。 郭靖這才恍然,定是趙王府中的人料到王處一中毒受傷後定要使用這些藥物,竟把全城各處藥鋪中這幾味主藥都抄得乾乾淨淨,用心可實在歹毒。 當下垂頭喪氣的回到客店,對王處一說了。王處一嘆了一口氣,臉色慘然。 郭靖心中難過,伏在桌上放聲大哭。 王處一笑道:「人人有生必有死,生固欣然,死亦天命,何況我也未見得會死呢,又何必哭泣?」輕輕擊着床沿,縱聲高歌:「知其雄兮守其雌,知其白兮守其黑,知榮守辱兮為道者損,損之又損兮乃至無極。」郭靖收淚看着他,怔怔的出神。王處一哈哈一笑,盤膝坐在床上,用起功來。 郭靖不敢驚動,悄悄走出客房,忽想:「我趕到附近市鎮去,他們未必也把那裡的藥都買光了。」想到此法,心中甚喜,正要去打聽附近市鎮的遠近道路,只見店小二匆匆進來,遞了一封信給他,信封上寫着「郭大爺親啟」 五字。郭靖心中奇怪,「是誰給我的信?」忙撕開封皮,抽出一張白紙,見紙上寫道:「我在城外向西十里的湖邊等你,有要緊事對你說,快來。」下面畫着一個小叫化的圖像,笑嘻嘻的正是黃蓉,形貌甚是神似。 郭靖心想:「他怎知我在這裡?」問道:「這信是誰送來的?」店小二道:「是街邊的一個閒漢送來的。」
郭靖回進店房,見王處一站在地下活動手足,說道:「道長,我到附近市鎮去買藥。」王處一道:「我們既想到這一層,他們何嘗想不到?不必去啦。」 郭靖不肯死心,決意一試,心想:「黃賢弟聰明伶俐,我先跟他商量商量。」說道:「我的好朋友約我見面,弟子去一下馬上就回。」說着將信給王處一看了。 王處一沉吟了一下,問道:「這孩子你怎麼認得的?」郭靖把旅途相逢的事說了。王處一道:「他戲弄侯通海的情狀我都見到了,這人的身法好生古怪……」隨即正色道:「你此去可要小心了。這孩子的武功遠在你之上,身法之中卻總是透着一股邪氣,我也摸不準是甚麼緣故。」郭靖道:「我和他是生死之交,他決不能害我。」王處一嘆道:」你和他相識有多久,能說甚麼生死之交?你莫瞧他人小,他要算計你時,你定然對付不了。」 郭靖心中對黃蓉絕無半分猜疑,心想:「道長這麼說,必因是不知黃賢弟的為人。」當下滿口誇說黃蓉的好處。王處一笑道:「你去吧。少年人無不如此,不經一事,不長一智。這人……瞧這人身形與說話聲音,似乎不是…… 似乎是個……你難道當真看不出……」說到這裡,不說下去了,只搖了搖頭。 郭靖把藥方揣在懷裡,出了西門,放開腳步,向城外奔去。出得城來,飛雪愈大,雪花點點撲面,放眼只見白茫茫的一片,野外人蹤絕跡,行了將近十里,前面水光閃動,正是一個小小湖泊。此時天氣倒不甚寒,湖中並未結冰,雪花落在湖面,都融在水裡,湖邊一排排都是梅樹,梅花再加上冰花雪蕊,更顯皎潔。 郭靖四望不見人影,焦急起來:「莫非他等我不來,先回去了?」放聲大叫:「黃賢弟,黃賢弟。」只聽忽喇喇一聲響,湖邊飛起兩隻水鳥。郭靖好生失望,再叫了兩聲,又想:「或許他還未到達,我在這裡等他便了。」 當下坐在湖邊,既掛念黃蓉,又掛念王處一的傷勢,也無心欣賞雪景,何況這大雪紛飛之象,他從小就在塞外見慣了的,至於黃沙大漠與平湖寒梅之間的不同,他也不放在心上。等了好一陣,忽聽得西首樹林中隱隱傳來爭吵之聲,他好奇心起,快步過去,只聽得一人粗聲說道:「這當兒還擺甚麼大師哥的架子?大家半斤八兩,你還不是也在半空中盪鞦韆。」另一人道:「他媽的!剛才你若不是這麼膽小,轉身先逃,咱們四個打他一個,難道便會輸了?」又一人道:「你逃得摔了一交,也不見得有甚麼了不起。」聽聲音似乎是黃河四鬼。郭靖手按腰間軟鞭,探頭往林中張去,卻空蕩蕩的不見人影。
忽聽得聲音從高處傳來,有人說道:「明刀明槍的交戰,咱們決不能輸,誰料得到這小叫化詭計百出……」郭靖抬起頭來,只見四個人吊在空中,搖搖擺擺,兀自指乎劃腳的爭吵不休,卻不是黃河四鬼是誰?他一見之下,心中大喜,料知黃蓉必在左近,笑吟吟的走過去,說道:「咦,你們又在這裡練輕功!」錢青健怒道:「誰說是練輕功?你這渾小子不生眼睛,咱們是給人吊在這裡的。」郭靖哈哈大笑。錢青健怒極,空中飛腳要去踢他,但相距遠了,卻哪裡踢得着?馬青雄罵道:「臭小子,你再不滾得遠遠的,老子撤尿淋你了!」 郭靖笑得彎了腰,說道:「我站在這裡,你的尿淋我不着。」突然身後有人輕輕一笑,郭靖轉過頭去,水聲響動,一葉扁舟從樹叢中飄了出來。 只見船尾一個女子持槳蕩舟,長髮披肩,全身白衣,頭髮上束了條金帶,白雪一映,更是燦然生光。郭靖見這少女一身裝束猶如仙女一般,不禁看得呆了。那船慢慢盪近,只見那女子方當韶齡,不過十五六歲年紀,肌膚勝雪,嬌美無比,容色絕麗,不可逼視。 郭靖只覺耀眼生花,不敢再看,轉開了頭,緩緩退開幾步。 那少女把船搖到岸邊,叫道:「郭哥哥,上船來吧!」 郭靖猛吃一驚,轉過頭來,只見那少女笑靨生春,衣襟在風中輕輕飄動。 郭靖如痴似夢,雙手揉了揉眼睛。 那少女笑道:「怎麼?不認識我啦?」郭靖聽她聲音,依稀便是黃蓉模樣,但一個骯髒襤褸的男叫化,怎麼會忽然變成一個仙女,真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聽得背後黃河四鬼紛紛叫嚷:「小姑娘,快來割斷我們身上繩索,放我們下來!」「你來幫個忙,我給你一百兩銀子!」「每人一百兩,一共四百兩!」「你要八百兩也行。」 那少女對他們渾不理睬,笑道:「我是你的黃賢弟啊,你不睬我了嗎?」
郭靖再定神一看,果見她眉目口鼻確和黃蓉一模一樣,說道:「你……你……」只說了兩個「你」字,再也接不下去了。黃蓉嫣然一笑,說道:「我本是女子,誰要你黃賢弟、黃賢弟的叫我?快上船來罷。」郭靖恍在夢中,雙足一點,躍上船去。黃河四鬼兀自將救人的賞格不斷提高。 黃蓉把小舟盪到湖心,取出酒菜,笑道:「咱們在這裡喝酒賞雪,那不好嗎?」這時離黃河四鬼已遠,叫嚷之聲已聽不到了。 郭靖心神漸定,笑道:「我真胡塗,一直當你是男子,以後不能再叫你黃賢弟啦!」黃蓉笑道:「你也別叫我黃賢妹,叫我作蓉兒罷。我爸爸一向這樣叫的。」郭靖忽然想起,說道:「我給你帶了點心來。」從懷裡掏出完顏康送來的細點,哪知他背負王處一、換水化毒、奔波求藥,早把點心壓得或扁或爛,不成模樣。黃蓉看了點心的樣子,輕輕一笑。郭靖紅了臉,道:「吃不得了!」拿起來要拋入湖中。黃蓉伸手接過,道:「我愛吃。」 郭靖一怔,黃蓉已把一塊點心放在口裡吃起來。郭靖見她吃了幾口,眼圈漸紅,眼眶中慢慢充了淚水,更是不解。黃蓉道:「我生下來就沒了媽,從沒有惟這樣記着我過……」說着幾顆淚水流了下來。她取出一塊潔白的手帕,郭靖以為她要擦拭淚水,哪知她把幾塊壓爛了的點心細心包好,放在懷裡,回眸一笑,道:「我慢慢的吃。」 郭靖絲毫不懂這種女兒情懷,只覺這個「黃賢弟」的舉動很是特異,當下問她道,「你說有要緊事對我說,是甚麼事?」黃蓉笑道:「我要跟你說,我不是甚麼黃賢弟,是蓉兒,這不是要緊事麼?」 郭靖也是微微一笑,說道:「你這樣多好看,幹麼先前扮成個小叫化?」
黃蓉側過了頭,道:「你說我好看嗎?」郭靖嘆道:「好看極啦,真像我們雪山頂上的仙女一般。」黃蓉笑道:「你見過仙女了?」郭靖道:「我沒見過,見了那還有命活?」黃蓉奇道:「怎麼?」郭靖道:「蒙古的老人家說,誰見了仙女,就永遠不想再回到草原上來啦,整天就在雪山上發痴,沒幾天就凍死了。」 黃蓉笑道:「那麼你見了我發不發痴?」郭靖臉一紅,急道:「咱們是好朋友,那不同的。」黃蓉點點頭,正正經經的道:「我知道你是真心待我好,不管我是男的還是女的,是好看還是醜八怪。」隔了片刻,說道:「我穿這樣的衣服,誰都會對我討好,那有甚麼希罕?我做小叫化的時候你對我好,那才是真好。」 她這時心情極好,笑道:「我唱個曲兒給你聽,好嗎?」郭靖道:「明兒再唱好不好?咱們要先給王道長買藥。」當下把王處一在趙王府受傷、買不到傷藥的情形簡略說了。 黃蓉道:「我本在奇怪,你滿頭大汗的在一家家藥鋪里奔進奔出,不知道於甚麼,原來是為了這個。」郭靖這才想起,他去買藥時黃蓉已躡在他身後,否則也不會知道他的住所,說道:「黃賢弟,我騎你的小紅馬去買藥好嗎?」 黃蓉正色道:「第一,我不是黃賢弟。第二,那小紅馬是你的,難道我真會要你的嗎?我只是試試你的心。第三,到附近市鎮去,也未必能買到藥。」 郭靖聽她所料的與王處一不謀而合,不禁甚是惶急。 黃蓉微笑道:「現下我唱曲兒了,你聽着。」
但見她微微側過了頭,斜倚舟邊,一縷清聲自舌底吐出: 「雁霜寒透幙。正護月雲輕,嫩冰猶薄。溪玄照梳掠。想含香弄粉,覯妝難學。玉肌瘦弱,更重重龍絹襯着。倚東風,一笑嫣然,轉盼萬花羞落。 「寂寞!家山何在:雪後園林,水邊樓閣。瑤池舊約,麟鴻更仗誰托? 粉蝶兒只解尋花覓柳,開遍南枝未覺。但傷心,冷淡黃昏,數聲畫角。」 郭靖一個字一個字的聽着,雖然於詞義全然不解,但清音嬌柔,低回婉轉,聽着不自禁的心搖神馳,意酣魂醉,這一番纏綿溫存的光景,竟是他出世以來從未經歷過的。 黃蓉一曲既終,低聲道:「這是辛大人所作的『瑞鶴仙』,是形容雪後梅花的,你說做得好嗎?」郭靖道:「我一點兒也不懂,歌兒是很好聽的。 辛大人是誰啊?」黃蓉道:「辛大人就是辛棄疾。我爹爹說他是個愛國愛民的好官。北方淪陷在金人手中,岳爺爺他們都給奸臣害了,現下只有辛大人還在力圖恢復失地。」 郭靖雖然常聽母親說起金人殘暴,虐殺中國百姓,但終究自小生長蒙古,家國之痛在他並不深切,說道:「我從未來過中原,這些事你將來慢慢說給我聽,這當兒咱們想法兒救王道長要緊。」黃蓉道:「你聽我話,咱們在這兒多玩一陣,不用着急。」郭靖道:「他說十二個時辰之內不眼藥,就會殘廢的!」黃蓉道:「那就讓他殘廢好了,又不是你殘廢,我殘廢。」郭靖「啊」 的一聲,跳起身來,道:「這……這……」臉上已現怒色。
黃蓉微笑道:「不用着惱,我包你有藥就是。」郭靖聽她言下之意似是十拿九穩,再者自己也無別法,心想:「她計謀武功都遠勝於我,聽她的話一定錯不了。」只得暫且放寬胸懷。黃蓉說起怎樣把黃河四鬼吊在樹上,怎樣戲弄侯通海,兩人拊掌大笑。 眼見暮色四合,漸漸的白雪、湖水、梅花都化成了朦朦朧朧的一片,黃蓉慢慢伸出手去,握住了郭靖的手掌,低聲道:「現今我甚麼都不怕啦。」 郭靖道:「怎麼?」黃蓉道:「就算爸爸不要我,你也會要我跟着你的,是不是?」郭靖道:「那當然。蓉兒,我跟你在一起,真是……真是……真是歡喜。」 黃蓉輕輕靠在他胸前。郭靖只覺一股甜香圍住了他的身體,圍住了湖水,圍住了整個天地,也不知是梅花的清香,還是黃蓉身上發出來的。兩人握着手不再說話。 過了良久良久,黃蓉嘆了口氣,道:「這裡真好,只可惜咱們要走啦。」 郭靖道:「為甚麼?」 黃蓉道:「你不是要去拿藥救王道長嗎?」 郭靖喜道:「啊,到哪裡去拿?」黃蓉道:「藥鋪子的那幾味藥,都到哪裡去啦?」郭靖道:「定是給趙王府的人搜去了。」黃蓉道:」不錯,咱們就到趙王府拿去。」郭靖嚇了一跳,道:「趙王府?」黃蓉道:「正是!」郭靖道:「那去不得。咱們倆去只有送命的份兒。」 黃蓉道:「難道你就忍心讓王道長終身殘廢?說不定傷勢厲害,還要送命呢!」郭靖熱血上沖,道:「好,不過,不過你不要去。」黃蓉道:「為甚麼?」郭靖道:「總而言之,你不能去。」卻說不出個道理來。 黃蓉低聲道:「你再體惜我,我可要受不了啦。要是你遇上了危難,難道我獨個兒能活着嗎?」
郭靖心中一震,不覺感激、愛惜、狂喜、自憐,諸般激情同時湧上心頭,突然間勇氣百倍,頓覺沙通天、彭連虎等人殊不足畏,天下更無難事,昂然道:「好,咱倆去拿藥。」 兩人把小舟划進岸邊,上岸回城,向王府而去。走到半路,郭靖忽然記起黃河四鬼兀自掛在樹上,停步說道:「啊,要不要去放了那四個人下來?」 黃蓉格格一笑,道:「這四個傢伙自稱『剛烈雄健』,厲害得很,凍不爛、餓不死的。就算餓死了,『梅林四鬼』可也比『黃河四鬼』高雅得多。」 [2]
主題思想
金庸武俠小說擺脫了舊有模式,以歷史題材編織武俠小說,大多以歷史上的民族矛盾與鬥爭為背景,反映戰亂及暴政給人民帶來的災難和痛苦,鞭笞上層統治者的橫徵暴斂,歌頌威武不屈的民族英雄,高揚愛國主義主旋律。 首先,《射鵰英雄傳》盡情頌揚了質樸厚道的平民英雄郭靖。在蒙古長大的漢人郭靖,不願做大將軍、大元帥和金刀駙馬,而冒險出走南歸,並與黃蓉共同死守襄陽重鎮,協力擊退蒙古的圍攻。在《射鵰英雄傳》的結尾,郭靖與成吉思汗有過一段對話,很明確地表達了金庸的觀點。雖然成吉思汗一生縱橫天下、滅國無數、功業蓋世,然而卻並不是真正的英雄,並不是真正的可以為當世敬仰並為後世追慕的大英雄。反而是郭靖這位出身草莽、行走江湖的布衣,才是一位真正為民造福、愛護百姓的大英雄。用一部武俠小說來進行這樣的歷史思辨,才使得這部《射鵰英雄傳》格外的沉重深刻、意義非凡。
其次,嚴厲痛斥了南宋權相秦檜、韓侂胄、史彌遠之流私通外敵、禍國殃民的罪行,讚揚了岳飛抗金保江山的高風亮節。《射鵰英雄傳》第一回的文字就浸透着一種悲憤的激情,為全書奠定了基調。「小桃無主自開花,煙草茫茫帶晚鴉。幾處敗垣圍故井,向來一一是人家。」 最後,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暴政下的平民的痛苦生活,鞭撻了貪官酷吏賣國賊的橫徵暴斂,謳歌了「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民族氣節。《射鵰英雄傳》是一部武俠小說,然而,它與一般的武俠小說的不同之處是它有着其他武俠小說所不具備的歷史真實感及憂國憂民之情懷。小說的開頭與結尾就充滿了一種「亂世之苦難」及「英雄之真義」的歷史真實感及其深刻的思想性。小說的開頭是寫一位說書人在臨安牛家村說一段「葉三姐節烈記」的故事,於是引起了楊鐵心、郭嘯天、曲三等人的不同反應。從而把北方人民的苦難生活情景與南方君臣「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奢靡生活情景兩相對照,引得人既憤懣又擔心。小說這樣開頭,既交代了一個極為鮮明的時代背景,又製造了一種使人憤懣憂思的歷史氛圍。愛民之心、喪國之恥、亂世之痛、英雄之思充斥着整部小說。
作者簡介
金庸,男,生於中國 浙江省 海寧縣 袁花鎮。1929年5月入讀家鄉海寧縣袁花鎮小學,先就讀於浙江省嘉興市第一中學(嘉興一中),為寫諷刺訓導主任的文章被開除,轉學去了衢州。1942年自浙江省衢州中學畢業,1944年考入中央政治大學外交系,1946年赴上海東吳法學院修習國際法課程。 1948年,畢業於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並被調往《大公報》香港分社 。1952年調入《新晚報》編輯副刊,並寫出《絕代佳人》《蘭花花》等電影劇本。
自1955年的《書劍恩仇錄》開始至1972年的《鹿鼎記》正式封筆,他共創作了十五部長、中、短篇小說。其作品內容豐富,情節跌宕起伏,有豪俠氣概,有兒女柔腸,有奇招異法,凡此種種,引人入勝。曾被多次拍攝、製作成影視作品、電腦遊戲,對當代青年的影響極其廣泛。他也曾以林歡作筆名,為長城電影公司編寫劇本,更曾合作導演過兩部電影,也曾以姚馥蘭為筆名撰寫電影評論。
早年在香港 《大公報》、《新晚報》和長城電影公司任職。後創辦香港《明報》、新加坡《新明日報》和馬來西亞《新明日報》等,形成《明報》集團公司。查良鏞先生五十年代中期起應報社之約,開始寫作連載性的武俠小說。到七十年代初寫完《鹿鼎記》而封筆,共完成了十五部。他曾用其中十四部書名的第一個字串在一起,編成「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對聯。 他的小說既繼承了傳統白話小說的語言風格,又對舊式武俠小說從思想內容到藝術手法作了全面的革新。這些作品以古代生活為題材,卻體現出現代精神,同時富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因而贏得億萬讀者的喜愛,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金庸不僅是傑出的小說大師,同時又是一位出色的社評家。他寫有近兩萬篇社評、短評,切中時弊,筆鋒雄健犀利,產生了很大影響,曾被人讚譽為「亞洲第一社評家」。當代武俠小說作家、新聞學家、企業家、政治評論家、社會活動家,被譽為「香港四大才子」之一,與古龍、梁羽生、溫瑞安並稱為中國武俠小說四大宗師。
1985年起,歷任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政治體制小組負責人之一,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執行委員會委員,以及香港特別行政區籌備委員會委員。1994年,受聘北京大學名譽教授 。2000年,獲得大紫荊勳章。2007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榮譽教授 。2009年9月,被聘為中國作協第七屆全國委員會名譽副主席 ;同年榮獲2008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 。2010年,獲得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2018年10月30日,在中國香港逝世,享年94歲。 [3]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