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啟主選單

求真百科

射鵰英雄傳·第28章 鐵掌峰頂

射鵰英雄傳·第28章 鐵掌峰頂出自《射鵰英雄傳》,《射鵰英雄傳》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最初連載於1957~1959年的《香港商報》,後收錄在《金庸作品集》中, 是金庸「射鵰三部曲」的第一部。 《射鵰英雄傳》以宋寧宗慶元五年(1199年)至成吉思汗逝世(1227年)這段歷史為背景,反映了南宋抵抗金國與蒙古兩大強敵的鬥爭,充滿愛國的民族主義情愫。

該小說歷史背景突出,場景紛繁氣勢宏偉,具有鮮明的「英雄史詩」風格;在人物創造與情節安排上,它打破了傳統武俠小說一味傳奇,將人物作為情節附庸的模式,堅持以創造個性化的人物形象為中心,堅持人物統帥故事,按照人物性格的發展需要及其內在可能性、必然性來設置情節,從而使這部小說達到了事雖奇人卻真的妙境。 [1]

目錄

正文

此時魯有腳已經醒轉,四長老聚在一起商議。魯有腳道:「現下真相未明,咱們須得對兩造詳加詢問當務之急是查實老幫主的生死。」淨衣派三老卻道:「咱們既已奉立幫主,豈能任意更改?我幫列祖列宗相傳的規矩,幫主號令決不可違。」四人爭執不休。魯有腳雙手指骨齊斷,只痛得咬牙苦忍,但言辭之中絲毫不讓。

淨衣三老互相打個手勢,走到楊康身旁。彭長老高聲說道:「咱們只信楊幫主的說話。這個小妖女幫着奸人害死了洪老幫主,企圖脫罪免死,卻在這裡胡說八道。她妖言惑眾,決不能聽。眾兄弟,把她拿下來好好拷打,逼她招供。」 郭靖躍上台去,叫道:「誰敢動手?」眾人見他神威凜凜,無人敢上台來。

裘千仞率領徒眾遠遠站着,隔岸觀火,見丐幫內訌,暗自歡喜。 黃蓉朗聲說道:「洪幫主眼下好端端在臨安大內禁宮之中,只因愛吃御廚食物,不暇分身,是以命我代領本幫幫主之位。待他吃飽喝足,自來與各位相見。」丐幫中無人不知洪幫主嗜吃如命,均想這話倒也有八分相像,只是要她這樣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代領幫主之位,卻也太過匪夷所思。 黃蓉又道:「這大金國的完顏小賊邀了鐵掌幫做幫手,暗使奸計害我,偷了幫主的打狗棒來騙人,你們怎麼不辨是非,胡亂相信?我幫四大長老見多識廣,怎地連這一個小小的奸計竟也瞧不破、識不透?」群丐忽然聽她出言相責,不由得望着四大長老,各有相疑之色。 楊康到此地步,只有嘴硬死挺,說道:「你說洪幫主還在人世,他何以命你接任幫主?他要你作幫主,又有甚信物?」黃蓉將竹杖一揮道:「這是幫主的打狗棒,難道還不是信物?」楊康強顏大笑,說道:「哈哈,這明明是我的法杖,你剛才從我手中強行奪去,誰不見來?」黃蓉笑道:「洪幫主若是授你打狗棒,怎能不授你打狗棒法?若是授了你打狗棒法,這打狗棒又怎能讓我奪來?」

楊康聽她接連四句之中,都提到打狗棒,只道她是出言輕侮,大聲說: 「這是我幫幫主的法杖,甚麼打狗棒不打狗棒,休得胡言,褻瀆了寶物。」 他自以為此語甚是得體,可以討得群丐歡心,豈知這竹棒實是叫作「打狗棒」,胖瘦二丐因敬重此棒,與楊康偕行時始終不敢直呼「打狗棒」之名。他這幾句話明明是自認不知此棒真名,群丐立即瞪目相視,臉上均有怒色。楊康已知自己這幾句話說得不對,只是不知錯在何處,萬料不到如此重要的一根法杖,竟會有這般粗俗的名字。 黃蓉微微一笑,道:「寶物長,寶物短的,你要,那就拿去。」伸出竹杖,候他來接。

楊康大喜,欲待上台取杖,卻又害怕郭靖。彭長老低聲道:「幫主,我們保駕。先拿回來再說。」便即躍上,楊康與簡、梁二老跟着上台。魯有腳見黃蓉落單,也躍上台去,雙手垂在身側,心想,「我指骨雖斷,可還有一雙腳。『魯有腳』這名字難道是白叫的嗎?」 黃蓉大大方方將竹杖向楊康遞去。楊康防她使詭,微一遲疑,豎左掌守住門戶,這才接杖。黃蓉撒手離杖,笑問:「拿穩了麼?」楊康緊握杖腰,怒問:「怎麼?」黃蓉突然左手一搭,左足飛起,右手前伸,倏忽之間又將竹杖奪了過來。 簡、彭、梁三長老大驚欲救,竹杖早已到了黃蓉手中,這三老都是武功高手,三人環衛,竟自防護不住,眼睜睜被她空手搶了過去,不由得又驚又愧。 黃蓉將杖往台上一拋,道:「只要你拿得穩,就再取去。」楊康尚自猶豫,簡長老長袖揮出,已將竹杖捲起。這一揮一卷乾淨利落,實非身負絕藝者莫辯。台下群丐看得分明,已有人喝起彩來。簡長老舉杖過頂,遞給楊康。 楊康右手運勁,緊緊抓住,心想:「這次你除非把我右手砍了下來,否則說甚麼也不能再給你搶去了。」 黃蓉笑道:「洪幫主傳授此棒給你之時,難道沒教你要牢牢拿住,別輕易給人搶去麼?」格格笑聲之中,雙足輕點,從簡、梁二老間斜身而過,直欺到楊康面前。簡長老左腕翻處,反手擒拿,但黃蓉這一躍正是洪七公親授的「逍遙遊」身法,靈動如燕,簡長老這一下便拿了個空,相距如是之近而居然失手,實是他生平罕有之事,心頭只微微一震,便聽得棒聲颯然,橫掃足脛而來。簡、梁二老忙躍起避過。黃蓉笑道:「這一招的名稱,可得罪了,叫作『棒打雙犬』!」白衫飄動,俏生生的站在軒轅台東角,那根碧綠晶瑩的竹杖在她手中映着月色,發出淡淡微光。這一次奪杖起落更快,竟無人看出她使的是甚麼手法。

郭靖高聲叫道:「洪幫主將打狗棒傳給誰了?難道還不明白麼?」台下群丐見她接連奪棒三次,一次快似一次,不禁疑心大起,紛紛議論起來。 魯有腳朗聲道:「眾位兄弟,這位姑娘適才出手,當真是老幫主的功夫。」 簡長老和彭、梁二人對望一眼,他三人跟隨洪七公日久,知道這確是老幫主的武功。簡長老說道:「她是老幫主的弟子,自然得到傳授,那有甚希奇?」 魯有腳道:「自來打狗棒法,非丐幫幫主不傳,簡長老難道不知這個規矩?」 簡長老冷笑道:「這位姑娘學得一兩路空手奪白刃的巧招,雖然了得,卻未必就是打狗棒法?」 魯有腳心中也是將信將疑,說道:「好,姑娘請你將打狗棒法試演一遍,倘若確是老幫主真傳,天下丐幫兄弟自然傾心服你。」簡長老道:「這套棒法咱們都是只聞其名,無人見過,誰能分辨真假。」魯有腳道:「依你說怎地?」簡長老雙掌一拍,大聲叫道:」只要這位姑娘以棒法打敗了我這對肉掌,姓簡的死心塌地奉她為主。若是再有二心,教我萬箭透身,千刀分屍。」 魯有腳道:」嘿,你是本幫高手,二十年前便已名聞江湖。這位姑娘有多大年紀?她棒法縱精,怎敵得過你數十寒暑之功?」

兩人正自爭論未決,梁長老性子暴躁,已聽得老大不耐,挺力撲向黃蓉,叫道:「打狗棒法是真是假,一試便知。看刀!」呼呼呼連劈三刀,寒光閃閃,這三刀威猛迅捷,但均避開黃蓉身上要害之處,又快又准,不愧是丐幫高手。 黃蓉將竹杖往腰帶中一插,足下未動,上身微晃,避開三刀,笑道:「對你也用得着打狗棒法?你配麼?」左手進招,右手竟來硬奪他手中單刀。 梁長老成名已久,見這乳臭未乾的一個黃毛丫頭竟對自己如此輕視,怒火上沖,三刀一過,立時橫砍硬劈,連施絕招。簡長老此時對黃蓉已不若先前敵視,知道中間必有隱情,只怕梁長老鹵莽從事,傷害於她,叫道:「梁長老,可不能下殺手。」黃蓉笑道:「別客氣!」身形飄忽,拳打足踢,肘撞指截,瞬息間連變了十幾套武功。 台下群丐看得神馳目眩。八袋弟子中的瘦丐忽然叫道:「啊,這是蓮花掌!」那胖丐跟着叫道:「咦,這小姑娘也會銅錘手!」他叫聲未歇,台上黃蓉又已換了拳法,台下丐幫中的高手一一叫了出來:「啊,這是幫主的混天功。」「啊哈,她用鐵帚腿法!這招是『垂手破敵』!」 原來洪七公生性疏懶,不喜收徒傳功,丐幫眾弟子立了大功的,他才傳授一招兩式,作為獎勵。黎生辦事奮不顧身,也只受傳了降龍十八掌中的一招「神龍擺尾」。洪七公又有一個脾氣,一路功夫傳了一人之後,不再傳給旁人,是以丐幫諸兄弟所學各自不同,只有黃蓉乖巧伶俐,烹飪手段又高,特別得他歡心,才在長江之濱的姜廟鎮上學得了他數十套武功,只不過她愛玩貪多,每一路武功只學得幾招。洪七公也懶得詳加指點,眼見黃蓉學得一知半解,只得形式而已,卻也不去管她,這時她有心在群丐之前炫示,將洪七公親傳的本領一一施展出來,群丐中有學過的,都情不自禁的呼叫出口。

梁長老刀法精妙,若憑真實功夫,實在黃蓉之上,只是她連換怪異招數,層出不窮,一時眼花撩亂,不敢進招,只將一柄單刀使得潑水不進,緊緊守住門戶。 刀光拳影中黃蓉忽地收掌當胸,笑道:「認栽了麼?」梁長老未展所長,豈肯服輸?單刀從懷中斗然翻出,縱刃斜削。黃蓉不避不讓,任他這一刀砍下,只聽眾丐齊聲驚呼,簡長老與魯有腳大叫:「住手!」梁長老也已知道不對,急忙提刀上揮,卻已收勢不及,正好砍在黃蓉左肩,暗叫:「不好!」 這一刀雖然中間收勁,砍力不沉,卻也非令黃蓉身上受傷不可,正自大悔,突然左腕一麻,嗆啷一聲,單刀已跌落在地。他哪裡知道黃蓉身穿軟蝟甲,鋼刀傷她不得,就在他欲收不收、又驚又悔之際,腕後三寸處的「會宗穴」已被黃蓉用家傳「蘭花拂穴手」拂中。 黃蓉伸足踏住單刀,側頭笑道:「怎麼?」梁長老本以為這一刀定已砍傷對方,豈知她絲毫無損,哪想得到她穿有護身寶衣,驚得呆了,不敢答話,急躍退開。楊康說道:「她是黃藥師的女兒,身上穿了刀槍不入的軟蝟甲,那也沒甚麼希奇。」 簡長老低眉凝思。黃蓉笑道:「怎麼?你信不信?」魯有腳連使眼色,叫她見好便收。他瞧出黃蓉武功雖博,功力卻大不及梁長老之深,若非出奇制勝,最多也只能打成平手,簡長老武功更遠在梁長老之上,黃蓉決非他的敵手,但見她笑吟吟的不理會自己的眼色,甚是焦急,欲待開言,雙手手骨被裘千仞捏碎,忍了半日,這時更加劇痛難熬,全身冷汗,哪裡還說得出話來?

簡長老緩緩抬頭,說道:「姑娘,我來領教領教!」郭靖在旁見他神定氣閒,手澀步滯,也知黃蓉敵他不過,決意攬在自己身上,拾起捆縛過的牛皮索,搶上幾步,奮力疾揮,牛皮索倏地飛出,捲住簡長老那根被裘千仞插入山石的鋼杖,喝一聲:「起!」那鋼杖被繩索扯動,激飛而出。 鋼杖去勢本是向着簡長老,郭靖縱身向前,搶在中間,一掌「時乘六龍」 在杖旁劈了過去。這是降龍十八掌中的一招,力道非同小可。鋼杖受這勁力帶動,猛然間轉頭斜飛。郭靖伸手接住,左掌握住杖頭,使一招「密雲不雨」,右掌握住杖尾,使一招「損則有孚」,他以左右互搏之術,同使降龍二掌,本被裘千仞拗成弧形的鋼杖在兩股力道拉扯之下復又慢慢伸直。他雙手撒掌一合,使招「見龍在田」,掌緣擊在杖腰,叫道:「接兵刃罷!」鋼杖疾向簡長老飛去。 鋼杖從空中矯矢飛至,迅若風雷,勢不可當,簡長老知道若是伸手去接,手骨立時折斷,急忙躍開,只怕傷了台下眾丐,大叫:「台下快讓開!」卻見黃蓉倏地伸出竹棒,棒頭搭在鋼杖腰裡,輕輕向下按落。武學中有言道:「四兩撥千斤」,這一按力道雖輕,卻是打狗棒法中一招「壓扁狗背」的精妙招數,力道恰到好處,竟將鋼杖壓在台上,笑道:「你用鋼杖,我用竹棒,咱倆過過招玩兒。」

簡長老驚疑不已,打定了不勝即降的主意,彎腰抬起鋼杖,杖頭向下,杖尾向上,躬身道:「請姑娘棒下留情。」這杖頭向下,原是武林中晚輩和長輩過招時極恭敬的禮數,意思是說不敢平手為敵,只是請予指點。 黃蓉竹棒伸出,一招「撥狗朝天」,將鋼杖杖頭挑得甩了上來,笑道;」 不用多禮,只怕我本領不及你。」這鋼杖是簡長老已使了數十年得心應手的兵刃,被她輕輕一挑,竟爾把持不住,杖頭直翻起來,砸向自己額角,急忙振腕收住,更是暗暗吃驚,當下依晚輩規矩讓過三招,鋼杖一招「秦王鞭石」,從背後以肩為支,扳擊而下,使的是梁山泊好漢魯智深傳下來的「瘋魔杖法」。 黃蓉見他這一擊之勢威猛異常,心想只要被他杖尾掃到,縱有蝟甲護身,卻也難保不受內傷,當下不敢怠慢,展開師授「打狗棒法」,在鋼杖閃光中欺身直上。這鋼杖重逾三十斤,竹棒卻只十餘兩,但丐幫幫主世代相傳的棒法果然精微奧妙,雖然兩件兵器輕重懸殊,大小難匹,但數招一過,那粗如兒臂的鋼杖竟被一根小竹棒逼得施展不開。

簡長老初時只怕失手打斷本幫的世傳寶棒,出杖極有分寸,當與竹棒將接未觸之際,立即收杖。豈知黃蓉的棒法凌厲無倫,或點穴道,或刺要害,簡長老被迫收杖回擋,十餘合後,但見四方八面俱是棒影,全力招架尚且不及,哪裡還有餘暇顧到勿與竹棒硬碰? 郭靖大為嘆服:「恩師武功,確是人所難測。」又想:「他老人家不知此刻身在何處?所受的傷不知好了些沒有?」忽見黃蓉棒法斗變,三根手指捉住棒腰,將那竹棒舞成個圓圈,宛似戲耍一般。 簡長老一呆,鋼杖抖起,猛點對方左肩。黃蓉竹棒疾翻,搭在鋼杖離杖頭尺許之處,順勢向外牽引,這一招十成中倒有九成九是借用了對方勁力。 簡長老只感鋼杖似欲脫手飛出,急忙運勁回縮,哪知鋼杖竟如是給竹棒粘住了,鋼杖後縮,竹棒跟着前行。他心中大驚,連變七八路杖法,終究擺脫不了竹棒的粘纏。 打狗棒法共有絆、劈、纏、戳、挑、引、封、轉八訣,黃蓉這時使的是個「纏」字訣,那竹棒有如一根極堅韌的細藤,纏住了大樹之後,任那樹粗大數十倍,不論如何橫挺直長,休想再能脫卻束縛。更拆數招,簡長老力貫雙膀,使開「大力金剛杖法」,將鋼杖運得呼呼風響,但他揮到東,竹棒跟向東,他打到西,竹棒隨到西。黃蓉毫不用力,棒隨杖行,看來似乎全由簡長老擺布,其實是如影隨形,借力制敵,便如當年郭靖馴服小紅馬之時,任它暴跳狂奔,始終是乘坐於馬背之上。

大力金剛杖法使到一半,簡長老已更無半點懷疑,正要撤杖服輸,彭長老忽然叫道:「用擒拿手,抓她棒頭。」黃蓉道:「好,你來抓!」棒法再變,使出了「轉」字訣。「纏」字訣是隨敵東西,這「轉」字訣卻是令敵隨己,但見竹棒化成了一團碧影,猛點簡長老後心「強間」、「風府」、「大椎」、「靈台」、「懸樞」各大要穴。這些穴道均在背脊中心,只要被棒端點中,非死即傷。簡長老識得厲害,勢在不及回杖相救,只得向前竄躍趨避,豈知黃蓉的點打連綿不斷,一點不中,又點一穴,棒影只在他背後各穴上晃來晃去。 簡長老無法可施,只得向前急縱,卻是避開前棒,後棒又至。他腳下加勁,欲待得機轉身,但他縱躍愈快,棒端來得愈急。台下群丐但見他繞着黃蓉飛奔跳躍,大轉圈子。黃蓉站在中心,舉棒不離他後心,竹棒自左手交到右手,又自右手交到左手,連身子也不必轉動,好整以暇,悠閒之極。簡長老的圈子越轉越大,逼得魯有腳與彭、梁二長老不得不下台趨避。簡長老再奔了七八個圈子,高聲叫道:「黃姑娘手下容情,我服你啦!」口中大叫,足下可絲毫不敢停步。 黃蓉笑道:「你叫我甚麼?」簡長老忙道:「對,對!小人該死,小人參見幫主。」要待回身行禮,但見竹棒毫不放鬆,只得繼續奔跑,到後來汗流浹背,白鬍子上全是水滴。黃蓉心中氣惱已消,也就不為已甚,笑上雙頰,竹棒縮回,使起「挑」字訣,搭住鋼杖向上甩出,將簡長老疾奔的力道傳到杖上,鋼杖急飛上天。

簡長老如逢大赦,立即撤手,回身深深打躬。台下群丐見了她這打狗棒法神技,哪裡更有絲毫懷疑,齊聲高叫:「參見幫主!」上前行禮。 簡長老踏上一步,一口唾液正要向黃蓉臉上吐去,但見她白玉般的臉上透出珊瑚之色,嬌如春花,麗若朝霞,這一口唾液哪裡吐得上去?一個遲疑,咕的一聲,將一口唾液咽入了咽喉,但聽得頭頂風響,鋼杖落將下來,他怕黃蓉疑心,不敢舉手去接,縱身躍開。 卻見人影閃動,一人躍上台來,接住了鋼杖,正是四大長老中位居第三的彭長老。黃蓉被他用「懾心法」擒住,最是惱恨,見此人上來,正合心意,也不說話,舉棒徑點他前胸「紫宮穴」,要用「轉」字決連點他前胸大穴,逼他不住倒退,比簡長老適才更加狼狽。哪知彭長老狡猾異常,知道自己武功不及簡長老,他尚不敵,自己也就不必再試,見黃蓉竹棒點來,不閃不避,叉手行禮。 黃蓉將棒端點在他的「紫宮穴」上,含勁未發,怒道:「你要怎地?」 彭長老道:「小人參見幫主。」黃蓉怒目瞪了他一眼,與他目光相接,不禁心中微微一震,急忙轉頭,但說也奇怪,明知瞧他眼睛必受禍害,可是不由自主的要想再瞧他一眼。一回首,只見他雙目中精光逼射,動人心魄。這次轉頭也已不及,立即閉上眼睛。彭長老微笑道:「幫主,您累啦,您歇歇罷!」

聲音柔和,極是悅耳動聽。黃蓉果覺全身倦怠,心想累了這大半夜,也真該歇歇了,心念這麼一動,更是目酸口澀,精疲神困。 簡長老這時既已奉黃蓉為幫主,那就要傾心竭力的保她,知道彭長老又欲行使「懾心術」,上前喝道,「彭長老,你敢對幫主怎地?」彭長老微笑,低聲道:「幫主要安歇,她也真倦啦,你莫驚擾她。」 黃蓉心中知道危急,可是全身酸軟,雙眼直欲閉住沉沉睡去,就算天塌下來,也須先睡一覺再說,就在這心智一半昏迷、一半清醒之際,猛然間想起郭靖說過的一句話,立時便似從夢中驚醒,叫道:「靖哥哥,你說真經中有甚麼『移魂大法』?」 郭靖早已瞧出不妙,心想若那彭長老再使邪法,立時上去將他一掌擊斃,聽黃蓉如此說,忙躍上台去,在她耳邊將經文背誦了一遍。 黃蓉聽郭靖背誦經文,叫她依着止觀法門,由「制心止」而至「體真止」,她內功本有根基,人又聰敏,一點即透,當即閉目默念,心息相依,綿綿密密,不多時即寂然寧靜,睜開眼來,心神若有意,若無意,已至忘我境界。 彭長老見她閉目良久,只道已受了自己言語所惑,昏沉睡去,正自欣喜,欲待再施狡計,突見她睜開雙眼,向着自己微微而笑,便也報以微微一笑,但見她笑得更是歡暢,不知怎地,只覺全身輕飄飄的快美異常,不由自主的哈哈大笑起來。 黃蓉心想《九陰真經》中所載的功夫果然厲害無比,只這一笑之間,已勝過了對方,當下也就格格淺笑。彭長老心知不妙,猛力鎮懾心神,哪知這般驚惶失措,心神更是難收,眼見黃蓉笑生雙靨,哪裡還能自制,站起身來,捧腹狂笑。只聽得他哈哈,嘻嘻,啊哈,啊喲,又叫又笑,越笑越響,笑聲在湖面上遠遠傳了出去。

群丐面面相覷,不知他笑些甚麼。簡長老連叫:「彭長老,你幹甚麼?怎敢對幫主恁地不敬?」彭長老指着他的鼻子,笑得彎了腰。簡長老還以為自己臉上有甚麼古怪,伸袖用力擦了幾擦。 彭長老笑得更加猛烈,一個倒翻筋斗,翻下台來,在地下大笑打滾。 群丐這才知道不妙。彭長老兩名親信弟子搶上前去相扶,被他揮手推開,自顧大笑不已,不到一盞茶時分,已笑得氣息難通,滿臉紫脹。須知「懾心術」或「移魂大法」系以專一強固之精神力量控制對方心靈,原非怪異,後世或稱「催眠術」,或稱「心理分析」,或稱「精神治療」等等,只是當時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自不免驚世駭俗。若是常人,受到這移魂大法,只是昏昏欲睡而已,原無大礙,他卻是正在聚精會神的運起懾心術對付黃蓉,被她突然還擊,這一來自受其禍,自是比之常人所遭厲害了十倍。 簡長老心想他只要再笑片刻,必致窒息而死,躬身向黃蓉道:「敬稟幫主:彭長老對幫主無禮,原該重懲,但求幫主大量寬恕。」魯有腳與梁長老也躬身相求,求懇聲中雜着彭長老聲嘶力竭的笑聲。 黃蓉向郭靖道:「靖哥哥,夠了麼?」郭靖道:「夠了,饒了他罷。」

黃蓉道:「三位長老,你們要我饒他,那也可以,只是你們大家不得在我身上唾吐。」簡長老見彭長老命在頃刻,忙道:「幫規是幫主所立,也可由幫主所廢,弟子們但憑吩咐。」黃蓉見可免這唾吐之厄,心中大喜,笑道:「好啦,你去點了他的穴道。」 簡長老躍下台去,伸手點了彭長老兩處穴道,彭長老笑聲止歇,翻白了雙眼,儘自呼呼喘氣,委頓不堪。 黃蓉笑道:「這我真要歇歇啦!咦,那楊康呢?」郭靖道:「走啦!」 黃蓉跳了起來,叫道:「怎麼讓他走了?哪裡去啦?」郭靖指向湖中,說道:「他跟那裘老頭兒走啦。」黃蓉望着湖中帆影,眼見相距已遠,追之不及,恨恨不已,心知郭靖顧念兩代結義之情,眼見他逃走卻不加阻攔。 原來楊康見黃蓉與簡長老剛動上手,便占上風,知道若不走為上着,立時性命難保,乘着眾人全神觀斗之際,悄悄溜到鐵掌幫幫眾之中,央求相救。 裘千仞瞧這情勢,黃蓉接任幫主之局已成,無可挽回,郭、黃武功高強,丐幫勢大難敵,當下不動聲色,率領幫眾,帶同了楊康下船離島。丐幫弟子中雖有人瞧見,但簡、黃激鬥方酣,無人主持大局,只得聽其自去,不與理會。 黃蓉執棒在手,朗聲說道:「現下洪幫主未歸,由我暫且署理幫主事宜。

簡、梁兩位長老率領八袋弟子,東下迎接洪幫主。魯長老且在此養傷。」群丐歡聲雷動。 黃蓉又道:「這彭長老心術不正,你們說該當如何處治?」簡長老躬身道:「彭兄弟罪大,原該處以重刑,但求幫主念他昔年曾為我幫立下大功,免他死罪。」黃蓉笑道:「我早料到你會求情,好罷,剛才他笑也笑得夠了,革了他的長老,叫他做個八袋弟子罷。」簡、魯、彭、梁四老一齊稱謝。黃蓉道:「眾兄弟難得聚會,定然有許多話說。你們好好葬了黎生、余兆興兩位。我瞧魯長老為人最好,一應大事全聽他吩咐。簡、梁二位長老盡心相助。 我這就要走,咱們在臨安府相見罷。」牽着郭靖的手,下山而去。 群丐直送到山腳下,侍她坐船在煙霧中沒了蹤影,方始重上君山,商議幫中大計。 郭、黃二人回到岳陽樓時,天已大明,紅馬和雙鵰都好好候在樓邊。 黃蓉舉首遠眺,只見一輪紅日剛從洞庭湖連天波濤中踴躍而出,天光水色,壯麗之極,笑道:「靖哥哥,范文正公文章說得好:『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如此景色,豈可不賞?咱們上去再飲幾杯。」郭靖道好,兩人上得樓來,見到昨日共飲之處,想起夜來種種驚險,不禁相視一笑。

岳陽並無佳釀,但山水怡情,自足暢懷。兩人對飲數杯,黃蓉忽然俏臉一板,眉間隱現怒色,說道:「靖哥哥,你不好!」郭靖吃了一驚,忙問: 「甚麼事?」黃蓉道:「你自己知道。又問我幹嗎?」 郭靖搔頭沉思,哪裡想得起來,只得求道:「好蓉兒,你說罷。」黃蓉道:「好,我問你:昨晚咱倆受丐幫陣法擠迫,眼見性命不保,你幹麼撇開我?難道你死了我還能活麼?難道你到今天還不知道我的心麼?」說着眼淚掉了下來,一滴滴的落在酒杯之中。郭靖見她對自己如此情深愛重,心中又驚又愛,伸出手去握住她右手,卻不知說甚麼話好,過了好一會,方道:「是我不好,咱倆原須死在一起才是。」 黃蓉輕輕嘆了口氣,正待說話,忽聽樓梯上腳步聲響,有人探頭張望。 兩人抬起頭來,猛然照面,三個人都吃了一驚。上來的正是鐵掌水上飄裘千仞。 郭靖急忙站起,擋在黃蓉身前,只怕那老兒暴下殺手。哪知裘千仞咧嘴一笑,舉手打個招呼,立即轉身下樓,這一笑中顯得又是油滑,又是驚慌。 黃蓉道:「他怕咱們。這人真是奇怪,我跟下去瞧瞧。」也不等郭靖回答,已搶步下樓。

郭靖叫道:「千萬小心了!」忙摸出一錠銀子擲在櫃檯上,奔出樓門,兩邊一望,早不見裘千仞與黃蓉的影子,想起昨晚見到他功夫之狠、下手之辣,只怕黃蓉遭了他的毒手,大叫:「蓉兒,蓉兒,你在哪兒?」 黃蓉聽得郭靖呼叫,卻不答應,她悄悄跟在裘千仞身後,要瞧個究竟,只一出聲自然被他知覺。這時兩人一先一後,正走在一所大宅之旁。黃蓉躲在北牆角後面,要待裘千仞走遠後再行跟蹤。裘千仞聽到郭靖叫聲,料知黃蓉跟隨在後,一轉過牆角,也躲了起來。兩人待了半晌,細聽沒有動靜,同時探頭,一個玉顏如湘江上芙蓉,一個老臉似洞庭湖橘皮,兩張臉相距不到半尺,兩張臉同時變色。 兩人各自輕叫一聲,轉身便走。黃蓉雖怕他掌力厲害,卻仍不死心,兜着大宅圍牆轉了大半個圈子,生怕他走遠了,展開輕功,奔得極急,要搶在東牆角後面,再行窺探,豈知她轉了這個念頭,裘千仞也是一般心思,一老一少繞着宅第轉了一圈,驀地里又撞在一處,這次相遇卻是在朝南的照壁之後。 黃蓉尋思:「我若轉身後退,他必照我後心一掌。這老賊鐵掌厲害,只怕躲避不開。」只得微微一笑,說道:「裘老爺子,天地真小,咱倆又見面啦。」心中卻在暗籌脫身之策:「我且跟他耗着,等靖哥哥趕到就不怕他啦。」 裘千仞笑道:「那日在臨安一別,不意又在此處相遇,姑娘別來無恙。」黃蓉心想:「昨晚明明在君山見到你這老賊,今日卻又來信口開河。好,由得你睜着眼睛說夢話。我這打狗棒法厲害,且冷不防打他個措手不及。」突然提高聲音叫道:「靖哥哥你打他背心。」裘千仞吃了一驚,轉身看時,黃蓉竹棒揮出,以「絆」字訣着地掃去。

裘千仞轉身不見有人,便知中計,微感勁風襲向下盤,急忙涌身躍起,總算躲過了一招,但這打狗棒法的「絆」字訣有如長江大河,綿綿而至,決不容敵人有絲毫喘息時機,一絆不中,二絆續至,連環鈎盤,雖只一個「絆」 字,中間卻蘊藏着千變萬化。裘千仞越躍越快,但見地下一片綠竹化成的碧光盤旋飛舞。「絆」到十七八下,裘千仞縱身稍慢,被竹棒在左脛上一撥,右踝上一鈎,撲地倒了,張口大叫:「且慢動手,我有話說。」 黃蓉笑吟吟的收棒,待他躍起,尚未落地,又是一挑一打。裘千仞立足不住,仰天一交摔倒。片刻之間,黃蓉連絆了他五交,到第六次跌倒,裘千仞知道再起來只有多摔一交,俯伏在地,竟不動彈。黃蓉笑道:「你裝死嗎?」 裘千仞應聲而起,拍的一聲,雙手拉斷了褲帶,提着褲腰,叫道:「你走不走,我要放手啦!」黃蓉一呆,萬料不到他以江湖上一個大幫之主竟會出此下流手段,生怕他放手落下褲子,啐了一口,轉身便走。只聽得背後那老兒哈哈大笑,得意非凡,接着腳步聲響,黃蓉回過頭來,只見他雙手提着褲腰,飛步追來。 黃蓉又好氣又好笑,饒是她智計多端,一時之間也無善策,只得疾奔逃避。兩人奔出十餘丈,裘千仞正待見好便收,忽見郭靖從屋角轉出,搶着擋在黃蓉面前,右掌擋胸,左掌從胯間緩緩抬起,劃個半圓,伸向胸間。裘千仞見多識廣,知他只要雙掌虛捧成球,立時便有極厲害的招術發出,當即大笑三聲,止步叫道:「啊喲,不妙,糟了,糟了。」

黃蓉道:「靖哥哥,打,別理他胡說。」郭靖昨晚在君山之巔見到裘千仞的鐵掌功夫,端的鋒銳狠辣,精妙絕倫,不在周伯通、黃藥師、歐陽鋒諸人之下,自己頗有不如,此時狹路相逢,哪敢有絲毫輕敵之意?當下氣聚丹田,四肢百骸無一不松,全神待敵。 裘千仞雙手拉住褲腰,說道:「兩個娃娃且聽你爺爺說,這兩日你爺爺貪飲貪食,吃壞了肚子,可又要出恭啦。」黃蓉只叫:「靖哥哥打他。」自己卻不敢向前,反而後退數步。裘千仞道:「我料知你們這兩個娃娃的心意,不讓你爺爺好好施點本事教訓一頓,總是難以服氣,偏生你爺爺近來鬧肚子,到得緊要關頭上,肚子裡的東西總是出來搗亂。好罷,兩個娃娃聽了,七日之內,你爺爺在鐵掌山下相候,你們有種來麼?」 黃蓉聽他爺爺長、娃娃短的胡說,手中早就暗扣了一把鋼針,只待他說到興高采烈的當口,要以「滿天花雨」之技,在他全身釘上數十枚針兒,瞧他還敢不敢亂嚼舌根?心中正自算計,忽然聽到「鐵掌山下」四字,立時想起曲靈風遺畫中的那四行秘字,心中一凜,接口道:「好啊,任你是龍潭虎穴,我們也必來闖上一闖。到那時咱們可得來真的,不許你再胡鬧賴皮了。 鐵掌山在哪裡?怎生走法?」 裘千仞道:「從此處向西,經常德、辰州,溯沅江而上,瀘溪與辰溪之間有座形如五指向天的高山,那就是鐵掌山了。那山形勢險惡,你爺爺的手腳又厲害無比,兩個娃娃若是害怕,那乘早向你爺爺賠個不是,也就別來啦。」 黃蓉聽到「形如五指向天」六字,心中更喜,道:「好,一言為定,七日之內,我們必來拜山。」裘千仞點點頭,忽然愁眉苦臉,連叫:「啊喲,啊喲!」 提着褲腰向西疾趨。

郭靖道:「蓉兒,有一件事我實在推詳不透,你說給我聽。」黃蓉道:「甚麼事?」郭靖道:「這位老前輩的武功本來厲害之極,我們決非他敵手,怎麼老是愛玩弄騙人伎倆?有時又假裝武功低微?那日歸雲莊上他在我胸口擊了一掌,若是他使出真力,我今日哪裡還有命在?他裝瘋喬癲,到底是甚麼用意?」黃蓉輕輕咬着手指,沉思半晌,道:「我也真箇不懂。剛才我用打狗棒法接連絆了他幾交,這老兒毫無還手之力,只好撒賴使潑。莫非昨晚他拗曲鋼杖,又是甚麼詐術!」郭靖搖頭道:「他捏碎魯有腳雙手,用掌力接我內勁,那都是真實本領,決計假裝不來。」 黃蓉俯下身來,拿着頭上珠釵在地下畫來畫去,又過半晌,嘆口氣道,「我可想不出這老兒在鬧甚麼玄虛啦。咱們到了鐵掌山,終究會有個水落石出。」郭靖道:「到鐵掌山幹麼?此間大事已了,咱們快找師父去。這糟老頭兒就愛搗鬼,豈能拿他作真?」黃蓉道:「靖哥哥,我問你。爹爹給你那幅畫給雨淋濕了,透了些甚麼字出來?」郭靖搔了搔頭道:「那些字殘缺不全,早瞧不出甚麼意思啦。」黃蓉笑道:「那你不會想麼?」郭靖明知自己想不出,就算想出甚麼,也決不如黃蓉想得明白,忙道:「好蓉兒,你一定想出了,快說給我聽。」 黃蓉用釵兒將那四行字劃在地下,說道:「第一行少了的,必是個『武』字,湊起來就是『武穆遺書』四字。第二行我本來猜想不出,給那老兒一說,那就容易不過,不是『山』字,就是個『峰』字。」 黃蓉念了一遍:「武穆遺書,在鐵掌山。」郭靖雙掌一拍,大聲叫道:「好啊,咱們快去!鐵掌幫與金人勾結,定會將這部寶書獻給完顏洪烈。下面兩句是甚麼呢?」黃蓉笑道:「你自己不用心思,偏愛催人家。那老兒說這鐵掌山形如五指,那第三句只怕是『中指峰下』四字。」郭靖拍手叫道:「對對,蓉兒你真聰明。第四句,第四句!」黃蓉沉吟道:「我就是想不出這句啊。第二……節,第二……節。」頭一側,秀髮微揚,道:「想不出,我們去了再說。」

兩人縱馬引雕,徑自西行,過常德,經桃源,下沅陵,不一日已到瀘溪,詢問鐵掌山的所在,卻是人人搖頭不知。兩人好生失望,只得尋一家小客店宿了。晚間黃蓉問起當地名勝古蹟,店小二滔滔不絕的說了許多,卻始終不提「鐵掌山」三字。黃蓉小嘴一撇,道:「這些去處也平常得緊。瀘溪畢竟是小地方,有甚好山好水?」那店小二受激,甚是不忿,道:「瀘溪雖是小地方,可是猴爪山的風景,別處哪裡及得上?」黃蓉心中一動,忙問:「猴爪山在哪裡?」那店小二不再答話,說道:「恕罪則個。」出房去了。 黃蓉追到門口,一把抓住他後心拉了回來,摸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道:「你說個清清楚楚,這銀子就是你的。」店小二怦然心動,伸手輕輕摸了摸銀子,涎臉道:「這麼大的一錠?」黃蓉微笑點頭。店小二低聲道:「小人說就說了,兩位可千萬去不得。那猴爪山里住着一群凶神惡煞,任誰走近離山五里,休想保得性命。」郭、黃二人對望一眼,點了點頭。黃蓉道:「那猴爪山共有五個山峰,就像猴兒的手掌一般,是麼?」店小二喜道:「是啊! 原來姑娘早知道啦!那可不是小人說的。這五個山峰生得才叫奇怪。」郭靖忙問:「怎樣?」店小二道:「那五座山峰排列得就和五根手指一模一樣,中間的最高,兩旁順次矮下來。這還不奇,最奇的是每座山峰又分三截,就如手指的指節一般。」黃蓉跳了起來,叫道:「第二指節,第二指節。」郭靖大喜,也叫:「正是,正是。」店小二卻是不知所云,呆呆的望着兩人。 黃蓉詳細問了入山途徑,把銀子給了他,店小二歡天喜地的去了。

黃蓉站起身來,道:「靖哥哥,走罷。」郭靖道:「此去不過六十餘里,小紅馬片刻即至,咱們白日上去拜山為是。」黃蓉笑道:「拜甚麼山?去盜書。」郭靖叫道:「是啊!我真傻,想不到這節。」 兩人不欲驚動店中諸人,越窗而出,悄悄牽了紅馬,依着店小二指點的途徑,向東南方馳去。山路崎嶇,道旁長草過腰,極是難行,行得四十餘里,已遠遠望見五座山峰聳天入雲。小紅馬神駿無儔,不多時便已馳到山腳。 此時近看,但見五座山峰峭兀突怒,確似五根手指豎立在半空之中。居中一峰尤見挺拔。郭靖喜道:「這座山峰和那畫中的當真一般無異,你瞧,峰頂不都是松樹?」黃蓉笑道:「就只少個舞劍的將軍。靖哥哥,你上去舞一會劍罷。」郭靖笑道:「就可惜我不是將軍。」黃蓉道:「要做將軍還不容易?將來成吉思汗……」說到這裡,便即住口。郭靖明白她本來要說甚麼話,轉過了頭,不敢望她的臉。 兩人將紅馬與雙鵰留在山腳之下,繞到主峰背後,眼見四下無人,施展輕功,撲上山去,行了數里,山路轉了個大彎,斜向西行。兩人順路奔去,那道路東彎西曲,盤旋往復,好不怪異,走了一頓飯時分,前面密密麻麻的儘是松樹。 兩人停步商議是徑行上峰,還是入林看個究竟,剛說得幾句,忽見前面林中隱隱透出燈光。兩人打個招呼,放輕腳步,向燈火處悄悄走近。行不數步,突然呼的一聲,路旁大樹後躍出兩名黑衣漢子,各執兵刃,一聲不響的攔在當路。 黃蓉心想:「若是交手驚動了人,盜書就不易了。」靈機一動,從懷中取出裘千仞的那隻鐵掌,托在手中,走上前去,也是一言不發。兩名漢子向鐵掌一看,臉上各現驚異之色,躬身行禮,閃在道旁。黃蓉出手如電,竹棒突伸,輕輕兩顫,已點中二人穴道,抬腿將二人踢入長草叢中,直奔燈火之處。

走到臨近,見是一座五開間的石屋,燈火從東西兩廂透出,兩人掩到西廂,只見室內一隻大爐中燃了洪炭,煮着熱氣騰騰的一鑊東西,鑊旁兩個黑衣小童,一個使勁推拉風箱,另一個用鐵鏟翻炒鑊中之物,聽這沙沙之聲,所炒的似是鐵沙。一個老頭閉目盤膝坐在鍋前,對着鍋中騰上來的熱氣緩吐深吸。這老頭身披黃葛短衫,正是裘千仞。只見他呼吸了一陣,頭上冒出騰騰熱氣,隨即高舉雙手,十根手指上也微有熱氣裊裊而上,忽地站起身來,雙手猛插入鑊。那拉風箱的小童本已滿頭大汗,此時更是全力拉扯。裘千仞忍熱讓雙掌在鐵沙中熬煉,隔了好一刻,這才拔掌,回手拍的一聲,擊向懸在半空的一隻小布袋。這一掌打得聲音甚響,可是那布袋竟然紋絲不動,殊無半點搖晃。 郭靖暗暗吃驚,心想:「看這布袋,所盛鐵沙不過一升之量,又用細索憑空懸着,他竟然一掌打得布袋毫不搖動。此人武功深厚,委實非同小可。」 黃蓉卻認定他裝模作樣,又是在搗鬼欺人,若非要先去盜書,早已出言譏嘲了。 兩人見他雙掌在布袋上拍一會,在鑊中熬一會,熬一會又拍一會,再無別般花樣,黃蓉想看出裘千仞鐵鑊中、手指上的熱氣到底是怎生弄將出來,看了半天,不知他古怪竅門的所在,心想:「倘若二師父到來,定能一出手便戳穿這老騙子的把戲,我可是甘拜下風。」於是掩到東廂窗下,向里窺探,這一看又是一驚。

原來房中坐着一男一女,卻是楊康與穆念慈。郭靖與黃蓉都大為詫異: 「怎地穆姊姊竟會也在這裡?」但聽楊康正花言巧語,要騙她早日成親。穆念慈卻堅說要他先殺完顏洪烈,報了父母之仇,方能敘兒女之情。楊康道:「好妹子,你怎地如此不識大體?」穆念慈奇道:「我不識大體?」楊康道:「是啊!想那完顏洪烈防護甚周,以我一人之力,豈能輕易下手?你做了我媳婦,我假意帶你去拜見翁舅,那時兩人聯手,自然大功可成。」穆念慈見他說得有理,低首沉吟,燈光下雙頰暈紅。楊康見她已有允意,握住她的左手,輕輕撫摸,左手伸過去摟住了她的纖腰。 黃蓉再也忍耐不住,正待出言揭破他的陰謀,只聽身後一個蒼老的聲音喝道:「是誰擅自上我山來?」郭黃一齊回首,月光下看得明白,不是裘千仞是准?以往見到裘千仞,見他雖然自高自大,裝模作樣,眼神中的油腔滑調卻總是掩飾不住,此刻卻見他神色儼然,威嚴殊不可犯。黃蓉不由得一怔,心想,「這老兒到了自己山上,架子更是擺得十足。是了,他定是早就發覺我們到了山上,他在鐵鑊中搞那玩意,不是做給我們看的嗎?」於是笑道:「裘老爺子,我跟你請安來啦。七日之約沒誤期麼?」裘千仞怒道:「甚麼七日之約?胡說八道!」黃蓉笑道:「咦,怎麼轉眼就忘了?你鬧肚子的病根兒好了罷?要是還沒好,不如去請大夫治好了再跟我動手,免得……嘻嘻!」 裘千仞更不答話,一聲長嘯,雙掌猛往黃蓉左右雙肩拍去。黃蓉笑嘻嘻的並不理會,不閃不避,有心要叫軟蝟甲上的尖刺在他掌上刺下十多個窟窿,只聽得郭靖驚叫:「蓉兒閃開。」耳旁一股勁風過去,知道郭靖出手側擊敵人,只覺肩上兩股巨力同時撞到,欲待趨避,已自不及,身不由主的往後摔去,人未着地,氣息已閉。

裘千仞掌心與她蝟甲尖刺一觸,也已受傷不輕,雙掌流血,心下驚怒交集,眼見郭靖掌到,急忙回掌橫擊。兩人掌力相交,砰砰兩聲,各自退出三步。只不過裘千仞穩穩站住,郭靖卻身子連晃了兩下,這一掌既交,雙方可說高下已判,昨晚在君山借着丐幫弟子的身子較勁,兩人似乎打成了平手,然而那是由於郭靖出手中帶着天罡北斗陣的巧勁,此刻硬碰硬的比拚,畢竟還是輸了一籌。郭靖關切黃蓉,哪肯戀戰,忙俯身抱她起來,卻聽背後風聲颯然,敵人又攻了過來。 郭靖左手抱住黃蓉,更不回身,右手一招「神龍擺尾」向後揮去,這是降龍十八掌中的救命絕招,他在情急之下使將出來,更是威力倍增。裘千仞與他掌力一交,不由得身子也是微微一晃,又見掌心刺破處着實疼痛,只怕黃蓉身上所藏尖刺中餵有毒藥,忙舉掌在月光下察看,見血色鮮紅,略覺放心。 郭靖乘他遲疑之際,抱起黃蓉,拔步向峰頂飛跑,只奔出數十步,猛聽得身後喊聲大作,回頭下望,但見無數黑衣漢子高舉火把大呼追來,郭靖後無退路,只得向峰頂攀援而上,忙亂中一探黃蓉鼻息,卻無呼吸,急叫:「蓉兒,蓉兒!」始終未聞回答。只這麼稍有稽遲,裘千仞與幫中十餘高手已追得相距不遠。郭靖心想:「若憑我一人,硬要闖下山去,原亦不難,只是蓉兒身受重傷,卻難犯此險。」

當下足底加快,再不依循峰上小徑,徑自筆直的往上爬去。他在大漠懸崖上練過爬山輕功,抄的又是近路,過不多時已將追兵拋遠。他足下不停,將臉挨過去和黃蓉臉頰相觸,覺到尚甚溫暖,稍感放心,叫了幾聲,黃蓉卻仍不答應,抬頭見離峰頂已近,心想這山峰周圍不廣,此時四下里必已被敵人團團圍住,且找個歇足所在,救醒蓉兒再說。上下左右一望,見左上方二十餘丈處黑黝黝的似有一個洞穴,當即提氣竄去,奔到臨近,果然是個山洞,洞口砌似玉右,修建得極是齊整。 郭靖也不理洞內有無埋伏危險,直闖進去,將黃蓉輕輕放在地下,將右手放在她後心「靈台穴」上,助她順氣呼吸。只聽得山腰裡鐵掌幫的幫眾愈聚愈多,喊聲大振,郭靖卻充耳不聞,此時縱然有千軍萬馬衝到跟前,他也要先救醒黃蓉,再作理會。 約莫過了一盞茶時分,黃蓉「嚶」的一聲,悠悠醒來,低聲叫道:「我胸口好疼。」 郭靖大喜,慰道:「蓉兒別怕,你在這裡歇一陣。」走到洞口。橫掌當胸,決心拚死抗敵護她,可是放眼下望,不由得驚奇萬分。只見山腰裡火把結成了整整齊齊的一道火牆,離山洞約有里許之遙,各人面目依稀可辨,當先一人身披葛衫,正是裘千仞。但眾人雙腳宛如釘牢在地下一般,儘管咆哮怒罵,卻不再上前一步。

望了一陣,猜不透眾人鬧的是甚麼玄虛,回進洞來,俯身去看黃蓉,忽聲身後擦擦兩聲,似是腳步聲響。郭靖大驚,先回掌護住後心,再挺腰轉身,但那洞黑沉沉的望不見底,不知裡面藏的是人是怪。郭靖喝道:「是誰?快出來。」洞裡先傳出他呼喝的回聲,靜了半晌,忽聽傳出幾下咳嗽,一聲大笑,聽來不由得令人毛骨竦然,竟然便似裘千仞的聲音。 郭靖晃亮火折,只見洞內大踏步走出一人,身披葛衫,手執蒲扇,白須皓髮,正是鐵掌水上飄裘千仞。郭靖一驚非小,適才明明見到他在山腰裡率眾叫罵,怎麼一轉眼之間竟已到了山洞之內?霎時之間,只覺背上涼颼颼地,竟已嚇出了一身冷汗。 只聽裘千仞哈哈笑道,「兩個娃娃果然不怕死,來找爺爺,好得很!膽子不小,挺有骨氣,好得很!」突然臉一板,眉目間猶似罩上一層嚴霜,喝道:「這是鐵掌幫的禁地,入者有死無生,兩個娃娃活得不耐煩了?」郭靖心中正琢磨他這話的用意,卻聽黃蓉輕聲道:「既是禁地,你怎麼又入來啦?」 裘千仞登時現出尷尬神色,隨即收住,說道:「爺爺有要事在身,可沒閒功夫跟你娃娃們扯淡。」說着搶步出洞。

郭靖見他快步掠過身旁,只怕他猛下毒手,傷了黃蓉,心想:「此時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雙手齊出,猛往他肩頭擊去,料他必要回掌擋架,那就立時以肘錘撞擊他的前胸,這一招武功是妙手書生朱聰所授,先着擊肩乃虛,後着肘錘方實,妙在後着含蘊不露,敵人不易識破。他先着擊出,裘千仞果然回掌擋架,郭靖兩臂一挺,肘錘正要撞出,突覺對方雙掌擋來軟弱無力,全不似適才交鋒時那般勁在掌先的上乘功夫。郭靖手上變招遠比心中想事為速,心中尚未決定該當如何,雙手順勢抓出,已將他兩手手腕年牢拿住。 裘千仞用力掙扎,卻哪裡掙得出他的掌握?他不掙也還罷了,這一掙更顯露了他武功淺薄。郭靖再無懷疑,兩手一放一拉,待裘千仞被這一拉之勢牽動,跌跌撞撞的沖將過來,順手便點了他胸口的「陰都穴」。裘千仞癱軟在地,動彈不得,說道:「我的小爺,這當口性命交關,你何苦和我鬧着玩兒?」 只聽得山腰中幫眾的喊聲更加響亮,想來其餘四峰中的幫眾也已紛紛趕到。郭靖道:「你好好送我們下山去。」裘千仞皺眉搖頭道:「我自己尚且性命不保,怎能送你們下山?」郭靖道:「你叫你徒子徒孫讓道,到了山下,我自然給你解開穴道。」裘千仞愁眉苦臉,說道:「我的小爺,你老磨着我幹麼?你到洞口去瞧瞧就明白啦。」

郭靖走到洞口,向下望去,不由得驚得呆了,但見裘千仞手揮蒲扇,正站在幫眾之前,向着洞口頓足而罵。郭靖急忙回頭,卻見裘千仞仍是好端端的臥在地下,奇道:「你……你……怎麼有兩個你?」 黃蓉低聲道:「傻哥哥,你還不明白,有兩個裘千仞啊,一個武功高強,一個卻就會吹牛。他倆生得一模一樣。這是個淨長着一張嘴的。」郭靖又呆了半晌,這才恍然大悟,向裘千仞道:「是不是?」 裘千仞苦着臉道:「姑娘既說是,就算是罷。我們倆是雙生兄弟,我是哥哥。本來武功是我強,後來我兄弟的武功也就跟着了不得起來啦。」郭靖道:「那麼到底誰是裘千仞?」裘千仞道:「名字不同,又有甚麼關係?是我叫千仞還是他叫千仞,不都一樣?咱倆兄弟要好,從小就合用一個名兒。」 郭靖道:「快說,到底誰是裘千仞?」黃蓉道:「那還用問?自然他是冒充字號的。」郭靖道:「哼,老頭兒,那麼你叫甚麼?」

裘千仞挨不過,只得道:「記得先父也曾給我另外起過一個名兒,叫甚麼『千丈』。我念着不好聽,也就難得用它。」郭靖一笑,道:「哈,那你就是裘千丈,不用賴啦。」裘千丈面不紅,耳不赤,洋洋自如,說道:「人家愛怎生叫就怎生叫,你管得着麼?十尺為丈,七尺為仞,倒還是『千丈』比『千仞』長了三千尺。」黃蓉道:「我瞧你倒是改名為千分、千厘好些。」 郭靖道:「怎麼他們盡在山腰裡吶喊,卻不上來?」裘千丈道:「不得我號令,誰敢上來?」郭靖將信將疑。黃蓉卻道:「靖哥哥,不給他些好的,諒這狡猾老賊也不肯吐露真情。你點他『天突穴』!」郭靖依言伸指點去。 這「天突穴」乃屬奇經八脈中的陰維脈,系在咽喉之下,「璇璣穴」上一寸之處,是陰維任脈之會,一被點中,裘千丈只覺全身皮下似有千萬蟲蟻亂爬亂咬,麻癢難當,連叫:「啊唷,啊唷,你……你這不是坑死人麼?作這等陰賊損人勾當。」郭靖道:「快回答我的話,那就給你解了。」裘千丈叫道:「好罷,爺爺拗不過你這兩個娃娃。」當下忍着麻癢,把真情說了出來。

原來裘千丈與裘千仞是同胞攣生兄弟,幼時兩人性情容貌,全無分別。 到十三歲上,裘千仞無意之間救了鐵掌幫上官幫主的性命。那上官幫主感恩圖報,將全身武功傾囊相授。裘千仞到得二十四歲時,功夫浸尋有青出於藍之勢,次年上官幫主逝世,臨終時將鐵掌幫幫主之位傳了給他。裘千仞非但武功驚人,而且極有才略,數年之間,將原來一個小小幫會整頓得好生興旺,自從「鐵掌殲衡山」一役將衡山派打得一蹶不振之後,鐵掌水上飄的名頭威震江湖。當年華山論劍,王重陽等曾邀他參預。裘千仞以鐵掌神功尚未大成,自知非王重陽敵手,故而謝絕赴會,十餘年來隱居在鐵掌峰下閉門苦練,有心要在二次論劍時奪取「武功天下第一」的榮號。 此時裘千丈的生性與兄弟已全然不同,一個武藝日進,一個自愧不如之餘,愈來愈愛吹牛騙人。一個隱居深山,一個乘勢打起兄弟的招牌在外招搖。 郭靖與黃蓉在歸雲莊、臨安府等地所遇到的是裘千丈,而在君山、鐵掌山所遇的卻是裘千仞。只因二人容貌打扮一般無異,黃蓉一個托大,竟為裘千仞鐵掌震傷。

這鐵掌山中指峰是鐵掌幫歷代幫主埋骨之所在,幫主臨終時自行上峰待死。幫中有一條極嚴厲的幫規,任誰進入中指峰第二指節的地區以內,決不能再活着下峰。若是幫主喪命在外,必由一名幫中弟子負骨上峰,然後自刎殉葬,幫中弟子都認是極大榮耀。郭靖背着黃蓉,慌不擇路,誤打誤撞的闖入了鐵掌幫聖地,是以幫眾只管忿怒呼叫,卻不敢觸犯禁條,追上峰來。連幫主裘千仞自己,空有一身武功,也惟有高聲叫罵而已。 那裘千丈卻何以又敢來到石室之中?原來鐵掌幫每代幫主臨終之時,必帶着他心愛的寶刀寶劍、珍物古玩上峰,一代又復一代,石室中寶物自是不少。裘千丈數月來累累受辱,自思藝不如人,但若有幾件削鐵如泥的利刃,臨敵交鋒之時自可威力大增,想到郭、黃日內就要找上山來,遇上時如何抵敵?於是冒着奇險,偷入石室盜寶,料想鐵掌幫中無人敢上中指峰第二指節的禁地,決計無人發覺,豈道無巧不巧,偏偏遇上了二人。 郭靖聽他說完,沉吟不語,心想:「此處既是禁地,敵人諒必不敢逼近,但這山峰穿雲插天,四下無路可走,如何得脫此難?」黃蓉忽道:「靖哥哥,你到裡面探探去。」郭靖道:「我先瞧瞧你的傷勢。」打火點燃一根枯柴,解開她肩頭衣服和蝟甲,只見雪白的雙肩上各有一個烏黑的五指印痕,受傷實是不輕,若非身有蝟甲相護,這兩掌已要了她的性命。郭靖心想:「歐陽鋒與裘千仞的功力在伯仲之間,當日恩師硬接西毒的蛤蟆功,蓉兒好在隔了一層蝟甲至寶,但恩師的功夫與蓉兒卻又大不相同。看來蓉兒此傷與恩師所受的不相上下,實是難以痊可的了。」手中執着枯柴,呆呆出神。

裘千丈大叫:「娃娃說話是放屁麼?還不給爺爺解開穴道?這般又麻又癢,有誰抵得住了?你倒自己點了這穴道試試。」郭靖想着黃蓉的傷勢,竟沒聽見。 黃蓉微微一笑,道:「傻哥哥,你急甚麼?給老頭兒解了穴道罷。」郭靖這才覺醒,過去解開了他的「天突穴」。裘千丈身上麻癢漸止,可是「陰都穴」仍被閉住,躺在地下只有吹鬍子突眼珠的份兒。 郭靖找了一根兩尺來長的松柴,燃着了拿在手中,道:「蓉兒,我進去瞧瞧,你獨自在這兒,可害怕麼?」黃蓉身上冷一陣、熱一陣,實是疼痛難當,只是怕郭靖擔憂,強作笑容道:「有老頭兒陪着,我不怕,你去罷。」 郭靖高舉松柴,一步步向內走去,轉了兩個彎,前面赫然現出一個極大的洞穴。這石洞系天然生成,較之外面人工開鑿的石室大了十來倍。放眼瞧去,洞內共有十餘具骸骨,或坐或臥,神態各不相同,有的骸骨散開在地,有的卻仍具完好人形,更有些骨罈靈位之屬。每具骸骨之旁都放着兵刃、暗器、用具、珍寶等物。郭靖呆望半晌,心想:「這十多位幫主當年個個是一世之雄,今日卻盡數化作一團骸骨,總算大伙兒有伴,倒也不嫌寂寞。對,這法兒挺好,勝過獨個兒孤零零的埋在地下。」 他見到各種寶物利器,卻如不見,只是掛着黃蓉,正要轉身退出,忽見洞穴東壁一具骸骨的身上放着一隻木盒,盒上似乎有字。他走上數步,拿松柴湊近照去,只見盒上刻着「破金要訣」四字,他心中一動:「說不定這就是岳武穆王的遺書了。」伸左手去拿木盒,輕輕一拉,只聽得喀喀數聲,那骸骨突然迎頭向他撲將下來。 郭靖一驚,急向後躍,那骸骨撲在地下,四下散開。 郭靖拿了木盒,奔到外室,將松柴插入地下孔隙,扶起黃蓉,在她面前將木盒揭開,盒內果然是兩本冊子,一厚一薄。郭靖拿起面上那本薄冊,翻了開來,原來是岳飛歷年的奏疏、表檄、題記、書啟、詩詞。郭靖隨手翻閱,但見一字一句之中,無不忠義之氣躍然,不禁大聲讚嘆。黃蓉低聲道:「你讀一段給我聽。」

郭靖順手一翻,見一頁上寫着「五嶽祠盟記」五字,於是讀道:「自中原板蕩,夷狄交侵,余發憤河朔,起自相台,總發從軍,歷二百餘戰。雖未能遠入荒夷,洗盪巢穴,亦且快國讎之萬一。今又提一旅孤軍,振起宜興。 建康之戰,一鼓敗虜,恨未能使匹馬不回耳。故且養兵休卒,蓄銳侍敵,嗣當激勵士卒,功期再戰,北逾沙漠,喋血虜廷,盡屠夷種,迎二聖歸京闕,取故土下版圖,朝廷無虞,主上奠枕,余之願也。河朔岳飛題。」 這篇短記寫盡了岳飛一生的抱負。郭靖識字有限,但胸中激起了慷慨激昂之情,雖然有幾個字讀錯了音,竟也把這篇題記讀得聲音鏗鏘,甚是動聽。 若是當日在歸雲莊上,裘千丈少不免要譏諷幾句,說岳飛不識時務,一片愚忠,於國於民皆無補益,但此刻身上穴道未解,只要有一言惹惱了郭靖,他多半又會再點自己的「天突穴」,岳飛是不是識時務並不相干,自己卻非大大的識時務不可,當下連連點頭,贊道:」文章做得好,讀也讀得好,英雄文章英雄讀,相得益彰。」

黃蓉嘆道:「怪不得爹爹常說,只恨遲生了數十年,不能親眼見到這位大英雄。你再讀讀他的詩詞。」郭靖順次讀了幾首,《滿江紅》、《小重山》等詞黃蓉是熟知的,《題翠光寺》、《贈張完》等詩她卻從未見過。 山腰間鐵掌幫的喊聲不歇,郭靖讓黃蓉枕在自己腿上,藉着松柴火光,朗聲誦讀岳飛的遺詩道:「題目是《題鄱陽龍居寺》:「巍石山前寺,林泉勝復幽。紫金諸佛相,白雪老僧頭。潭水寒生月,松風夜帶秋。我來囑龍語,為雨濟民憂。」只聽得風動林木,山谷鳴響,黃蓉驟感寒意,偎在郭靖懷中。

郭靖出神道:「岳武穆王念念不忘百姓疾苦,這才是真英雄大豪傑啊。」 黃蓉嗯了一聲,微笑道:「大英雄的詩,小英雄來讀,旁邊還有一位老英雄躺在地下聽着,那更是錦上添花。」問郭靖道:「另一本冊子裡寫着些甚麼?」郭靖拿起看了幾行,喜道:「這……這隻怕便是岳武穆王親筆所書的兵法。完顏洪烈那奸賊作夢也想着的,就是這部書了。天幸沒叫那奸賊得了去。」只見第一頁上寫着十八個大字,曰:「重搜選,謹訓習,公賞罰,明號令,嚴紀律,同甘苦。」

正待細看,忽然山腰間鐵掌幫徒喊聲陡止,四下里除了山巔風響,更無半點聲息。這些時候中幫眾的叫罵聲、吶喊聲始終不斷,此刻忽爾停歇,反覺十分怪異。 郭靖與黃蓉側耳側聽,過了片刻,靜寂中隱隱傳來噼噼拍拍的柴草燃燒之聲,只聽裘千丈連珠價叫起苦來,叫道:「今日爺爺這條老命,送在你這兩個小娃娃手中了。」情急之下,把「大英雄」又叫作「小娃娃」了。郭靖搶出門去,只見幾排火牆正燒上峰來。這山峰四周圍是密林長草,這一着火,轉眼間便要成為一片火海。 郭靖立時省悟:「他們不敢進入禁地,便使火攻。山洞中無着火之物,不致焚毀,可是咱們三個卻要活活的給烤成焦炭了。」急忙回身抱起黃蓉,只聽裘千丈躺在地下破口大罵,於是在他腰眼裡輕輕踢了兩腳,解開他的穴道,讓他自行逃走,將木盒和兩本冊子揣在懷裡,不敢逗留,徑往峰頂爬去。

那石穴是在中指峰的第二指節,離峰頂尚有數十丈之遙。郭靖凝神提氣,片刻之間攀登峰頂。裘千丈也跟着一步步的挨上來。郭靖回頭向下望去,見火焰正緩緩燒上,雖然一時不致便到,但終究是難以脫身,不由得長嘆一聲。 黃蓉忽道:「岳武穆王名飛,字鵬舉,咱們來個雕舉,好不好?」郭靖問道:「甚麼雕舉?」黃蓉道:「叫雕兒負了咱們飛下去啊。」 一聽此言,郭靖喜得跳起身來,叫道:「那當真好玩得緊。我喚雕兒上來。只不知雕兒有沒這個力氣。」黃蓉嘆道:「反正是死,也只得冒險一試了。」郭靖當下盤膝坐定,凝聚中氣,在丹田盤旋片刻,然後從喉間一吐而出,嘯聲遠遠傳了出去,這正是馬鈺當年授他的全真派玄門內功,他修習《九陰真經》之後,功力更是精進。這中指峰自峰頂至峰腳相距何止數里,但嘯聲發出,過不多時便白影臨空,雙鵰在月光下御風而至,停在二人面前。 郭靖替黃蓉解下身上軟蝟甲,扶她伏在雌雕背上,怕她傷後無力扶持,用衣帶將她身子與雕身縛住,然後自己伏上雄雕之背,摟住雕頸,口中一聲呼嘯,雙鵰振翅而起。兩人斗然憑虛臨空。但雙鵰一飛離地,立感平穩異常。 郭靖初時還怕自己身子重,那雕兒未必負荷得起,豈知那白雕雙翅展開,竟然並無急墮之像。

黃蓉究是小孩心性,心想這是天下奇觀,可得讓裘千丈那老兒瞧個仔細,於是輕拉雕頸,要它飛向裘千丈身旁。雌雕依命飛近。裘千丈正自慌亂,眼見之下,不禁又驚又羨,叫道:「好姑娘,也帶我走罷。大火便要燒上來,老兒可活不成啦!」 黃蓉笑道:「我這雕兒負不起兩人。你求你弟弟救你,不就成啦?你比他多三千尺,他非聽你號令不可。」輕拍雕頸,轉身飛開。裘千丈大急,叫道:「好姑娘,你瞧我這玩意兒有趣不?」黃蓉好奇心起,拉雕回頭,要瞧瞧他有甚麼玩意。哪知裘千丈突然和身向前猛撲,飛離山峰,向黃蓉背上抱去。他深知若是衝下峰去,縱能脫出火圈,但私入禁地,犯了幫中嚴規,莫說是幫主的兄弟,縱是幫主本人,也未必能夠活命,這時便想再深入石洞避火,來路也被大火阻斷,是以不顧一切的要搶上雕背逃走。 那白雕雖然神駿,究竟負不起兩人,黃蓉被裘千丈一抱住,白雕立時向峰下深谷急落。那雕雙翅用力扑打,始終支持不住。裘千丈抓住黃蓉後心,用力要將她摔下雕背,但她身子用衣帶縛在雕上,急切間摔她不下。黃蓉手足被縛,也是難以回手。眼見二人一雕都要摔入深谷,粉身碎骨。 鐵掌幫幫眾站在山腰看得明白,個個駭得目瞪口呆,做聲不得。 正危急間,那雄雕負着郭靖疾撲而至,鋼喙啄去,正中裘千丈頂門。那老兒斗然間頭頂劇痛,伸手抵擋,就只這麼一鬆手,已一連串的筋斗翻將下去,長聲慘呼從山谷下傳將上來。 雌雕背上斗輕,縱吭歡唳,振翅直上。雙鵰負着二人,比翼北去。

註:岳飛《滿江紅》詞膾炙人口,但不見於宋人記載。岳飛之孫岳珂編集《金陀萃編》及《經進家集》,遍錄岳飛之詩文奏章,此詞並未收入。此詞最早見於明人著作,有人疑為明人偽作。惟消閒說部於此不必深究,故仍假定為岳飛所作。[2]

主題思想

金庸武俠小說擺脫了舊有模式,以歷史題材編織武俠小說,大多以歷史上的民族矛盾與鬥爭為背景,反映戰亂及暴政給人民帶來的災難和痛苦,鞭笞上層統治者的橫徵暴斂,歌頌威武不屈民族英雄,高揚愛國主義主旋律。 首先,《射鵰英雄傳》盡情頌揚了質樸厚道的平民英雄郭靖。在蒙古長大的漢人郭靖,不願做大將軍、大元帥和金刀駙馬,而冒險出走南歸,並與黃蓉共同死守襄陽重鎮,協力擊退蒙古的圍攻。在《射鵰英雄傳》的結尾,郭靖與成吉思汗有過一段對話,很明確地表達了金庸的觀點。雖然成吉思汗一生縱橫天下、滅國無數、功業蓋世,然而卻並不是真正的英雄,並不是真正的可以為當世敬仰並為後世追慕的大英雄。反而是郭靖這位出身草莽、行走江湖的布衣,才是一位真正為民造福愛護百姓的大英雄。用一部武俠小說來進行這樣的歷史思辨,才使得這部《射鵰英雄傳》格外的沉重深刻、意義非凡。

其次,嚴厲痛斥了南宋權相秦檜、韓侂胄、史彌遠之流私通外敵、禍國殃民的罪行,讚揚了岳飛抗金保江山的高風亮節。《射鵰英雄傳》第一回的文字就浸透着一種悲憤的激情,為全書奠定了基調。「小桃無主自開花,煙草茫茫帶晚鴉。幾處敗垣圍故井,向來一一是人家。」 最後,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暴政下的平民的痛苦生活,鞭撻了貪官酷吏賣國賊的橫徵暴斂,謳歌了「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民族氣節。《射鵰英雄傳》是一部武俠小說,然而,它與一般的武俠小說的不同之處是它有着其他武俠小說所不具備的歷史真實感及憂國憂民之情懷。小說的開頭與結尾就充滿了一種「亂世之苦難」及「英雄之真義」的歷史真實感及其深刻的思想性。小說的開頭是寫一位說書人在臨安牛家村說一段「葉三姐節烈記」的故事,於是引起了楊鐵心、郭嘯天、曲三等人的不同反應。從而把北方人民的苦難生活情景與南方君臣「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奢靡生活情景兩相對照,引得人既憤懣又擔心。小說這樣開頭,既交代了一個極為鮮明的時代背景,又製造了一種使人憤懣憂思的歷史氛圍。愛民之心、喪國之恥、亂世之痛、英雄之思充斥着整部小說。

作者簡介

金庸,男,生於中國 浙江省 海寧縣 袁花鎮。1929年5月入讀家鄉海寧縣袁花鎮小學,先就讀於浙江省嘉興市第一中學(嘉興一中),為寫諷刺訓導主任的文章被開除,轉學去了衢州。1942年自浙江省衢州中學畢業,1944年考入中央政治大學外交系,1946年赴上海東吳法學院修習國際法課程。 1948年,畢業於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並被調往《大公報》香港分社  。1952年調入《新晚報》編輯副刊,並寫出《絕代佳人》《蘭花花》等電影劇本。

自1955年的《書劍恩仇錄》開始至1972年的《鹿鼎記》正式封筆,他共創作了十五部長、中、短篇小說。其作品內容豐富,情節跌宕起伏,有豪俠氣概,有兒女柔腸,有奇招異法,凡此種種,引人入勝。曾被多次拍攝、製作成影視作品、電腦遊戲,對當代青年的影響極其廣泛。他也曾以林歡作筆名,為長城電影公司編寫劇本,更曾合作導演過兩部電影,也曾以姚馥蘭為筆名撰寫電影評論。

早年在香港 《大公報》、《新晚報》和長城電影公司任職。後創辦香港《明報》、新加坡《新明日報》和馬來西亞《新明日報》等,形成《明報》集團公司。查良鏞先生五十年代中期起應報社之約,開始寫作連載性的武俠小說。到七十年代初寫完《鹿鼎記》而封筆,共完成了十五部。他曾用其中十四部書名的第一個字串在一起,編成「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對聯。

他的小說既繼承了傳統白話小說的語言風格,又對舊式武俠小說從思想內容到藝術手法作了全面的革新。這些作品以古代生活為題材,卻體現出現代精神,同時富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因而贏得億萬讀者的喜愛,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金庸不僅是傑出的小說大師,同時又是一位出色的社評家。他寫有近兩萬篇社評、短評,切中時弊,筆鋒雄健犀利,產生了很大影響,曾被人讚譽為「亞洲第一社評家」。當代武俠小說作家、新聞學家、企業家、政治評論家、社會活動家,被譽為「香港四大才子」之一,與古龍、梁羽生、溫瑞安並稱為中國武俠小說四大宗師。 1985年起,歷任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政治體制小組負責人之一,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執行委員會委員,以及香港特別行政區籌備委員會委員。1994年,受聘北京大學名譽教授   。2000年,獲得大紫荊勳章。2007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榮譽教授   。2009年9月,被聘為中國作協第七屆全國委員會名譽副主席  ;同年榮獲2008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  。2010年,獲得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2018年10月30日,在中國香港逝世,享年94歲。 [3]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