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鵰英雄傳·第31章 鴦鴛錦帕
射鵰英雄傳·第31章 鴦鴛錦帕出自《射鵰英雄傳》,《射鵰英雄傳》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最初連載於1957~1959年的《香港商報》,後收錄在《金庸作品集》中, 是金庸「射鵰三部曲」的第一部。 《射鵰英雄傳》以宋寧宗慶元五年(1199年)至成吉思汗逝世(1227年)這段歷史為背景,反映了南宋抵抗金國與蒙古兩大強敵的鬥爭,充滿愛國的民族主義情愫。
該小說歷史背景突出,場景紛繁,氣勢宏偉,具有鮮明的「英雄史詩」風格;在人物創造與情節安排上,它打破了傳統武俠小說一味傳奇,將人物作為情節附庸的模式,堅持以創造個性化的人物形象為中心,堅持人物統帥故事,按照人物性格的發展需要及其內在可能性、必然性來設置情節,從而使這部小說達到了事雖奇人卻真的妙境。 [1]
目錄
正文
一燈大師低低嘆了口氣道:「其實真正的禍根,還在我自己。我大理國小君,雖不如中華天子那般後宮三千,但后妃嬪御,人數也是眾多,唉,這當真作孽。想我自來好武,少近婦人,連皇后也數日難得一見,其餘貴妃官嬪,哪裡還有親近的日子?」說到此處,向四名弟子道:「這事的內里因由,你們原也不知其詳,今日好教你們明白。」
黃蓉心道:「他們當真不知,總算沒有騙我。」只聽一燈說道:「我眾妃嬪見我日常練功學武,有的瞧着好玩,纏着要學,我也就隨便指點一二,好教她們練了健身延年。內中有一個姓劉的貴妃,天資特別穎悟,竟然一教便會,一點即透,難得她年紀輕輕,整日勤修苦練,武功大有進境。也是合當有事,那日她在園中練武,卻給周怕通周師兄撞見了。那位周師兄是個第一好武之人,生性又是天真爛漫,不知男女之防,眼見劉貴妃練得起勁,立即上前和她過招。周師兄得自他師哥王真人的親傳,劉貴妃哪裡是他對手……」
黃蓉低聲道:「啊喲,他出手不知輕重,定是將劉貴妃打傷了?」 一燈大師道:「人倒沒有打傷,他是三招兩式,就以點穴法將劉貴妃點倒,隨即問她服是不服。劉貴妃自然欽服。周師兄解開她的穴道,甚是得意,便即高談闊論,說起點穴功夫的秘奧來。劉貴妃本來就在求我傳她點穴功夫,可是你們想,這門高深武功,我如何能傳給後宮妃嬪?她聽周師兄這麼說,正是投其所好,當即恭恭敬敬的向他請教。」 黃蓉道:「咳,那老頑童可得意啦。」一燈道:「你識得周師兄?」黃蓉笑道:「咱們是老朋友了,他在桃花島上住了十多年沒離開一步。」一燈道:「他這樣的性兒,怎能耽得住?」黃蓉笑道:「是給我爹爹關着的,最近才放了他。」一燈點頭道:「這就是了。周師兄身子好罷?」黃蓉道:「身子倒好,就是越老越瘋,不成樣兒。」指着郭靖,抿嘴笑道:「老頑童跟他拜了把子,結成了義兄義弟。」 一燈大師忍不住蕪爾微笑,接着說道:「這點穴功夫除了父女、母子、夫婦,向來是男師不傳女徒,女師不傳男徒的……」黃蓉道:「為甚麼?」 一燈道:「男女授受不親啊。你想,若非周身穴道一一摸到點到,這門功夫焉能授受?」黃蓉道:「那你不是點了我周身穴道麼?」那漁人與農夫怪她老是打岔,說些不打緊的閒話,齊向她橫了一眼。黃蓉也向兩人白了一眼,道:「怎麼?我問不得麼?」一燈微笑道:「問得問得。你是小女孩兒,又是救命要緊,那自作別論。」黃蓉道:「好罷,就算如此。後來怎樣?」
一燈道:「後來一個教一個學,周師兄血氣方剛,劉貴妃正當妙齡,兩個人肌膚相接,日久生情,終於鬧到了難以收拾的田地……」黃蓉欲待詢問,口唇一動,終於忍住,只聽一燈接着道:「有人前來對我稟告,我心中雖氣,礙於王真人面子,只是裝作不曉,哪知後來卻給王真人知覺了,想是周師兄性子爽直,不善隱瞞……」黃蓉再也忍不住,問道:「甚麼事啊?甚麼事鬧到難以收拾?」一燈一時不易措辭,微一躊躇才道:「他們並非夫婦,卻有了夫婦之事。」 黃蓉道:「啊,我知道啦,老頑童和劉貴妃生了個兒子。」一燈道:「唉,那倒不是。他們相識才十來天,怎能生兒育女?王真人發覺之後,將周師兄捆縛了,帶到我跟前來讓我處置。我們學武之人義氣為重,女色為輕,豈能為一個女子傷了朋友交情?我當即解開他的捆縛,並把劉貴妃叫來,命他們結成夫婦。哪知周師兄大叫大嚷,說道本來不知這是錯事,既然這事不好,那就殺他頭也決計不干,無論如何不肯娶劉貴妃為妻。當時王真人嘆道:若不是早知他傻裡傻氣,不分好歹,做出這等大壞門規之事來,早已一劍將他斬了。」 黃蓉伸了伸舌頭,笑道:「老頑童好險!」 一燈接着道:「這一來我可氣了,說道:『周師兄,我確是甘願割愛相贈,豈有他意?自古道:兄弟如手足,夫妻如衣服。區區一個女子,又當得甚麼大事?』」 黃蓉急道:「呸,呸,伯伯,你瞧不起女子,這幾句話簡直胡說八道。」
那農夫再也忍不住了,大聲道:「你別打岔,成不成?」黃蓉道:「他說話不對,我定然要駁。」在漁、樵、耕、讀四人,一燈大師既是君,又是師,對他說出來的話,別說口中決不會辯駁半句,連心中也是奉若神聖,這時聽得黃蓉信口恣肆,都不禁又驚又怒。 一燈大師卻並不在意,繼續講述:「周師兄聽了這話,只是搖頭。我心中更怒,說道:『你若愛她,何以堅執不要?倘若並不愛她,又何以做出這等事來?我大理國雖是小邦,難道容得你如此上門欺辱?』周師兄呆了半晌不語,突然雙膝跪地,向着我磕了幾個響頭,說道:『段皇爺,是我的不是,你要殺我,也是該的,我不敢還手。』我萬料不到他競會如此,一時無言可對,只道:『我怎會殺你?』他道:『那麼我走啦!』從懷中抽出一塊錦帕,遞給劉貴妃道:『還你。』劉貴妃慘然一笑,卻不接過。周師兄鬆了手,那錦帕就落在我的足邊。周師兄更不打話,揚長出宮,一別十餘年,此後就沒再聽到他的音訊。王真人向我道歉再三,跟着也走了,聽說他是年秋天就撒手仙遊。王真人英風仁俠,並世無出其右,唉……」 黃蓉道:「王真人的武功或許比你高些,但說到英風仁俠,我看也就未必勝得過伯伯。他收的七個弟子就都平平無奇,差勁得很,那塊錦帕後來怎樣?」 四弟子心中都怪她女孩兒家就只留意這些手帕啦、衣服啦的小事,卻聽師父說道:「我見劉貴妃失魂落魄般的呆着,心中好生氣惱,拾起錦帕,只見帕上織着一幅鴦鴛戲水之圖,咳,這自是劉貴妃送給他的定情之物啦。我冷笑一聲,卻見一對鴦鴛之旁,還繡着一首小詞……」黃蓉心中一凜,忙問,「可是『四張機,鴦鴛織就欲雙飛』?」那農夫厲聲喝道:「連我們也不知,你怎麼又知道了?老是瞎說八道的打岔!」哪知一燈大師卻嘆道:「正是這首詞,你也知道了?」 此言一出,四大弟子相顧駭然。 郭靖跳了起來,叫道:「我想起啦。那日在桃花島上,周大哥給毒蛇咬了,神智迷糊,嘴裡便反來覆去的念這首詞。正是,正是……四張機,鴦鴛織就……又有甚麼甚麼頭先白。蓉兒,還有甚麼?我記不得了。」黃蓉低聲念道:「四張機,鴦鴛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
郭靖伸掌一拍大腿,道:「一點兒也不錯。周大哥曾說美貌女子見不得,一見就會得罪好朋友,惹師哥生氣,又說決不能讓她摸你周身穴道,否則要倒大霉。蓉兒,他還勸我別跟你好呢。」黃蓉嗔道:「呸,老頑童,下次見了,瞧我擰不擰他耳朵!」忽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道:「那天在臨安府,我隨口開了個玩笑,說他娶不成老婆,老頑童忽然發了半天脾氣,顛倒為了這個。」郭靖道:「我聽瑛姑念這首詞,總好像是聽見過的,可是始終想不起來。咦,蓉兒,瑛姑怎麼也知道?」黃蓉嘆道:「唉,瑛姑就是那位劉貴妃啊。」 四大弟子中只有那書生已猜到了五六成,其餘三人都極是驚異,一齊望着師父。 一燈低聲道:「姑娘聰明伶俐,果真不愧是藥兄之女。劉貴妃小名一個『瑛』字。那日我將錦帕擲了給她,此後不再召見。我鬱鬱不樂,國務也不理會,整日以練功自遣……」 黃蓉插嘴道:「伯伯,你心中很愛她啊,你知不知道?若是不愛,就不會老是不開心啦。」四大弟子惱她出言無狀,齊聲叫道:「姑娘!」黃蓉道:「怎麼?我說錯了?伯伯,你說我錯了麼?」 一燈黯然道:「此後大半年中,我沒召見劉貴妃,但睡夢之中卻常和她相會。一天晚上半夜夢回,再也忍耐不住,決意前去探望。我也不讓官女太監知曉,俏悄去她寢宮,想瞧瞧她在幹些甚麼。剛到她寢宮屋頂,便聽得裡面傳出一陣兒啼之聲。咳,屋面上霜濃風寒,我竟怔怔的站了半夜,直到黎明方才下來,就此得了一場大病。」 黃蓉心想他以皇帝之尊,深更半夜在官里飛檐走壁,去探望自己妃子,實在大是奇事。四弟子卻想起師父這場病不但勢頭兇猛,而且纏綿甚久,以他這身武功,早就風寒不侵,縱有疾病,也不致久久不愈,此時方知當年是心中傷痛,自暴自棄,才不以內功抵禦病魔。
黃蓉又問:「劉貴妃給你生了個兒子,豈不甚好?伯伯你幹麼要不開心?」一燈道:「傻孩子,這孩子是周師兄生的。」黃蓉道:「周師兄早就走啦,難道他又偷偷回來跟她相會?」一燈道:「不是的。你沒聽見過『十月懷胎』這句話嗎?」 黃蓉恍然大悟,道:「啊,我明白啦。那小孩兒一定生得很像老頑童,兩耳招風,鼻子翹起,否則你怎知不是你生的呢?」一燈大師道:「那又何必見到方知?這些日子中我不曾和劉貴妃親近,孩子自然不是我的了。」黃蓉似懂非懂,但知再問下去必定不妥,也就不再追問。 只聽一燈道:「我這場病生了大半年,痊癒之後,勉力排遣,也不再去想這回事。過了兩年有餘,一日夜晚,我正在臥室里打坐,忽然門帷掀起,劉貴妃沖了進來。門外的太監和兩名侍衛急忙阻攔,但哪裡攔得住,都被她揮掌打了開去。我抬起頭來,只見她臂彎里抱着孩子,臉上神色驚恐異常,跪在地下放聲大哭,只是磕頭,叫道:『求皇爺開恩,大慈大悲,饒了孩子!』「我起身一瞧,只見那孩子滿臉通紅、氣喘甚急,抱起來細細查察,他背後肋骨己折斷了五根。劉貴妃哭道:『皇爺,賤妾罪該萬死,但求皇爺赦了孩子的小命。』我聽她說得奇怪,問道:『孩子怎麼啦?』她只是磕頭哀求。我問:『是誰打傷他的?』劉貴妃不答,只哭叫:『求皇爺開恩饒了他。』我摸不着頭腦。她又道:『皇爺賜我的死,我決無半句怨言,這孩子,這孩子……』我道:『誰又來賜你死啦?到底孩子是怎生傷的?』劉貴妃抬起頭來,顫聲道:『難道不是皇爺派侍衛來打死這孩子麼?』我知事出蹺蹊,忙問:『是侍衛打傷的?哪個奴才這麼大膽?』劉貴妃叫道:『啊,不是皇爺的聖旨,那麼孩子有救啦!』說了這句話,就昏倒在地下。 「我將她扶起,放在床上,把孩子放在她身邊。過了半晌,她才醒了轉來,拉住我手哭訴。原來她正拍着孩子睡覺,窗中突然躍進一個蒙了面的御前侍衛,拉起孩子,在他背上拍了一掌。劉貴妃急忙上前阻攔,那侍衛一把將她推開,又在孩子胸口拍了一掌,這才哈哈大笑,越窗而出。那侍衛武功極高,她又認定是我派去殺她兒子,當下不敢追趕,徑行來我寢宮哀求。
「我越聽越是驚奇,再細查孩子的傷勢,卻瞧不出是被甚麼功夫所傷,只是帶脈已被震斷,那刺客實非庸手。可是他又顯然手下留情,嬰兒如此幼弱,居然身受兩掌尚有氣息。當下我立即到她的臥室查看,瓦面和窗檻上果然留着極淡的足印,我對劉貴妃道:『這刺客本領甚高,尤其輕功非同小可。 大理國中除我之外,再無第二人有此功力。』劉貴妃忽然驚呼:『難道是他? 他幹麼要殺死自己兒子?』她此言一出,臉色登時有如死灰。」 黃蓉也是低低驚呼一聲,道:「老頑童不會這麼壞罷?」一燈大師道:「當時我卻以為定是周師兄所為。除他之外,當世高手之中,又有誰會無緣無故的來加害一個嬰兒?料得他是不願留下孽種,貽羞武林。劉貴妃說出此言,又羞又急,又驚又愧,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又道:『不,決不是他!那笑聲定然不是他!』我道:『你在驚惶之中,怎認得明白?』她道:『這笑聲我永遠記得,我做了鬼也忘不了!不,決不是他!』」 眾人聽到這裡,身上都驟感一陣寒意。郭靖與黃蓉心中泛起瑛姑的言語容貌,想像當日她說那幾句話時咬牙切齒的神情,不禁凜然畏怖。
一燈大師接着道:「當時我見她說得如此斬釘截鐵,也就信了。只是猜想不出刺客到底是誰。我也曾想,難道是王真人的弟子馬鈺、丘處機、王處一他們之中的一個?為了保全全真教的令譽,竟爾千里迢迢的趕來殺人滅口……」 郭靖口唇動了一下,要待說話,只是不敢打斷一燈大師的話頭。一燈見了,道:「你想說甚麼,但說不妨。」郭靖道:「馬道長、丘道長他們都是俠義英雄,決不會做這等事。」一燈道:「王處一我曾在華山見過,人品確是很不錯的。旁人如何就不知了。不過若是他們,輕輕一掌就打死了嬰兒,卻何以又打得他半死不活?」 他抬頭望着窗子,臉上一片茫然,十多年前的這個疑團,始終沒能在心中解開,禪院中一時寂靜無聲,過了片刻,一燈道:「好,我再說下去……」 黃蓉忽然大聲說道:「確然無疑,定是歐陽鋒。」一燈道:「後來我也猜想到他。但歐陽鋒是西域人,身材極是高大,比常人要高出一個頭。據劉貴妃說,那兇手卻又較常人矮小。」黃蓉道:「這就奇了。」 一燈道:「我當時推究不出,劉貴妃抱着孩子只是哭泣。這孩子的傷勢雖沒黃姑娘這次所受的沉重,只是他年紀幼小,抵擋不起,若要醫愈,也要我大耗元氣。我躊躇良久,見劉貴妃哭得可憐,好幾次想開口說要給他醫冶,但每次總想到只要這一出手,日後華山二次論劍,再也無望獨魁群雄,《九陰真經》休想染指。唉,王真人說此經是武林的一大禍端,傷害人命,跋賊人心,實是半點不假。為了此經,我仁愛之心竟然全喪,一直沉吟了大半個時辰,方始決定為他醫治。唉,在這大半個時辰之中,我實是個禽獸不如的卑鄙小人。最可恨的是,到後來我決定出手治傷,也並非改過遷善,只是抵擋不住劉貴妃的苦苦哀求。」 黃蓉道:「伯伯,我說你心中十分愛她,一點幾也沒講錯。」
一燈似乎沒聽見她的話,繼續說道:「她見我答應治傷,喜得暈了過去。我先給她推官過血,救醒了她,然後解開孩子的襁褓,以便用先天功給他推拿,哪知襁褓一解開,露出了孩子胸口的肚兜,登時教我呆在當地,做聲不得。但見肚兜上織着一對鴦鴛,旁邊繡着那首『四張機』的詞,原來這個肚兜,正是用當年周師兄還給她那塊錦帕做的。 「劉貴妃見到我的神情,知道事情不妙,她臉如死灰,咬緊牙關,從腰間拔出一柄匕首對着自己胸口,叫道:『皇爺,我再無面目活在人世,只求你大恩大德,准我用自己性命換了孩子性命,我來世做犬做馬,報答你的恩情。』說着匕首一落,猛往心口插入。」 眾人雖明知劉貴妃此時尚在人世,但也都不禁低聲驚呼。 一燈大師說到此處,似乎已非向眾人講述過去事跡,只是自言自語:「我急忙使擒拿法將她匕首奪下,饒是出手得快,但她匕首已傷了肌膚,胸口滲出大片鮮血。我怕她再要尋死,點了她手足的穴道,包紮了她胸前傷民讓她坐在椅上休息。她一言不發,只是望着我,眼中儘是哀懇之情。我們兩人部不說一句話,那時寢宮中只有一樣聲音,就是孩子急促的喘氣聲。 「我聽着孩子的喘氣,想起了許多許多往事:她最初怎樣進宮來,我怎樣教她練武,對她怎樣寵愛。她一直敬重我、怕我,柔順的侍奉我,不敢有半點違背我的心意,可是她從來沒真心愛過我。我本來不知道,可是那天見到她對周師兄的神色,我就懂了。一個女子真正全心全意愛一個人的時候,原來竟會這樣的瞧他。她眼怔怔的望着周師兄將錦帕投在地下,眼怔怔的望着 他轉身出宮。她這片眼光教我寢不安枕、食不甘味的想了幾年,現在又見到這片眼光了。她又在為一個人而心碎,不過這次不是為了情人,是為她的兒子,是她跟情人生的兒子! 「大丈夫生當世間,受人如此欺辱,枉為一國之君!我想到這裡,不禁怒火填膺,一提足,將面前一張象牙圓凳踢得粉碎,抬起頭來,不覺呆了,我道:『你……你的頭髮怎麼啦?』她好似沒聽見我的話,只是望着孩子。 我以前真的不懂,一個人的目光之中,能有這麼多的疼愛,這麼多的憐惜。 她這時已知我是決計不肯救這孩子的了,在他還活着的時候,多看一刻是一刻。 「我拿過一面鏡子,放在她面前,道:『你看你的頭髮!』原來剛才這短短几個時辰,在她宛似過了幾十年。那時她還不過十八九歲,這幾個時辰中驚懼、憂愁、悔恨、失望、傷心,諸般心情夾攻,鬢邊竟現出了無數白髮! 「她全沒留心自己的容貌有了甚麼改變,只怪鏡子擋住了她眼光,使她看不到孩子,她說:『鏡子,拿開。』她說得很直率,忘了我是皇爺,是主子。我很奇怪,心裡想:她一直愛惜自己的容顏,怎麼這時卻全不理會?當下將鏡子擲開,只見她目不轉瞬的凝視着孩子,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會盼望得這麼懇切,只盼那孩子能活着。我知道,她恨不得自己的性命能鑽到孩子的身體裡,代替他那正在一點一滴失卻的性命。」
說到這裡,郭靖與黃蓉同時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想:「當我受了重傷,眼見難愈之時,你也是這樣的瞧着我啊。」兩人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握住了對方的手,兩顆心勃勃跳動,感到全身溫暖,當聽到別人傷心欲絕的不幸之時,不自禁想到自己的幸福,因為親愛的人就在自己身旁坐着,因為她的傷勢已經好了,不會再死。是的,不會再死,在這兩個少年人的心中,對方是永遠不會死的。 只聽一燈大師繼續說道:「我實在不忍,幾次想要出手救她孩子,但那塊錦帕平平正正的包在孩子胸口。錦帕上繡着一對鴦鴛,親親熱熱的頭頸偎倚着頭頸,這對鴦鴛的頭是白的,這本來是白頭偕老的口彩,但為甚麼說『可憐未老頭先白』?我一轉頭見到她鬢邊的白髮,忽然出了一身冷汗,我心中又剛硬起來,說道:『好,你們倆要白頭偕老,卻把我冷冷清清的撇在宮裡做皇帝!這是你倆生的孩子,我為甚麼要耗損精力來救活他?』「她向我望了一眼,這是最後的一眼,眼色中充滿了怨毒與仇恨。她以後永遠沒再瞧我,可是這一眼我到死也忘不了。她冷冷的道:『放開我,我要抱孩子!』她這兩句話說得十分嚴峻,倒像她是我的主子,教人難以違抗,於是我解開了她穴道。她把孩子抱在懷裡,孩子一定痛得難當,想哭,但哭不出半點聲音,小臉兒脹得發紫,雙眼望青母親,求她相救。可是我心中剛硬,沒半點兒慈心。我見她頭髮一根一根的由黑變灰,由灰變白,不知這是我心中的幻象,還是當真如此,只聽她柔聲道:『孩子,媽沒本事救你,媽卻能教你不再受苦,你安安靜靜的睡罷,睡罷,孩子,你永遠不會醒啦!』我聽她輕輕的唱起歌兒來哄着孩子,唱得真好聽,喏喏,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你們聽!」
眾人聽他如此說,卻聽不到半點歌聲,不禁相顧駭然。那書生道:」師父,你說得累了,請歇歇罷。」 一燈大師恍若不聞,繼續說道:「孩子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但隨即又痛得全身抽動。她又柔聲道:『我的寶貝心肝,你睡着了,身上就不痛啦,一點兒也不苦啦!』猛聽得波的一聲,她一匕首插在孩子心窩之中。」 黃蓉一聲驚呼,緊緊抓住郭靖手臂,其餘各人也是臉上均無半點血色。 一燈大師卻不理會,又道:「我大叫一聲,退了幾步,險些摔倒,心中混混沌沌,一片茫然。只見她慢慢站起身來,低低的道:『總有一日,我要用這匕首在你心口也戳一刀。』她指着自己手腕上的玉環,說道:『這是我進宮那天你給我的,你等着罷,哪一天我把玉環還你,哪一天這匕首服着也來了!』」一燈說到這裡,把玉環在手指上又轉了一圈,微微一笑,說道:「就是這玉環,我等了十幾年,今天總算等到了。」 黃蓉道:「伯伯,她自己殺死兒子,與你何干?孩子又不是你打傷的。 況且她用毒藥害你,縱使當年有甚麼仇怨,也是一報還一報的清償了。我到山下去打發她走路,不許她再來騷擾她話未說完,那小沙彌匆匆進來,道:「師父,山下又送來這東西。」雙手捧着一個小小的布包。一燈接過揭開,眾人齊聲驚呼,原來包內正是那錦帕所做的嬰兒肚兜。
錦緞色已變黃,上面織着的那對鴦鴛卻燦然如新,兩隻鴦鴛之間穿了一個刀孔,孔旁是一灘已變成黑色的血跡。 一燈呆望肚兜,悽然不語,過了良久,才道:「鴦鴛織就欲雙飛,嘿,欲雙飛,到頭來總成一夢。她抱着兒子的屍體,縱聲長笑,從窗中一躍而出,飛身上屋,轉眼不見了影蹤。我不飲不食,苦思了三日三夜,終於大徹大悟,將皇位傳給我大兒子,就此出家為僧。」 他指着四個弟子道:「他們跟隨我久了,不願離開,和我一起到大理城外的天龍寺住。起初三年,四人輪流在朝輔佐我兒。後來我兒熟習了政務,國家清平無事。我們又遇上大雪山採藥、歐陽鋒傷人之事,大伙兒搬到了這裡,也就沒再回大理去。 「我心腸剛硬,不肯救那孩子性命,此後十來年中,日日夜夜教我不得安息,總盼多救世人,贖此大罪。他們卻不知我的苦衷,總是時加阻攔。唉,其實,就算救活千人萬人,那孩子總是死了,除非我把自己性命還了他,這罪孽又哪能消除得了?我天天在等候瑛姑的消息,等她來把匕首刺入我心窩之中,怕只怕等不及她到來,我卻壽數已終,這場因果難了。好啦,眼下總算給我盼到了。她又何必在九花玉露丸中混入毒藥?我若知她下毒之後跟着就到,這幾個時辰總支持得住,也不用師弟費神給我解毒了。」 黃蓉氣憤憤的道:「這女人心腸好毒!她早已查到伯伯的住處,就怕自己功夫不濟,處心積慮的在等待時機,剛巧碰到我給裘鐵掌打傷,就指引我來求治。雙管齊下,既讓你耗損了真力。再乘機下毒,真想不到我竟成了這惡婦手中害人的利器。伯伯,歐陽鋒那幅畫又怎到了她的手裡?這畫又有甚麼干係?」
一燈大師取過小几上那部《大莊嚴論經》,翻到一處,讀道:「畫中故事出於天竺角城:昔有一王,名曰屍毗,精勤苦行,求正等正覺之法。一日有大鷹追逐一鴿,鴿飛入屍毗王腋下,舉身戰怖。大鷹求王見還,說道:『國王救鴿,鷹卻不免餓死。』王自念救一害一,於理不然,於是即取利刀,自割股肉與鷹。那鷹又道:國王所割之肉,須與鴿身等重。』屍毗王命取天平,鴿與股肉各置一盤,但股肉割盡,鴿身猶低,王續割胸、背、臂、脅俱盡,仍不及鴿身之重,王舉身而上天平。於是大地震動,諸夭作樂,天女散花,芳香滿路。天龍、夜叉等俱在空中嘆道:『善哉善哉,如此大勇,得未曾有。』」 這雖是神話,但一燈說得慈悲莊嚴,眾人聽了都不禁感動。 黃蓉道:「伯伯,她怕你不肯為我治傷,是以用這幅畫來打動你的心。」 一燈微笑道:「正是如此,她當日離開大理,心懷怨憤,定然遍訪江湖好手,意欲學藝以求報仇,由此而和歐陽鋒相遇。那歐陽鋒得悉了她的心意,想必代她籌劃了這個方策,繪了這圖給她。此經在西域流傳甚廣,歐陽鋒是西域人,也必知道這故事。」黃蓉恨恨的道:「老毒物利用瑛姑,那瑛姑又來利用我,這是借刀殺人的連環毒計。」一燈嘆道:「你也不須煩惱,你若不與她相遇,她也必會隨意打傷一人,指點他來求我醫治。只是若無武功高強之人護送,輕易上不得山來。歐陽鋒此圖繪成已久,安排下這個計謀,少說也已有十年。這十年之中竟遇不着一個機緣,那也是運數該當如此了。」
黃蓉道:「伯伯,我知道啦。她還有一件心事,比害你更是要緊。」一燈「啊」了一聲:「甚麼事?」黃蓉道:「老頑童被我爹爹關在桃花島上,她要去救他出來。」於是將她苦學奇門術數之事說了一遍,又道:「後來得知縱使再學一百年,也難及得上我爹爹,又見我正好受了傷,於是……」 一燈一聲長笑,站起身來,說道:「好了,好了,一了百了,諸事湊合,今日總算得遂她的心愿。」沉着臉向四弟子道,」你們好好去接引劉貴妃,不,接引瑛姑上山,不得有半句不敬的言語。」 四弟子不約而同的伏地大哭,齊叫,「師父!」 一燈嘆道:「你們跟了我這許多年,難道還不明白師父的心事麼?」轉頭向靖、蓉二人道:「我求兩位一件事。」靖、蓉齊道:」但教所命,無有不遵。」一燈道:「好。現下你們這就下山去。我一生負瑛姑實多,日後她如遇到甚麼危難艱險,務盼兩位瞧在老僧之臉,盡力接手。兩位如能工成她與周師兄的美事,老僧更是感激無量。」 靖、蓉兩人愕然相顧,不敢答應。一燈見兩人不作聲,又追問一句,「老僧這個懇求,兩位難以答允麼?」黃蓉微一猶豫,說道:「伯伯既這麼說,我們遵命就是。」一扯郭靖的衣袖,下拜告別。一燈又道:「你們不必和瑛姑見面,從後山下去罷。」黃蓉又答應了,牽着郭靖的手轉身出門。 四弟子見她並無戚容,都暗罵她心地涼薄,眼見自己救命恩人危在頃刻,竟然漠不關心的說走就走。
郭靖卻知黃蓉決不肯袖手不顧,必然另有計謀,當下跟着她出門。走到門口,黃蓉俯口到他耳邊低低說了幾句話。郭靖停步遲疑,終於點頭,轉過身來,慢慢走回。 一燈道:「你宅心忠厚,將來必有大成。瑛姑的事,我重託你了。」郭靖道:「好!大師之事,晚輩自當盡心竭力,」突然反手抓出,拿住了一燈身旁那天竺僧人的手腕,左手乘勢戳去,閉住了他「華蓋」「天柱」兩個大穴。這兩穴一主手,一主足,兩穴被閉,四肢登時動彈不得,這一着大出人人意料之外,一燈與四大弟子俱各大驚失色,齊叫:「幹甚麼?」郭靖更不打話,左手又往一燈肩頭抓去。 一燈大師見郭靖抓到,右掌翻過,快似閃電,早已拿住他左手手腕。郭靖吃了一驚,心想此際一燈全身已在自己掌力籠罩之下,竟能破勢反擊,而且一擊正中要害,這功夫確是高深之極,只是一燈手掌與他手脈寸關尺甫觸,立顯真力虛弱,這一拿虛晃不穩。郭靖立時奪位逆拿,翻掌扣住他手背麻筋,右掌「神龍擺尾」,擊退漁人與樵子從後攻來的兩招,左手食指前伸,點中了一燈大師脅下的「鳳尾」「精促」二穴,說道:「怕怕,對不住之至。」 此時黃蓉已使開打狗棒法,將那農夫直逼到禪房門外。那書生以變起倉卒,未明靖、蓉二人用意,連呼:「有話請說,不必動手。」那農夫見師父為人所制,勢如瘋虎,不顧性命的向禪房猛衝,但那打狗棒法何等精妙,連沖三次,都給黃蓉逼得退回原位。郭靖雙掌呼呼風響,使成一個圈子,從禪房裡打將出來,漁人、樵子、書生三人破他掌力所迫,一步一步退出房門,黃蓉猛地遞出一招,直取農夫眉心。這一俸迅捷無倫,那農夫一聲「啊也」,向後急仰,平平躍出數尺。黃蓉叫聲:「好!」反手關上背後的房門,笑眯眯的道:「各位住手,我有話說。」 那樵子和漁人每接郭靖一掌,都感手臂酸麻,足下踉蹌,眼見郭靖又是揮掌擊來,兩人並肩齊上,只待合力抵擋。郭靖聽得黃蓉此言,這一掌發到中途,忽地收住,抱拳說道:「得罪得罪。」漁、樵、耕、讀愕然相顧。黃蓉莊容說道:「我等身受尊師厚恩,眼見尊師有難,豈能袖手不顧?適才冒犯,實是意圖相救。」
那書生上前深深一揖,說道:「家師對頭是我們四人的主母,尊卑有別,她找上山來,我們不敢出手。何況家師為了那……那小皇爺之死,十餘年來耿耿於心,這一次就算功力不損,身未中毒,見到那劉貴妃前來,也必袖手受她一刀。我們師命難違,心焦如焚,實是智窮力竭,不知如何是好。姑娘絕世才華,若能指點一條明路,我輩粉身碎骨,亦當相報大恩大德。」 黃蓉聽他說得如此懇切,倒也不便再如先前那樣和他嬉皮笑臉,說道:「我師兄妹對尊師感恩之心,與四位無異,定當全力以赴。如能阻止瑛姑踏迸禪院,自是最好不過,但想她處心積慮,在山下黑泥沼中苦候十餘年,此次必是有備而來,只怕不容易阻擋。小妹想到的法子要冒一個奇險,若能成功,倒可一勞永逸,更無後患。只是風險甚大,那瑛姑精明狡猾,武功又高,此計未必能成。但我才智庸愚,實想不出一個萬全之策。」 漁、樵、耕、讀齊道:「願聞其詳。」黃蓉秀眉微揚,說出一番話來,只把四人聽得面面相覷,半晌做聲不得。 西牌時分,太陽緩緩落到山後,山風清勁,只吹得禪院前幾排棕櫚樹搖擺不定,荷塘中殘荷枯葉簌簌作響。夕陽餘暉從山峰後面映射過來,照得山峰的影子宛似一個極大怪人,橫臥在地。 漁、樵、耕、讀四人盤膝坐在石樑盡處的地下,睜大了眼睛,只是向前望去,每人心中都是忐忑不安。等了良久,天漸昏暗,幾隻烏鴉啞啞鳴叫,飛入下面山谷,谷中白霧蒙蒙升起,但石樑彼端的山崖轉角處仍是無人出現。 那漁人心道:「但願得劉貴妃心意忽變,想起此事怪不得師父,竟然懸崖勒馬,從此不來。」那樵子心想:「這劉貴妃狡詐多智,定是在使甚奸計。」
那農夫最是焦躁,心道:「早一刻來,早一刻有個了斷,是禍是福,是好是歹,便也有個分曉。說來卻又不來,好教人惱恨。」那書生卻想:「她來得愈遲,愈是兇險,這件事也就愈難善罷。」他本來足智多謀,在大理國做了十餘年宰相,甚麼大陣大仗都見過了,但這時竟然心頭煩躁,思潮起伏,拿不出半點主意,眼見周圍黑沉沉地,遠處隱隱傳來幾聲果鳴,突然想起兒時聽人說過的一番話來:「那夜貓子躲在暗處里,偷偷數人的眉毛。誰的眉毛根數給數清楚了,那就活不到天亮。」這明明是騙小孩兒的瞎說,但這時聽到這幾聲梟鳴,全身竟然不寒而慄:「難道師父當真逃不過這番劫難,要死在這女子手裡麼?」 正想到此處,忽聽那樵子顫聲低呼:「來啦!」一抬頭,只見一條黑影在石樑上如飛而至,遇到缺口,輕飄飄的縱躍即過,似乎絲毫不費力氣。四人心中更是駭然:「她跟我師學藝之時,我們早已得了我師的真傳。怎麼她的武功忽然勝過了我們?這十餘年之中,她又從甚麼地方學得這身功夫?」 眼見那黑影越奔越近,四人站起身來,分立兩旁。轉瞬之間,那黑影走完石樑,只見她一身黑衣,面目隱約可辨,正是段皇爺當年十分寵愛的劉貴妃。四人跪倒磕頭,說道:「小人參見娘娘。」 瑛姑「哼」了一聲,橫目從四人臉上掃過,說道:「甚么娘娘不娘娘? 劉貴妃早死了,我是瑛姑。嗯,大丞相,大將軍,水軍都督,御林軍總管,都在這裡。我道皇爺當真是看破世情,削髮為僧,卻原來躲在這深山之中,還是在做他的太平安樂皇帝。」這番話中充滿了怨毒,四人聽了,心下栗然。 那書生道:「皇爺早不是從前的模樣了。娘娘見了他必定再也認不出來。」
瑛姑冷笑道:「你們娘娘長、娘娘短的,是譏刺我麼?直挺挺的跪在這裡,是想拜死我麼?」漁、樵、耕、讀四人互視一眼,站起身來,說道:「小的向您請安。」瑛姑把手一擺,道:「皇爺是叫你們阻攔我來着,又鬧這些虛文幹麼?要動手快動手啊。你們君的君,臣的臣,不知害過多少百姓,對我這樣一個女子還裝甚麼假?」 那書生道:「我皇愛民如子,寬厚仁慈,大理國臣民至今無不稱頌。我皇別說生平絕無殘害無辜,就是別人犯了重罪,我皇也常常法外施恩。娘娘難道不知?」瑛姑臉上一紅,厲聲道:「你敢出言挺撞我麼?」那書生道:「微臣不敢。」瑛姑道:「你口中稱臣,心中豈有君臣之份?我要見段智興去,你們讓是不讓?」 那「段智興」正是一燈大師俗家的姓名,漁、樵、耕、讀四人心中雖知,但從來不敢出之於口,耳聽得瑛姑直斥其名,都是不禁凜然。那農夫在朝時充任段皇爺的御林軍總管,這時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喝道:「一日為君,終身是尊,你豈可出言無狀?」 瑛姑縱聲長笑,更不打話,向前便闖,四人各伸雙臂相攔,心想,「她功夫雖高,我四人合力,盡也阻攔得住,今日縱然違了師命,事急從權,那也說不得了。」豈知瑛姑既不出掌相推,也不揮拳毆擊,施展輕功,迎面直撞過來。 那樵子見她衝到,不敢與她身子相碰,微向旁閃,伸手便抓她肩頭。這一抓出手極快,抓力亦猛,但掌心剛觸到她肩頭,卻似碰到一件異常油膩滑溜之物一般,竟然抓之不住。就在此時,農夫與漁人齊聲猛喝,雙雙從左右襲到。 瑛姑一低頭,人似水蛇,已從漁人腋下鑽了過去。漁人鼻中只聞到一陣似蘭非蘭、似麝非麝的幽香,心中略感慌亂,手臂非但不敢向內壓夾她身子,反而向外疾張,生怕碰着她身上甚麼地方。農夫怒道:「你怎麼啦!」十指似鈎,猛向玫姑腰間插去。樵子急喝:「不得無禮!」那農夫充耳不聞,剎時之間,十指的指端都已觸及瑛姑腰間,但不知怎的,指端觸處只覺油光水滑,給她一溜便溜了開去。
瑛姑以在黑沼中悟出來的泥鰍功連過三人,已知這四人無法阻攔自己,反手發掌,猛向農夫拍去。書生回臂出指,徑點她手腕穴道。豈知瑛姑突然伸出食指,快如電光石火,手指尖和他手指尖在空中對準了一碰。此時書生全身精力盡集於右手指,突然間指尖正中一麻,身如電震,叫聲「啊喲」,一交跌翻在地。樵夫與漁人忙俯身相救。農夫左拳直出,猶似鐵錘般往瑛姑身上擊去。 這一拳勢挾勁風,力道驚人,瑛姑眼見拳風撲面,競不避讓。那農夫一驚,心想這一拳勢必將她打得腦漿迸裂,急忙收招,但拳面已然碰到瑛姑鼻尖。瑛姑腦袋微側,拳鋒便從她鼻尖滑落,在她臉頰上擦了過去。那農夫左臂不及回縮,手腕已被對方拿住,急忙後奪,只聽得喀的一聲,尚未覺得疼痛,卻知手肘關節已被她反拳打脫。那農夫一咬牙,更不理會,右手食指急往敵人臂彎里點去。 漁、樵、耕、讀四人的點穴功夫都得自一燈大師的親傳,雖不及乃師一陽指的出神入化,但在武林中也算得是第一流的功夫,豈知遇着瑛姑,剛好撞正了克星。她處心積慮的要報喪子之仇,深知一燈大師手指功夫厲害,於是潛心思索克制的手段。她是刺繡好手,竟從女紅中想出了妙法,在右手食指尖端上戴了一個小小金環,環上突出一枚三分來長的金針,針上餵以劇毒,她眼神既佳,手力又穩,苦練數年之後,空中飛過蒼蠅,伸指戳去,金針能將蒼蠅穿身而過。此際臨敵,她一針先將書生的食指傷了,待見那農夫手指點到,冷笑一聲,纖指輕曲,指尖對準指尖,一針又刺在他食指尖端的中心。 常言道:「十指連心」,那食指尖端屬手陽明大腸經,金針刺入,即抵「商陽穴」。那農夫敗中求勝,這一指點出時出了全力,瑛姑卻毫不使勁,只是在恰好時際將金針擺在恰好的處所,不是以針刺他指尖,卻是讓他用指尖自行戳在金針之上。這一針刺入,那農夫也是虎吼一聲,撲翻在地。
瑛姑冷笑道:「好個大總管!」搶步往禪院奔去。那漁人大呼:「娘娘留步。」瑛姑止步回身,冷笑道:「你待怎地?」這時她已奔至荷塘之前,荷塘與禪寺只有一條小石橋相通,瑛姑站在橋頭,瞪目而視,雖在黑夜,僅有微光可辨面目,但那漁人與她一對面,只覺兩道目光冷森森的直射過來,不禁心中凜然,不敢上前動手。瑛姑冷冷的道:「大丞相、大總管兩人中了我的七絕針,天下無人救得。你也想送死嗎?」說罷也不待他答話,轉身緩緩而行,竟不回頭,不理他是否從後偷襲。 一條小石橋只二十來步,將到盡頭,忽然黑暗中轉出一人,拱手道:「前輩您好。」 瑛姑吃了一驚,暗道:「此人悄無聲息的突然出現,我怎麼竟未知覺? 若是他暗施毒手,此刻只怕我已非死即傷。」定睛看時,只見他身高膀闊、濃眉大眼,正是自己指點上山的郭靖,當下說道:「小姑娘的傷治好了嗎?」 郭靖躬身說道:「多謝前輩指點,我師妹的傷蒙一燈大師治好了。」瑛姑哼了一聲道:「她怎麼不親來向我道謝?」口中說着,腳下不停,徑自前行。 郭靖站在橋頭,見她筆直走來,忙道:「前輩請回!」瑛姑哪來理他,身形微側,展開泥鰍功,從他身側急滑而過。郭靖雖在黑沼茅屋中曾與她動過手,但料不到她說過就過,身子滑溜如此,情急之下,左臂後抄,回振反彈,卻是周伯通所授「空明拳」的奇妙家數。玻姑眼見已然滑過他的身側,哪知一股柔中帶韌的拳風忽地迎面撲至,逼得她非倒退不可。她此來有進無退,不管郭靖拳勢猛烈,仍是鼓勇向前直衝。郭靖急叫:「留神!」只感一個女子溫軟的身軀已撲入自己臂彎,大驚之下,足下被玻姑一勾,兩人同時落向荷塘。
兩人身在半空之時,玻姑左手從郭靖右腋下穿過,繞至背後抓住他左肩,中指捲曲,扣向郭靖咽喉,大指食指施勁捏落。這是小擒拿手中的「前封喉閉氣」之法,只要一捏而中,敵人氣管封閉,呼吸立絕,最是厲害不過。郭靖身子斜斜下跌,又覺肩頭被拿,心知不妙,右臂立彎,挾向瑛姑頭頸,這也是小擒拿手中閉氣之法,稱為「後挾頸閉氣」。玻姑知他臂力厲害,己所不及,雖然搶了先着,卻不能跟他硬碰硬的對攻,急忙鬆手放開他的肩頭,伸指戳出。郭靖左臂撞開了她手腕。 從石橋落入荷塘,只是一瞬間,但兩人迅發捷收,頃刻間已各向對方施了三招,這近身肉搏,使的都是快速無倫的小擒拿手。瑛姑功力深厚,郭靖卻是力大招精,這三招准也奈何不了誰,撲通一聲,雙雙落入塘中。 塘中污泥約有三尺來深,塘水直浸至兩人胸間。瑛姑左手下抄,撈起一把污泥往郭靖口中襪去。郭靖一怔,急忙低頭閃避。瑛姑在泥濘遍地的黑沼一居十餘年,見泥鰍穿泥遊行而悟出了一身泥鰍功,在陸上與人動手過招已是滑溜異常,一入軟泥浮沙,更是如虎添翼,她將郭靖拉入荷塘,也是知他武功勝己,非逼得他身處困境,難以過橋。她指戳掌打,在污泥中比陸上還要迅捷數倍,有時更撈起一團團爛泥,沒頭沒腦的向郭靖抹去。 郭靖雙足深陷,又不敢猛施掌力將她打傷,只拆了四五招,立時狼狽萬分。但聽風聲響處,一團塘泥挾着臭氣撲面而至,急忙側頭閩避,哪知瑛姑數泥同擲,閃開了兩團污泥,第三團卻給迎面擲個正中,口鼻雙眼登被封住。 他久經江南六怪指點,知道身上如中了暗器,若是手忙腳亂的去拔暗器、看傷口,敵人必然乘機搶攻,痛下殺手,此時呼吸已閉,眼目難開,當下呼呼呼連推三掌,教敵人不能近到自己五尺之內,這才伸左手抹去臉上污泥,睜開眼來,卻見瑛姑已躍上石橋,走向禪院。
瑛姑闖過郭靖這一關,心中暗叫:「慚愧!若非此處有個荷塘,焉能打退這傻小子?想來是老天爺今日教我得報此仇。」當下腳步加快,走向寺門,伸手推去,那門竟未上閂,呀的一聲,應手而開。這一下倒出乎她意料之外,生怕門後設有埋伏,在外面待了片刻,見屋內並無動靜,這才入內,只見大殿上佛前供着一盞油燈,映照着佛像寶相莊嚴。瑛姑心中一酸,跪倒在蒲團上暗暗禱祝。 剛默祝得幾句,忽聽身後格格兩聲輕笑,當即左手後揮,劃了個圈子,防敵偷襲,右手在蒲團上一按,借力騰起,在空中輕輕巧巧的一個轉身,落下地來。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喝了聲彩:「好俊功夫!」定睛看時,只見她青衣紅帶,頭上束髮金環閃閃發光,一雙美目笑嘻嘻的凝視着自己,手中拿着一根晶瑩碧綠的竹棒,正是黃蓉。 只聽她說道:「瑛姑前輩,我先謝你救命之恩。」瑛姑森然道:「我指點你前來求醫,志在害人,井非為了救你,又何必謝我?」黃蓉嘆道:「世間恩仇之際,原也難明。我爹爹在桃花島上將老頑童周伯通關了一十五年,終也救不活我媽媽的性命。」瑛姑聽她提到「周伯通」三字,登時身子劇震,厲聲喝問:「你媽媽與周伯通有甚麼干係?」
黃蓉一聽她的語氣,即知她懷疑周伯通與自己母親有甚情愛糾纏,致被父親關在桃花島上,看來雖然事隔十餘年,她對老頑童並未忘情,否則怎麼憑空會吃起這份乾醋來?當下垂首悽然道:「我媽是給老頑童累死的。」 瑛姑更是懷疑,燈光下見黃蓉肌膚勝雪,眉目如畫,自己當年容顏最盛之時,也遠不及她美貌,她母親若與她相似,難保周伯通見了不動心,不禁蹩眉沉思。 黃蓉道,「你別胡思亂想,我媽媽是天人一般,那周伯通頑劣如牛,除了有眼無珠的女子,誰也不會對他垂青。」瑛姑聽她嘲罵自己,但心中疑團打破,反而欣慰,臉上卻仍是冷冷的不動聲色,說道:「既有人愛蠢笨如豬的郭靖,自也有人喜歡頑劣如牛之人。你媽媽又怎麼給老頑童害死了?」黃蓉溫道:「你罵我師哥,我不跟你說話啦。」說着拂袖轉身,佯作動怒。 瑛姑一心要問明究竟,忙道:「好啦,我以後不說就是。你師哥聰明得很。」黃蓉停步回頭,道:「那老頑童也不是存心害死我媽,可是我媽不幸謝世,卻是從他身上而起。我爹爹一怒之下,將他關在桃花島上,可是關到後來,心中卻也悔了。冤有頭,債有主,是誰害死你心愛之人,你該走遍天涯海角,找這兇手報仇才是。遷怒旁人,又有何用?」這幾句話猶如當頭棒喝,把瑛姑說得呆在當地,做聲不得。
黃蓉又道:「我爹爹早已將老頑童放了……」瑛姑驚喜交集,說道:「那麼不用我去救他啦?」黃蓉微笑道:「倘若我爹爹不肯放人,你又救得了老頑童嗎?」瑛姑默然。 瑛姑當年離了大理,即去找尋周伯通,起初幾年打探不到消息,後來才無意中從黑風雙煞口裡,得知他被黃藥師囚禁在桃花島上,只是為了甚麼原因,卻打探不出。那日周伯通在大理不顧她而去,甚是決絕,她知若非有重大變故,勢難重圓,這時得悉他失手被禁,不由得又悲又喜,悲的是意中人身遭劫難,喜的是這卻是個機緣,若是自己將他救出,他豈能不念恩情?哪知桃花島上道路千迴百轉,別說救人,連自己也陷了三日三夜,險些餓死。 還是黃藥師派啞仆帶路,才送她離島。她於是隱居黑沼,潛心修習術數之學。
這時聽說周怕通已經獲釋,不禁茫然若失,甜酸苦辣諸般滋味,一齊湧上心來。 黃蓉笑吟吟的道:「老頑童最肯聽我的話,我說甚麼他從來不敢駁回。 你若想見他,這就跟我下山。我為你們撮合良緣,就算是我報答你的救命之恩如何?」這番話只把玫姑聽得雙頰暈紅,怦然心動。 眼見這場仇殺就可轉化為一樁喜事,黃蓉正自大感寬慰,忽聽拍的一聲,玻姑雙掌反向背後相互一擊,臉上登似罩了一層嚴霜,厲聲說道:「憑你這黃毛丫頭,就能叫他聽你的話?他幹麼要聽你指使?為了你美貌嗎?我無恩於你,也不貪圖你的甚麼報答。快快讓路,再遲片刻,莫怪我下手無情。」
黃蓉笑道:「啊喲喲,你要殺我麼?」瑛姑雙眉豎起,冷冷的道:「殺了你又怎樣?別人忌憚黃老邪,我可是天不怕地不怕。」黃蓉笑嘻嘻的道:「殺了我不打緊,誰給你解那三道算題啊?」 那日黃蓉在黑沼茅屋的沙地上寫下了三道算題,瑛姑日夜苦思,絲毫不得頭緒。她當初研習術數原是為了相救周伯通,豈知任何複雜奧妙的功夫,既經鑽研,便不免令人廢寢忘食,欲罷不能。她明知這些算題即令解答得出,與黃藥師的學問仍是相去霄壤,對救人之事毫無稗益,但好奇之心迫使她殫精竭慮,非解答明白,實是難以安心,這時聽黃蓉提及,那三道算題立時清清楚楚的在腦海中顯現,不由得臉生躊躇之色。 黃蓉道:「你別殺我,我教了你罷。」從佛像前取過油燈,放在地下,取出一枚金針,在地下方磚上劃出字跡,登時將第一道「七耀九執天竺筆算」 計了出來,只把瑛姑看得神馳目眩,暗暗讚嘆。 黃蓉接着又解明了第二道「立方招兵支銀給米題」,這道題目更是深奧。 瑛姑待她寫出最後一項答數,不由得嘆道:「這中間果然機妙無窮。」頓了頓,說道:「這第三道題呢,說易是十分容易,說難卻又難到了極處。『今有物不知其數,三三數之剩二,五五數之剩三,七七數之剩二,問物幾何?』我知道這是二十三,不過那是硬湊出來的,要列一個每數皆可通用的算式,卻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
黃蓉笑道:「這容易得緊。以三三數之,餘數乘以七十;五五數之,餘數乘以二十一;七七數之,餘數乘十五。三者相加,如不大於一百零五,即為答數;否則須減去一百零五或其倍數。」瑛姑在心中盤算了一遍,果然絲毫不錯,低聲記誦道:「三三數之,餘數乘以七十;五五數之……」黃蓉道:「也不用這般硬記,我念一首詩給你聽,那就容易記了: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樹梅花廿一技,七子團圓正半月,余百零五便得知。」 瑛姑聽到「三人同行」、「團圓半月」幾個字,不禁觸動心事,暗道:「這丫頭既識得他;自是早知我的陰私。三人同行是刺我一女事奉二男,團圓半月卻譏我與他只有十餘日的恩情?」她昔年做下了虧心之事,不免處處多疑,當下沉着聲音道:「好啦,多謝你指點。朝聞道,夕死可矣。你再羅唆,我可容你不得啦?」黃蓉笑道,「朝聞道,夕死可矣。死的是聞道之人啊,倒不曾聽說是要弄死那傳道之人的。」 瑛姑瞧那禪院情勢,知道段皇爺必居後進,眼見黃蓉跟自己不住糾纏,必有詭計,心想這丫頭年紀雖小,精靈古怪實不在乃父之下,莫要三十老娘倒繃嬰兒,運糧船撞翻在陰溝里,為了看她計算,已耽擱了不少時刻,大事當前,怎地還在術數上耗那無謂的心思?當下更不打話,舉步向內。轉過佛殿,只見前面黑沉沉的沒一星燈火,她孤身犯險,不敢直闖,提高聲音叫道,「段智興,你到底見我不見?在黑暗裡縮頭藏尾,算得是甚麼大丈夫的行徑?」 黃蓉跟在她身後,接口笑道:「你嫌這裡沒燈麼?大師就怕燈火大多,點出來嚇壞了你,才教人熄了的。」瑛姑道:「哼,我是個命中要下地獄之人,還怕甚麼刀山油鍋?」黃蓉拍手笑道:「那好極了,我正要跟你玩玩刀山的玩意。」從懷中取出火折晃亮了,俯身點燃了地下一個火頭。
豈知自己足邊就有油燈,這倒大出瑛姑意料之外,定睛看時,其實也不是甚麼油燈,只是一隻瓦茶杯中放了小半杯清油,浸着一根棉芯作燈心,茶杯旁豎着一根削尖的竹籤,約有一尺來長,一端插在上中,另一端向上挺立,甚是鋒銳。黃蓉足不停步,不住點去,片刻之間,地下宛似滿天繁星,布滿了燈火與竹籤,每隻茶杯之旁,必有一根尖棒。 待得黃蓉點完,瑛姑早已數得明白,共是一百一十三隻茶杯、一百一十三根竹籤,不禁大為狐疑:「若說這是梅花樁功夫,不是七十二根,就該是一百零八根,一百一十三根卻是什麼道理?排列得又零零落落,既非九宮八卦,又不是梅花五出。而且這竹籤如此鋒利,上面哪裡站得人?是了,她必是穿了鐵底的鞋子。」心想:「小丫頭有備而作,在這上面我必斗她不過,且假作不知,過去便是。」當下大踏步走去,竹籤布得密密麻麻,難以通行,她橫腳踢去,登時踢倒了五六根,口中說道:「搗甚麼鬼?老娘沒空陪小娃娃玩。」 黃蓉急叫:「咦,咦,使不得,使不得。」瑛姑毫不理會,繼續踢去。 黃蓉叫道:「好啊,你蠻不講理,我可要熄燈啦,快用心瞧一遍,把竹籤方位記住了。」瑛姑心中一驚,「若是數人合力在此處攻我,他們早已記熟了方位,黑暗裡我可要喪生在竹籤之上。快快離此險地!」一提氣,加快腳步,踢得更是急了。黃蓉叫道。「也不怕丑,胡賴!」竹棒起處,擋在瑛姑面前。
油燈映照下一條綠幽幽的俸影從面前橫掠而過,瑛姑哪把這個十幾歲的少女放在心上,左掌直劈,就想一掌震斷竹棒。哪知黃蓉這一樣使的是「打狗棒法」中的「封」字訣,棒法全是橫使。並不攻擊敵身,一條竹棒化成一片碧牆,擋在面門,只要敵人不踏上一步,那就無礙,若施攻擊,立受反打。 瑛姑這一掌劈去,嗒的一聲,手背上反被棒端戳了一下,急忙縮手,已感又疼又麻。 這一下雖非打中要害穴道,痛得卻也甚是厲害,瑛姑本不把黃蓉的武功放在眼裡,斗然間受了這一下,不禁又驚又怒。她吃了這個小虧,毫不急躁,反而沉住了氣,先守門戶,要瞧明白對方武功的路子再說,暗道:「當年我見到黑風雙煞,功夫果然甚是了得,但他們都是三四十歲的壯年,怎麼這小小丫頭也有如此造詣?必是黃藥師已把生平絕藝授了他這獨生愛女。」她當年在桃花島上吃過大虧,沒見到黃藥師一面,便已險些命喪島上,對這位桃花島主心中向來着實忌憚。 她卻不知這「打狗棒法」是丐幫幫主的絕技,即令是黃藥師親至,一時之間也未必破解得了。就在她這隻守不攻、暗自沉吟之際,黃蓉竹棒仍是使開那「封」字訣,擋住瑛姑的進路,足下卻不住移動走位,在竹籤之間如穿花蝴蝶般飛舞來去,片刻之間,已用足尖把一百一十三盞油燈踢滅了大半。 妙的是只踢熄火頭,不但作燈的茶杯並未踏翻踢碎,連清油也濺出不多。
她足上使的是桃花島的「掃葉腿法」,移步迅捷,落點奇准,但瑛姑已瞧出她功夫未臻上乘,遠不如竹棒使得變化莫測,何況她傷勢雖愈,元氣未復,若是攻她下盤,數十招即可取勝,可是心中計算方定,那油燈己被踢得剩下七八盞,這幾盞油燈盡數留在東北角,在夜風中微微顫動,其餘三隅已是漆黑一片,突然間黃蓉竹棒搶攻兩招,瑛姑一怔,借着昏黃的燈光看準竹籤空隙,退後一步,黃蓉竹棒在地下一撐,身子平掠而起,長袖拂去,七八盤油燈應手而滅。 瑛姑暗暗叫苦:「我雖已有取勝之法,可是在這竹籤叢中,每踏一步都能給簽子刺穿足背,那又如何動手?」黑暗中只聽得黃蓉叫道:「你記住竹籤方位了吧?咱們在這裡拆三十招,只要你傷得了我,就讓你入內見段皇爺如何?」瑛姑道:「竹籤是你所布,又不知在這裡已練了多少時候,別人一瞬之間,怎能記得這許多油燈的方位。」黃蓉年幼好勝,又自恃記心過人,笑道:「這有何難?你點着油燈,將竹籤拔出來重行插過,你愛插在哪裡就插哪兒,然後熄了燈再動手過招如何?」 瑛姑心想:「這不是考較武功,卻是考較記心來了。這機伶小鬼聰明無比,我大仇未報,豈能拿性命來跟她賭賽記心?」靈機一動,已有計較,說道:「好,那倒也公平,老娘就陪你玩玩。」取出火折晃亮,點燃油燈。 黃蓉笑道:「你何必自稱老娘?我瞧你花容月貌,還勝過二八佳人,難怪段皇爺當年對你如此顛倒。」瑛姑正在拔着一根根竹籤挪移地位,聽了此言,呆了一呆,冷笑道:「他對我顛倒?我入官兩年,他幾時理睬過人家?」 黃蓉奇道:「咦,他不是教你武功了嗎?」瑛姑道:「教武功就算理睬人家了?」黃蓉道:「啊,我知道啦。段皇爺要練先天功,可不能跟你太要好啊。」 瑛姑哼了一聲,道:「你懂什麼?怎麼他又生皇太子?」黃蓉側過了頭,想了片刻,道:「皇太子是從前生的,那時他還沒練先天功呢。」
瑛姑又哼了一聲,不再言語,只是拔着竹籤移動方位,黃蓉見她插一根,心中便記一根,不敢有絲毫怠忽,此事性命攸關,只要記錯了數寸地位,待會動起手來,立時有竹籤穿腳之禍。 過了一會,黃蓉又道:「段皇爺不肯救你兒子,也是為了愛你啊。」瑛姑道:「你都知道了?哼,為了愛我?」語意中充滿怨毒。黃蓉道:「他是喝老頑童的醋。若是不愛你,為什麼要喝醋?他見到你那塊『四張機』的鴛鴦錦帕,實是傷心之極。」瑛姑從沒想到段皇爺對己居然有這番情意,不禁呆呆出神。 黃蓉道:「我瞧你還是好好回去吧,」瑛姑冷冷的道:「除非你有本事擋得住我。」黃蓉道:「好,既是定要比劃,我只得捨命陪君子。只要你闖得過去,我決不再擋。若是闖不過呢?」瑛姑道:「以後我永不再上此山。 要你陪我一年之約,也作罷論。」黃蓉拍手道:「妙極,要我在黑沼的爛泥塘里住上一年,也真難熬得緊。」 說話之間,瑛姑已將竹籤換插了五六十根,隨即逐一踢滅油燈,說道:「其餘的不用換了。」黑暗中五指成抓,猛向黃蓉戳來。黃蓉記住方位,斜身竄出,左足不偏不倚,剛好落在兩根竹籤之間,竹棒抖出,點她左肩。哪知瑛姑竟不回手,大踏步向前,只聽格格格一連串響聲過去,數十根竹籤全被她踏斷,徑入後院去了。
黃蓉一怔,立時醒悟:「啊也!上了她當。原來她換竹籤時手上使勁,暗中將籤條都捏斷了。」只因好勝心盛,於這一着竟沒料到,不由得大是懊惱。 瑛姑闖進後院,伸手推門,只見房內蒲團上居中坐着一個老僧,銀須垂胸,厚厚的僧衣直裹到面頰,正自低眉入定。漁、樵、耕、讀四大弟子和幾名老和尚、小沙彌侍立兩旁。 那樵子見瑛姑進來,走到老僧面前,合十說道,「師父,劉娘娘上山來訪。」那老僧微微點了點頭,卻不說話。 禪房中只點着一盞油燈,各人面目都看不清楚。瑛姑早知段皇爺已經出家,卻想不到十多年不見,一位英武豪邁的皇爺竟已成為如此衰頹的老僧,想起黃蓉適才的話,似乎皇爺當年對自己確也不是全無情意,不禁心中一軟,握着刀柄的手慢慢鬆了開來。 一低頭,只見那錦帕所制的嬰兒肚兜正放在段皇爺蒲團之前,肚兜上放着一枚玉環,正是當年皇爺賜給她的。瞬時之間,入宮、學武、遇周、絕情、生子、喪兒的一幕幕往事都在眼前現了出來,到後來只見到愛兒一臉疼痛求助的神色,雖是小小嬰兒,眼光中竟也似有千言萬語,似在埋怨母親不為他減卻些微苦楚。 她心中斗然剛硬,提起匕首,勁鼓腕際,對準段皇爺胸口一刀刺了進去,直沒至柄。她知段皇爺武功了得,這一刀未必刺得他死,而且匕尖着肉之際,似乎略有異樣,當下向里回奪,要拔出來再刺第二刀,哪知匕首牢牢嵌在他肋骨之中,一時竟沒能拔動。只聽得四大弟子齊聲驚呼,同時搶上。
瑛姑十餘年來潛心苦修,這當胸一刺不知已練了幾千幾萬遍。她明知段皇爺必定衛護周密,右手白刃刺出,左手早已舞成掌花,守住左右與後心三面,這一奪沒將匕首拔出,眼見情勢危急,雙足一點,已躍向門口,回頭一瞥,只見段皇爺左手撫胸,想是十分痛楚。 她此刻大仇已報,心中卻殊無快慰之意,忽然想起:「我與人私通生子,他沒一言半語相責,仍是任由我在宮中居住,不但沒將我處死,一切供養只有比前更加豐厚。他實在一直待我好得很啊。」她向來只記住段皇爺不救自己兒子性命,心中全是怨毒,此刻當胸一刃,才想到他的諸般好處,長嘆一聲,轉身出門。 這一轉過身來,不禁尖聲驚呼,全身汗毛直豎,但見一個老僧合十當胸,站在門口。燈光正映在他的臉上,隆準方民眼露慈光,雖然作了僧人裝束,卻明明白白是當年君臨南詔的段皇爺。瑛姑如見鬼魅,一個念頭如電光般在心中一閃:「適才定是殺錯了人。」眼光橫掃,但見被自己刺了一刀的僧人慢慢站起身來,解去僧袍,左手在額下一扯,將一把白鬍子盡數拉了下來。 瑛姑又是一聲驚呼,這老僧竟是郭靖假裝的。
這正是黃蓉安排下的計謀。郭靖點了一燈大師的穴道,就是存心要代他受這一刀。他只怕那天竺僧人武功厲害,是以先出手攻他,豈知此人竟是絲毫不會武藝。當黃蓉在院子中向瑛姑解明三道算題、以「打狗棒法」阻路、再布油燈竹籤之時,四弟子趕速給郭靖洗去身上泥污,剃光頭髮。他頦下白須,也是剃了一燈的鬍子黏上去的。四大弟子本覺這事戲弄師父,大大不敬,而且郭靖本身須得干冒大險,各人心中也感不安,可是為了救師父之命,除此實無別法,若是由四弟子中一人出來假扮,他們武功不及瑛姑,勢必被她一刀刺死。 瑛姑挺刀刺來之時,郭靖眼明手快,在僧袍中伸出兩指,捏住了刃鋒扁平的兩側。哪知瑛姑這一刺狠辣異常,饒是郭靖指力強勁,終於刃尖還是入肉半寸,好在未傷肋骨,終無大礙。他若將軟蝟甲披在身上,原可擋得這一刀,只是瑛姑機伶過人,匕首中甲,定然知覺,那麼禍胎終是不去,此次一擊不中,日後又會再來尋仇。 這「金蟬脫殼之計」眼見大功告成,哪知一燈突然在此時出現,不但瑛姑吃驚,餘人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原來一燈元氣雖然大傷,武功未失,郭靖又怕傷他身子,只點了他最不關緊要的穴道。一燈在隔房潛運內功,緩緩解開了自身穴道,恰好在這當口到了禪房門口。 瑛姑臉如死灰,自忖這番身陷重圍,定然無幸。
一燈向郭靖道:「把匕首還她。」郭靖不敢違拗,將匕首遞了過去。瑛姑茫然接過,眼望一燈,心想他不知要用甚麼法子來折磨我,只見他緩緩解開僧袍,又揭開內衣,說道:「大家不許難為她,要好好讓她下山。好啦,你來刺罷,我等了你很久很久了。」 這幾句話說得十分柔和,瑛姑聽來卻如雷轟電掣一般,呆了半晌,手一松,當的一聲,匕首落在地下,雙手掩面疾奔而出。只聽她腳步逐漸遠去,終於杳無聲息。 眾人相互怔怔的對望,都是默不作聲。突然間咕咚、咕咚兩聲,那書生和農夫一俯一仰的跌倒在地。原來兩人手指中毒,強自撐住,這時見師父無恙,心中一喜,再也支持不住。那樵子叫道:「快請師叔!」 話猶未了,黃蓉已陪同那天竺僧人走了進來。他是療毒聖手,取出藥來給二人服了,又將二人手指頭割開,放出黑血,臉上神色嚴重,口中嘰哩咕嚕的說道:「阿馬里,哈失吐,斯骨爾,其諾丹基。」 一燈懂得梵語,知道二人性命不妨,但中毒甚深,須得醫治兩月,方能痊癒。 此時郭靖已換下僧服,裹好胸前傷口,向一燈磕頭謝罪。一燈忙伸手扶起,嘆道:「你捨命救我,真是罪過罪過。」他轉頭向師弟說了幾句梵語,簡述郭靖的作為。那天竺僧人道:「斯里星,昂依納得。」 郭靖一怔,這兩句話他是會背的,當下依次背了下去,說道:「斯熱確虛,哈虎文缽英……」當日周伯通教他背誦《九陰真經》,最後一篇全是這些古怪說話,郭靖不明其意,可是心中囫圇吞棗的記得滾瓜爛熟,這時便順口接了下去。 一燈與那天竺僧人聽他居然會說梵語,都是一驚,又聽他所說的卻是一篇習練上乘內功的秘訣,更是詫異。一燈問起原委,郭靖照實說了。
一燈驚嘆無已,說道:「此中原委,我曾聽重陽真人說過。撰述《九陰真經》的那位高人黃裳不但讀遍道藏,更精通內典,識得梵文。他撰完真經,上卷的最後一章是真經的總旨,忽然想起,此經若是落人心術不正之人手中,持之以橫行天下,無人制他得住。但若將這章總旨毀去,總是心有不甘,於是改寫為梵文,卻以中文音譯,心想此經是否能傳之後世,已然難言,中土人氏能通梵文者極少,兼修上乘武學者更屬稀有。得經者如為天竺人,雖能精通梵文,卻不識中文。他如此安排,其實是等於不欲後人明他經義。因此這篇梵文總綱,連重陽真人也是不解其義。豈知天意巧妙,你不懂梵文,卻記熟了這些咒語一般的長篇大論,當真是難得之極的因緣。」當下要郭靖將經文梵語一句句的緩緩背誦,他將之譯成漢語,寫在紙上,授了郭靖、黃蓉二人。 這《九陰真經》的總綱精微奧妙,一燈大師雖然學識淵博,內功深邃,卻也不能一時盡解,說道:「你們在山上多住些日子,待我詳加鑽研,轉授你二人。」又道:「我玄功有損,原須修習五年,方得復元,但依這真經練去,看來不用三月,便能有五年之功。雖然我所習是佛門功夫,與真經中所述的道家內功路子頗不相同,但看這總綱,武學到得最高處,殊途同歸,與佛門所傳亦無大別。」 黃蓉說起洪七公為歐陽鋒擊傷之事,一燈大師甚是關心,說道:「你二人將這九陰神功告知你們師父,他必可由此恢復功力。」郭、蓉二人聽了更是歡喜。 二人在山上一連住了十餘日,一燈大師每日裡講解九陰神功的要旨,黃蓉更藉此養傷。
這一日兩人正在禪寺外閒步,忽聽空中雕鳴啾急,那對白雕遠遠從東而至。黃蓉拍手叫道:「金娃娃來啦。」只見雙鵰斂翼落下,神態甚是委頓。 兩人不由得一驚,但見雌雕左胸血肉模糊,受了箭傷,箭枝已然不在,想是雕兒自行拔去了,雄雕腳上縛了一塊青布,卻無金娃娃的蹤跡。 黃蓉認得這青布是從父親衫上撕下,那麼雙鵰確是已去過桃花島了。瞧這情形,莫非桃花島來了強敵,黃藥師忙於迎敵,無暇替女兒做那不急之務? 雙鵰神駿異常,雌雕卻被射中一箭,發箭之人武功自必甚是高強,郭靖忙替雌雕裹創敷藥。 黃蓉推詳半天,不得端倪。雙鵰不會言語,雖然目睹桃花島上情景,也不能透露半點消息。兩人掛念黃藥師安危,當即向一燈大師告別。 一燈道:「本期尚有多日相聚,桃花島上既然有事,我也不能再留你們了。但藥旯神通廣大,足智多謀,料來當世也無人能加害於他,兩位不必多慮。」當下將漁、樵、耕、讀四人都傳來,命靖、蓉二人坐在面前蒲團之上,講述武學中的精義,直說了一個多時辰,這才講畢。 靖、蓉二人依依不捨的告別下山。書生與農夫未曾痊癒,送到山門。那漁人與樵子直送到山腳,待二人找到小紅馬,這才執手互道珍重而別。
回程熟路,景物依然,心境卻已與入山時大不相同。想起一燈大師的深恩厚意,黃蓉情不自禁的向着山峰盈盈下拜,郭靖跟着跪倒磕頭。 一路上黃蓉雖然掛念父親,但想他一生縱橫天下,罕有受挫,縱遇強敵,即或不勝,也必足以自保,正如一燈大師所云:「料來當世也無人能加害於他」,是以也不怎麼擔心。兩人坐在小紅馬背上,談談說說,甚是暢快。 黃蓉笑道:「咱倆相識以來,不知遇了多少危難,但每吃一次虧,多少總有點好處,像這次我挨了裘千刃那老傢伙兩掌,卻換得了九陰神功的秘奧,就算當年王重陽,卻也不知。」郭靖道:「我寧可一點兒武功也沒有,只要你平平安安。」黃蓉心中甚是喜歡,笑道:「啊喲,要討好人家,也不用吹這麼大的氣!你若是不會武功,早就給打死啦,別說歐陽鋒、沙通天他們,就是鐵掌幫的一名黑衣漢子,也一刀削了你的腦袋。」郭靖道:「不管怎樣,我可不能再讓你受傷啦。上次在臨安府自己受傷倒不怎樣,這幾天瞧着你挨痛受苦,唉,那當真不好過。」黃蓉笑道:「哼,你這人沒心肝的。」郭靖奇道:「怎麼?」黃蓉道:「你寧可自己受傷,讓我心裡不好過。」郭靖無言可答,縱聲長笑,足尖在小紅馬肋上輕輕一碰,那馬電馳而出,四足猶似凌空一般。 中午時分,已到桃源縣治。黃蓉元氣究未恢復,騎了半天馬,累得雙頰潮紅,呼吸頓促。桃源城中只有一家像樣的酒家,叫作「避秦酒樓」,用的是陶淵明《桃花源記》中的典故。兩人入座叫了酒菜。 郭靖向酒保道:「小二哥,我們要往漢口,相煩去河下叫一艘船,邀梢公來此處說話。」酒保道:「客官若是搭人同走,省錢得多,兩人單包一艘船花銀子可不少。」黃蓉白了他一眼,拿出一錠五兩的銀子往桌上一拋,道:「夠了麼?」店小二忙陪笑道:「夠了,夠了。」轉身下樓。
郭靖怕黃蓉傷勢有變,不讓她喝酒,自己也就陪她不飲,只吃飯菜,剛吃得半碗飯,那酒保陪了一個梢公上來,言明直放漢口,管飯不管菜,共是三兩六錢銀子。黃蓉也不講價,把那錠銀子遞給梢公。那梢公接了,行個禮道謝,指了指自己的口,嘶啞着嗓子「啊」了幾聲,原來是個啞巴。他東比西指的做了一陣手勢,黃蓉點點頭,也做了一陣手勢,姿式繁複,竟是長篇大論,滔滔不絕。啞巴喜容滿臉,連連點頭而去。郭靖問道:「你們兩個說些甚麼?」黃蓉說道:「他說等我們吃了飯馬上開船。我叫他多買幾隻雞、幾斤肉,好酒好菜,儘管買便是,回頭補錢給他。」郭靖嘆道:「這啞梢公若是遇上我,可不知怎生處了。」原來桃花島上侍僕均是啞巴,與啞巴打手勢說話,黃蓉在兩歲上便已會了。 那酒樓的一味蜜蒸臘魚做得甚是鮮美,郭靖吃了幾塊,想起了洪七公,道:「不知恩師現在何處,傷勢如何,教人好生掛懷。」恨不得將臘魚包起來,拿去給洪七公吃。 黃蓉正待回答,只聽樓梯腳步聲響,上來一個道姑,身穿灰布道袍,用遮塵布帕蒙着口鼻,只露出了眼珠。
那道姑走到酒樓靠角里的一張桌邊坐下,酒保過去招呼,那道姑低低說了幾句話,酒保吩咐下去,不久端將上來,是一份素麵。黃蓉見這道姑身形好熟,卻想不出曾在哪裡見過。郭靖見她留上了神,也向那道姑望了一眼,只見她急忙轉過頭去,似乎也正在打量着他。黃蓉低聲笑道:「靖哥哥,那道姑動了凡心,說你英俊美貌呢。」郭靖道:「呸,別瞎說,出家人的玩笑也開得的?」黃蓉笑道:「你不信就算啦。」 說着兩人吃完了飯,走向樓梯。黃蓉心中狐疑,又向那道姑一望,只見她將遮在臉上的布帕揭開一角,露出臉來。黃蓉一看之下,險些失聲涼呼。 那道姑搖一搖手,隨即將帕子遮回臉上,低頭吃麵。郭靖走在前頭,並未知覺。 下樓後會了飯帳,那啞梢公已等在酒樓門口。黃蓉做了幾下手勢,意思說要去買些物事,稍待再行上船。 那啞梢公點點頭,向河下一艘烏篷大船指了一指。黃蓉會意,卻見那梢公並不走開,於是與郭靖向東首走去。走到一個街角,在牆邊一縮,不再前行,注視着酒樓門口。 過不多時,那道姑出了酒樓,向門口的紅馬雙鵰望了一眼,似在找尋靖、蓉二人,四下一瞥未見人影,當即徑向西行。黃蓉低聲道:「對,正該如此。」 一扯郭靖衣角,向東疾趨。郭靖莫名其妙,卻不詢問,只跟着她一股勁兒的走着。
那桃源縣城不大,片刻間出了東門,黃蓉折而南行,繞過南門後,又轉向西。郭靖低聲道:「咱們去跟蹤道姑嗎?你可別跟我鬧着玩。」黃蓉笑道:「甚麼鬧着玩兒?這天仙般的道姑,你不追那才是悔之晚矣。」郭靖急了,停步不走,道:「蓉兒,你再說這些話我要生氣啦。」黃蓉道:「我才不怕呢,你倒生點兒氣來瞧瞧。」 郭靖無奈,只得跟着又走,約莫走出五六里路,遠遠見那道姑坐在一株槐樹底下,她見靖蓉來到,便即站起身來,循着小路走向山拗。
黃蓉拉着郭靖的手跟着走向小路。郭靖急道:「蓉兒,你再胡鬧,我要抱你回去啦。」黃蓉道:「我當真走得累了,你一個人跟罷。」郭靖滿臉關切之容,蹲低身子,道:「莫累壞了,我背你回去。」 黃蓉格格一笑,道:「我去揭開她臉上手帕,給你瞧瞧。」加快腳步,向那道姑奔去。那道姑迴轉身子等他。黃蓉撲過去一把抱住了她,伸手去揭她臉上布帕。 郭靖隨後跟來,只叫:「蓉兒,莫胡鬧!」突然見到道姑的臉,一驚停步,說不出話來,只見她蛾眉深蹙,雙目含淚,一副楚楚可憐的神色,原來卻是穆念慈。 黃蓉抱着她的腰道:「穆姊姊,你怎麼啦?楊康那小子又欺侮了你嗎?」
穆念慈垂首不語,郭靖走近來叫了聲:「世妹。」穆念慈輕輕嗯了一聲。 黃蓉拉着穆念慈的手,走到小溪旁的一株垂柳下坐了,道:「姊姊,他怎樣欺侮你?咱們找他算帳去。我和靖哥哥也給他作弄得苦,險些兒兩條性命都送在他手裡。」 穆念慈低頭不語,她和黃蓉二人的倒影映在清可見底的溪水之中,水面一瓣瓣的落花從倒影上緩緩流過。
郭靖坐在離二人數尺外的一塊石上,滿腹狐疑,穆家世妹怎麼作了道姑打扮?在酒樓中怎麼又不招呼?楊康卻不知到哪裡去了? 黃蓉見了穆念慈傷心的神色,也不再問,默默的握着她手。過了好一陣,穆念慈才道:「妹子,郭世哥,你們雇的船是鐵掌幫的,他們安排了鬼計,要加害你們。」靖、蓉二人吃了一驚,齊聲道:「那啞巴梢公的船?」穆念慈道:「正是。不過他不是啞巴。他是鐵掌幫里的好手,說話聲音響得很,生怕一開口引起你們的疑心,因此假裝啞巴。」黃蓉暗暗心驚,說道:「不是你說,我還真瞧不出來。這傢伙手勢倒打得好,想來他時時裝啞巴。」 郭靖飛身躍上柳樹,四下張望,見除了田中二三農人之外,再無旁人,心想:「若非她二人大兜圈子,只怕鐵掌幫定有人跟來。」 穆念慈嘆了一口長氣,緩緩的道:「我跟楊康的事,以前的你們都知道了。後來我運義父義母的靈樞南下,在臨安牛家村冤家路狹,又遇上了他。」 黃蓉接口道:「那回事我們也知道,還親眼見他殺了歐陽克。」穆念慈睜大了眼睛,難以相信。
黃蓉當下將她與郭靖在密室養傷之事簡略說了,又說到楊康如何冒認丐幫幫主、兩人如何脫險等事。這回事經過曲折,說來話長,黃蓉急於要知道穆念慈的經歷,只扼要一提。 穆念慈切齒道:「這人作惡多端,日後總沒好下場,只恨我有眼無珠,命中有此劫難,竟會遇上了他。」黃蓉摸出手帕,輕輕替她拭去頰上淚水。 穆念慈心中煩亂,過去種種紛至沓來,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定了定神,待心中漸漸寧定,才說出一番話來。 [2]
主題思想
金庸武俠小說擺脫了舊有模式,以歷史題材編織武俠小說,大多以歷史上的民族矛盾與鬥爭為背景,反映戰亂及暴政給人民帶來的災難和痛苦,鞭笞上層統治者的橫徵暴斂,歌頌威武不屈的民族英雄,高揚愛國主義主旋律。 首先,《射鵰英雄傳》盡情頌揚了質樸厚道的平民英雄郭靖。在蒙古長大的漢人郭靖,不願做大將軍、大元帥和金刀駙馬,而冒險出走南歸,並與黃蓉共同死守襄陽重鎮,協力擊退蒙古的圍攻。在《射鵰英雄傳》的結尾,郭靖與成吉思汗有過一段對話,很明確地表達了金庸的觀點。雖然成吉思汗一生縱橫天下、滅國無數、功業蓋世,然而卻並不是真正的英雄,並不是真正的可以為當世敬仰並為後世追慕的大英雄。反而是郭靖這位出身草莽、行走江湖的布衣,才是一位真正為民造福、愛護百姓的大英雄。用一部武俠小說來進行這樣的歷史思辨,才使得這部《射鵰英雄傳》格外的沉重深刻、意義非凡。
其次,嚴厲痛斥了南宋權相秦檜、韓侂胄、史彌遠之流私通外敵、禍國殃民的罪行,讚揚了岳飛抗金保江山的高風亮節。《射鵰英雄傳》第一回的文字就浸透着一種悲憤的激情,為全書奠定了基調。「小桃無主自開花,煙草茫茫帶晚鴉。幾處敗垣圍故井,向來一一是人家。」
最後,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暴政下的平民的痛苦生活,鞭撻了貪官酷吏賣國賊的橫徵暴斂,謳歌了「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民族氣節。《射鵰英雄傳》是一部武俠小說,然而,它與一般的武俠小說的不同之處是它有着其他武俠小說所不具備的歷史真實感及憂國憂民之情懷。小說的開頭與結尾就充滿了一種「亂世之苦難」及「英雄之真義」的歷史真實感及其深刻的思想性。小說的開頭是寫一位說書人在臨安牛家村說一段「葉三姐節烈記」的故事,於是引起了楊鐵心、郭嘯天、曲三等人的不同反應。從而把北方人民的苦難生活情景與南方君臣「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奢靡生活情景兩相對照,引得人既憤懣又擔心。小說這樣開頭,既交代了一個極為鮮明的時代背景,又製造了一種使人憤懣憂思的歷史氛圍。愛民之心、喪國之恥、亂世之痛、英雄之思充斥着整部小說。
作者簡介
金庸,男,生於中國 浙江省 海寧縣 袁花鎮。1929年5月入讀家鄉海寧縣袁花鎮小學,先就讀於浙江省嘉興市第一中學(嘉興一中),為寫諷刺訓導主任的文章被開除,轉學去了衢州。1942年自浙江省衢州中學畢業,1944年考入中央政治大學外交系,1946年赴上海東吳法學院修習國際法課程。 1948年,畢業於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並被調往《大公報》香港分社 。1952年調入《新晚報》編輯副刊,並寫出《絕代佳人》《蘭花花》等電影劇本。 自1955年的《書劍恩仇錄》開始至1972年的《鹿鼎記》正式封筆,他共創作了十五部長、中、短篇小說。其作品內容豐富,情節跌宕起伏,有豪俠氣概,有兒女柔腸,有奇招異法,凡此種種,引人入勝。曾被多次拍攝、製作成影視作品、電腦遊戲,對當代青年的影響極其廣泛。他也曾以林歡作筆名,為長城電影公司編寫劇本,更曾合作導演過兩部電影,也曾以姚馥蘭為筆名撰寫電影評論。
早年在香港 《大公報》、《新晚報》和長城電影公司任職。後創辦香港《明報》、新加坡《新明日報》和馬來西亞《新明日報》等,形成《明報》集團公司。查良鏞先生五十年代中期起應報社之約,開始寫作連載性的武俠小說。到七十年代初寫完《鹿鼎記》而封筆,共完成了十五部。他曾用其中十四部書名的第一個字串在一起,編成「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對聯。
他的小說既繼承了傳統白話小說的語言風格,又對舊式武俠小說從思想內容到藝術手法作了全面的革新。這些作品以古代生活為題材,卻體現出現代精神,同時富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因而贏得億萬讀者的喜愛,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金庸不僅是傑出的小說大師,同時又是一位出色的社評家。他寫有近兩萬篇社評、短評,切中時弊,筆鋒雄健犀利,產生了很大影響,曾被人讚譽為「亞洲第一社評家」。當代武俠小說作家、新聞學家、企業家、政治評論家、社會活動家,被譽為「香港四大才子」之一,與古龍、梁羽生、溫瑞安並稱為中國武俠小說四大宗師。
1985年起,歷任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政治體制小組負責人之一,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執行委員會委員,以及香港特別行政區籌備委員會委員。1994年,受聘北京大學名譽教授 。2000年,獲得大紫荊勳章。2007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榮譽教授 。2009年9月,被聘為中國作協第七屆全國委員會名譽副主席 ;同年榮獲2008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 。2010年,獲得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2018年10月30日,在中國香港逝世,享年94歲。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