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鵰英雄傳·第39章 是非善惡
射鵰英雄傳·第39章 是非善惡出自《射鵰英雄傳》,《射鵰英雄傳》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最初連載於1957~1959年的《香港商報》,後收錄在《金庸作品集》中, 是金庸「射鵰三部曲」的第一部。 《射鵰英雄傳》以宋寧宗慶元五年(1199年)至成吉思汗逝世(1227年)這段歷史為背景,反映了南宋抵抗金國與蒙古兩大強敵的鬥爭,充滿愛國的民族主義情愫。
該小說歷史背景突出,場景紛繁,氣勢宏偉,具有鮮明的「英雄史詩」風格;在人物創造與情節安排上,它打破了傳統武俠小說一味傳奇,將人物作為情節附庸的模式,堅持以創造個性化的人物形象為中心,堅持人物統帥故事,按照人物性格的發展需要及其內在可能性、必然性來設置情節,從而使這部小說達到了事雖奇人卻真的妙境。 [1]
目錄
正文
郭靖縱馬急馳數日,已離險地。緩緩南歸,天時日暖,青草日長,沿途兵革之餘,城破戶殘,屍骨滿路,所見所聞,儘是怵目驚心之事。一日在一座彼亭中暫歇,見壁上題着幾行字道:「唐人詩云:『水自潺潺日自斜,盡無雞犬有鳴鴉。千村萬落如寒食,不見人煙盡見花。』我中原錦繡河山,竟成胡虜鏖戰之場。生民塗炭,猶甚於此詩所云矣。」郭靖瞧着這幾行字怔怔出神,悲從中來,不禁淚下。
他茫茫漫遊,不知該赴何處,只一年之間,母親、黃蓉、恩師,世上最親厚之人,一個個的棄世而逝。歐陽鋒害死恩師與黃蓉,原該去找他報仇,但一想到「報仇」二字,花剌子模屠城的慘狀立即湧上心頭,自忖父仇雖復,卻害死了這許多無辜百姓,心下如何能安?看來這報仇之事,未必就是對了。 諸般事端,在心頭紛至沓來,「我一生苦練武藝,練到現在,又怎樣呢?
連母親和蓉兒都不能保,練了武藝又有何用?我一心要做好人,但到底能讓誰快樂了?母親、蓉兒因我而死,華箏妹子因我而終生苦惱,給我害苦了的人可着實不少。
「完顏洪烈、魔訶末他們自然是壞人。但成吉思汗呢?他殺了完顏洪烈,該說是好人了,卻又命令我去攻打大宋;他養我母子二十年,到頭來卻又逼死我的母親。 「我和楊康義結兄弟,然而兩人始終懷有異心。穆念慈姊姊是好人,為甚麼對楊康卻又死心塌地的相愛?拖雷安答和我情投意合,但若他領軍南攻,我是否要在戰場上與他兵戎相見,殺個你死我活?不,不,每個人都有母親,都是母親十月懷胎、辛辛苦苦的撫育長大,我怎能殺了別人的兒子,叫他母親傷心痛哭?他不忍心殺我,我也不忍心殺他。然而,難道就任由他來殺我大宋百姓? 「學武是為了打人殺人,看來我過去二十年全都錯了,我勤勤懇懇的苦學苦練,到頭來只有害人。早知如此,我一點武藝不會反而更好。如不學武,那麼做甚麼呢?我這個人活在世上,到底是為甚麼?以後數十年中,該當怎樣?活着好呢,還是早些死了?若是活着,此刻已是煩惱不盡,此後自必煩惱更多。要是早早死了,當初媽媽又何必生我?又何必這麼費心盡力的把我養大?」翻來覆去的想着,越想越是胡塗。 接連數日,他白天吃不下飯,晚上睡不着覺,在曠野中躑躅來去,儘是思索這些事情。又想:「母親與眾位恩師一向教我為人該當重義守信,因此我雖愛極蓉兒,但始終不背大汗婚約,結果不但連累母親與蓉兒枉死,大汗、拖雷、華箏他們,心中又哪裡快樂了?江南七俠七位恩師與洪恩師都是俠義之士,竟沒一人能獲善果。歐陽鋒與裘千仞多行不義,卻又逍遙自在。世間到底有沒有天道天理?老天爺到底生不生眼睛?」
這日來到山東濟南府的一個小鎮,他在一家酒家中要了座頭,自飲悶酒,剛吃了三杯,忽然一條漢子奔進門來,指着他破口大罵:「賊韃子,害得我家破人亡,今日跟你拚了。」說着揮拳撲面打來。 郭靖吃了一驚,左手一翻,抓住他的手腕,輕輕一帶,那人一交俯跌下去,竟是絲毫不會武功。郭靖見無意之中將他摔得頭破血流,甚是歉仄,忙伸手扶起,說道:「大哥,你認錯人了!」那人哇哇大叫,只罵:「賊韃子!」 門外又有十餘條漢子擁進店來,撲上來拳打足踢。郭靖這幾日來常覺武功禍人,打定主意不再跟人動手,兼之這些人既非相識,又不會武,只是一味蠻打,當下東閃西避,全不還招。但外面人眾越來越多,擠在小酒店裡,他身上終於還是吃了不少拳腳。 他正欲運勁推開眾人,闖出店去,忽聽得門外有人高聲叫道:「靖兒,你在這裡幹甚麼?」郭靖抬頭見那人身披道袍,長須飄飄,正是長春子丘處機,心中大喜,叫道:「丘道長,這些人不知為何打我。」丘處機雙臂向旁推擠,分開眾人,拉着郭靖出去。 眾人隨後喝打,但丘、郭二人邁步疾行,郭靖呼哨招呼紅馬,片刻之間,兩人一馬已奔到曠野,將眾人拋得影蹤不見。郭靖將一眾市人無故聚毆之事說了。丘處機笑道:「你穿着蒙古人裝束,他們只道你是蒙古韃子。」接着說起,蒙古兵與金兵在山東一帶鏖戰,當地百姓久受金人之苦,初時出力相助蒙古,哪知蒙古將士與金人一般殘虐,以暴易暴,燒殺擄掠,也是害得眾百姓苦不堪言。蒙古軍大隊經過,眾百姓不敢怎樣,但官兵只要落了單,往往被百姓打死。 丘處機又問:「你怎由得他們踢打?你瞧,鬧得身上這許多瘀腫。」郭靖長嘆一聲,將大汗密令南攻、逼死他母親等諸般情事一一說了。 丘處機驚道:「成吉思汗既有攻宋之計,咱們趕快南下,好叫朝廷早日防備。」郭靖搖頭道:「那有甚麼好處?結果只有打得雙方將士屍如山積,眾百姓家破人亡。」丘處機道:「若是宋朝亡了給蒙古,百姓可更加受苦無窮了。」郭靖道:「丘道長,我有許多事情想不通,要請你指點迷津。」丘處機牽着他手,走到一株槐樹下坐了,道:「你說罷!」
郭靖當下將這兒日來所想的是非難明、武學害人種種疑端說了,最後嘆道:「弟子立志終生不再與人爭鬥。恨不得將所學武功盡數忘卻,只是積習難返,適才一個不慎,又將人摔得頭破血流。」 丘處機搖頭道:「靖兒,你這就想得不對了。數十年前,武林秘笈《九陰真經》出世,江湖上豪傑不知有多少人為此而招致殺身之禍,後來華山論劍,我師重陽真人獨魁群雄,奪得真經。他老人家本擬將之毀去,但後來說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是福是禍,端在人之為用。』終於將這部經書保全了下來。天下的文才武略、堅兵利器,無一不能造福於人,亦無一不能為禍於世。你只要一心為善,武功愈強愈好,何必將之忘卻?」 郭靖沉吟片刻,道:「道長之言雖然不錯,但想當今之世,江湖好漢都稱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人武功最強。弟子仔細想來,武功要練到這四位前輩一般,固是千難萬難,但即令如此,於人於己又有甚麼好處?」 丘處機呆了一呆,說道:「黃藥師行為乖僻,雖然出自憤世嫉俗,心中實有難言之痛,但自行其是,從來不為旁人着想,我所不取。歐陽鋒作惡多端,那是不必說了。段皇爺慈和寬厚,若是君臨一方,原可造福百姓,可是他為了一己小小恩怨,就此遁世隱居,亦算不得是大仁大勇之人。只有洪七公洪幫主行俠仗義,扶危濟困,我對他才佩服得五體投地。華山二次論劍之期轉瞬即至,即令有人在武功上勝過洪幫主,可是天下豪傑之士,必奉洪幫主為當今武林中的第一人。」 郭靖聽到「華山論劍」四字,心中一凜,道:「我恩師的傷勢全愈了麼?
他老人家是否要赴華山之約?」丘處機道:「我從西域歸來後亦未見過洪幫主,但不論他是否出手,華山是定要去的。我也正為此而路過此地,你就隨我同去瞧瞧如何?」 郭靖這幾日心灰意懶,對這等爭霸決勝之事甚感厭煩,搖頭道:「弟子不去,請道長勿怪。」丘處機道:「你要到哪裡去?」郭靖木然道:「弟子不知。走到哪裡算哪裡罷啦!」 丘處機見他神情頹喪,形容枯槁,宛似大病初癒,心中很是擔憂,雖然百般開導,郭靖總是搖頭不語。丘處機尋思:「他素來聽洪幫主的言語,他若去到華山,師徒相見,或能使他重行振作,好好做人。但怎能勸他西去?」 忽然想起一事,說道:「靖兒,你想全盤忘卻已經學會了的武功,倒有一個法兒。」郭靖道:「當真?」丘處機道:「世上有一個人,他無意中學會了《九陰真經》中的上乘武功,但後來想起此事違背誓約,負人囑託,終於強行將這些功夫忘卻。你要學他榜樣,非去請教他不可。」 郭靖一躍而起,叫道:「對,周伯通周大哥。」隨即想起周伯通是丘處機的師叔,自己脫口而叫他大哥,豈非比丘處機還僭長一輩,不禁甚是尷尬。 丘處機微微一笑,說道:「周師叔向來也不跟我們分尊卑大小,你愛怎麼稱呼就怎麼稱呼,我毫不在乎。」郭靖道:「他在哪裡?」丘處機道:「華山之會,周師叔定是要去的。」郭靖道:「好,那我隨道長上華山去。」 兩人行到前面市鎮,郭靖取出銀兩,替丘處機買了一匹坐騎。兩騎並轡西去,不一日來到華山腳下。
那華山在五嶽中稱為西嶽,古人以五嶽比喻五經,說華山如同「春秋」,主威嚴肅殺,天下名山之中,最是奇險無比。兩人來到華山南口的山蓀亭,只見亭旁生着十二株大龍藤,夭矯多節,枝幹中空,就如飛龍相似。郭靖見了這古藤枝幹騰空之勢,猛然想起了「飛龍在天」那一招來,只覺依據《九陰真經》的總綱,大可從這十二株大龍藤的姿態之中,創出十二路古拙雄偉的拳招出來。正自出神,忽然驚覺:「我只盼忘去已學的武功,如何又去另想新招、鑽研傷人殺人之法?我陷溺如此之深,實是不可救藥。」 忽聽丘處機道:「華山是我道家靈地,這十二株大龍藤,相傳是希夷先生陳傳老祖所植。」郭靖道:「陳傳老祖?那就是一睡經年不醒的仙長麼?」 丘處機道:「陳傳老祖生於唐末,中歷梁唐晉漢周五代,每聞換朝改姓,總是愀然不樂,閉門高臥。世間傳他一睡經年,其實只是他憂心天下紛擾,百姓受苦,不願出門而已。及聞宋太祖登基,卻哈哈大笑,喜歡得從驢子背上掉了下來,說道天下從此太平了。宋太祖仁厚愛民,天下百姓確是得了他不少好處。」 郭靖道:「陳傳老祖若是生於今日,少不免又要窮年累月的閉門睡覺了。」
丘處機長嘆一聲,說道:「蒙古雄起北方,蓄意南侵,宋朝君臣又昏庸若斯,眼見天下事已不可為。然我輩男兒,明知其不可亦當為之。希夷先生雖是高人,但為憂世而袖手高臥,卻大非仁人俠士的行徑。」郭靖默然。 兩人將坐騎留在山腳,緩步上山,經桃花坪,過希夷匣,登莎夢坪,山道愈行愈險,上西玄門時已須援鐵素而登,兩人都是一身上乘輕功,自是頃刻即上。又行七里而至青坪,坪盡,山石如削,北壁下大石當路。丘處機道:「此石叫作回心石,再上去山道奇險,遊客至此,就該回頭了。」遠遠望見一個小小石亭。丘處機道:「這便是賭棋亭了。相傳宋太祖與希夷先生曾奕棋於此,將華山作為賭注,宋太祖輸了,從此華山上的土地就不須繳納錢糧。」 郭靖道:「成吉思汗、花剌子模國王、大金大宋的皇帝他們,都似是以天下為賭注,大家下棋。」丘處機點頭道:「正是。靖兒,你近來潛思默念,頗有所見,已不是以前那般渾渾噩噩的一個傻小子了。」又道:「這些帝王元帥們以天下為賭注,輸了的不但輸去了江山,輸去了自己性命,可還害苦了天下百姓。」 再過千尺峽、百尺峽,行人須側身而過。郭靖心想:「若是有敵人在此忽施突擊,那可難以抵擋。」
心念方動,忽聽前面有人喝道:「丘處機,煙雨樓前饒你性命,又上華山作甚?」丘處機忙搶上數步,占住峰側凹洞,這才抬頭,只見沙通天、彭連虎、靈智上人、侯通海等四人並排擋在山道盡頭,丘處機上山之時,已想到此行必將遇到歐陽鋒、裘千仞等大敵,但周伯通、洪七公、郭靖等既然都至,也盡可敵得住,卻不料到沙通天等人竟也有膽上山。他站身之處雖略寬闊,地勢仍是極險,只要被敵人一擠,非墮入萬丈深谷不可,事當危急,不及多想,刷的一聲拔出長劍,一招「白虹經天」,猛向侯通海刺去,眼前四敵中以侯通海最弱,又已斷了一臂,這一劍正是攻敵之弱。侯通海見劍招凌厲,只得側身略避,單手舉三股叉招架。彭連虎的判官筆與靈智上人的銅鈸左右側擊,硬生生要將丘處機擠入谷底。 丘處機長劍與侯通海的三股叉一粘,勁透劍端,一借力,身子騰空而起,已從侯通海頭頂躍過。彭連虎與靈智上人的兵刃擊在山石之上,火花四濺。 沙通天在王鐵槍廟中失去一臂,此刻臂傷已然全愈,眼見師弟誤事,立施「移形換位」之術,要想擋在丘處機之前。只見丘處機劍光閃閃,疾刺數招。沙通天身子一晃沒擋住。已被他急步搶前。沙、彭兩人高聲呼喝,隨後追去。 丘處機回劍擋架數招,靈智上人揮鈸而上。三般兵刃,綿綿急攻。
眼見丘處機情勢危急,郭靖本當上前救援,但總覺與人動武是件極大壞事,見雙方斗得猛烈,甚覺煩惡,當下轉過頭不看,攀藤附葛,竟從別處下山。他信步而行,內心兩個念頭不住交戰:「該當前去相助丘道長?還是當真從此不與人動武?」 他越想越是胡塗,尋思:「丘道長若被彭連虎等害死,豈非全是我的不是?但如上前相助,將彭連虎等擊下山谷,又到底該是不該?」他越行越遠,終於不聞兵刃相接之聲,獨自倚在石上,呆呆出神。 過了良久,忽聽身旁松樹後簌的一響,一人從樹後探出身來。郭靖轉過身來,見那人白髮紅臉,原來是參仙老怪梁子翁,當下也不理會,仍是苦苦思索。梁子翁卻大吃一驚,知道郭靖武功大進,自己早已不是敵手,立即縮回,藏身樹後。躲了一會,見他並不迫來,又見他失魂落魄,愁眉苦臉,不斷喃喃自語,似乎中邪着魔一般,心想:「今日這小子怎地這般怪模怪樣,且試他一試。」他不敢走近,拾起一塊石子向郭靖背後投去。郭靖聽到風聲,側身避過,仍是不理。 梁子翁膽子大了些,從樹後出來,走近幾步,輕聲叫道:「郭靖,你在這裡幹甚麼?」郭靖道:「我在想,我用武功傷人,該是不該?」梁子翁一怔,隨即大喜,心想:「這小子當真傻得厲害。」又走近幾步,道:「傷人是大大惡事,自然不該。」郭靖道:「你也這麼想?我真盼能把學過的功夫盡數忘了。」
梁子翁見他眼望天邊出神,緩步走到他背後,柔聲道:「我也正在盡力要忘了自己的武功,待我助你一臂之力如何?」郭靖說道:「好啊,你說該當如何?」梁子翁道:「嗯,我有妙法。」雙手猛出,突以大擒拿手扣住了他後頸「天柱」和背心「神堂」兩大要穴。郭靖一怔之下,只感全身酸麻,已然無法動彈。梁子翁獰笑道:「我吸乾你身上鮮血,你就全然不會武功了。」 一張口,已咬住郭靖咽喉,用力吮吸血液,心想自己辛苦養育的一條蝮蛇被這小子吸去了寶血,以致他武功日強,自己卻全無長進,不飲他的鮮血,難以補償。雖然事隔已久,蝮蛇寶血的功效未必尚在,卻也不必理會了。 這一下變生不測,郭靖只感頸中劇痛,眼前金星亂冒,急忙運勁掙扎,可是兩大要穴被敵人狠狠拿住,全身竟使不出半點勁力。但見梁子翁雙目滿布紅絲,臉色狠惡之極,咬住自己頭頸,越咬越狠,只要喉管被他咬斷,哪裡還有性命?情急之下,再無餘暇思索與人動武是否應當,立即使出《易筋鍛骨篇》中的功夫,一股真氣從丹田中衝上,猛向「天柱」「神堂」兩穴撞去。 梁子翁雙手抓得極緊,哪知對方穴道中忽有一股力量自內外鑠,但覺兩手虎口大震,不由自主的滑了下來。郭靖低頭聳肩,腰脅使力,梁子翁立足不住,身子突從郭靖背上甩了過去,慘呼聲中,直墮入萬丈深谷之中,這慘呼聲山谷鳴響,四下回音愈傳愈多,愈傳愈亂,郭靖聽了不由得毛骨驚然。
直過好半晌,他驚魂方定,撫着頸中創口,才想起無意中又以武功殺了一人,但想:「我若不殺他,他必殺我。我殺他若是不該,他殺我難道就該了麼?」探頭往谷底望去,山谷深不見底,參仙老怪已不知葬身何處。 郭靖坐在石上,撕下衣襟包住頸中創傷,忽聽鐸、鐸、鐸,數聲斷續,一個怪物從山後轉了出來。他嚇了一跳,定睛看時,原來是一個人。只是這人頭下腳上的倒立而行,雙手各持一塊圓石,以手代足,那鐸、鐸、鐸之聲就是他手中圓石與山道撞擊而發出。郭靖詫異萬分,蹲下身子去瞧那人面貌,驚奇更甚,這怪人竟是西毒歐陽鋒。 他適才受到襲擊,見歐陽鋒這般裝神弄鬼,心想定有詭計,當下退後兩步,嚴神提防。只見歐陽鋒雙臂先彎後挺,躍到一塊石上,以頭頂地,雙臂緊貼身子兩側,筆直倒立,竟似殭屍一般。郭靖好奇心起,叫道:「歐陽先生,你在幹甚麼?」歐陽鋒不答,似乎渾沒聽到他的問話。郭靖又退後數步,離得遠遠的,左掌揚起護身,防他忽出怪招,這才細看動靜。 過了一盞茶時分,歐陽烽只是倒立不動。郭靖欲知原委,苦於他全身上下顛倒,不易查看他的臉色,當下雙足分開,低頭從自己胯下倒望下去,只見歐陽鋒滿頭大汗,臉上神色痛苦異常,似是在修習一項怪異內功,突然之間,他雙臂平張,向外伸出,身子就如一個大陀螺轉將起來,越轉越快,但聽呼呼聲響,衫袖生風。
郭靖心想:「他果然是在練功,這門武功倒轉身子來練,可古怪得緊。」 但想修習這等上乘內功最易受外邪所侵,蓋因其時精力內聚,對外來侵害無絲毫抗禦之力,是以修習時若不是有武功高強的師友在旁照料,便須躲於僻靜所在,以免不測。但歐陽鋒獨自在此修習,似乎無人防護,實是大出於意料之外。眼下是華山二次論劍之期,高手雲集,人人對他極為相忌,即令善自防護,尚不免招人暗算,怎敢如是大膽,在這處所獨自練功?當此之時,別說高手出招加害,只要一個尋常壯漢上前一拳一腳,他也非遭重傷不可。 眼見歐陽鋒如肉在俎,靜候宰割,郭靖心想此時再不報仇,更待何時?只是他適才殺了梁子翁,心下正大有自咎之意,走上兩步後便即站定,竟然下不了殺手。 歐陽鋒轉了約莫一盞茶功夫,漸漸緩了下來,終於不動,僵直倒立片刻,然後雙手抓起圓石撐地,又是鐸、鐸、鐸的從原路回去。郭靖好奇心起,要瞧他走向何處,這倒立而轉又是甚麼奇妙功夫,當下悄悄跟隨在後。 歐陽鋒以手行走,竟然不慢於雙腳,上山登峰,愈行愈高。郭靖跟着他一路上山,來到一座青翠秀冶的峰前,只見他走到一個山洞之前,停下不動。
郭靖躲在一塊大石後面,忽聽歐陽鋒厲聲喝道:「哈虎文砵英,星爾吉近,斯古耳。你解得不對,我練不妥當。」郭靖大奇,心想起初那三句明明是《九陰真經》總綱中的梵語,但與經中所載卻又有不同,一轉念,想起自己那日在海舟中被逼默經,受洪恩師之教故意默錯,這三句定是自己隨意所寫的了,卻不知他是在與誰說話? 只聽得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自洞中傳出:「你功夫未到,自然不成,我又怎會解錯?」 郭靖一聽這聲音,險些兒驚呼出聲,卻不是他日夜感懷悼念的黃蓉是誰? 難道她並未喪生大漠?難道此刻是在夢中,是在幻境?難道自己神魂顛倒,竟把聲音聽錯了? 歐陽鋒道:「我依你所說而練,絕無錯失,何以任脈與陽維脈竟爾不能倒轉?」那女子道:「火候不足,強求亦是枉然。」
這聲音明明白白是黃蓉,更無絲毫可疑,郭靖驚喜交集,身子搖晃,幾欲暈去,激奮之下,竟將頸中創口迸破,鮮血從包紮下的布片不絕滲出,卻全然不覺。 只聽歐陽鋒怒道:「明日正午,便是論劍之期,我怎等得及慢慢修習? 快將全部經文盡數譯與我聽,不得推三阻四。」郭靖這才明白他所以干冒奇險修習內功,實因論劍之期迫在眉睫,無可延緩。 只聽黃蓉笑道:「你與我靖哥哥有約,他饒你三次不死,你就不能逼我,須得任我樂意之時方才教你。」郭靖聽她口中說出「我靖哥哥」四字,心中舒暢甜美,莫可名狀,恨不得縱起身來大叫大嚷,以抒快意。 歐陽鋒冷然道:「事機緊迫,縱然有約在先,今日之事也只好從權。」 說着雙手一挺,一個筋斗,身子已然站立,拋下手中圓石,大踏步跨進洞去。
黃蓉叫道:「不要臉,我偏不教你!」歐陽鋒連聲怪笑,低聲道:「我瞧你教是不教。」 只聽得黃蓉驚呼一聲:「啊喲」,接着嗤的一聲響,似是衣衫破裂,當此之時,郭靖哪裡還想到該不該與人動武,大叫:「蓉兒,我在這裡!」左掌護身,搶進山洞。 歐陽鋒左千抓住了黃蓉的竹棒,右手正要伸出去拿她左臂,黃舍使一招「棒挑癩犬」,前伸斜掠,忽地將竹棒從他掌中奪出。歐陽鋒喝一聲彩,待要接着搶攻,猛聽得郭靖在洞外呼叫。他是武學大宗師,素不失信於人,此時為勢所逼,才不得不對黃蓉用強,忽然聽得郭靖到來,不由得面紅過耳,料想他定會質問自己為何棄信背約,當下袍袖一拂,遮住臉面,從郭靖身旁疾閃而過,出洞急竄,頃刻間人影不見。 郭靖奔過去握住黃蓉雙手,叫道:「蓉兒,真想死我了!」心中激動,不由得全身發顫。
黃蓉兩手一甩,冷冷的道:「你是誰?拉我於麼?」郭靖一怔,道:「我…… 我是郭靖啊。你……你沒有死,我……我……」黃蓉道:「我不識得你!」 徑自出洞。郭靖趕上去連連作揖,求道:「蓉兒,蓉兒,你聽我說!」黃蓉哼了一聲,道:「蓉兒的名字,是你叫得的麼?你是我甚麼人?」郭靖張大了口,一時答不出話來。 黃蓉向他看了一眼,見他身形枯槁,容色憔悴,心中忽有不忍之意,但隨即想起他累次背棄自己,恨恨啐了一口,邁步向前。 郭靖大急,拉住她的衣袖道:「你聽我說一句話。」黃蓉道:「說罷!」
郭靖道:「我在流沙中見到你的金環貂裘,只道你……」黃蓉道:「你要我聽一句活,我已經聽到啦!」衣袖往裡一奪,轉身便行。 郭靖又窘又急,見她決絕異常,生怕從此再也見不着她,但實不知該當說些甚麼話方能表明自己心意,見她衣袂飄飄,一路上山,只得悶聲不響的跟隨在後。 黃蓉乍與郭靖相遇,心情也是激盪之極,回想自己在流沙中拋棄金環貂裘,引開歐陽鋒的追蹤,從西域東歸,萬念俱灰,獨個兒孤苦伶仃,只想回桃花島去和父親相聚,在山東卻又生了場大病「病中無人照料。更是悽苦,病榻上想到郭靖的薄情負義,真恨父母不該將自己生在世上,以致受盡這許多苦楚煎熬。待得病好,在魯南卻又給歐陽鋒追到,被逼隨來華山,譯解經文。回首前塵,儘是恨事,卻聽得郭靖的腳步一聲聲緊跟在後。 她走得快,郭靖跟得快,走得慢,郭靖也跟得慢。她走了一陣,忽地回身,大聲道:「你跟着我幹麼?」郭靖道:「我永遠要跟着你,一輩子也不離開的了。」
黃蓉冷笑道:「你是大汗的駙馬爺,跟着我這窮丫頭幹麼?」郭靖道:「大汗害死了我母親,我怎能再做他駙馬?」黃蓉大怒,一張俏臉兒脹得通紅,道:「好啊,我道你當真還記着我一點兒,原來是給大汗攆了出來,當不成駙馬,才又來找我這窮丫頭。難道我是低三下四之人,任你這麼欺侮的麼?」說到這裡不禁氣極而位。 郭靖見她流淚,更是手足無措,欲待說幾句辯白之言、慰藉之辭,卻不知如何啟齒,呆了半晌,才道:「蓉兒,我在這裡,你要打要殺,全憑你就是。」 黃蓉悽然道,「我幹麼要打你殺你?算咱們白結識了一場,求求你,別跟着我啦。」郭靖見她始終不肯相諒,臉色蒼白,叫道:「你要怎麼,才信我對你的心意?」黃蓉道:」今日你跟我好了。明兒甚麼華箏妹子、華箏姊姊一來,又將我拋在腦後。除非你眼下死了,我才信你的話。」 郭靖胸中熱血上涌,一點頭,轉過身子,大踏步就往崖邊走去。這正是華山極險處之一,叫做「捨身崖」,這一躍下去自是粉身碎骨。黃蓉知他性子戇直,只怕說干就干,急忙縱前,一把抓住他背心衣衫,手上一使勁,登足從他肩頭躍過,站在崖邊,又氣又急,流淚道:「好,我知道你一點也不體惜我:我隨口說一句氣話,你也不肯輕易放過。跟你說,你不用這般惱我,乾脆永不見我面就是。」 她身子發顫,臉色雪白,憑虛凌空的站在崖邊,就似一技白茶花在鳳中微微晃動。郭靖當時管不住自己,憑着一股蠻勁,真要涌身往崖下跳落,這會兒卻又怕她失足滑下,忙道:「你站進來些。」 黃蓉聽他關懷自己,不禁愈是心酸,哭道:「誰要你假情假意的說這些話?我在山東生病,沒一個人理會,那時你就不來瞧我?我給歐陽鋒那老賊撞到了,使盡心機也逃不脫他掌握,你又不來救我?我媽不要我,她撇下我自顧自死了。我爹不要我,他也沒來找我,你自然更加不要我啦!這世上沒一個人要我,沒一個人疼我!」說着連連頓足,放聲大哭,這些日子來的孤苦傷心,至此方得盡情一泄。
郭靖心中萬般憐愛,但覺她說得句句不錯,越聽越是惱恨自己。一陣風來,黃蓉只覺身上一寒,縮了一縮。郭靖解下外衣,正要給她披上,忽聽崖邊大喝道:「誰這麼大膽,竟敢欺侮咱們黃姑娘?」只見一人白須長發,從崖邊轉了上來,卻是老頑童周伯通。 郭靖只是凝望着黃蓉,是誰來了,全不理會。黃蓉心中正沒好氣,喝道:「老頑童,我叫你去殺裘千仞,人頭呢?」周伯通嘻嘻一笑,沒法交代,只怕她出言怪責,要想個法兒哄她歡喜,說道:「黃姑娘,誰惹你惱啦?老頑童替你出氣。」黃蓉向郭靖一指道:「不是他是誰?」 周怕通一意要討好黃蓉,更不打話,反手一記,順手一記,拍拍兩下,重重的打了郭靖兩個耳光。郭靖正當神不守舍之際,毫沒防備,老頑童出手又重,只感眼前一黑,雙頰立時紅腫。周怕通道:「黃姑娘,夠了麼?若是不夠,我給你再打。」 黃蓉見郭靖兩邊面頰上都腫起了五個紅紅的指印,滿腔怒意登時化為愛憐,愛憐之情又轉為對周怕通大感惱怒,嗔道:「我自生他的氣,又關你甚麼事?誰叫你出手打人了?我叫你去殺裘千仞,幹麼你不聽我吩咐?」 周伯通伸出了舌頭,縮不回來,尋思:「原來老頑童拍馬屁拍在馬腳上。」 正自狼狽,忽聽身後崖邊兵刃聲響,隱隱夾着呼叱之聲,心想此時不溜,更待何時?當即叫道:「多半是裘千仞那老兒來了,我這就去殺他。」語音甫畢,已一溜煙的奔到了崖後。 若是裘千仞當真趕到,周伯通避之惟恐不及,哪敢前去招惹?那日他與裘千仞、歐陽鋒、郭靖三人在西域石屋中盲目瞎戰,郭靖與歐陽鋒先後脫身,裘千仞終於也俟機沖了出去。周伯通仍是緊追不捨。裘千仞被他迫得筋疲力盡,恚恨交迸,心想自己是武林大幫的幫主,竟然遭此羞辱,只盼尋個痛快法兒自戕而死,免得落入他的手中慘遭茶毒,一眼瞥見沙石里盤着幾條毒蛇。
他知道這類蛇劇毒無比,只要被咬中一口,立時全身麻木,死得最無痛苦,當即抓起一條,伸指捏住毒蛇七寸,叫道:「周伯通老賊,你好!」正要將蛇口放向自己手腕,哪知周怕通生平怕極了蛇,大叫一聲,轉身便逃。 裘千仞一怔,過了半晌,方始會意他原來怕蛇。這一來,局面立時逆轉,裘千仞左手再捉了一條蛇,大喊大叫,隨後趕來。周伯通嚇得心膽俱裂,發足狂奔。裘千仞號稱「鐵掌水上飄」,輕身功夫還在他之上,若非對他心有忌憚,不敢過份逼近,早已追上。兩人一逃一追,鬧到天黑,周伯通才得乘機脫身。裘千仞這番追趕其實也是以進為退,心中只有暗暗好笑,卻不敢當真追逐。第二日周伯通搶到一匹駿馬,加鞭東歸,只怕給裘千仞追上了。 黃蓉見周伯通溜走,向郭靖凝望一會,嘆了口氣,低下頭不再言語。郭靖叫了聲「蓉兒!」黃蓉輕輕「嗯」了一聲。郭靖欲待說幾句謝罪告饒的話,但自知笨拙,生怕一句話說錯了,卻又惹得她生氣。兩人迎風而立,黃蓉忽然打了個噴嚏。郭靖本已解下外衣,當邵給她披在身上。黃蓉低下了頭,只不理會。 猛聽得周伯通哈哈大笑,大叫:「妙極,妙極!」黃蓉伸出手來,握住了郭靖的手,低聲道:「靖哥哥,咱們瞧瞧去。」郭靖喜極而涕,說不出話來。黃蓉伸衣袖給他抹去淚水,笑道:「臉上又是眼淚,又是手指印,人家還道我把你打哭了呢。」 這麼盈盈一笑,兩人方始言歸干好,經此變故,情意卻又轉而深了一層。 兩人手拉着手轉過山崖,只見周伯通抱腹翹足,大是得意。丘處機按劍侍立在旁。沙通夭、彭連虎、靈智上人、侯通海四人或持兵器撲擊,或縮身退避,神態各不相同,但都似泥塑木雕般動也不動,原來均被周伯通點中了穴道。 周伯通道,「那時我推下身上泥垢,做成丸藥給你們服下,你們這幾個臭賊倒也鬼機靈,瞧出無毒,竟然不聽你爺爺的話,哼哼,今日怎麼樣了?」
他雖將這四人制住,但一時卻也想不出處置之法;見靖、蓉二人過來,說道:「黃姑娘,這四個臭賊我送給你罷!」 黃蓉道:「我要來有甚麼用?哼,你不想殺人,又不想放人,捉住了臭賊卻沒法使喚,你叫我三聲好姊姊,我就教你一個乖。」周伯通大喜,連叫三聲:「好姊姊!」每叫一聲,又加上一個揖。黃蓉抿嘴一笑,指着彭連虎道:「你搜他身上。」周伯通依言搜檢,從彭連虎身上搜出一枚上生毒計的指環,兩瓶解藥。黃蓉道:「他曾用這針刺你師侄馬鈺,你在他身上刺幾下罷。」 彭連虎等耳中聽得清清楚楚,只嚇得魂不附體,苦於穴道被點,動彈不得,但覺身上連連劇痛,各自己被周伯通刺了幾下。 黃蓉道:「解藥在你手裡,你叫他們千甚麼,瞧他們敢不敢違抗?」周伯通大喜,側頭一想,從身。上又推下許多污垢,將解藥倒在裡面,搓成一顆顆小丸,交給丘處機道:「你押這四個臭賊,到終南山重陽官去幽禁二十年。他們路上若是乖乖的,就給一丸我的靈丹妙藥,否則讓他們毒發罷,這叫做自作自受,不用慈悲!」丘處機躬身答應。黃蓉笑道:」老頑童,你這幾句話倒說得入情入理,一年不見,你大有長進了啊!」 周伯通甚是得意,將彭連虎等人穴道解了,說道:「你們到重陽宮去,給我安安穩穩的住上二十年,若是誠心改過,日後還可做個好人。倘若仍不學好,哼哼,我全真教的道爺們個個是殺人不眨眼、抽筋不皺眉的老手,將你這四個臭賊做成人肉丸子,大家分來吃了,瞧你們還作得成甚麼怪?」彭連虎等哪敢多說。諾諾連聲。丘處機忍住了笑,向周怕通行禮作別,仗劍押着四人下山。
黃蓉笑道:「老頑童,你幾時學會教訓別人了?前面的話倒還有理,到後來可越說越不成話啦。」 周伯通仰天大笑,忽見左側高峰上白光閃動,顯是兵刃為目光所映,叫道:「咦,那是甚麼?」靖、蓉二人拾起頭來,閃光卻已不見。周伯通只怕黃蓉追問他裘千何之事,說道:「我去瞧瞧。」健步如飛,搶上峰去。 靖、蓉二人都有滿腹言語要說,當下找了一個山洞,互訴別來之情。這一說直說到日落西山,意猶未盡。郭靖背囊中帶着乾糧,取出來分與黃蓉。 她邊吃邊笑,說道:「歐陽鋒那老賊逼我教他《九陰真經》,你那篇經文本就寫得顛三倒四,我給他再胡亂一解,他信以為真,已苦練了幾個月。 我說這上乘功夫要顛倒來練,他果真頭下腳上的練功,強自運氣叫周身經脈逆行。這廝本領也當真不小,已把陰維、陽維、陰0、陽0四脈練得順逆自如。若是他全身經脈都逆行起來,不知會怎生模樣?」說着格格而笑。郭靖也笑道:「怪不得我見他顛倒行路,這功夫可不易練。」 黃蓉道:「你到華山來,想是要爭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了?」郭靖道:「蓉兒,你怎麼又來取笑?我是要向周大哥請教一個法子,怎生將已會的武功盡數忘卻。」當下將這些日來自己所思各節一一說了。 黃蓉側過頭想了一陣,道:「唉,忘了也好。咱倆武功越練越強,心中卻越來越不快活,反不如小時候甚麼也不會,倒是沒牽沒掛,無憂無慮。」
她哪想到一個人年紀大了,總有許多煩惱,有許多愁苦,與武功高低,殊不相干。她又道:「聽歐陽鋒說,明日是論劍之期,我爹爹定要上山,你既不想爭這第一,那麼咱們怎生想個法兒,助我爹爹獨冠群雄。」郭靖道:「蓉兒,非是我不聽你言語,但我想洪恩師為人,實是勝過了你爹爹。」 黃蓉本來與他偎倚在一起,聽他說自己爹爹不好,一怒將他推開。郭靖一呆,黃蓉忽然笑道:「嗯,洪恩師待咱倆原也不錯。這樣罷,咱倆誰也幫,好不好?」郭靖道:「你爹爹與洪恩師都是光明泵落的君子,若知咱們暗中設法相助,反不喜歡。」黃蓉道:「好啊,我起心弄鬼,那就是好惡小人了?」 說着扳起了臉。郭靖道:「糟糕,我這蠢才,就淨是說錯話,又惹你生氣。」 不由得滿臉惶恐之色。 黃蓉噗哧一笑,道:「往後我不知要生你多少氣呢。」郭靖不解,搔頭呆望着她。黃蓉道:「若是你當真不再拋了我,咱倆以後在一起的日子才長呢。我真想不出你會有多少傻話要說。」郭靖大喜,握住她的雙手,連說: 「我怎麼會拋了你?我怎麼會?」黃蓉道:「人家公主不要你,你自然只好要我這窮丫頭啦。」
郭靖給黃蓉這一語引動了心事,想起母親慘死大漠,黯然不語。此時新月初上,銀光似水,照在兩人身上。黃蓉見他臉色有異,知道自己也說錯了話,忙岔開話題道:「靖哥哥,過去的事誰也別提啦,我跟你在一起,心中喜歡得緊呢。我讓你親親我的臉,好不?」 郭靖臉上一紅,竟不敢去親她。黃蓉嫣然一笑,自覺不好意思,又轉換話題,說道:「你說明日論劍,誰能得勝?」郭靖道。「那真難說得緊,不知一燈大師來不來?」黃蓉道:「大師出家遁世,與人無爭,決不會來搶這個虛名兒。」郭靖點頭道:「我也這麼想。你爹爹、洪恩師、周大哥、裘千側、歐陽鋒五人,個個有獨擅技藝。但不知洪恩師是否已全然康復?是否武功如昔?」說着蹙然有憂。黃蓉道:「按理說,原是老頑童武功最強,但若他不使《九陰真經》上的功夫,卻又不及另外四人了。」 兩人談談說說,黃蓉漸感疲倦,倚在郭靖懷中睡着了。郭靖正也有膝朧之意,忽聽腳步聲響,兩個黑影一前一後的從崖後急奔而出。 那二人衣襟帶風,奔跑得極是迅捷,看那身形步法,前一人是老頑童周伯通,後面追的竟是裘千仞。郭靖不知裘千初用毒蛇威嚇取勝,不禁大奇,心想在西域時裘千仞被周大哥逼得亡命而逃,怎麼現下反其道而行之?輕推黃蓉,在她耳邊低聲道:「你瞧!」 黃蓉抬起頭來,月光下只見周伯通東奔西竄,始終不敢站定身子,聽他叫道:「姓裘的老賊,我在這兒伏下捉蛇的幫手,你還不快逃!」裘千仞笑道:「你當我是三歲孩兒?」周泊通大叫:「郭兄弟,黃姑娘,快來助我。」 郭靖待要躍出,黃蓉倚在他的懷裡,輕聲道:「別動!」
周伯通轉了幾個圈子,不見靖、蓉二人出來,叫道:「臭小子,鬼丫頭,再不出來,我可要罵你們十八代祖宗啦。」黃蓉站起身子,笑道:「我偏不出來,你有本事就罵。」周怕通見裘千仞雙手各握一條昂頭吐舌的毒蛇,嚇得腳都軟了,央求道:「黃姑娘,快來,快來,我罵自己周家十八代祖宗如何?」 裘千仞見靖、蓉二人候在一邊,心中暗暗吃驚,尋思須得乘早溜走,否則這三人合力,自己決討不了好去,一到明日正午,那是單打獨鬥的爭雄賭勝,就不怕他們了,當下雙足一點,猛竄而前,舉起毒蛇往周怕通臉上挨去。 周伯通揮袖急擋,向旁閃避,突然間頭頂一聲輕響,只覺頸中一下冰涼,一個活東西從衣領中鑽到了背後,在衣服內亂蹦亂跳,又滑又膩。這一下他嚇得魂不附體,大叫:「死啦,死啦!」又不敢伸手到衣內去將毒蛇掏出來,只是狂奔翻躍,忽覺那蛇似乎在背心上咬了一口,心想這番再也沒命了,全身發麻,委頓在地。靖、蓉兩人大驚,一齊飛步來救。 裘千仞見周伯通突然狼狽不堪、大感詫異,正要尋路下山,猛見樹叢中走出一個黑影,冷冷的道:「裘老賊,今日你再也逃不走啦。」這人背向月光,面目無法看清,裘千仞心中一凜,喝道:「你是誰?」 周伯通迷迷糊糊的縮在地下,只道正在走向陰曹地府,忽覺一人扶起了他,說道:「周老爺子,別怕,那不是蛇。」周伯通一楞,急忙站起,只覺背上那冰冷之物又在亂跳,不禁尖聲狂呼:「又在咬我啦,是蛇,是蛇!」 那人道:「是金娃娃,不是蛇。」 這時靖、蓉二人已看清那人容貌,卻是一燈大師座下漁、樵、耕、讀四大弟子之一的漁人,只見他伸手探入周伯通頸後衣領,抓了一條金娃娃出來。
原來他在華山山溪中見到一對金娃娃,捉住了放在懷中,卻給一條溜了出來,爬上了樹,無巧不巧,正好跌入了周伯通衣領。那金娃娃其實不會咬人,可是周伯通一心念着毒蛇,認定這冰涼滑膩之物在自己背心猛咬射毒,若是那漁人再遲來一步,只怕他要嚇得暈過去了。 周怕通睜開眼來,見到那漁人,此時驚魂未定,只覺眼前之人曾經見過,卻想不起是誰,一回頭,猛見裘千仞不住倒退,一個黑影正向他慢慢逼近。 周伯通微一定神,只驚得魂飛魄散,看清楚這黑影正是大理國皇官中的劉貴妃瑛姑。 裘千仞本以為當今之世,只周伯通的武功高過自己,若以毒蛇將他驚走,次日比武,大有獨魁群雄之望,不料在這論劍前夕玫姑斗然出現。那日青龍灘上,他曾見她發瘋蠻打,心想若被這瘋婆抓住,大敵環伺在旁,定然性命不保,只聽她嘶啞着嗓子叫道:「還我兒子的命來!」裘千仞心中一凜,暗想當年自己喬裝改扮,夜入皇官傷她孩子,原意是要段皇爺耗費功力,哪知他竟忍心不加救治,只是不知怎的被她窺破了真相?當下強笑道:「瘋婆子,你盡纏着我幹麼?」 瑛姑叫道:「還我兒子的命來!」裘千側道:「甚麼兒子不兒子?你兒子喪命,跟我有甚相干?」玫姑道:「哼,那晚上我沒瞧見你面貌,可記得你的笑聲。你再笑一下!笑啊,笑啊!」
裘千仞見她雙手伸出,隨時能撲上來抱住自己,當下又退了兩步,突然身子微側,左掌在右掌上一拍,右掌斜飛而出,直擊瑛姑小腹。這是他鐵掌功的十三絕招之一,叫作「陰陽歸一」,最是猛惡無比。瑛姑知道厲害,正要用泥鰍功化開,哪知敵招來得奇快,自己腳步尚未移動,他手掌距身已不及半尺。 瑛姑心中一痛,自知報仇無望,拼着受他這一掌,縱上去要抱着他身子滾下山谷去同歸於盡,忽然間一股拳風從耳畔擦過,竟是刮面如刀。裘千初這一掌未及打實,急忙縮回手臂,架開了從旁襲來的一拳,怒道:「老頑童,你又來啦。」卻是周伯通見瑛姑勢危,施展《九陰真經》中的上乘功夫,解開了他這鐵掌絕招。 周伯通不敢直視玻姑,背向着他,說道:「玫姑,你不是這老兒的對手,快快走罷。我去也!」正欲飛奔下山,瑛姑叫道:「周伯通,你怎不給你兒子報仇?」周伯通一楞,道:「甚麼,我的兒子?」瑛姑道:「正是,殺你兒子的,就是這裘千仞。」 周怕通尚不知自己與瑛姑歡好數日,竟已生下一子,心中迷迷糊糊,一時難解,回過頭來,卻見瑛姑身旁多了數人,除郭靖、黃蓉外,一燈大師與他四弟子都站在自己背後。
此時裘千初離崖邊已不及三尺,眼見身前個個都是勁敵,形勢之險,實是生平未遇,當下雙掌一拍,昂然道:「我上華山,為的是爭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哼哼,你們竟想合力傷我,好先去了一個勁敵,這等好惡行徑,虧你們幹得出來。」 周伯通心想這廝的話倒也有幾分在理,說道:「好,那麼待明日論劍之後,再取你的狗命。」瑛姑卻厲聲叫道:「死冤家,我怎能等到明日?」黃蓉也道:「老頑童,跟信義之人講信義,跟奸詐之人就講奸詐。現下是明擺了幾個打他一個,瞧他又怎奈何得咱們?」 裘千仞臉色慘白,眼見凶多吉少,忽然間情急智生,叫道:「你們憑甚麼殺我?」那書生道:「你作惡多端,人人得而誅之。」裘千仞仰天打個哈哈,說道:「若論動武,你們恃眾欺寡,我獨個兒不是對手。可是說到是非善惡,嘿嘿,裘千仞孤身在此,哪一位生平沒殺過人、沒犯過惡行的,就請上來動手。在下引頸就死,皺一皺眉頭的也不算好漢子。」 一燈大師長嘆一聲,首先退後,盤膝低頭而坐。各人給裘千仞這句話擠兌住了,分別想到自己一生之中所犯的過失。漁、樵、耕、讀四人當年在大理國為大臣時都曾殺過人,雖說是秉公行事,但終不免有所差錯。周伯通與瑛姑對望一眼,想起生平恨事,各自內心有愧。郭靖西征之時戰陣中殺人不少,本就在自恨自咎。黃蓉想起近年來累得父親擔憂,大是不孝,至於欺騙作弄別人之事,更是屈指難數。
裘千仞幾句話將眾人說得啞口無言,心想良機莫失,大踏步向郭靖走去。 眼見他側身避讓,裘千仞足上使勁,正要竄出,突然山石後飛出一根竹棒,迎面劈到。 這一棒來得突兀之極,裘千們左掌飛起,正待翻腕帶住棒端,哪知這棒連戳三下,竟在霎時之間分點他胸口三處大穴。裘千仞大驚,但見竹棒來勢如風,擋無可擋,閃無可閃,只得又退回崖邊。山石後一條黑影身隨棒至,站在當地。郭靖黃蓉齊叫:「師父!」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到了。 裘千仞罵道:「臭叫化,你也來多事。論劍之期還沒到啊。」洪七公道:「我是來鋤奸,誰跟你論劍?」裘千仞道:「好,大英雄大俠士,我是好徒,你是從來沒作過壞事的大大好人。」洪七公道:「不錯。老叫化一生殺過二百三十一人,這二百三十一人個個都是惡徒,若非貪官污吏、土豪惡霸,就是大好巨惡、負義薄倖之輩。老叫化貪飲貪食,可是生平從來沒殺過一個好人。裘千仞,你是第二百三十二人!」
這番話大義凜然,裘千們聽了不禁氣為之奪。 洪七公又道:「裘千仞,你鐵掌幫上代幫主上官劍南何等英雄,一生盡忠報國,死而後己。你師父又何嘗不是一條鐵錚錚的好漢子?你接你師父當了幫主,卻去與金人勾結,通敵賣國,死了有何面目去見上官幫主和你師父? 你上得華山來,妄想爭那武功天下第一的榮號,莫說你武功未必能獨魁群雄,縱然是當世無敵,天下英雄能服你這賣國好徒麼?」 這番話只把裘千初聽得如痴如呆,數十年來往事,一一湧向心頭,想起師父素日的教誨,後來自己接任鐵掌幫幫主,師父在病榻上傳授幫規遺訓,諄諄告誡該當如何愛國為民,哪知自己年歲漸長,武功漸強,越來越與本幫當日忠義報國、殺敵禦侮的宗旨相違。陷溺漸深,幫眾流品日濫,忠義之輩潔身引去,奸惡之徒蠭聚群集,竟把大好一個鐵掌幫變成了藏垢納污、為非作歹的盜窟邪藪。一抬頭,只見明月在天,低下頭來,見洪七公一對眸子凜然生威的盯住自己,猛然間天良發現,但覺一生行事,無一而非傷天害理,不禁全身冷汗如雨,嘆道:「洪幫主,你教訓得是。」轉過身來,涌身便往崖下躍去。
洪七公手持竹棒,只防他羞愧之餘,忽施突擊,此人武功非同小可,這一出手必是極厲害的絕招,萬料不到他竟會忽圖自盡。正自錯愕,忽然身旁灰影一閃,一燈大師身子已移到了崖邊,他本來盤膝而坐,這時仍然盤膝坐着,左臂伸出,攬住裘千仞雙腳,硬生生將他拉了回來。說道:「善哉,善哉!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你既已痛悔前非,重新為人尚自不遲。」 裘千仞放聲大哭,向一燈跪倒,心中有千言萬語,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瑰姑見他背向自己,正是復仇良機,從懷中取出利刃。猛往他背心插落。 周伯通道:「且慢!」伸手在她手腕上一架。玻姑大怒,厲聲道:「你於甚麼?」周伯通自她出現,一直膽戰心驚,被她這麼迎面一喝,叫聲:「啊喲!」轉身急向山下奔去。瑛姑道:「你到哪裡去?」隨後趕來。周伯通大叫:「我肚子痛,要拉屎。」瑛姑微微一怔,不加理會,仍是發足急追。周伯通大驚,又叫:「啊喲,不好啦。我褲子上全是屎,臭死啦,你別來。」
瑛姑尋了他二十年,心想這次再給他走脫,此後再無相見之期,不理他拉屎是真是假,只是追趕。周伯通聽得腳步聲近,嚇得魂飛天外,本來他口叫拉屎是假,只盼將瑛姑嚇得不敢走近,自己就可乘機溜走,哪知惶急之下,大叫一聲,當真是屎尿齊流。 郭靖與黃蓉見這對冤家越奔越遠,終於先後轉過了山崖,均感好笑,回過頭來,只見一燈大師在裘千仞耳邊低聲說話,裘千仞不住點頭。一燈說了良久,站起身來,道:「走罷!」靖、蓉二人急忙上前拜見,又與漁、樵、耕、讀四人點首為札。 一燈伸手撫了撫兩人頭頂,臉現笑容,神色甚是慈祥,向洪七公道,「七兄,故人無恙,英風勝昔,又收得兩位賢徒,當真可喜可賀。」洪七公躬身道:「大師安好。」一燈微笑道:「山高水長,後會有期,」雙手合十行了一禮,轉身便走。洪七公叫道:「明日論劍啊,大師怎麼就走了?」 一燈轉過身來,笑道:「想老袖乃方外閒人,怎敢再與天下英雄比肩爭先?老衲今日來此,為的是要化解這一場糾纏二十年的冤孽,幸喜功德圓滿。 七兄,當世豪傑舍你更有其誰?你又何必自謙?」說着又合十行札,攜着裘千仞的手,徑自下山去了。大理四大弟子齊向洪七公躬身下拜,跟着師父而去。 那書生經過黃蓉身邊,見她暈生雙頰、喜透眉間,笑吟道:「隰有伎楚,倚灘其枝!」黃蓉聽他取笑自己,也吟道:「雞棲於塒,日之夕矣。」那書生哈哈大笑,一揖而別。
郭靖聽得莫名其妙,問道:「蓉兒,這又是甚麼梵語麼?」黃蓉笑道:「不,這是詩經上的話。」郭靖聽說他們是對答詩文,也就不再追問。黃蓉笑吟吟的瞧着他,心想:「這位狀元公倒也聰明,猜到了我的心事。他引的那兩句詩經,下面有『樂子之無知,樂子之無家,樂子之無室』三句,本是少女愛慕一個未婚男子的情歌,用在靖哥哥身上,倒也十分合適,說他這冒冒失失的傻小子,還沒成家娶妻,我很是歡喜。」想到此處,突然輕輕叫聲: 「啊喲!」郭靖忙問:「怎麼?」黃蓉微笑道:「我引這兩句詩經,下面接着是『羊牛下來,羊牛下括』,說是時候不早,羊與牛下山坡回羊圈、牛欄去啦,本是罵狀元公為牲畜。但這可將一燈大師也一併罵進去啦!」 郭靖也不去理會她這些不打緊的機鋒嘲謔,心中只是想着適才洪七公斥罵裘千仞的一番言語,這些日來苦惱他折磨他的重重疑團,由此片言而解,豁然有悟:「師父說他生平殺過二百三十一人,但這二百三十一人個個都是惡徒。只要不殺錯一個好人,那就是問心無愧。瞧師父指斥裘千初之時,何等神威凜凜。這裘千仞的武功未必就在師父之下,只因邪不勝正,氣勢先就沮了。只要我將一身武功用於仗義為善,又何須將功夫拋棄忘卻?」這番道理其實極是平易淺白,丘處機也曾跟他說過,只是他對丘處機並不如何信服,而他隨成吉思汗西征,眼見屠戮之慘,戰陣之酷,生民之苦,母親又慘死刀下,心中對刀兵征戰大是憎惡,方有這番苦思默想。但經此一反一復,他為善之心卻是更堅一層了。
靖、蓉二人上前拜見師父,互道別來之情。原來洪七公隨黃藥師同赴桃花島養傷,以《九陰真經》總綱中所載上乘內功自通經脈,經半年而內傷痊癒,又半年而神功盡復。黃藥師因掛念女兒,待他傷勢一愈,即行北上尋女。 洪七公反而離島較遲,他日前曾與魯有腳相遇,因而于靖、蓉二人之事已得知大略。 三人談了一陣,郭靖道:「師父,你休息一會罷,天將破曉,待會論劍比武,用勁必多。」洪七公笑道:「我年紀越老,好勝之心卻是越強,想到即將與東邪西毒過招,心中竟然惴惴不安,說來大是好笑。蓉兒,你爹爹近年來武功大進,你倒猜猜,待會比武,你爹爹和你師父兩人,到底是惟強誰弱?」 黃蓉道:「您老人家的武功和我爹爹向來難分上下,可是現下你會了九陰神功,我爹爹怎麼還是你的對手?待會見到爹爹,我就跟他說乾脆別比了,早些兒回桃花島是正經,」 洪六公聽她語氣之中有些古怪,微一沉吟,已明白了她心意,哈哈大笑,說道:「你不用跟我繞彎兒說話,九陰神功是你們倆的,你就是不激我,老叫化也不會老着臉皮使將出來。待會和黃老邪比武,我只用原來的武功就是。」 黃蓉正要他說這句話,笑道:「師父,若是你輸在我爹爹手裡,我燒一百樣菜餚給你吃,教你贏了固然喜歡,輸了卻也開心。」洪七公吞了一口饞涎,哼了一聲,道:「你這女孩兒心地不好,又是激將,又是行賄,刁鑽古怪,一心就盼自己爹爹得勝。」 黃蓉一笑,尚未答話,洪七公忽然站起身來,指着黃蓉身後叫道:「老毒物,你到得好早啊!」
郭靖與黃蓉急忙躍起,站在洪七公身旁,回過頭來,只見歐陽鋒高高的身軀站在當地。他悄沒聲的忽爾掩至,兩人竟沒知覺,都是大為驚異。[2]
主題思想
金庸武俠小說擺脫了舊有模式,以歷史題材編織武俠小說,大多以歷史上的民族矛盾與鬥爭為背景,反映戰亂及暴政給人民帶來的災難和痛苦,鞭笞上層統治者的橫徵暴斂,歌頌威武不屈的民族英雄,高揚愛國主義主旋律。 首先,《射鵰英雄傳》盡情頌揚了質樸厚道的平民英雄郭靖。在蒙古長大的漢人郭靖,不願做大將軍、大元帥和金刀駙馬,而冒險出走南歸,並與黃蓉共同死守襄陽重鎮,協力擊退蒙古的圍攻。在《射鵰英雄傳》的結尾,郭靖與成吉思汗有過一段對話,很明確地表達了金庸的觀點。雖然成吉思汗一生縱橫天下、滅國無數、功業蓋世,然而卻並不是真正的英雄,並不是真正的可以為當世敬仰並為後世追慕的大英雄。反而是郭靖這位出身草莽、行走江湖的布衣,才是一位真正為民造福、愛護百姓的大英雄。用一部武俠小說來進行這樣的歷史思辨,才使得這部《射鵰英雄傳》格外的沉重深刻、意義非凡。 其次,嚴厲痛斥了南宋權相秦檜、韓侂胄、史彌遠之流私通外敵、禍國殃民的罪行,讚揚了岳飛抗金保江山的高風亮節。《射鵰英雄傳》第一回的文字就浸透着一種悲憤的激情,為全書奠定了基調。「小桃無主自開花,煙草茫茫帶晚鴉。幾處敗垣圍故井,向來一一是人家。」
最後,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暴政下的平民的痛苦生活,鞭撻了貪官酷吏賣國賊的橫徵暴斂,謳歌了「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民族氣節。《射鵰英雄傳》是一部武俠小說,然而,它與一般的武俠小說的不同之處是它有着其他武俠小說所不具備的歷史真實感及憂國憂民之情懷。小說的開頭與結尾就充滿了一種「亂世之苦難」及「英雄之真義」的歷史真實感及其深刻的思想性。小說的開頭是寫一位說書人在臨安牛家村說一段「葉三姐節烈記」的故事,於是引起了楊鐵心、郭嘯天、曲三等人的不同反應。從而把北方人民的苦難生活情景與南方君臣「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奢靡生活情景兩相對照,引得人既憤懣又擔心。小說這樣開頭,既交代了一個極為鮮明的時代背景,又製造了一種使人憤懣憂思的歷史氛圍。愛民之心、喪國之恥、亂世之痛、英雄之思充斥着整部小說。
作者簡介
金庸,男,生於中國 浙江省 海寧縣 袁花鎮。1929年5月入讀家鄉海寧縣袁花鎮小學,先就讀於浙江省嘉興市第一中學(嘉興一中),為寫諷刺訓導主任的文章被開除,轉學去了衢州。1942年自浙江省衢州中學畢業,1944年考入中央政治大學外交系,1946年赴上海東吳法學院修習國際法課程。 1948年,畢業於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並被調往《大公報》香港分社 。1952年調入《新晚報》編輯副刊,並寫出《絕代佳人》《蘭花花》等電影劇本。 自1955年的《書劍恩仇錄》開始至1972年的《鹿鼎記》正式封筆,他共創作了十五部長、中、短篇小說。其作品內容豐富,情節跌宕起伏,有豪俠氣概,有兒女柔腸,有奇招異法,凡此種種,引人入勝。曾被多次拍攝、製作成影視作品、電腦遊戲,對當代青年的影響極其廣泛。他也曾以林歡作筆名,為長城電影公司編寫劇本,更曾合作導演過兩部電影,也曾以姚馥蘭為筆名撰寫電影評論。
早年在香港 《大公報》、《新晚報》和長城電影公司任職。後創辦香港《明報》、新加坡《新明日報》和馬來西亞《新明日報》等,形成《明報》集團公司。查良鏞先生五十年代中期起應報社之約,開始寫作連載性的武俠小說。到七十年代初寫完《鹿鼎記》而封筆,共完成了十五部。他曾用其中十四部書名的第一個字串在一起,編成「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對聯。 他的小說既繼承了傳統白話小說的語言風格,又對舊式武俠小說從思想內容到藝術手法作了全面的革新。這些作品以古代生活為題材,卻體現出現代精神,同時富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因而贏得億萬讀者的喜愛,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金庸不僅是傑出的小說大師,同時又是一位出色的社評家。他寫有近兩萬篇社評、短評,切中時弊,筆鋒雄健犀利,產生了很大影響,曾被人讚譽為「亞洲第一社評家」。當代武俠小說作家、新聞學家、企業家、政治評論家、社會活動家,被譽為「香港四大才子」之一,與古龍、梁羽生、溫瑞安並稱為中國武俠小說四大宗師。
1985年起,歷任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政治體制小組負責人之一,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執行委員會委員,以及香港特別行政區籌備委員會委員。1994年,受聘北京大學名譽教授 。2000年,獲得大紫荊勳章。2007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榮譽教授 。2009年9月,被聘為中國作協第七屆全國委員會名譽副主席 ;同年榮獲2008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 。2010年,獲得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2018年10月30日,在中國香港逝世,享年94歲。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