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老太雪夜百里行(王長英)
作品欣賞
張老太雪夜百里行
一
下午,天色陰沉沉的;風,尖利尖利的直往骨頭裡鑽。 虎寨嶺下的刀把口村東頭宋吉良家場院裡,堆着小山一樣的籮筐、荊條。編筐的人一字坐開,每人跟前都有一垞燃着火的樹根,火旁鋪有一層細爐灰。荊條插入發燙的灰里被前後抽送捻擰,隨着劈劈叭叭的聲音,便騰起一股柔柔的清香,很快拽出編到筐子上。
這時,一個急急的聲音在喊:太哥,太哥——
場院的人都朝街門口女人看去。
火旁一四十多歲的男人把編着半截的筐子放下,拍打着褲腿上的灰站起來。男人約有一米八高的個子,眉毛很重,面色白淨,雙唇稜角分明,兩眼炯炯有神,左眼下有一個豆粒大的黑痣。他迎着女人問,啥事這麼急?
女人說,太哥,縣裡來了兩人,騎着馬,在你家門口拴馬時掉出了手銬……
啊?手銬?人們停了手裡的活,怔着朝老太看。
張老太拍拍手上的灰說,大家繼續幹活,我去看看。便走出場院。
老太出門後迎面就碰上了宋吉良。他神色慌張:太哥,來人在你家,嫂子讓我來叫你。
張老太邊走邊問,沒說因為啥事?
吉良說,沒有,我也正納悶哩。
風吹過樹枝發出尖利的忽哨。離開場院裡的火,老太覺得風穿透褲子直刺兩腿。妻子昨晚要給他的褲子加絮棉花,他說,年前忙過這幾天再說,女兒英英感冒,你好生照看她。再說我哪那麼嬌貴,坐在火跟前編筐,冷不着……可膝蓋凍下了毛病,對風特別敏感,這會竟有些疼。老太揉揉小腿與兩膝大步朝家走。
出院拐回前頭溝,果然看到自家碾台那兒拴着兩匹馬。
老太與吉良進了院。一進東屋後兩人站起來,妻子小忠的目光迎着老太:這是縣裡來的人。小女兒英英見爹回來,從母親懷裡伸了兩手要老太抱,老太在她的臉蛋上親一下,說,妮兒,爹有事。
妻子抱着女兒與吉良到了另一眼窯洞。
瘦個子主動握了張老太的手:老張,不認識我了?
屋裡光線晦暗,老太盯着對方,驀然想起來了。今年春天,他就是區里派到刀把口編村②(附近五個自然村)查看修剪森林的小趙。老太笑笑說,看我這記性,小趙,快坐!
小趙迴轉身介紹道:這是陳光同志,縣公安局的。
陳光個子比小趙高,圓臉。臉色凝重地說,老太同志,村民砍伐山林的案子省里批下來,縣裡要我和小趙來帶砍林者,回縣裡接受審問!
這話讓老太不禁一怔:砍林、立案?省里來人?
今年春天,編村一帶,莊稼剛長到半尺高,突遭雹災,禾苗打得淨光。村民面臨來年饑荒。張老太組織編村村民開展生產自救:一面補種短期作物與蔬菜,一面研究商定在山上修剪樹木(用樹枝燒木炭換錢)割荊條、挖中藥,編織筐子換錢,以度饑荒。哪知正幹得熱火朝天時,區里就派小趙來要抓砍林者。張老太帶着小趙轉遍了所有山頭,看得清清楚楚只是修剪林木。他對小趙說你回去告訴區里,編村有專門規定,不僅現在沒有砍林者,以後也不會有!小趙走後十多天,區里第二次派人來找張老太,還是要抓人。張老太自己找到何區長,說上回小趙在現場親眼看過,憑什麼說村民砍林?區長說只要動了樹木就是砍林!老太說,照你這麼說給人理理髮就是要人的命?多年的樹木不修剪不成材,這對林木生長是好事。你我不要打嘴巴官司,我帶你去親眼看看,你不相信我,就派人到各村去監督。這是為百姓度饑荒呀區長。
兩人不歡而散。後來,張老太聽說區里又派人在編村轉悠過。不過,打那以後,編村修剪林木照樣進行。沒想到眼下快過年了,竟然把這事當成案子報到省里,又要來抓人!實在讓人氣憤。
老太說,陳光同志,你回去告訴區長還有縣裡、省里的人,我以編村書記保證,沒有砍林犯法!
陳光看看老太,又看看小趙說,大叔,我們回去不好交待……
老太問,上級非讓你倆抓人回去?
陳光說:老太同志,請你理解。
張老太嘴角泛起了苦笑,陳光同志,修剪林木是集體研究決定,村民一起乾的,總不能都抓走吧?!
陳光站起來:老太同志,你得配合我們!刀把口村沒人砍林,就到其它村去抓。說完站起身朝屋外走。
老太的妻子小忠抱着小英從對面窯洞出來,熱情地說,你們坐吧,咋要走?
宋吉良上前問,這事咋又翻騰起來,上頭不能亂抓人呀!
老太說:吉良,你快去叫瞿哥。
一伙人都出了院子。天空陰沉沉的。風變小,卻飄起了雪花。兩個來人解開了馬的韁繩。馬咴咴地叫着。編織組的人便都朝這兒湧來。他們知道是來抓人的,都憤憤不平。
不一會,副書記瞿三頭來了。他快五十了,敦實的個子,膚色黝黑,身穿黑棉襖,他對陳光說,老太讓我監督編村的山林修剪,我以黨員與村副支書保證,沒砍過一棵樹!
老太看着陳、趙兩人:這情況你倆該清楚了吧?
陳光聽了低頭在地上來回走着,然後把目光對準了張、瞿二人:今天抓不走人,我們不好交待!
張老太看着天色不早,苦笑了一下,這樣吧,我跟你們走!
一聽這話,大夥紛紛上前說,你不能去!還有個理了沒有?上一次你自己到贊皇縣頂人坐牢,這一次又要……不能去!
要抓,把村里人都抓去!
瞿哥與吉良都上前拽老太。
老太撥開他們,返回自家院裡。
女兒英英從炕上坐起來。妻子趕緊上前蓋被:妮兒,不要起來。
老太低聲對妻子說,快給我找幾塊麻布,對了,還有馬燈。
妻子一聽,你真要去頂罪?
老太壓低聲音,不是,我去講清情況。要不,還會來抓人。
妻子遞給他舊皮襖與麻布說,你看你走得這麼急,棉褲恁薄,大冷天的,你的腿……!
老太說,沒事,走路腿發熱凍不着。快給我火柴!他邊在小腿與膝蓋上用繩子綁好麻布,接過火柴裝在貼身懷裡。從牆上摘下馬燈,搖了搖有油,站起身來說,我去去就回來!你放心,好生看好咱妮兒,她身上燙人,給她多喝點水。說完便走出屋子。
宋吉良上前擋住老太:上一回頂罪你就受了那麼多苦,這回雪天裡又跟他們走……
瞿三頭說,老太,你不能去!這太冤枉了!
老太撥開吉良、三頭出了街門。
外面圍着一大群人。他們紛紛上前阻止。張老太說,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我是村裡的書記,也是編村的負責人,有了事我不擔誰擔?快讓開!
這時,突然聽到一聲叫:爹,爹—你不要走!
人們一看,是英英裹着小被,被母親抱着,兩手伸向老太。老太上前,那小手就抓住了他的領子:你不要走……!
老太朝朝妻子眨一眼:誰讓你告她的?
小忠說,看見你走了,她硬要出來。小忠遞給老太兩個窩頭:晚飯也顧不上吃,路上小心點啊!還有這三塊錢,在縣裡頭買飯……老太心裡一熱,把窩頭揣到懷裡。
老太摸摸女兒英子說,妮兒,爹到城裡,給俺孩子買塊糖吃,等着爹啊……回頭對吉良、瞿三頭說,天冷,你們快領大夥編筐去,說完朝村口走去。
大朵大朵的雪飄下來,像棉絮一般,遮擋着人們的視線。大夥都跟着張老太走。
騎馬的陳光與小趙在前頭,與張老太拉開了一截距離。看看天色不早,陳光把馬韁繩遞給小趙,自己朝後走了幾步,對村民們說,大夥快回去,我們只是執行命令,大家要理解……
宋吉良說,要是給老太戴手銬,我死也不讓他走!
陳光笑笑說,他不是砍林者,自然不戴。
瞿三頭說,天下雪咋不能往後推推?
小陳無奈地搖搖頭。張老太對大夥說,我死不了,再耽擱,不用說到縣城了,趕天黑也到不了區里,說完返身大步朝前走。
二
雪花像撕碎的棉絮在鉛灰色的天幕上大朵大朵地灑下來,不知不覺中,地上的雪已沒過了腳面。從村里到區里五十多里路,坑坑窪窪,曲里拐彎。兩邊是陡立錯落的山崖,山崖的縫隙通向溝里。張老太領導的幾個編村就在兩旁溝里散落着。他對每個村,每座嶺,每道溝都特別的熟。遠處的山峰,近處的石崖,包括崖上每棵樹仿佛都在看着他,老熟人般地問候:老太,大雪天的,你又要到哪兒呀?咋老見你在這路上走?什麼時候你才能歇歇?
老太打心裡笑笑,溝里是我的家,也是我管的家,等大夥的光景好了,我就能歇歇了……是呀,他老太離不開這嶺、這溝。他一家就是跟着父親奶奶全家十二口人一路爬嶺過溝從贊皇逃難到了刀把口。記得那天,老太父親挑着幾個鍋、瓦罐與破被,不停地行走。天黑下來,一家人又干又餓,在溝邊歇息。不知道再走多遠才有村莊,更不知道在哪裡過夜。為難之時,忽聽到背後傳來腳步聲。扭頭一看,溝里走出一人,身背一大梱柴,看到他們便主動搭話:是逃難的吧?
老太爹一聽是河北口音心就親近了幾分:是呀,老天爺不養人,活不下去了。
那人走到跟前問,投靠親戚的?
不不不,哪有親戚,全家人都在這兒了,是想找個能落腳活命的地方。
老人嘆口氣說,天黑了,不能再走了。跟我到家裡歇一夜吧。
一家人一陣溫暖,跟了老人朝溝里走。不一會來到一個石洞前,裡面亮着麻油燈,老人一家五口,正在吃飯,見老太爹帶着這麼多人,不知道如何是好。
老人說,快再熬飯,給他們做吃。
那天夜裡,老太一家人幾天來第一次吃了一頓飽飯。
第二天,老人領着老太一家到了草帽山下的北莊溝,找到了一個山洞—這便成了張老太當初的家。這老人就是吉良爹。
打那以後老太認識了比自己小兩歲的宋吉良。這個村就是後來聚集着三省五縣十八村的難民窩—刀把口村。
大雪中,兩匹馬走得並不快。風裹着雪迎面吹打,馬不時地來回甩頭,抖落馬鬃上的雪,馬蹄踩到河卵石上,時不時打滑。馬也發憷不時低頭試探着路,鼻孔吹着雪像是冒噴泉。
張老太跟在後面,兩手筒到袖口裡,胸前掛着馬燈,躬背頂風朝前走。不一會雪就在胳膊彎積滿一層,他不時地抖掉。這比平時走路要慢得多。
不一會,小趙從馬上跳下來說,老張你騎上馬吧,我比你年輕。
張老太拒絕:不不不!騎馬不比走路輕省!我受不了那顛簸。你快上馬!
小趙上了馬,陳光在前頭催促道:小趙,快走吧……
三人繼續在風雪中行走。
張老太腦子裡開始翻騰修剪森林的事。難道是我得罪了何區長?說來何區長也是二區第二任領導了,比老太小几歲,說話嗓門有些尖。開會講話時好扠着個腰,聽說是從部隊受傷調回到地方的,先是在四區後來才調到二區。老太在縣裡開會就聽四區的村幹部說他們區有個「帽子區長」。他以為那人頭禿好戴帽子,後來才弄清楚,這人愛講大話,好給下面的人扣帽子,弄的有些村幹部撂挑子不干。老太與他頭一次較勁是因為統購統銷。各村書記被叫到區里,報糧食產量。區長動員各村多報,想讓二區爭個頭。輪到老太報時,沒按區長的意思報。區長很不高興,說你這個勞模不好領導。第二年,何區長再次發動他多報,說你是老模範、老英雄,你不帶頭說不過去。上次其它區爭了頭,二區落了後,不光我當區長的面不好看,你們的臉面也不好看。他怕老太頂他的面,單獨找了老太。老太說,現在多報就要多交,到時村民沒吃的,還要向國家要返銷糧。來回倒騰個甚?何區長說,刀把口是模範村,不多報說不過去。再說報歸報,要歸要,兩碼事。老太說,現在多報,扛着糧交到鄉里;等返銷糧下來,還得從鄉往村里背。來來回回幾十里山路,圖個甚?僵到最後還是沒有多報。老太想,是不是他因此嫉恨我?不能只顧領導面子而不顧百姓肚子呀!這次修剪樹木是為了度饑荒,縣裡來抓人,我就得給上級去講清楚……
雪幕里,老太只能看到馬屁股,馬尾巴來回甩動,攪起了雪塵。這是一冬天頭場雪,真來勁!來年春天就不旱,遇上好年饉,就能把饑荒緩一緩,碰上好年饉真不容易!
繞過一個大彎,張老太朝前頭喚:小趙,快過河了,提防着滑倒……
小趙勒住馬頭問了第二遍才聽清老太的話。
路不好走,兩人下了馬,等老太走上來便問,有河的地方挨着是啥村來着?
張老太說,柏樹崖!
小趙恍然想起什麼來,噢,對了,聽我爹說過,八路軍與民兵在那裡埋過石雷,炸死過日本鬼……
張老太噢了一聲說,聽你說過,你是口上村的吧?
小趙說,是的,你記性真好。
老太像想起什麼,問:有個叫朱清泉的人是你們村的?
小趙驚訝地說,他是俺舅舅!
老太有些意外,是嗎?他的腿好些了?
比以前好了,還能幹活。俺妗去世後,他搬到朱石鋪村了。你咋認識他?
老太點點頭,看看漫天風雪說,你快看路,咱以後再聊……
不一會,柏樹崖到了。雲層越發灰暗,雪花變成雪粒,老太經得多了,這意味着雪會連着下。
陳光跳下了馬,問:老張,到區里還有多遠?
老太說,四十里。
區里到縣裡有多遠?
老太說,差不多有六十里!
小趙擔憂地說:那趕明天下午能到縣城嗎?
老太幾乎不假思索地說:這條路我常走,雪天騎馬不知道;要走大道,步行明天下午肯定到不了縣城。
陳光謹慎地看一眼張老太,心在猜測,老太不會是不想跟他倆走才這故意樣說?於是問:照你的意見,怎麼就能在明天下午趕回縣城?
張老太說:我一路上正盤算哩,要趕路,只好在前面那兒分開走。
分開?小陳與小趙一愣:你走哪兒?
老太指指前面山崖旁的小路說,從那兒走小路到縣城要近三十里,這樣,明天晚飯前就能趕到縣城。
陳光臉上浮出一絲笑:你與我倆分開?
張老太坦然地笑笑:我知道你是怕我不跟你們去,不好交帳。不過,你放心,我張老太不是那種人。想跑,我壓根就不跟你們來。我是怕你倆完不成任務才想出這法子。看來,是給我銬上手銬才放心吧?
小陳小趙都笑了。小趙說陳哥,就這樣吧!馬也累了,走不快,咱倆趕天黑到不了區里,明天晚飯前就更到不了縣城。
陳光低着頭想想,又抬頭看看天色,心想老太不可能跑,想跑也不可能想出這法子。就說,我相信你。不過,要說好,明天天黑前必須趕到縣城,我倆在縣城西門坡坡根等你!
張老太說,一言為定!
老太與兩人在岔道前分手,各自消失在風雪中。
三
這條小路老太常走。到縣裡開會,要近三十里呢!雖近卻並不省力。要翻越礬岩嶺,出陡泉溝、過天聖河……不少路段就在懸崖邊,得分外小心。當他上了坡頂時,才意識到今天的選擇有極大的危險。大雪蓋住了地面,原先的小路無法辨認。雪快沒到小腿,路邊斜坡上雪更深,走起來比溝里要吃力得多。坡陡風大,風卷着雪粒打着他的臉生疼,兩手不能在袖口裡筒,不一會就凍得發僵。有時因為路窄,要抓着兩邊的灌木,邊走還要仔細辨認小路,弄不好就會滑到懸崖下。
他費力地走着。有時甚至是半步半步地挪,抽出一條腿才能朝前邁。從半坡拐入另一個山頭的半山腰後,坡略微平緩些,不過坡邊就是峽谷,崖底就是黃沙坪。
每路過這裡,他心裡就隱隱地疼。
1942年秋,日寇向我太行分區駐地發起瘋狂進攻,駐防在張老太編村的八路軍某七連奉命增援。日偽軍得到特務密報後,以幾倍於我軍的兵力在黃沙坪設下埋伏圈。一場突如其來的遭遇戰打響了。戰鬥異常慘烈,戰士們子彈打光了槍筒打紅了刺刀刺彎了,就用槍柄、石塊、用牙咬。因寡不敵眾,除了少部分戰士衝出包圍外,其餘戰士全部壯烈犧牲。後來,張老太所在的民兵自衛隊奉命為戰士收屍。在一塊石頭後,他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一個小戰士手裡緊攥着刺刀,兩眼大睜,左臂已經砍斷,身旁是一灘黑色血跡。腰上帶着軍號與一個小葫蘆!這,這不是小劉嗎?兩年前的冬天,小劉曾到過老太家。那時八路軍兵工廠設在刀把口。小劉跟隨連隊來兵工廠運被服毯子,住在他們家。這孩子機靈可愛,教兒子柱山識字、唱歌。他老家是河北元氏縣人,爹娘都被日本鬼殺害,爺爺送他參加了八路軍,部隊嫌他年齡小,他哭着說,我沒爹沒娘你們不收我,我就活不了了。後來在部隊當了司號員。那天臨走時,他送給柱山一個識字本。張老太把牆上掛着一個小葫蘆送給他。他說八路軍不收老百姓東西。老太說,這葫蘆是當水壺用,打仗不能不喝水呀,小劉才收下,說等他回老家就把葫蘆送給爺爺……沒想到他卻犧牲在這裡。鬼子欠了我們多少血債呀!老太由小劉想到兒子柱山。心在錐心地痛。柱山也是一個討人喜愛的娃呀,在村里拿着紅纓槍站崗放哨。沒鞋穿,打着赤着腳送信,翻山越嶺通知各村幹部開會。鬼子掃蕩,村里人沒糧吃,老太幾乎天天在外村動員富戶為八路軍籌軍糧。家裡幾乎天天吃野菜,半多月見不着糧。全家人都染上病,兒子柱山到山上挖藥材,在家裡熬着給全家人喝,家人的病好了,他卻病倒,鼻子出血怎麼也止不住,等他開會回到家裡,兒子已經埋了兩
天……
天完全黑下來,風卷着雪狂吼着,在灌木間打着尖利的忽哨。儘管有雪的反光,路依然不好辨認。為防止跌下山崖,老太折了路邊樹枝作拐杖,邊走邊尋找避風的地方點馬燈。後來在兩塊石頭的縫隙間停下,朝快要凍僵的手呵着熱氣,用力地搓呀搓,慢慢有了熱勁,手指開始柔和些。他從胸口裡掏出火柴,劃了幾次,火星一閃,卻滅了;一根,兩根…...火柴不多了,照這樣,把火柴用完也點不着。而沒有馬燈,不是迷路,就是摔到溝里或者凍死,反正過不了礬岩嶺。他把火柴貼到了胸口的肉上,捂了一會,然後壓起馬燈玻璃罩,劃了兩次,終於點着了。他長長地出了口氣,把馬燈掛到胸前走出石隙。啊,有燈光要好多了……啊,馬燈救了我!
馬燈是張老太得來的獎品,確切地說,是老太頭一次向上級「要」來的。在反掃蕩期間,老太組織編村的民兵在村口、路邊、山上埋石雷,布設了多道防線。民兵們在山上埋伏,敵人來了連同大石頭上的石雷一起推下溝里爆炸,多次粉碎了日寇的進犯,還端掉了口上雞冠山上的炮樓。在太行區舉行的表彰會上,軍區獎給了老太幾支步槍與七十發子彈。營領導站在老台跟前,比着他一米八的個子說,你真夠帥氣!英雄隊長,還需要什麼?儘管提。他想了想不好意思地說,俺想要個馬燈!
首長們都愣了,你要馬燈幹什麼?
老太說,經常開會,串村走山路照明用。
首長笑了,就把營部備用馬燈給了老太,還給了他一水壺煤油。老太帶回村後,好多人圍着看。煤油用完了,燈就閒着。後來買到了煤油才又重新點起來,提着它走村串戶,到牲畜圈裡察看剛生的小羊羔、小騾駒……
馬燈在胸前晃蕩,火苗閃動跳躍,依然倔強地亮着。從馬燈頂部冒出的油煙時不時沖入鼻孔,那熟悉的氣味不由勾起往日的情景來。
那是在村里剛建立互助組時,村里窮得叮噹響,他一門心思盤算着如何就能找到刀把口致富的門路。有時半夜起來,一個人抽着煙盤算起來睡不着。他點着這盞馬燈把大夥請到自己家開會,商量出主意。老人們靠山吃山一句話啟發了他。刀把口村土地少,可山上有樹有草,是發展畜牧業得天獨厚的條件。可白手起家。哪裡去找牛羊豬養呢?後來他與妻子從嘴裡一點點摳,一點點省,省下三十多斤小米,賣掉後到附近村里買了只半大的母豬,全家人像財神一樣養着。長大後到附近村里配了種。還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母豬一下子下了九隻小豬,後來他賣掉小豬,換回十二隻羊,羊又產下三十多小羊羔,他把羊分到互助組裡,村里畜牧業從此開始發展起來……記得那也是一個大雪之夜,他背着那三十斤小米,賣掉後托熟人買到母豬,從清晨到晚上,走了整整一天,等往村里走已經快半夜了。他未進村口,就看到有一盞燈在前面搖晃閃爍着,他以為是有人走夜路的,可是燈卻不動。到跟着一看,是妻子提着那盞馬燈在路上等他,雪花在她身上罩滿一層……
風卷着雪四處拋灑,分不清是天上落下的還是山上吹來的。雪塵攪得天地不分,怪異的忽哨聲飛旋。怕手凍僵,棍子只能墊着袖筒拄,燈光照到眼前不遠的地方,攪起的雪霧,不時擋住視線。他提醒自己,越是在這時候,越是要集中精力。因為峽谷就在不遠。雪沒到了小腿,每走一步要先提起一條腿,才能朝前邁……有時會陷得更深,因為雪遮的路面看不清。他終於摸過了一道大灣。眼前的大雪與老太記憶中的雪又連綴成一片……
六年前的一天,宋吉良他們七個人,在虎寨嶺下砍柴,被河北贊皇縣林業局當作砍林者關押起來。老太當時在縣裡開會,他回來時,家屬哭着向他訴說了情況。宋吉良父親重病在身,已經兩天吃不下飯。嘴裡念叨着兒子。那天夜裡老太親自到他家裡,安慰道:大叔,明天我就去叫吉良他們出來,你在家放心等着吧……第二天他與被抓者的家屬到山上確認砍柴的地方確實是山西的地界後,就隻身一人背了乾糧朝一百多里外的贊皇縣趕。那天夜裡突降大雪,他也是在山路上跋涉。那時年輕,走得快,趕到了縣城,渾身成了個雪人,眉毛胡茬全是冰,到飯店吃飯時,把店主嚇了一跳……第二天找到了贊皇縣公安局及有關領導,說村民砍柴沒有越界,是我讓他們砍的,我是書記,責任在我。我一人頂罪,放他們回去!公安局的人說你沒砍不能頂!他反覆說明情況,並且寫下了保證書。公安局的人說此案還沒了,這些人必須保證啥時叫,啥時到。老太一一答應並按上了自己的手模足印,才放了那七個人。老太把自己帶着的幾塊錢,給了宋吉良,說趕緊到街上買點吃的,快回家,你爹等着你哩!
吉良回到家後,父親攥着他的手說:是老太救了你,你要……報答……說完就咽了氣。
……風雪中,張老太想着走,走着想。突然,前面傳來一聲怪叫,心裡一驚,腳下一滑,跌下一個石階,幸好是一小塊緩坡地。緊急中他用手抓住荊條才沒有滑向懸崖,馬燈竟然沒滅!他支撐着起來試了試,屁股硌得發疼,卻沒有傷着骨頭;右手手背劃出兩道長長的血口,他用嘴吮了吮流出的血,把棍子揀起來,捆結實馬燈,重新趴上小路繼續往山下摸爬。不一會遠處又傳來一聲嚎叫,悽厲的聲音在山谷中迴蕩。聽出是狼的聲音,心放下來。要碰上豹子,手裡沒有工具可就危險了!
雪天下山比上山更難。就這樣,他連滑帶爬,跌跌撞撞,走了約兩個多時辰,總算到了山下的十里陡川溝。
這裡地勢稍平,老太深一腳淺一腳朝前行。由於跌摔,右腿膝蓋上傷口疼痛,走得要慢多了,他提醒自己,要快些,否則趕天明也走不出陡川溝,他對小陳小趙說的話就成了空話。
前面就是天聖河,此河由南山上的泉水匯聚而成,河流雖小,但清澈純淨,每次到縣裡開會,路上乾渴時,就捧着喝。河水清涼甘甜。河上沒有石橋,只擺着大小不一的蹽石,露在水面上供往來的人走過。現在河面被雪覆蓋,在馬燈的光照下,蹽石像一個個白駝子,他踩着過時,腳下一滑跌進了冰河裡。水倒不深,卻使本來就已經濕透的鞋、棉褲浸了水。過了河,褲腿里外都結成了冰,磕着右腿帶傷的膝蓋,一陣生疼。他坐在雪地上,解開裹在兩腿上的麻布,脫下鞋襪,倒出鞋裡的冰水。為了不使兩腿麻木他用雙手用力搓了一會,把麻布擰乾,裹在小腿上,繼續前行。他提醒自己必須快走,出汗,增加體內的熱量才能抵銷雪水的冰冷。走着走着,左腿也開始疼痛。這傷是在十年前留下的。
那天清晨,一支「皇協軍」日偽軍約一個團的人馬直撲刀把口。村民們剛剛起床,扶老攜幼向北山逃去。他一邊指揮村民趕快撤離,一邊又帶領民兵協助兵工廠的同志轉移物資。為掩護大家,他最後一個朝村北跑去,可為時已晚。敵人大聲朝他吶喊:站住,再跑就開槍了!話沒說完,砰!砰!兩槍朝他射來。他爬在地上回頭一看,敵人已朝他追來。
是繼續向山上跑,還是束手就擒?憑着他強壯的體力、對地形的熟悉、以及山大林密的掩護,完全可以跑脫。可是群眾與兵工廠的同志還沒有轉到安全地方。倘若向山上跑,會把敵人引向北山,帶來不堪設想的後果。在這生死關頭,他慢慢站起身,迎面朝敵人走去。
士兵把他帶到騎着大洋馬的大鬍子團長面前。團長操着濃重的唐山口音逼問:你是幹什麼的,為什麼跑?
張老太裝出一付老實巴結的樣子說:我是莊稼人,要到山上找柴。
敵團長又問,聽說這兒有八路軍的兵工廠,在什麼地方?村裡的人都到哪裡去了?你要說老實話!
張老太靈機一動,用手指了指東邊的山說,長官,俺這村子小,沒見過有什麼兵工廠,村裡的人都到東邊山上去了。
走,前面帶路! 敵團長命令道。
張老太隨手從地下揀起一根木棍子,裝作腿拐,一步步慢慢地引着敵人出了村,朝着群眾和兵工廠撤離的相反方向走去……
中午時候,張老太領着敵人爬上了虎寨嶺,然後走下崖壁進入陽蘭溝。敵人一個個氣喘吁吁,邊走邊歇。他一面與敵人巧妙周旋,一邊想着脫身之計。他藉口肚痛抱着肚子大便,趁敵人不注意,一下子鑽進了密林。敵人喊了幾聲不見人影,知道中計,朝林里開槍掃射……他在深山密林中急奔。約摸跑了一個小時,漸漸槍聲遠了,才坐下來喘口氣,一看小腿那兒拉開了血口,鮮血直流。他撕下一塊破布包住傷口,用枝條把鞋底與腳捆住,到了夜裡十點,才回到了家。這傷口一到天陰下雨總是疼痛……
天聖河拋在了身後,溝里風雪在燈光下像沙塵暴一樣普天蓋地。老太的兩腿依然在疼。他提醒自己:疼比麻木好,只要找個人家尋地方干一干就行……
四
張老太經過一夜風雪行程,又餓又困,終於在前方看到了燈光,他欣喜地長出了口氣,拄着棍朝了那裡走。不過,前面又是一個岔路口:他拐向右邊。
天開始發亮。他吹滅馬燈,走到路邊,這裡是冶頭鎮。平時到縣裡幾乎都要經過這裡。印象最深的是在昔陽剛解放後的1946年,區里組織二區秘密加入共產黨的黨員,趁村里唱戲,在演出前的戲台上集中「亮相」,跟老百姓見面。台下站着黑壓壓的看戲的老百姓。縣組織部的人一個個念着名字。念到誰,誰就朝前走一步。張老太是第二個被點名。亮相後他從台上下來正要回家時,卻被一個七十多歲的老漢拉住了。
他問老人你有事?老人說,他看戲在冶頭的閨女家住,幾年前我就去過你家,你都不在,不是開會就是到了其它村。這回可等到你了,你說了啥也不能走,必須跟我到閨女家吃飯!
老太極力回憶還是想不起來,說大叔我不認識你,請我吃飯總得有原因呀!
老漢硬拉着他的胳膊,說,你跟我走,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老太被老人拉着手到了閨女家,還未坐穩,老人就跪下給他瞌頭,可把老太嚇壞了,說你這是作甚?
老人說,你是好人,今天才知道你是黨員,是你救了我兒子!
救你兒子?
老漢告訴他,我是活利坡的,是你們村瞿三頭的舅舅!俺兒子險些給槍斃了……老太的記憶猛然打通。那是在抗戰最艱難的1941年。黃沙坪八路軍突遭到數倍的敵人包圍,是日偽軍安排在附近村漢奸告的密。事後,八路軍查出了暗藏告密的特務。在對這些特務進行審問時,便又供出新的特務,抓起來後又供出新的人,其中有不少是因逼供亂說……不幾個村就有二十多個特務被關起來。審訊者對這些特務非常痛恨,未再詳細臻別,便要準備處決。有不少人屬冤屈。一時間人心慌慌。老百姓私下裡說,才這麼幾個村,哪有這麼多特務。可說歸說,誰也不敢向上反映。因為這要冒着殺頭的危險!三頭舅舅家的大兒子前幾年參加八路軍,在家裡養傷不到一個月也被當成特務,連夜審訊面臨槍決。還把他父親也看管起來。他母親偷偷找到了瞿三頭,三頭找張老太。老太知道她兒子是自己動員支前當兵的,在家裡養傷不到一個月咋就成了特務?他連夜找到了昔東縣委的陳書記講明情況,查到了當時參軍的花名。縣長親自寫了釋放的紙條,老太拿着連夜往回趕。回到村時,被懷疑的「特務」已經被押到了刑場準備執行槍決。張老太拿了自衛隊留給他的槍,朝執行槍決的溝里飛奔,邊吶喊邊開槍,把書記寫的條子給了執行槍決的帶隊者,才把老人兒子與另外幾個人救下。為此,三頭舅舅幾次上門要報答張老太,沒想到卻在這裡遇到了他!
老太就在冶頭鎮這個老漢的閨女家吃了一頓飯……
風雪中的老太來到靠路邊的一個小店裡,店房掌柜正在門前掃雪,見這麼早就來了一個渾身是雪,拄着棍胸前掛着馬燈的人,感到十分意外,急忙把他讓進店裡,熱情地讓他坐到火邊。老太歉意地笑笑,說走夜路,給我碗熱水吧。又困又餓又凍的他把懷揣的窩頭烤在火邊。店掌柜倒了一碗熱騰騰的水,老太長出了口氣,大口大口地喝下。拿起窩頭,才咬了一口,只覺得胸口憋悶 ,肚子疼痛 ,胃裡有什麼東西頂上來,他趕緊抿住嘴唇,穿上濕鞋緊走幾步出了店門,剛蹲下身來,胃一翻一大口鮮血吐在雪地上,接着又是兩口,他抱着肚子,稍停了一會才慢慢站起身來返回店裡。店房掌柜看着他臉色不對,把他扶到熱炕上躺下:問道,這位老弟,你是咋病的,咱這鎮上有醫生,我去叫來給你看看吧?
老太十分感激地說謝謝你了,我沒事,胃疼,過一會就好了。在說這話的時候,老太何嘗不想讓醫生好好診斷一下呢!其實吐血也不是第一次了。
鬼子對根據地進行大掃蕩,實行滅絕人性的「三光」政策。「堅壁清野」時,上級將幾十萬斤軍糧運到刀把口儲存。開始屯糧時,正值三九天。天寒地凍,衣着單薄的人難以抵擋。不巧的是當運糧隊伍趕着毛驢挑着擔子扛着布袋到達儲糧點馬道溝掌時,天空陰雲密布,大雪紛飛,山上、山下一片白雪。怎麼辦?是暫停等晴天再干,還是繼續進行?張老太在工地召開緊急動員會,自己親任屯糧總負責人,分派了記帳、算帳、過秤、搬運、儲存、站崗放哨等工作。不分晝夜存糧,一日三頓都吃在工地,人們的眉毛鬍子頭髮都結了冰,手腳凍得裂開了血口。大夥用柴草燒起了火,記帳的人把燒熱的草木灰放在腳底下,手裡握上一塊熱石頭……苦戰了三天三夜,終於將幾十萬斤糧食全部儲存到地窖里。張老太雙眼熬得通紅,累得吐了血……
躺在店裡的熱炕上,老太真想睡一覺,他實在是太累了,可是一想到今天下午必須趕到縣城,他立馬坐起來。
店掌柜說,客人,你快躺着吧,我去給你做點飯……邊說邊不時回頭打量着張老太。突然像想起什麼似的,噢了一聲,我看你有些面熟,你是不是張老太?怎麼冰天雪地一打早就來到這裡,有急事?
老太笑笑點點頭,縣裡頭有急事。你咋認識我的?
店掌柜說,你是勞動英雄,名字早就知道。去年你在北京見了毛主席回到村,我都在村邊歡迎過你。那時你長得那麼帥氣精神,今天面色卻這樣……有病得讓醫生看看呀。
老太笑笑說,沒事,歇歇就好了。
店掌柜為張老太做了兩碗薑湯面,端給他,慢慢吃下。
在小店裡稍事休息,張老太告別了店撐櫃,穿上了還未烤乾的濕鞋濕襪,裹上了麻布,匆匆上路。
雪依然下個不停,天地間一片白,雞叫聲從村里隱隱傳來,張老太踏出了通向縣城的第一行腳印。
路比夜裡平,也好走。因為一夜未睡,胃疼不時襲來,走着走着,不得不彎下腰來歇一會。離縣城還有五十里路,他真想在雪地里睡一覺,哪怕挨凍也比這疼好受些,可是他不僅不能睡,而且還得快走,他是為了村民渡饑荒洗冤屈向領導講實情的。不光要講清沒有砍林的真相,更要說清編村部分村民來年的口糧面臨斷頓的問題……一想到飢餓,張老太的心像點着了火,那火烤得他心裡難受呀,共產黨打天下不就是為了老百姓過好日子的嗎?我是黨里的人,就要聽黨的話,就要照看好編村村民,自己受點苦算不了什麼,可絕不能讓村民挨餓!
走着走着,胃裡又往上泛,他不止一回吐了血。他在嘴裡含了幾口雪,冰涼的刺激讓他似乎好一些,趁着胃不疼,他把馬燈背在身後,拄着棍咬牙繼續朝縣城走。
風又變得大起來,行走中的老太,腦子開始犯困,走路搖搖擺擺。他用兩手捧着雪揉揉臉,以驅散那粘稠的睡意。他提醒自己不能瞌睡。他聽老輩的人說過,人都是先睡着後才凍死的。我可不能打瞌睡,我要盤算點高興的事,提起精神來。什麼最高興呢?自然是到北京見毛主席的事了。
五
那是在去年的九月,秋高氣爽,楓葉如丹,大地一片金黃,刀把口的滿山遍野層林盡染,點綴着紅黃綠色,格外迷人。人們滿懷喜悅,迎接中秋佳節。中午時分,一匹快馬進了村子。縣委派通訊員送來通知,讓張老太進北京參加國慶典禮。消息傳開,全村一片驚喜,張老太的家圍了個水泄不通。人們祝賀、囑託,幫着準備、安排,像是結婚辦喜事一樣熱鬧。張老太的妻子高興得連嘴也合不攏。他給老太做了一身新的深藍洋布衣服,買了新背心襪子和毛巾;賣了兩隻羊,帶上備用的錢……臨走的那天,一早起來,張老太從頭到腳換得乾乾淨淨。這也是他從小到那時穿戴得最好的一次,連結婚也沒有這麼打扮過。妻子把頭一天燒好的白麵餅子,煮好的雞蛋裝到包里,當路上的乾糧。村里人早早趕來,大家一直把他送到村口。
人逢喜事精神爽,老太恨不得插上翅膀一下子飛到北京。縣委劉書記等領導熱情接待了他,鼓勵他說,你去北京參加國慶典禮,受毛主席接見,這是咱們全縣人民的光榮,一定不要辜負黨中央毛主席的關懷與全縣人民的重託,把人民的心愿帶到北京去,把主席的關懷帶回家鄉來,在山區建設上做出新的更大的成績。
老太認真地聽着,記着。
第二天,縣委派一名幹部陪同老太到了省城,在省委招待所休息一日,省委領導召集進京參加觀禮的代表開了會,並作了詳細安排。當晚,代表們坐上了開往北京的列車。那時,參加國慶觀禮的代表,大都是著名的工農業戰線的勞動模範,來自革命老區。不少人連火車也沒有見過。大家興奮地談笑着,盼望着,誰也沒有絲毫倦意。老太與坐在一起的李順達、武侯梨,郭玉恩等在太行勞模會上的老熟人興致勃勃談論着。望着夜幕下的華北大平原,心裡就像大海的波濤難以平靜。想着能進京見到全國人民的大救星,這是人生最大的光榮、幸福。他默默地在心裡思量着:自己的工作還做得不夠,貢獻也不大,可上級給了自己的榮譽卻頂到了天。他暗下決心,一定要加倍努力工作,用實際成績回報黨、回報人民。
這一夜,他坐了一夜,也想了一夜事,天亮後到了北京,代表們又坐上了早已等候在這裡的轎車,穿過長安街,來到了駐地— 一個大飯店,受到了熱情周到的服務。吃飯有人端,喝水有人倒,連打水,鋪床、疊被都不用自己動手,對於從小吃苦受罪的他,真有點不自在,大家開玩笑說,沒想到咱還能過一過天堂般的生活。
第二天就是國慶節了,這天中午,張老太接到了中央派人送來的一份請柬,上面寫着:
請 柬
定於一九五一年九月三十日下午七時在懷仁堂舉行招待會
敬 請
光臨
毛澤東
張老太雙手捧着毛主席發來的請柬,激動得久久說不出話來。當天下午六點,省委領導同參加招待會的代表一起到懷仁堂,憑請柬進入會場。會場燈火輝煌,主席台中央掛着毛主席畫像,兩邊是鮮紅的五星紅旗。大門外還有「歡迎勞動英雄」、「向勞動英雄學習」的標語。老太和大家,靜靜地等着,心裡怦怦直跳。
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了。七點整,毛主席,周總理,劉少奇,朱 德,陳雲,鄧小平,宋慶齡,等黨和國家領導人出現在主席台上,全場頓時一片歡騰,全體起立,長時間熱烈鼓掌。
大會開始後,周總理首先代表黨中央、中央人民政府、代表毛主席致歡迎詞,他稱讚這些來自老區的勞動模範是新中國的功臣,是人民的功臣……總理講話親切生動,句句感人肺腑,老太屏住呼吸,一字字地聽着……接着毛主席和中央幾位領導人也都在會上講了話。毛主席在講話中說,他是為人民服務的,今後大家有什麼意見和要求,歡迎提出來。張老太目不轉睛地看着毛主席,心裡非常激動。會後,毛主席和中央的領導又與代表們合影留念,接着又設宴招待了大家。在宴會上,毛主席和中央領導向大家一一祝酒。特別使張老太難以忘懷的是,宴會後毛主席握着他的手問長問短,關心他有什麼要求就儘管提,說你們給我提意見就是給我送大禮了,不提我就不高興。看着毛主席懇切的樣子,張老太說,我有兩條建議:一是我們那裡是抗日老區,當兵的人很多,老婆在家裡等着男人消息,一等好幾年沒信息,不知道男人是死是活,家裡十分困難,不敢嫁人。二是發展生產,養羊資金不足,貸款期限只有一年,見不到利就要還款,時間太短,起碼要兩年後再還才能容開點時間。毛主席聽了,便安排有關同志研究落實,說還有什麼要求。張老太說,山高路遠,見毛主席真不容易。毛主席聽了,讓身邊的人拿出三個特製的大信封給了張老太,親切地囑咐道,如有什麼情況要反映,可用此信封給我寫信,任何人是不會阻攔和扣壓的。張老太點着頭,雙手接過信封,小心翼翼地裝在懷裡。從懷仁堂返回駐地後,他把請柬和上面用紅字印着的「中央人民政府毛澤東主席收」的特大的信封,謹慎地用紙包了好幾層,然後放進了挎包里,白天挎在身上,晚上放在枕頭邊,散會後便帶回了家。這兩件寶物,他一直珍藏着……
三個信封他用了一個。那是因虎寨嶺森林邊界向毛主席反映情況。他為村民頂罪時,贊皇縣公安局人說,那事未了,什麼時候叫 「砍林者」就得隨時到。他一直隱瞞着村民,家屬倘若知道,會心神不安提心弔膽。因此他托小學教師寫信告訴了毛主席。信發出沒有一個月,主席就有了答覆,給張老太回了信,信上說,你反映的情況很重要,中央決定委託兩省政府與有關部門調查解決。很快,山西、河北兩省林業局長;贊皇、昔陽的縣長、區長都到地界糾紛地進行調查,確定了兩省分界線,肯定村民上山砍柴是生活所需,不存在山林破壞事實,這邊森林屬山西所有,村民是無罪的!
另兩個信封還在家裡保存着,一想到它,耳邊就想起毛主席對他說的話,就感到喜悅、溫暖與對老百姓的責任……
天已經黑下來,老太已經看到縣城的輪廓,他想再次燃着馬燈,又一想,路能看清,把油省下或許還能開一次會。不一陣,已靠近了南河,又繞到了北河,朝西門坡望了一眼,啊,果然那裡站着兩個人:陳光、小趙正朝這裡張望哩,張老太走上前笑着說,我、我沒跑掉吧?說完踉踉蹌蹌地快要跌倒,兩人趕緊扶住。
晚上,陳光回了公安局。老太被安排到了縣林業科住宿。小趙讓食堂給老太做了熱薑湯麵條,吃完後又端來熱騰騰的洗腳水。老太開玩笑說,小趙,哪有這麼對待犯人的?小趙說大叔,別開玩笑了,俺對不起你……俺倆騎着馬,讓你走山路,累成這樣。今天早上想等你,又怕走兩岔白等了。
老太一聽說,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
小趙說,叔,你快睡吧,快睡!
老太躺在床上很快睡着了。小趙把老太濕透的衣服腿上綁着的麻布,鞋襪烤在火爐上。當他看到麻布上的血,兩眼不禁濕潤了。
他與陳光比老太早兩個鐘頭回到了縣城。何區長一聽說兩人沒有抓着犯人,只是張老太自己跟來,怒氣湧上來,把兩人訓了一頓。這個張老太,似乎專門跟自己過不去,因為報產量、要返銷糧的事,縣委書記都知道了,還挨了批評,讓我非常難堪……你之所以這麼硬氣,不把我何區長放在眼裡,不就是憑着你的老資格?!你不就是一個勞模?還不是在我區長的領導下嗎?你來了正好,我看你當着省里林業局領導的面,如何解釋砍林的事……。
小趙也是今年才調到二區里助理員,他早就聽說張老太的名字,來到二區後,看到老百姓對老太打心眼裡敬重,他是實實在在為百姓着想。今年春天,區長派他去抓砍林者,老太領着他走遍了幾乎所有山頭,沒見村民砍過一根樹。向區長做了匯報後不僅沒有得到理解,反而還說他查看不細心。本想這事已經過去,眼下快過年了,卻又派他與陳光去抓人。還是張老太姿態高!主動為民來頂罪!大雪天,一天一夜不停地走,鐵人也經不住這麼折騰呀。昨天夜裡他與陳光沒到區里天已經大黑。倆人牽着馬只好到朱石鋪村的舅舅家過夜。舅舅給他倆做飯,給馬找到草料……
小趙向舅舅講了路上老太問他的腿的事。舅舅告訴他,在雞冠山端炮樓時,老太帶着的武工隊在溝壕里朝炮樓射擊,等待另一路民兵。炮樓里的鬼子朝他們扔手榴彈,炸傷了他舅舅的左腿,血流不止,老太扯下自己的衣服,為他包紮,背着他撤至安全地帶。後來炮樓炸掉後,張老太又把他背回了村子。談論中舅舅得知老太雪夜進城的事,憤然不平,說這是冤枉老太,我拄着拐杖也要去替老太說話!邊說邊激動地向小趙講起老太幫助村民度饑荒的事……
六 第二天早飯後,小趙領着張老太到了縣林業科辦公室。省、地、林業局王、郭科長、何區長已經在那裡等候。他倆在山西、河北森林劃界時見到過張老太,主動上前握手問好,請他坐下。郭科長面帶笑容卻又十分驚奇地問,老太同志,我們接到了告狀材料,今天是傳來破壞山林的人審問案情,怎麼是老英雄你來了?
張老太回答說,小趙小陳要抓砍山林的人,不抓回人來不好交待,沒有砍林犯,我是編村書記,我不來誰來?
啊,幾人面面相覷。
一旁的何區長表情凝重:你別開玩笑,為啥不交出砍林犯來?在這關鍵時刻,咋能瞞哄領導呀!
老太一聽,火氣呼呼往上冒。可是對着省里領導,他壓着火氣說,區長,我從不瞞哄領導,一是一,二是二;有就有,沒有就沒有。不僅不哄領導,更不瞞哄村民,我是專門來向領導說實話的。
接着張老太就將編村春天遭受嚴重的冰雹災害,群眾快要斷炊,為了生產自救,經黨支部研究商定讓村民上山,在劃定的範圍內按規定修剪林木,刨藥材,割荊條的情況細細講了。他說這樣既有利于山林生長,又能使群眾渡過災荒,減輕國家負擔。為防止損壞山林,還指派懂林業的技術人員到山上進行指導監督。張老太強調說,這些情況我都進行實地查看,沒想到快過年了,卻派人到村上抓砍林犯!
聽着老太的陳述,何區長坐不住了,盯着老太問:這麼說抓砍林犯冤枉你了?
老太說,是呀區長,我跟你說了幾回了,不僅冤枉了百姓,而且還傷了百姓的心!前兩回你就派小趙到村里找過我兩回,說發現砍林者要抓回區里。我說沒有,帶着小趙看遍了幾乎所有的山頭。小趙回去沒幾天,你又派人來抓砍林犯。我當時很生氣,到區里找到你,給你說明情況。我那次着急發了火,態度不好。從區里回來後,我以為沒事了,沒想到快過年了,昨天又派小陳、小趙又去抓人,還說是案子報到省里了!我問你,既然立了案總得有犯罪人的名字吧?我問小趙,他們也不知道,這案是咋個立的?區長,有真憑實據直接點名去抓,為何拖這麼長時間?瞞哄上級這帽子扣不到我身上。人常說,沒有不透風的牆。砍了哪裡的林?砍了幾根樹?啥樹種?有多粗?砍下幹了什麼?總要留下樹樁,總能查到,想瞞哄也瞞哄不過去!案子報到省里,依據是什麼?
區長聽着老太的話,心裡有些發緊,案子是他一手策化。立案自然會有根據,是他派人到下面了解到的事實,有些還很具體。他說:老太同志,你說的對,案子不是平白無故就能立,要有根據。你擔任編村書記,親自負責修剪林木,管的事多、面廣,好幾個村來回跑,不可能都顧得過來。況且,砍林者自然會躲着你,神仙也有打盹的時辰。現在這些都不說。問題是,有些情況你知道,卻沒向上反映。從春天到現在時間已經不短了,我想你會及時上報,沒想到了你卻一口咬定沒有砍林者。老太同志,你要對自己的話負責。
老太說,區長,我對我說過的話負全責。你、我都要對百姓負責。生產自救是與各村書記村長共同商定的。明明白白規定了私自砍林的懲罰辦法,事先也向群眾反覆做了交待。聽你的話裡有話,是我知情沒向你匯報。我剛才已經說過,我不會隱瞞你。你知道砍林人,應該早說?不過,現在也不遲,你說出名字來,我去把他抓來?
區長說,既然說到這份上,那我就直話直說了,老太同志,立案提到的事實很多,這些都是我另派人了解到的。我只舉出一件,而且與你有關。在你分管的編村,有村民砍了樹做了土板,而且是經過了你的同意!這恐怕不是編造吧?
區長的目光盯着老太。
這突如其來的話,着實讓老太吃了一悶棍,他在腦子裡急速地搜尋着,砍樹做土板?還是我同意的……他想起來了,正要說,一旁的小趙卻先開了口:他激動地站起來說,區長,這是冤枉,這事我知道……小趙這一說,在場的人都把目光轉過去。
小趙說,區長,這事就發生在俺舅舅家。昨晚,我住在舅舅家說到了老太后要來縣城他才告訴我的。舅舅家住在山上。俺姥爺去世,沒有棺材,搬到朱石鋪的舅舅回村後想砍掉房子後面的楊樹。當時正公布了修剪樹木的規定,表哥問村里書記,書記說這事要老太點頭,表哥便找到了老太,老太說,這樹是屬於房前屋後自然能砍,人死了總得用棺材,即便自己家沒有樹,入了社,集體也得想法子,就同意了。後來老太考慮棺材用濕木頭不好,就把自己家前些年蓋房子用的干木頭讓給俺表哥。安葬了俺姥爺,表哥就讓木匠去砍樹還老太木頭。沒想到這事被區里派來的人看到了,我表哥又不在場,問樹是在哪兒砍的?木匠是外村的,回答說是在山上砍的。又問是誰批准的,木匠如實說了……我表哥要是知道因為這事冤枉了老太,他一定會急壞!區長,昨天夜裡舅舅知道我抓人老太要跟着到縣來,急得啥似的,他說要是因為這事連累了老太,他就來縣裡來告狀。區長,我說的都是真話,不信你叫來陳光問問。
小趙這麼一說,老太也勿須解釋。他迎着區長的目光問:區長,還有沒有別的砍林事實?
人們朝區長看去,他臉色不由發了紅,不過很快鎮定下來。他說,這件事澄清了,案中還提到其它事實,需要進一步核實。
老太說,要核實好才能算證據,不能……
省林業局郭科長打斷老太話,跟着打圓場說,好了,暫時說到這裡,老太同志累了,要好好休息。我們已經看過立案的材料。剛才聽了小趙的陳述,我們被老太這種深明大義主動替國家分擔困難的精神感動……氣氛緩和下來。省地領導交換意見,決定讓老太回去繼續間林開展生產自救,等過了年,林業廳局會派人到現場查看。
張老太長長地出了口氣,今天終於在省地縣領導面前說清了修剪林木的情況,冤屈得到了申訴。想着前前後後的經過,心裡無端泛起了少有的酸楚來。他抬起頭來說:今天見了領導們,還想多說兩句。我是個沒文化的粗人,本事不大,自從跟了黨,就一門心思謀算着為窮苦百姓過上好日,不想再讓他們挨餓逃荒要飯,苦點累點都沒啥,心裡頭高興。這些年來,風風雨雨走過來,別的我都不怕,怕就怕有人不顧下頭實際情況,只圖弄個頭呀二的,本是一斤,硬要往二斤上說。咱不能自己哄自己,天大的本事能一鏟子挖出個井來?當幹部當領導心要貼到百姓心上,真心對真心,誰也不要日哄誰,心裡才如貼,百姓才信咱,才跟咱走。我老太就是這個性格,誰要傷了老百姓,我不會不管……
他兩眼閃着火星,是那麼熾熱,那麼咄咄逼人,區長的目光轉向一邊,省里的幾個人也低下頭來。
郭科長說,老太同志,這事我們也有錯,對反映的情況沒有好好查考……
王科長說,老太同志,你為了百姓,隻身一人冒着風雪連夜步行一百里路,小趙說你的鞋上襪上都被傷口的血浸透了,馬燈裹腿麻布上都留着血,我們的心都在痛。上次因邊界糾紛,你為村民去頂罪受了那麼多的波折,讓人感動……你是實實在在地為百姓辦事,我們都該向你學習。我們看到報上來的案子,不加詳細考查就派人去抓人,這、這太不應該了,委屈你了,讓你受苦了,我們向你道歉!
張老太是個軟心人,一聽這話,站起來說,領導們,我老太是黨里的人,說話辦事從不遮掩,我不怕事情難辦,再困難也會想出辦法來。我今天不光是來講清這冤情的,還有一條就是我要告訴各位領導,除了刀把口,編村現在老百姓生活還很困難,就是在前半個月,三教河的一個孤兒寡母因為遭災要逃荒要飯,是我與村長從半路上截回來的!想想吧,要是有辦法,誰肯走這條路呀!我從各村了解到,來年的口糧短缺的還不少,有的甚至怕要斷頓……
會場靜靜的。
郭、王科長說,你說的情況我們一定要向上反映,請你放心。
不一會,便散會了,人們把老太送出門。
張老太心裡的話朝外吐了,心變得格外暢亮。在林業科休息了兩天。天睛後,他特意在街上為女兒買了幾個糖果。臨走時,小趙、小陳來送老太。小陳帶來兩個棉墊子,是他讓娘趕着絮的。老太說謝謝了,綁在腿上正合適,暖融融的!
七
告別了縣城,老太回到家裡已經是下午。剛進村口就看見宋吉良、瞿三頭拄着棍立着,手搭涼篷朝這邊望。見到他,兩人上前緊緊拉住他的手說,老太,你可回來了!沒事吧?縣裡還來不來抓人?好好,這就好,多虧你,多虧你,說着淚就涌下來,用手抹着,兩個肩膀一抖動着,你快回家吧……
老太吃驚地說,吉良弟,你咋哭了?
吉良忍着,頭扭向一邊說,沒事,沒事,我、我就這樣。快回家吧,快回家吧。
老太進了院後,妻子小忠從屋裡出來,一見他哇地哭出聲來,他吃驚地看着她,家裡到底怎麼啦?小忠可從來沒有這樣過呀。
你、你是咋啦?小忠,家裡怎麼啦?
這時大兒子哭着說,英英她……
她怎麼啦?
妻子才把情況告訴了老太。原來那天老太走,小女兒英英着了風寒突發高燒,病情加重。村里沒有醫生,吉良與村民冒着大雪到外村找。醫生是個拐子,他們輪流背着醫生到家裡,女兒病重再沒有醒過來。
老太從懷裡掏出糖果,撲到女兒身上,放聲哭起來,我的妮兒呀,你咋不等爹回來——他突然覺得胃裡有東西往上翻,趕緊跑出院子,哇地一口,又一口,雪地上殷紅一片……
遠處傳來村民的喊聲:快來人呀,牲口棚給大雪壓塌了!
老太站起身,抹一把眼淚,朝那邊奔去……[1]
作者簡介
王長英,筆名:黎霜。山西省昔陽縣人,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晉中市第二屆作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