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樓下的流浪貓(甚荒堂)
作品欣賞
我與樓下的流浪貓
我家樓下的流浪貓,一共有三隻,一隻叫大黃,一隻叫大白,另一隻也叫大白,區別是一為黃眼珠大白,一為藍眼珠大白,都是它們的媽媽取的名。
它們的媽媽,一個五十來歲、退休在家的中年婦女,是一個七十多歲老太太的女兒,也是一個十八九歲大姑娘的母親。
今年初春一天,還上中學的孩子從學校打回電話,說她早上出門時,見樓下花園裡一隻小貓怪可憐,要我給它送些吃的去。我包了兩塊醬牛肉下樓,找了一圈沒有發現。這事糾結在心,寫了一首詩:《女兒、老爸、和流浪貓》。其中形容的「綠眼珠子,麻黃皮毛」,是幼時玩伴家那隻貓的模樣,後來因他家地主出身,被上門抄家的紅衛兵打死了。
一天,見一隻大白貓,正趴在一輛小車的前蓋上曬太陽,眼珠半閉半睜,神情慵懶自若。我湊到跟前,意欲看得仔細。貓兒抬頭,將我上下打量一番,咪咪兩聲,翻身一縱,跳進旁邊綠地里去了。
一天出外,剛邁下樓門台階,看見白貓在供殘疾人輪椅車使用的斜道上趴着。我沖它喵喵兩聲,它抬頭,眯眼看我,似有響應。我走過去,隔着鐵柵欄,伸手撫摸它的背。它也伸出爪子與我互動,並且調整姿態,儘量趴到我跟前。其毛色純白,長而細軟,卻因沾染灰塵而發灰。想象要洗浴一新,該是何等漂亮。身上的肉倒還瓷實,不像常餓肚子。
回來上樓時,開電梯的女人說,那貓是在那裡等吃的呢,樓里有人常拿東西餵它。我趕緊回家從冰箱里拿出一塊凍肉,切了一點送去。我剛一蹲下,白貓就站起來,顯見候吃已成習慣。我將肉放在地上,它張口咬咬,卻又吐出,不知是不愛吃,還是在細細品味。我去了一趟商場回來,那點肉才不見了。
又過兩日,在樓下便道路口,見白貓嘴裡銜着什麼東西疾走,卻有一條長繩拖在地上,趨勢似要鑽出路邊柵欄。我三腳兩步趕去截它。白貓抬頭見我,似覺一怔,對恃約莫半分鐘,扭頭走到旁邊一塊告示牌下趴下。我又趕緊繞回去,看看就要靠近,白貓站起身來,嗖地竄過柵欄,上便道那邊去了。竟與我玩了一個聲東擊西。
一日下雨,剛打開樓口電子門,兩隻白貓一左一右,趴在門外的台階上,活像雙胞胎,又讓人想到站門的石獅子,卻是變型的袖珍版。始知一向所見的白貓竟是兩隻。我蹲下,伸手撓它們的背,一隻嗖地跳下台階,冒雨跑到一輛小車的底盤下,另一隻則後退兩步,趴在斜道上。
因此判斷,退到斜道上的,便是我曾用凍肉侍候的那位。外出回來,見它還在那裡,又取來一點牛肉乾,遞到它的口邊,它張嘴咬咬,居然吐出,顯是不合口味。一隻流浪貓,挑嘴如此,匪夷所思。
貓咪因此日益讓我牽掛,整個夏天,傍晚下樓散步,第一要務就是看貓,四下搜搜,總能見着一隻。其除了在綠地里出入,有時還躺在庭中靠椅上打瞌睡,或蹲在靠椅後的石台上舔爪子,應該是不怕人的那位。我在一首詩《愛一個夏日裡的熱辣黃昏》中寫道:「愛在樓下小花園裡邂逅一隻白色流浪貓,咱倆常常都不說話,只是四目相對出神」,可謂真實寫照。
一天傍晚,左右不見貓蹤,正打算坐下看晚報,一女人過來,手裡拿着什麼東西,叫了一聲「大白」,一隻白貓從我身後嗖地竄出,眼珠子盯住女人的手,猴急得就要蹦出來。由是方知白貓的名字,並見識傳說中的愛貓女人。女人說,這貓可仁義了,一喚就來,粘人得很,我上哪它跟到哪呢。
這時,又見一隻白貓跳上石台左顧右盼,女人又叫:「大白快來。」那貓前行兩步,卻站住了,像是不敢過來。我問,怎麼還是叫大白。女人解釋,雖然名字相同,跟前的是藍眼珠,那邊的是黃眼珠。藍眼珠粘人,而黃眼珠有些怕人。我仔細觀察黃眼珠的神態,正是在便道的柵欄前與我對峙並玩聲東擊西的那位。
黃眼珠還是慢慢靠上來,顯見其雖怕我,對於自己的媽媽,卻是深愛着的。女人又喚一聲大黃,就像變戲法,在她身後又鑽出一隻黃貓。女人說,這小東西剛才跑到馬路那邊去了,因要餵食才找到喚過來的。看其毛色,倒是酷似當年發小家的那隻貓,較之兩大白,色澤更光亮些,體態也更肥碩,想是加入流浪圈子的資歷尚淺。
女人從手裡袋子裡取出些醬色顆粒一一派發。大黃和黃眼珠大白都將嘴湊在地上吃得歡,藍眼珠大白卻仍沖女人喵喵。女人說,嗨,忘了,這傢伙,挑嘴着呢。女人這回揀出的貓糧,比醬色顆粒稍大塊些,藍眼珠湊着女人的手,這才喳喳地吃起來。
旁邊有人打趣,夸女人有善心,疼愛她的貓閨女。女人說,甭說善心不善心的,就為這幾隻貓,每月買貓糧得好幾百呢。我與女人拉起家常。女人說她本人不住樓里,樓里住的是她母親,但她也住得不遠,天天過來看媽時,也就稍帶看了幾隻貓孩子。她媽也極愛貓,只是現在坐輪椅,上下多有不便。原來女人餵貓,也有為母盡責的意思。
聽女人如此說,我不免良多感慨。女人及其母之愛貓,說是出於泛愛眾生的大慈悲,或母愛之天性,均無不可,但她們在令貓咪享受憐愛的同時,未嘗不也是為了自己,排解一種人生寂寞。
流浪之貓狗倘佯於人居環境,已成一種社會現象。它們得寵時為人掌上明珠,一旦遭棄而成乞兒,眼巴巴的望人施捨。而有人對於貓狗,愛時召之即來,厭時揮之即去,如此始亂終棄,何其自私!事雖細微,也見人性,其對通人性的貓狗冷酷如此,料想對人,也不會好到哪裡去的。
貓之與人相處,據說已六千多年。記得曾見介紹,最早的家貓出現在今日埃及。野狼成為家狗,想是因為人類的狩獵,野貓成為家貓則是什麼緣故?會不會是為了追求人居環境的老鼠?倘真如此,對人而言,貓情較之狗意的確遜了一個層次,這大約也是貓在人前保持一定獨立性,而不像狗竭力搖尾乞憐的原因。
我搜腸刮肚想,貓在咱們的歷史上都有什麼逸聞趣事,只想到一個狸貓換太子,錢鍾書的妙語打狗看主人面,打貓看主婦面,說得俏皮,卻是本朝典故。倒是東海那邊的日本人對貓的關注似乎更多些,作家夏目漱石的小說《我是貓》就以一隻流浪貓為主人翁,其滿腹經綸,冷看人類的陰暗齷齪,頗有些令人捧腹的幽默。另有正當紅的村上春樹,小說《海邊的卡夫卡》寫一怪人殘酷屠貓,掏出貓心,血淋淋就吞下,不知其在日本文化中有什麼寓意。
前些日的晚報上報道,有某人四處捕殺流浪貓,只為下鍋,滿足口腹之慾,報道此人嘖嘖讚美貓肉鮮美。說來慚愧,貓肉我也是吃過的,只是早已忘卻滋味。那是三年困難時,我還穿着開襠褲。父親將一隻流浪貓打來燉了,村里人都來我家討湯喝。時下並非荒年,何以下作如此?真到了荒年,這種人只怕人肉也是敢吃的。
也聽說還有人逮住流浪貓,剝皮、挖眼、折骨斷腿,極盡折磨之能事,比較起來,簡單地奪貓命、吃貓肉倒算仁慈了。記得一兩年前,曾有少婦將自己的虐貓醜行製成視頻發到網上,當時只以為是個人變態,近日聽說,其中竟有暴利可圖,說是世上有人專愛看殘暴可愛小動物的畫面,有人就投其所好,製成光碟發售,竟已形成產業。人之墮落,何以竟至於此?其虐貓者,難道是老鼠投胎轉世而來?
幸而世上究竟還有人愛貓,可謂流浪貓們不幸中之大幸。我也曾思忖,女人愛貓上心如此,何不悉數收編家中,也方便照顧?但又轉念想,或許人家也有難處。孩子早先也曾要求養貓,被她媽以製造髒亂不易收拾一票否決了。而我的顧慮是,住在高層,貓咪想下樓溜達都不方便。既然己所不欲,也就勿施於人,讓貓散放樓下也未嘗不可,雖然壞處是還須提放惡人,好處是總算不離地氣。
如今時令已是冬天,白天還好,早晚戶外便有些寒意,趴在樓門口等吃的貓們沒精打采的,活力大不如前。前天傍晚,見一隻大白蜷在綠地中一棵松樹的坑裡,望去白花花的一團,一動不動,疑心它是不是有了三長兩短,一粒小石子扔去,它嗖地跳起來,我的一顆心才如石頭落了地。
相信有它們的媽媽在,吃喝是不成問題的,但貓咪們去哪裡躲避天寒?尤其是想到它們的人中天敵,真是未免揪心。只好想,貓咪未做家貓之前,不也是一樣露天宿地麼。如今怎樣將圈養的老虎放歸自然,成為動物保護專家頭疼的問題,貓咪既號老虎的師傅,如此流浪,沒準兒又是在為徒兒做示範。抗禦天寒和躲避惡人,都是其為着生存所必須面對的課題。思緒至此,竟也漸覺釋然了。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