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鄉村(龔保彥)
作品欣賞
我們的鄉村
太陽要出未出,還是那黃黃的一團,掛在村子東邊米倉山頂昏昏的雲影里,掛在遙不可及的遠方。
冬日的晨霧,把整個村子包裹得嚴嚴實實,什麼東西看上去都虛無縹緲,若有若無。無力的陽光雖然有幾縷從雲隙和晨霧間漏下來,落在門前結着一層厚厚白霜的院壩地上,但既無熱力,又無暖意,仿佛一抹虛幻的夢影。
村子裡的雞還在叫着,東一聲西一聲的,稀稀落落,和着冷嗖嗖的晨風,遊蕩在村子空蕩蕩的大街小巷和一戶戶人家門前院落。
那些站立在村道旁、場院邊、各戶人家房前屋後的光禿禿的榆樹、柳樹、桃樹、白楊樹、香椿樹、刺楸樹……在晨風中隱隱發出幾聲木然而又淒涼的響聲。
李福田老人從床上起來了,他拉開門閂,打開已和他一樣老舊不堪、虛弱無力的堂屋門。
由於前些天害了幾天病,頭還有些發昏,心跳也不很整齊,他沒急着出門,而是定定站在堂門口,用昏弱澀滯的眼睛看着院壩。
晨霧籠罩下的院壩空蕩蕩、靜悄悄的,除去堆在牛圈門口屋檐下的那堆昨兒後晌天擦黑他和孫子牛牛鍘下的筷子長的稻草,和柴房邊一大捆兩三天前孫子牛牛從地坎上砍回家來的濕洋槐樹枝外,別的什麼也沒有。
一股冷風,裹挾着濕漉漉的晨霧,忽地從院壩邊竹樹混雜的林子裡刮來,撲到老人臉面和脖頸上,他冷不丁打了個冷戰,身體也禁不住搖晃了幾下,要不是他迅速伸開手扶住身邊的門框,他肯定當下就摔倒在地上了。
等站穩當後,老人心裡自言自語說,身體越來越不行了,看樣子離去閻王爺那報到的日子不久了。
說完,他就抬起腳跨過堂門門檻,來到堂門前石階上,然後小心翼翼地曲着腿、彎下腰,下到院壩地上,蹣跚着雙腳往牛圈門口走去。
他要進牛圈去看看那頭老黃牛,然後再給它添些草。
被霜凍得硬邦邦的院壩地面,像抹過豬油似的,很滑,腳踩上去如同踩在生硬冷冽的鋼鐵上,每向前邁出一步,都得十分小心,不然隨時都有可能跌倒。
散發着一股濃濃尿臊味和牛糞味的牛圈裡,寂無聲息。
當他一走到只是用幾根簡單的木棒綁紮在一起、木棒與木棒間有着很大空隙的牛圈門跟前,就聽見牛圈內受了驚嚇的幾隻老鼠,從牛草籠里急急跑出來,倉惶奪路而逃的唰唰聲。
李福田老人禁不住低聲罵了幾句那些爛牙的。
接着他就聽見臥在圈裡的老黃牛嗑吱嗑吱的回嚼(反芻)聲。
不知為什麼,他每次一聽見這熟悉而又親切的聲音,渾身就感到舒坦,心裡就感到溫暖,並覺得全身每處日復一日變得老邁無力的骨頭裡,莫名地油然湧出一股力氣。
他用鑰匙打開門鎖,取下用粗粗的鐵絲挽結成的鏈狀門扣,腳下一探一探地走進牛圈。
軟軟的圈糞,在他腳下不時發出輕微的吱吱聲。
老黃牛一見到他,就抬起頭,睜大那雙溫柔慈祥的眼睛看他。
他疼愛地用手捋了捋它頭上萎蔫無光的皮毛,然後往它嘴跟前的草簍里看了看。
草簍里昨天天黑時添的草,雖然只剩下不多一點兒,但已被爛牙的老鼠全咬成碎末。
為了再喂喂牛,他又去門外檐廊下,抱來一大抱散發着絲絲淡淡腥甜味的草,放進草簍里,並疼愛地輕聲對牛說,吃吧!老夥計,好好吃吧?別餓着。
可牛並沒有吃,只是和善地像剛才他一進來時那樣,看了看他,並用鼻子對着他伸向它的一隻粗糙寬大的手,噴出幾縷帶着草腥味的溫熱氣息。
他心裡立即生出幾分不祥的預感:難道這夥計也和他一樣,在這個世界上的時日不多了,一想到這裡,他就陡地眼眶濕潤,眼睛裡閃着晶瑩的淚花。
這頭老黃牛是他二十年前從錢家砭一戶人家買回來的。
那時它才兩歲口。他也剛剛五十出頭。老伴也還健在。
他清楚地記得,那個春日融融、花紅柳綠的上午,他把它牽回家時,它還犁田、耙地、拉車什麼活兒也不會幹,像個啥事都不懂的童蒙未開的小孩子,要麼在院壩地里撒歡尥蹶子,要麼揚起頭睜着兩隻黑寶石般的眼睛茫然地四處看着,張大毛茸茸的小嘴哞哞亂叫。
他知道它剛來到一個陌生的環境,對眼前的一切都不習慣,還在思念着它的媽媽,就讓老伴弄來家裡最好的飼料讓它吃。沒想到這傢伙胃口非常好,十分貪吃,每次弄來一木盆麩皮、蠶豆、黃豆、包穀或高粱,都吃得乾乾淨淨,只剩下一個被它的舌頭舔得光光的木盆底。
老伴有幾次陰沉着臉,生氣地對他發着脾氣嘟囔着說,養了這麼一個貪吃的傢伙,日子久了還不把家裡吃空吃窮,咱咋養得起?
他就和顏悅色地對她說,老婆子,別着急,等過上一年半載時間,我把它調教得能犁田、耙地、拉車了,錢就會像嘩啦啦的流水一樣流進咱們家裡。
他的話逗得老伴哈哈大笑。
後來事情雖然沒有他說的那樣玄,但自他把這頭牛犢子調教得能犁田、耙地、拉車後,他僅憑着每年夏秋兩季本村和附近四里八鄉插秧和種麥子的時候,扛着犁頭,吆着牛,四處跑着幫人犁田耙地,就掙了一些錢。
那錢儘管不算太多,但畢竟使家裡貧窮的狀況得到改善,也讓老婆子高興了一些。
四年前,老伴去世,李福田老人已經七十一歲。 [1]
作者簡介
龔保彥,男,作家,陝西省漢中市南鄭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