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二十四史
作品欣賞
一九四九年初進城時,舊貨充斥,海河兩岸及牆子河兩岸,接連都是席棚,木器估衣,到處都是,舊書攤也很多,隨處可以見到。但集中的地方是天祥市場二樓,那些書販用木板搭一書架,或放一床板,上面插列書籍,安裝一盞照明燈,就算是一家。各家排列起來,就構成了一個很大的書肆。也有幾家有鋪面的,藏書較富。
那一年是天津社會生活大變動的時期,物資在默默地進行再分配,但進城的人們,都是窮八路,當時注意的是添置幾件衣物,並沒有多少錢去買書,人們也沒有買書的習慣。
那一時期,書籍是很便宜的,一部白紙的四部叢刊,帶箱帶套,也不過一二百元,很多拆散,流落到舊紙店去;各種二十四史,也沒人買,帶樟木大漆盒子的,帶專用書櫥的,就風吹日曬的,堆在牆子河邊街道上。
書販們見到這種情景,見到這麼容易得手的貨源,都躍躍欲試,但他們本錢有限,貨物周轉也不靈,只能望洋興嘆,不敢多收。
我是窮學生出身,又在解放區多年,進城後攜家帶口,除謀劃一家衣食,不暇他顧。但幼年養成的愛書積習,又滋長起來。最初,只是在荒攤野市,買一兩本舊書,放在自己的書桌上。後來有了一些稿費,才敢於購置一些成套的書,這已經是一九五四年以後的事了。
最初,我從天祥書肆,買了一部涵芬樓影印本的《史記》,是據武英殿本。本子較小,字體也不太清晰。涵芬樓影印的這部二十四史,後來我見過全套,是用小木箱分代函裝,然後砌成一面小影壁,上面還有瓦檐的裝飾。但紙張較劣,本子較小是它的缺點,因此,並不為藏書家所珍愛。很長一段時間,人們喜愛同文書局石印的二十四史,它也是根據武英殿本,但紙張潔白而厚,字大行稀,看起來醒目,也是用各式小木箱分裝,然後堆疊起來,自成一面牆,很是大方。我只買了一部《梁書》而已。
有一次,天祥一位人瘦小而本亦薄的商人,買了一套中華書局印的前四史,很潔整,當時我還是胸無大志,以為買了前四史讀讀,也就可以了,用十元錢買了下來。因為開了這個頭,以後就陸續買了不少中華書局的二十四史零種。其實中畢書局的四部備要本二十四史,並不佳。即以前四史而言,名為仿宋,字也夠大,但以字體扁而行緊密,看起來,還是不很清楚。以下各史,行格雖稀,但所用紙張,無論黑白,都是洋紙,吸墨不良,多有油漬。中華書局的二十四史,也是據武英殿本重排,校刊只能說還可以,總之,並不引人喜愛。清末,有幾處官書局,分印二十四史,金陵書局出的包括《史記》在內的幾種,很有名,我也曾在天祥見過,以本子太大,攜帶不便,失之交臂之間。
我的《南史》和《周書》,是光緒年間,上海圖書集成印書局校印本,字體並不小,然字扁而行密,看起來字體連成一線,很費目力。清末民初,用這種字體印的書很不少,如《東華錄》、《紀事本末》等。這種書,用木板夾起,「文化大革命」中,抄書發還,院中小兒,視為奇觀,亦可紀也。
我的《陳書》是商務印書館四部叢刊的百衲本。這種本子在版本學術上很有價值,但讀起來並不方便。我的《新五代史》,是劉氏玉海堂的覆宋本,共十二冊,印製頗精。
國家標點的二十四史,可謂善本,讀起來也方便。因為有了以上那些近似古董的書,後來只買了《魏書》、《遼史》。
發見這種新書,厚重得很,反不及線裝書,便利老年人閱讀。
這樣東拼西湊,我的二十四史,也可以說是百衲本了。
1980年12月[1]
作者簡介
孫犁(1913年5月11日—2002年7月11日),原名孫振海,後更名孫樹勛,筆名有孫犁、力編、縱耕、余而立、土豹、原平、林冬苹、林冬平、芸夫、孫芸夫、耕堂、芸齋、姜化、庸廬、時限等,河北安平人,是一位中國現當代小說家、散文家。1927年開始文學創作。早年曾當過機關職員、小學教員。中國現代作家、散文家,「荷花澱派」的創始人,歷任天津日報社副刊科副科長、報社編委,中國作協天津分會主席,中國作協第四屆顧問,第五、六屆名譽副主席,中國文聯榮譽委員。1940年代發表的文集《白洋淀紀事》是其代表作。1950年代又發表了《鐵木前傳》、《風雲初記》等作品。2002年7月11日晨六點病逝於天津,終年89歲。[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