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學生時代(蘇雪林)
作品欣賞
我的學生時代
我的學生時代前後不過九年,正所謂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由低級學校跨上高級,又一向採用「躐等」方式。就是說我曾進過半年小學,三年半中學,二年高等學校,又留學外國三年左右。此外所度的便完全屬於所謂「人之患」生活了。一小學以前,我以為應該先從私塾敘起。像我這樣一個出生於由農民變為官吏,保守習慣十分堅強的家庭的女孩,先就談不上教育權利,為的那只是男孩的專利品,我們想鼎嘗一臠也戛乎其難。但彼時中國正在咸與維新的時代,家長們折衷於「女子無才便是德」和女子也不妨略為識字的兩個觀念之間,於縣署幕友所居一幢屋子裡,收拾出一間簡陋的書齋,請了 個原在署中當幕友的老年本家,教我姊妹念書習字。那位老先生論行輩是我們的族祖,雖說從前也進過學,學問卻很有限,教書時遇有難字總懶得翻字典,只隨便捏造一個音讀,或者僅讀半邊,他會把蟲豸的「豸」字讀成「獸」字,寒風凜冽的「凜」字讀成「稟」字。從這樣一位明師傳授衣缽,我們學業成績之如何也可想而知了。所以我們也裝了一肚皮別字,那怕我後來讀書能由上下文認識某個字的意義,那怕我後來能彀做出數百字的詩,數千字的文,並能寫出整本著作,但不能開口,一開口便要鬧笑話。直到當了國文教師才逐漸矯正。
但在擔任中學教師那個階段,實犯了不少誤人子弟之罪,現在我只有很懇摯地向那批曾經在我班上讀過國文課程的學生們道歉,希望她們能彀原諒我,因為這事我至今還是耿耿於衷的呢。在私塾兩年,讀了一本三字經,一本千字文,一部女四書,老師上完就事,從來不肯替我講解半句,所以除了模糊影響認識千餘字以外文理一竅不通。但到了第二年的下半年,新式學堂的風氣也侵入了我們這古老家庭。我的年輕的叔父和哥哥弟弟們已在四書五經功課外添了英算史地,並為合乎這時代教育需要而產生的國文教科書。老師認為姊姊的程度已可給她「開講」,於是便有一本新式教科書到了我們書齋里。他於授完了姊姊的湯頭歌訣和本草綱目之後(當時認為女孩兒們讀書時期短,應該儘可能的灌輸一點實用知識,所以姊姊讀完女四書便來接受這類家庭藥物學),每天午後給她講解一課教科書。這部書叫什麼名目現已完全記不起,但據我現在的回想,似基督教會所編。因為其中嘗夾雜一兩節聖經上的文句,如兒子向父親求餅,父親決不給予石和蛇;燈應放在台上普照世人而不應放在斗下之類,但大部分是伊索寓言裡的小故事。我雖然沒有權利與姊姊同讀這書,但我的耳朵卻是自由的,一面在距離先生教桌丈余之遙的小桌上練習描紅大楷,一面澄着心思,豎起耳朵,追逐先生的講解。那些龜兔賽跑;狐狸吃不着葡萄便怪葡萄酸;貪饞的狗銜肉過橋,因搶奪自己影子之所銜,而失卻原有口中之物等等,對於一個一向只知背誦着莫名其妙的「人之初,性本善」、「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的孩子是何等趣味深長啊!當放學之後,我獨自留在書齋里,翻開那本教科書,藉助於書里插圖,尋出先生才講過的那一課,用耳朵所聽見的白話解釋,印證書上之乎也者的文理,居然十得八九。於是我對於文義的了解,引起了迫切的要求,竟大着膽請先生也替我講解所讀的功課,屢次都被嚴厲拒絕。一天,我真忍不住了,對他說道:「先生,教書是應該言的,你不知道:『教不言』是『師之惰』嗎?」雖然我用耳朵得來不大可靠的知識,錯把「嚴」纏作「言」,但先生意想不到一個七歲的孩子居然能活用三字經里的言語對他譏諷,睜大了眼睛很驚奇地望着我,接着想到此種「刁風」之決不可長,和教師尊嚴之不得不維持,但拍案大怒起來,把我痛罵了一頓。從此他就把我認為一個小叛徒,一個刁鑽古怪的鬼精靈,很長一段時間,不給我以絲毫溫和顏色。
作者簡介
蘇雪林,原名功小梅,字雪林,筆名綠漪、天嬰、杜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