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郎有詩說棠陰(雪夜彭城)
作品欣賞
戴郎有詩說棠陰
唐時金陵有個姓戴的女人,嫁到饒州府鄱陽縣生兒育女,饒州繁華自然不及金陵,戴家外甥就在外婆家居住、求學,外公是個隱士,隱士的爺還是隱士,舅舅差不多也是隱士。
這舅舅叫戴叔倫。
這人的詩寫得好,雖然後來做了小官,仕途上的出息遠不抵他在詩文上的成就。他二十五歲時朝里永王李璘造反(不過是在玄宗的授意下對抗肅宗篡權),世道亂,戴叔倫帶外甥回饒州去,那當然就走長江上水道,到湖口,進彭蠡湖,水中看風景,從蔣山(在金陵)到京口(鎮江),看海門(屬南通)看爐峰(紹興會稽山),之後撫石壁(石鐘山)嘆世情,折身東去到棠陰,再到鄱陽。
棠陰在哪裡?
就在鄱陽西都昌東不遠處,今屬都昌,古屬鄡陽,巴掌方一島(不到一平方公里),有山不奇,險松倚壁倒是有,萬鳥競空也不錯,此外實在沒有什麼,人呢?有沒有?應當是沒有。洪武二年,王姓漁漢攜妻登島,繁衍成村,後有一戶納段姓女婿,後代隨父姓,繁衍成段氏家族。今日棠蔭,人口八百,除占百分之九十以上人口的王、段兩姓外還有來島歷史短的邱、曹、劉等姓。
洪武二年世道大變,新淦縣(今新幹縣)很多人出來逃荒,有習姓人攜家口北上,路過棠陰,一路往北,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是不是,逃荒的有個姓王的,就是這一次上了島?如今不得而知。
戴時明月照荒島,島上無人煙,山中少靈芝,沒有任何人文記錄之地,甥、舅看一路大風景,明明白白記掛着巴掌大的「棠陰」,詩大不說廬山,小不說鞋山,萬家燈火的都昌城好似不值一提,偏說個棠陰。這讓許多讀戴叔倫詩的有惑,確實不知道他說的棠陰是什麼啊?棠陰一詞是很早就有的,棠樹蔭,喻惠政、惠行,兀突說此,讀者一頭霧水,不知棠陰實為一島。
戴叔倫上兩輩人是隱士,隱士之所以隱,說明本是顯赫人家,因着某種思想,看破紅塵,躲開塵世的喧鬧。不是誰都可以做隱士的,貧寒之家,本來就活在僻壤,臉朝黃土背朝天,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何隱之有?隱者,曾在富貴場中來,躲到眼不見為淨的地方去,其實人家是衣着不愁好酒盡喝好肉盡吃的命。見慣了燈紅酒綠,有了審美疲勞,才渴望親近遠離塵囂的地方。戴家公子,因為姐家在饒州,有了兩地來往,一路水,一路風,想必到過許多地方,這個叫棠陰的荒島,他是必定上去過的,島上有麋鹿,有鴻雁,有巨蛇。島上沒有人間之苦,哎呀,要是能在這裡有茅廬三間,讀書作畫,把酒臨風,乃至漁、獵、稼穡,那該多好啊。
但是他不可能真的住到島上去,每次都是來去匆匆,關於那島的風月,關於棠陰這詞的溫雅味兒就一直留在心中。
洪武時有人脈至今不過數百年,說起來是個很新的屋場。其實,棠蔭是新石器時代人口稠密之地(近年,在這一帶發現大型石器遺址),這裡占着古中華文明的「半壁江山」,西漢設鄡陽縣,棠蔭本是繁華去處,紅馬、白馬的傳奇,十八家大金店的鋪陳就在不遠處的虎頭(地名)下。近年,附近已發現三個大型石器遺址,今日去棠蔭,不准就能撿到石斧、石錛、石箭、石刀……萬年風雨,石器如昨,摸摸石頭,如親石器人的臉,體溫在那裡,情感在那裡,放大鏡下看,密密的紋路,細碎的坑窪,瞬間動了起來,仿佛得見負者奔於途,行者休於樹,有音裊裊,如泣如歌。
棠蔭為島,至今只有一千四百多歲,真是一個非常年嫩的島,島上沉寂一百八十年,戴叔倫就惦記上了它,寫老長一詩,並非專說棠陰,詩中冷暖,卻喚起棠陰的萬年靈氣,再過六百年,王家人上了島,重新燃起人間煙火。後來饒州府在棠陰設了巡檢司,人氣漸濃。
都昌縣誌是查不到棠陰巡檢司的,只有左蠡、柴棚二司。並非記載有誤,明之前棠陰不屬南康都昌而屬饒州鄱陽,《饒州府志》里是明明白白寫着棠陰巡檢司的。時光能穿越的話,想必戴郎會上岸去,會會巡檢司里的登仕郎,或許會登上譙樓,看煙波浩渺一葉舟,那就會寫出更多的關於棠陰風月的文字吧?
明明白白是「棠陰」,不知何時被寫成「棠蔭」。古時「陰」是「蔭」,大樹蔭下好乘涼,但「陰」不只是「陰」。
王家人上岸的時候,想到了棠陰的種種好,山上有柴,水中有魚,官府難管,惡人難侵,那當然好活命。事實上也如是,一代代人丁興旺起來是自然的事。但棠陰「陰」性重,島上人觸犯了水裡的「脬肚鬼」(患血吸蟲病),許多人臉黃肌瘦卻腆着大肚子……哎呀,不說,那一代代的人受過的苦實在是太多了。
今日棠蔭話,可以被都昌、鄱陽人聽懂,甚至整個贛方言語系的人聽起來也沒有太大困難,但確實很另類,這個另類其實是其保留了楚語言的特徵,所有口語中的入聲都保留下來了,細細考,比都昌、鄱陽話對入聲的保留更完整,而且,所有入聲都用上聲的音調讀。古時平、上、去、入四聲,其實只有平、上、去是聲調,入是特殊的韻尾,不是聲調,所以入聲字也還是有聲調之分的,棠陰話,入聲字都讀上聲,這簡直是古鄡陽話的活化石。對古語言完整的保留也證明了新的語言對其少有影響。
如今棠蔭人也會說普通話,甚至棠蔭娃都可以演電影了。有個劇組拍了類似《一個都不能少》的電影,主要演員就是棠蔭妹子。妹子的爹是村幹部,跟我說起那事是眉飛色舞,他還只會說棠蔭話,上聲音調的入聲讀得嗶嗶啪啪,他強調女兒會說普通話,反問我:要是不會說普通話,百金(北京)人會要她拍電影嗎?倒是。
棠蔭有亮堂的學校,但棠蔭人覺得自己的水性太重,總想沾些岸氣。很小的娃也盡力離開棠蔭到陸上求學,我見過一個叫美惠的女孩,到周溪讀書的時候只有六歲,那些娃有很好的生存能力,洗衣、做飯、調理自己的生活都井井有條。
棠蔭人以漁業為主,差不多每戶人家都有船,有些船很大氣,機動,甚至有不錯的電訊設備。這些年鄱陽湖禁漁,每年政府給了他們不少的補助,並妥善漁民就業。
甚至還建了度假村,三周公路修到了泗山虎頭下,從陸路去棠蔭,如今只要很短的船程了。
水秀山青,遠離塵囂,紅磚青瓦,魚躍鵝喧,該算是鄡陽地面一個非常好的去處吧。
附:
《撫州對事後送外生宋垓歸饒州覲侍呈上姊夫》
五言排律
唐戴叔倫
淮汴初喪亂,蔣山烽火起。與君隨親族,奔迸辭故里。
京口附商客,海門正狂風。憂心不敢住,夜發驚浪中。
雲開方見日,潮盡爐峰出。石壁轉棠陰,鄱陽寄茅室。
淹留三十年,分種越人田。骨肉無半在,鄉園猶未旋。
爾家習文藝,旁究天人際。父子自相傳,優遊聊卒歲。
學成不求達,道勝那厭貧。時入閭巷醉,好是羲皇人。
頃因物役牽,偶逐簪組輩。謗書喧朝市,撫己慚淺昧。
世業大小禮,近通顏謝詩。念渠還領會,非敢獨為師。 [1]
作者簡介
雪夜彭城,本名劉鳳蓀,男,江西省都昌縣人。 發表關乎鄱陽湖文化的小說、詩歌、散文200萬字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