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籮筐的蝴蝶(王愛華)
作品欣賞
挑籮筐的蝴蝶
大姐長我十二歲,高挑的身材,白裡透紅的臉上鑲着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那清澈、寧靜、善良美麗的眼神,溢着愛的芬芳,就像冬日裡的陽光,時時溫暖着我幼小的心靈。那時我還是個六七歲的小丫頭,老愛跟在大姐後面,搖着她過腰的辮子,感覺好像自己也很美了。
在那滿街都是大字報的年月,參加過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抗美援朝後隨軍南下的父親不知道什麼原因也被下放回了山東老家。平反後又拖家帶口回到了廣西西江邊上的一個小城裡工作。此時,上山下鄉成了大姐、二姐她們這個年齡段的「光榮使命」,我們家必須去一個。已經工作了的大姐本不該去,可她心疼弟妹,就偷着報了名。在那個偏僻的小山村,大姐一呆就是三年。每到暑假,大姐就把我接到鄉下跟她做伴。夜晚的鄉村是如此的寂靜,除了偶爾傳來幾聲犬吠外,就剩下青蛙和蟋蟀們在荷下田間小心翼翼地發着牢騷,窗外如簾的雨絲使得芭蕉葉閃着濕濕綠光。大姐總是在橘色的油燈下一邊趕蚊子,一邊給我輔導功課,那橘色的火苗一閃一閃的,聞着大姐的體香,我越發依戀她。睡覺時那兩扇老掉牙的破門是最令我們頭痛的問題,得用所有能搬得動的東西頂上,做完這項「工作」後我們這才相視一笑放心睡去。
白天我常坐在田埂上抱着盛着野花、野果的竹籃,邊吃邊看着大姐勞作,我如花般的大姐光着腳丫,卷着褲腳,胸前戴着毛主席像章,兩條烏黑髮亮的大辮子綁在一起垂在胸前,哼唱着從村里學來的山歌,挑着五六十公斤裝着稻穀的籮筐,淺一腳深一腳地沿着彎曲的山路穿梭在倉庫和稻田之間,來來回回(想說她像蝴蝶,因她孱弱而輕盈,但是我實在想象不出肩上挑着籮筐的蝴蝶會是什麼樣子)。每從我身邊經過都會逗我一下或送我她在路邊摘來的小野花,這時我就能看到她的汗珠順着劉海滴落到野花上……三年後,接受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洗禮的大姐終於回來了,除了皮膚黑了些外,風采依然,眼神中多了種成熟,辮子更長了。
我們家孩子多,家境窘寒,再加上父親才剛剛平反,所以能填飽肚子就是最大的快樂。為了讓我們能吃得好一些,大姐、二姐下班後常去建築工地打點小工,有時半夜回來都是一身的水泥,在昏暗的燈光下,兩個水泥美人,互相看着對方的髒臉「咯咯」笑着、鬧着。那時日子雖然苦,卻很溫馨,姐姐們的樂觀影響着我,苦並快樂着!
後來有這麼一段日子,家裡總有很多好吃的點心、水果之類平時難得一見的東西,問過母親後才明白,原來是大姐到了婚嫁年齡,只為幽蘭馨香重,引得蝶兒飛滿庭,一時間說媒的、找大姐借書的、還書的、還有送書的熱鬧極了。父親是個固執的北方老頭,強烈反對大姐找南方人,管你多優秀!大姐也乖巧得很,順着父親的意,不再和那些南方人來往了。
那時我們家還是本地駐軍軍人的「想家俱樂部」。很多北方的軍人,一到節假日就喜歡到我們家來玩,說是孩子多熱鬧,坐在一起聽聽鄉音,因為本地人都是說粵語,只要能聽到普通話就感覺是家鄉人了,父親也是這樣認為的,母親總是想辦法給他們包餃子吃,所以我也盼望他們來(好跟着沾點光解解饞)。後來我發現這些傢伙們醉翁之意不在酒,因為他們總是在給我糖吃的同時還得要我回答有關大姐的事情。特別是這裡面有位個子不高,不怎麼愛說話,口頭語是「中啊」的河南人,借着當炊事班長出來買菜的便,常給我們家留個冬瓜、南瓜什麼的。父母總誇他思想正、老實,是難得的好孩子。父親因為歷史遺留問題,常打官司,河南人便經常過來幫寫狀子,並且時常墊些錢物,一來二去的,總之是來我們家的次數明顯增加。再後來在我想象中應該高大、英俊、瀟灑的姐夫竟是他了?!我鬱悶!我委曲!一直不能釋懷。長大些後問起大姐?她淡淡地笑着說欠人家太多了,再說他對家裡好,人又老實,靠得住,感情可以慢慢培養。我滿眼問號,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其實還是很鬱悶。
後來大姐有了孩子,正巧姐夫轉業,就隨着他回河南了。那美麗的眼神離我遠去了,心裡甚是失落。走時大姐給我留下了她坐月子前剪下的那兩條長長的辮子,我小心地收藏起來,後來卻被小弟偷走賣掉了,為此我哭得一塌糊塗,要記恨他一輩子。大姐來信說日子過得很滋潤,就是常想念我們這一幫不聽話的傢伙,時常早上醒來枕巾都是濕的。信里也是逐個叮囑,記得最清楚的一次是讓二姐收到錢後,給四丫頭(也就是我)買件新衣服,不能老讓她穿改過的舊衣服,丫頭大了知道愛美了。呵呵原來那美麗的眼神一直沒離開過我。媽說她總是這樣,自己不捨得吃穿,心裡掛大念小。一家人圍着信掉眼淚。都是那小子,不然我們也不會相思成災,惹得那年西江發大水。
若干年後,父親離休了,我們舉家回到山東,了了他老人家的願,二姐也是嫁的軍人隨軍回到山東,兒女們除大姐外都讓老爺子給拽回來了,兒女們離着近,少了思念之苦,我也慢慢理解了老爹的良苦用心。這期間大姐常來信,總是說過得很幸福。而據我所知,她所指的幸福是這樣的,姐夫為了多掙點野外補助,主動要求去了離家100多公里的分站。家裡老的老小的小,大事小事全落到了她的肩上,每天下班後要給癱瘓在床的婆婆擦身子,換洗地圖似的床單,每周要背她去針灸一次,還有呢,今天小叔子打架,她得去給人家賠禮道歉。明天刁蠻的小姑吵着要買新衣或嫌飯菜不可口,而大姐卻總呵呵笑着應和,這些讓人一看就煩透的事,在她從容的調理下慢慢地和諧了,老的少的都離不開她了,她的幸福就在這瑣碎的點滴之間。只是,大姐那兩條大辮子卻再也沒能留起來。
多少次夢中醒來,迎着清晨第一縷陽光,我清晰地看到了一隻美麗的蝴蝶,正挑着裝滿責任與愛的籮筐奮力地向前飛舞着……
在陽光下振翅翱翔
一隻羽翼未豐的雛鳥,撲棱着稀疏的羽翅站在巢邊,瞪着興奮好奇的眼睛很是期待地看着遠方。看啊!天空是多麼藍多麼寬廣,綠油油的大地在陽光的照耀下泛着金光,啊,真是美極了!我即將要擁抱這一切。此時,巢里兩對眼神複雜的眼睛正靜靜地注視着它,因為它們深知荊棘與陽光同在。
兒子即將到外地上高中了,我的心情卻很沉重,不敢深想家裡少了他會是什麼樣,他獨自在異鄉能否適應,想家了怎麼辦。可這個「白眼狼」卻高興得很,每天哼着小曲,不停地在網上查尋有關他新學校的資料,轉而告訴我那個學校是如何這般的好,眼裡滿是興奮與期待,摩拳擦掌地收拾着東西,看那樣子恨不得馬上飛走,摁都摁不住。看來我先前的擔心是多餘的了,也好,省得我心裡糾結難受。
就在他準備走的前一天,他老爸身體不適住進了醫院,原先計劃我們去送他,也只好由他舅舅代勞了。臨別時到醫院跟我們見了見面,站在床尾跟他老爸招了招手,便在親友的擁簇下走出了病房,我都來不及動作——抱抱或撫摸他一下也好。恍惚若失間幽幽地目送着他,臨到電梯口,他回頭含着略帶不舍的微笑輕輕地向我揮了揮手。就這樣走了?!當時心裡滿是他老爸的病情,我連憂傷一下也覺奢侈。
幾天後我陪他老爸轉到了北京的醫院,病情也慢慢地好了起來。這家醫院晚上是不讓陪床的,我只好每晚九點多便回到附近的小旅館,再困再累也堅持等到十點半(兒子下晚自習),跟兒子通完電話報完平安後才能心安。孩子很懂事,總是讓我放心,別太掛念他,那邊老師同學都非常關照,一切都很好,讓我自己多保重身體,照顧好他老爸。真的是懂事得都讓人有點心疼,而當時心力交瘁的我也已經顧不上他,遇到困難也只能他自己扛了。
直到分離後的第四周周六晚九點多,孩子打來電話,緒不高:
媽——
寶寶周末了在幹嘛呢?
在籃球場呢!
打比賽嗎?
就我自己呢!
你自己?!你那些一起住校的同學呢?
都讓父母接走了!
半躺的我忽地坐直了身子,問:
每個周末都只剩你自己嗎?
孩子頓了一下聲音壓得很低,說,是啊,媽媽,我想你們了!
我突然間聽到了兒子抑制不住後,變聲以來第一次粗放的哭聲,這才想起他畢竟還是個初次離家的十多歲的孩子啊。
喉頭髮緊的我本還想堅強地安慰他幾句,而任何的言語都已顯得那麼蒼白,也不由地捲入了孩子翻騰起來的情緒中,腦海中浮現出在萬籟俱寂的夜色下,陌生的異鄉空蕩蕩的球場上,坐着我如此孤單的孩子。我的心真的是快被揉碎了,彼此多少的想念、牽掛、心疼、委屈在一瞬間如洪水般噴涌而出,痛快地、徹底地、盡情地釋放着。
必須得見一見孩子,要不然快瘋掉了。
周日一早我便在醫院大門口翹首等候。兒子坐的車終於來了,還沒等停穩,我那一米八多的孩子便跳了下來,大聲叫着媽——撒腿飛奔而來,撲進了我的懷裡緊緊地抱住我,頭深深地埋進我的肩窩裡蹭來蹭去,久久不肯放手。我幸福得熱淚盈眶,全然不顧路人好奇的注視,盡情地汲取和享受着彼此溫潤的力量。
感謝生活給予我們的小小離別和挫折,讓彼此的心貼得更近,更懂得珍惜,也掂到了親情的分量。
孩子短短一個月就瘦了十斤,據說學校伙食一般。還嘿嘿笑着說沒吃到蟑螂就算萬幸了。學習上也遇到些許困難,不過都不是大問題,慢慢就會融入進去。目前唯一的困難就是有點想家,想老爸老媽、老家的同學朋友、家鄉的一切。最後,他拍拍胸脯說,不過現在見到你們後我又有力量了,放心吧!
我親愛的孩子,以後的路會有更多的荊棘,但我們相信堅強自信的你,定會在風雨中磨礪出更豐滿堅硬的羽翼,在陽光下振翅翱翔於所嚮往的自由廣闊的天空。
記憶是一首長詩
十八歲那年,記得是個二月份,南下的父親離休了,決定舉家從廣西遷回山東老家。大家都很激動,只是父母跟我們的激動有所不同。他們想的是將要葉落歸根的喜悅,而我們心裡卻是難以割捨的痛。那是個很矛盾的心情,離愁大於期待。歸程中火車上的三天三夜,基本上是在淚水中度過的。
從記事起就是在那青山綠水,滿目花草中度過的。幾乎每個地方都能尋到我生長的足跡。江邊上那些長着青苔的石頭常伴我看夕陽,看彩雲一會兒馬一會兒羊,間或又如縷縷紗幔被風輕扯着追夕陽;在淡淡的暮色中看江的彼岸,有挽着褲腳肩扛鋤頭的老農伴着沉思的老牛,如活剪影般一前一後緩緩地在田埂上走過;還有那藤狀長滿刺的野玫瑰,一年四季總是躲在岸邊,一叢一叢深粉淡粉交替地開着。仰頭站在那開得滿滿的花下,看它如彩色瀑布般瀉垂在岸邊,那香香甜甜的味道引得眾蜂蝶此起彼落地糾纏着。我們常踮起腳尖去採摘,一不小心就會被扎到手指。
池塘邊的那棵大榕樹,枝葉總是那樣繁茂蒼翠。一條條枝外生出的小根總是固執地從樹上垂下探入大地,也不知它們要尋找什麼。玩累後的我們每欲刨根探底卻總是半途而費。而當濛濛的細雨來時,三兩個傻丫頭便穿着彩色的雨鞋在雨里瘋跑。又怕衣服淋濕了挨罵,總會瘋一會兒便跑到泛着綠光的斜斜的大芭蕉葉下躲雨,蹲在螞蟻的洞口,看它們如何搖晃着身子馱着大出它們好幾倍的食物往洞裡運的,每當我們很着急地用小樹枝幫忙時,人家卻是不領情的,順着樹枝就爬上來找我們算帳。大點兒後就喜歡跟從丟手絹玩起的死黨,晚上躺在樓頂上對着星星月亮為賦新詞強說愁……
臨別時很用心很貪婪地看着目所能及的一切,似乎要把它們深深地烙在腦海里。再見了,我的朋友,我的十八歲,我的一切的一切,不知今生是否還會有緣相見。滿滿的惆悵涌在心頭。
車子慢慢開動了,趴在後窗上看着那群越離越遠卻還是不肯散去的鄰居、朋友。剎那間有了種徹骨的痛,淚如洪水般湧出。池塘邊那棵常常被我們折磨的大榕樹,此時也偷偷地背過了身子,似乎頃刻之間,池塘里的水也溢了出來。我的眼睛被一路劃傷。
當時總也理解不了父母為什麼一定要回來。面對着那片冰冷荒涼陌生的平原,灰濛濛的天,還有路旁那些站在冷風中寂寞乾枯的樹,我的心裡有說不出的憂傷。而後來慢慢地適應,也慢慢地明白,這裡再窮再冷也是自己的家鄉,是父母也是我們的永遠的根,不可分割,無法替代。時光荏苒,歲月如梭,如今的這裡已經變得宛如江南一般美麗,更主要的是在這個地方有了我更多的至親至愛的朋友,有了自己溫暖的小家。
作者簡介
王愛華,女,筆名小巷幽蘭,中國散文學會會員。生於山東,長於廣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