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洪災(蔣九貞)
作品欣賞
最後的洪災
1957年的那場突如其來的洪水,使我們的生活一地雞毛,亂了套。
一連三天瓢潑大雨,下了個溝滿河平,平地出水。這天,父親頂着蓑衣去開會,回來後就動員群眾撤離。大伙兒哭爹喊娘,背着包袱,扛着糧食,牽着豬,拉着牛,有親的投親,有朋的奔朋,都戀戀不捨的逃離了老屋。
在我的記憶里,那水來得好不蹊蹺,剛剛還是歌舞昇平,突然之間,洪水來了,那個兇猛,那個急湍,水頭卷着樹木、柴草、牛羊,浩浩蕩蕩,一路向西,翻滾而來。我們家是村里最後一批撤離的,那時我們東邊的水已經漫過樹叢,村外的柳樹被衝倒了許多,特別大的樹,也在水中顫抖、掙扎,不停地呼號,像瀕臨死亡人的呼救。那洪水呼嘯聲音更高,簡直如長雷,如颶風,整個天地間只有一片呼呼的嘯聲,別的聲音,爹娘呼喚孩子的聲音,人在絕望時發出的聲音,即使在對面,也聽不清楚,完全淹沒在洪水的巨響里了。房屋在我們身後倒塌,一切都在我們身後被摧毀。我們是被水頭攆着離開老宅的。
我很害怕,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陣勢。我娘抱着大妹妹,拉着我,好像還牽了一頭豬。那豬是黑色的,一百多斤,豬不願意走,父親就在後邊趕,他拿了鞭子,一鞭一鞭的抽,抽得它嗷嗷叫,才夾着尾巴跑幾步,再抽,再跑。跑出莊子一里多路,遇上成群結隊的人,那時候我不知道,那些人都是來抗洪的。之後,父親不見了,父親加入了他們,留在了我們村西。我們繼續西行,一直到了八九里路開外的小鎮,天已經快黑了,我看見了姥姥,我沒有高興地跳,而是撲上去,放聲大哭。
小鎮不小,也很古老,據說趙匡胤下河東時曾在這裡放養軍馬,重整旗鼓,還修了寨牆,1958年時寨牆還很頑強的保存着,寨牆邊的壕溝很像模像樣。寨牆裡住着的大都是趙姓,我姥姥家是外來戶,當然是小姓。可是,姥姥家有他們一般人家沒有的排場,姥姥家的宅院很寬敞,東西兩個大門,前後兩進院子。當然,那時候舅舅已經回了山東,被分配在濟寧地區農科所工作,姥姥一個人只住着最西北角的三間正屋,其餘幾個院落,各有安排:後院的東跨院,我堂舅住着,同時住着東西屋;前院靠街的一面,以及西邊院子的穿堂(堵了後門),是公家的醫院;我叔伯舅舅住東邊院子的穿堂,也堵了後門,只留出廚房一個通道,後邊的門對着中間東西屋的山頭,而它們和後院是一樣的,都是兩面留門,東西通透,住在每個院子裡的人都可以自由走動。我就常常在那裡鑽來鑽去,從後院到前院去,到東院去,有時候和石大妮在那裡捉迷藏,有時候是去看我叔伯舅媽,看我堂舅和堂舅媽,或者與那些表哥表姐一起玩耍。那時候我不懂,以為公家的醫院占用的肯定是公家的地盤,直到「四清」運動,這個古老的鎮子建立了人民公社政府(是從別的公社分出來的),公家醫院也從這裡搬出去,我才知道,原來它占的也是我姥姥家的地方。在我的印象里,老街就是老街,臨街的房屋,個個高大威武,青磚小瓦,門首刻着各式花紋,有的門兩旁還端坐着石獅子、貔貅之類,十分壯觀。大門裡邊的風景也各有千秋:雜貨鋪,後邊還有倉庫;醬油店,裡邊排滿了醬缸;銀器行更加神秘,我們最多在前面看看他們對着一盞盞的燈,化銀錠,做銀器,直到這個行業衰敗、消失,也沒能進去看一下……總之,街上的店裡經營着各不相同的生意,而我姥姥家,做的是白布生意,我姥姥家的白布生意日本鬼子進徐州時好像就不做了,因為我外老爺其時與鎮上的退休的旅長起了矛盾,旅長抓住我外老爺抽大煙這一條,把他送進監獄,日本侵略軍的飛機轟炸徐州,炸了監獄,我外老爺不幸蒙難,死了,死了連屍首也沒找到,家裡給他埋了個衣冠冢,——所以,生意就不做了,所以,家也就敗了,所以,她便「偏安一隅」,住在最西北角的一處房子裡了,那些房子就各有其主,從此不再屬於我姥姥一個人了。
我姥姥住的三間房子,也都是渾青到底的,青磚小瓦,也很威風,只是房間內多有黃鼠狼子。記得那些黃鼠狼子大白天都咕咕叫着到處亂竄,她大床底下的包裝箱,成了它們出沒時的「掩體」。那些包裝箱,都是很好的木料做的,形狀不像包裝箱,倒像正兒八經的箱子,是一種扁長的形體,上面有陽文,一個長方形(或圓形)的凹槽里,凸顯着「美孚」兩個字。我也不知道我姥姥她們家除了白布生意之外還做什麼,怎麼會有這麼多那樣的包裝箱。
在我姥姥屋山西頭,石瞎子搭了間草屋子,一家五六口人住着。據說,石瞎子是那一年從西北鄉過來的,他們家鄉鬧饑荒,就跑來這個古老的鎮子謀生。石瞎子會唱「瞎腔」,在街上混口飯吃容易,但是落腳很難,他上無片瓦,下無寸土,哪裡都不願意收留他。我姥姥慈善,就讓他在她的屋山那兒打掃了一塊地,蓋了一大間房子,算是安了家。石瞎子的老婆眼睛也不好使,兩個人半隻眼,湊合着過日子。因此,他們對我姥姥感恩戴德,直到1957年,他們都像一家人一樣,到了1963年,我姥姥回了山東,回了濟寧,他們才從我姥姥的老宅上搬走,另外由生產隊安排了地方(好像那時他兒子已經當了生產隊長)。我沒見過石瞎子唱「瞎腔」,可是卻實實在在看到了他「賣私饃」——蒸了饅頭到市場上賣,這在那個時代是違法的,石瞎子發動他的家人,懷裡偷偷揣了幾個熱騰騰的饅頭,逢來趕集的人就像電視裡地下黨接頭似的,碰碰人家,指指肚子,悄聲說,要嗎?一塊錢一個。靠着這個,他們家也過得滋滋潤潤,風生水起。
石大妮是石瞎子的大女兒,她比我大幾歲,見識自然比我多,她教我認識了字,教我玩各種遊戲。小鎮上的遊戲大都是野性的,原始的,只有石大妮偶爾才教我一些文雅的,比如跳繩,比如踢毽子,還比如過家家。跳繩、踢毽子都是一個人就可以玩的,唯獨過家家至少兩個人。一次,她領了我去鎮子北邊的寨牆那兒,寨牆很高,頂上很寬,有人在寨牆上刨地種菜,也有人在上邊看風景,寨牆內外,都是壕溝,壕溝里水深淺不一,深的地方踩不到底,淺的地方褲腿不用卷就能蹚過去。石大妮在寨牆上找了一塊地方,拿根干棒,在地上畫。畫好了,她說,咱過家家,這是「新房」,你當「新郎」,我……我忽然想起,父親幾天沒回家了,那湖裡的水到哪裡了?我說,我要去找爹。她說,你爹去縣裡開會了。我說,我咋不知道?她說,你忘了。我說,我沒忘。她說,你保準是忘了。我說,我就是沒忘。我們爭得面紅耳赤,我一氣,跑下了寨牆,跑回我姥姥家。
跑回姥姥家,我就鬧着找我父親。母親和姥姥都被我鬧急了,拿我沒辦法,就說,好好好,帶你上大堤看看去。我忘記了這中間還有什麼過程,反正一下子就到了蘇北大堤,這中間的六七里路是飛到的還是走到的,全不記得了,只記得好像有一片樹林,松樹林,幽深得很,風一吹,樹叢嘩啦嘩啦響,還不時竄出一隻兩隻狐狸或者野兔,有老鴰呱呱的叫,挺嚇人的。我們村西憑空出來了一條南北大堤,還有好多人在往上抬土、加固,原先的小河嶺變成了大堤壩,這就是蘇北大堤。原來,出了我們村,往西一步比一步高,微山湖發來的水一步步減弱,到了這裡,加上事先就派了人築堤,大水就給擋住了。大水拍打着新築的堤岸,濺起很高的浪花,那水還帶了腥味兒,直撲鼻腔。水面上,忽隱忽現地漂浮着幾塊家具的殘骸或者樹枝,也有大樹被掀倒在水中,在波濤里作掙扎狀。我們的莊子基本看不到什麼了,只有最高的高台子上的幾口房子還像以前一樣挺立着。在人山人海里,也能看見我們村上人的蹤影,他們有的參加抬土築堤,有的也像我們一樣來看看水勢如何,看了都搖頭嘆氣,還有的說,要不是國家有救濟,咱就喝西北風吧,晚不了學民國二十四年,淹死、餓死。
當然,民國二十四年究竟啥樣,我不清楚,那年月太早,早到我趴在父親的背上也望不見影兒。我父親沾了一身泥水,臉明顯瘦了,還可怕的陰沉着,他是看見我和母親來了才過來看看我們的。他的身邊跟着一個文弱書生,幹部服的上口袋裡別着支鋼筆,毫無表情的盯着父親,唯恐他逃走似的。那時候我不知道,父親在縣裡的「三級幹部」大會上受了批判,雖然職務暫時沒免,可是被監督勞動了,他還負責着這一段工地的防洪工作,所以鄉里(當時還是鄉建制)派了剛參加工作是學生娃子監視他,美其名曰「聯絡員」,要求一天兩匯報施工情況,實際上就是匯報我父親的動向。
父親為什麼從鄉隊長一轉下村當了高級社社長?又為什麼被監督勞動?以後為什麼撤職?這些情況我一概不知,他也從來不告訴我,只是後來從母親嘴裡得知一二,說他不會吹牛,不會欺上瞞下,脾氣倔強,在三級幹部會上連縣長都敢頂,犯了「彭德懷一樣的錯誤」。
父親陰鬱的看着我,嘆了口氣,說,回去吧,聽話!
之後很長時間,父親在我的記憶里模糊了,我根本記不清他是不是到我姥姥家住過,好像他一直沒去,只是到了次年春夏之交,我家另選地方蓋新房,他才出現,才赤腳和泥挑牆,還找了西頭的木匠合梁。
我和母親再次回來,已經是春節過後,小鎮上的空氣里鞭炮的火藥味未散,各家各戶大門上的春聯粘着濕漉漉的漿糊。微山湖畔,田地里還有積水,路也看不清楚,我捲起褲管,穿的膠鞋似乎還透水,腳早已凍麻木了,可是抑制不住我飛回村莊的激動心情。說是我們的村莊,哪裡還有去年的樣子,除了最高處的幾口房屋,其餘的僅存「遺址」,都倒塌了。那最高處的幾戶人家,其實是一家人,他們節前就回來了,待我們到了的時候,他們的院落已經收拾得乾乾淨淨,什麼東西都井井有條的放着,屋裡也升起了爐火,分明有了農家生活的氣息。這就是遠房大奶奶、二奶奶的家了。
大奶奶長得五大三粗,但是知書達理,人很溫和;二奶奶與她恰恰相反,矮而瘦,卻也同樣溫和,還特別勤快。他們見是我們回來,非常熱情,招呼我們在他們家吃午飯,還許了我母親,給我們騰出兩間房子來,讓我們臨時落腳,等蓋好了屋再搬走。
我呢,就到處跑,院前院後地轉,在高地上拾貝殼,到水邊兒上捉小魚兒。我還注意觀察了他們房子的結構:地基很高,磚裙子,上面才是半截土壘的牆,小瓦蓋頂,屋頂上還有虎啦鳥啦的屋獸。我當時想,怪不得他家房子不倒,他家的牆結實呢。
牆結實我奈何不了它,可是有一樣東西我卻能整了,那就是門鎖。吃過飯,大人們都只顧了說話,她們半年沒見面,那話就多得一籮筐一籮筐的,老是倒不完。我就趁着她們拉呱,他們家的孩子也都出去玩了,悄悄從門鼻子上摘下鎖來,跑到一邊,找塊磚頭,砸了,卸下零件,把裡邊研究得透透的,然後把那些七零八落的零件,連同鎖殼,又帶回他的屋裡,扔在桌子底下。
我不知道他們發現了沒有,是不是知道是我乾的?反正,以後再沒人提起過,我和母親,還有妹妹,在他們家住了幾個月,直到新房子建成,幹了,能搬進去住人了,才離開。 1957年的洪災,是我們家鄉最後一次洪災,那以後,政府對微山湖採取了措施,在微山湖裡挨着大運河修了一條防洪大堤,從此把洪水固定在一個「籠子」里,使它再也不敢為害附近的百姓了。[1]
作者簡介
蔣九貞,本名蔣廣會,又名蔣嵐宇,其他筆名蘭宇、山風、蔣也談等,曾在北京魯迅文學院進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