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點兒失落的賈老師 馬進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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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點兒失落的賈老師思
賈老師站在窗前,望向遠處,在朦朦朧朧的雲霧中,除去隱隱約約的山形,什麼都看不見。這不免讓他有些抑鬱。可當他要收回目光時,一隻喜鵲意外地從窗前飛過,落在不遠處的一棵柳樹上,翹着尾巴不停地喳喳叫着,看上去似乎要急於表達什麼意思。賈老師心頭一喜,心想,今年職稱評定難道有戲?作為一位語文老師,在周代師曠所著的《禽經》里,他見到過「靈鵲兆喜」的說法;後來,他翻清代人陳世熙的《開元天寶遺事》時,也看到過「時人之家,聞鵲聲,皆為喜兆,故謂靈鵲報喜」的句子。想到這兒,賈老師搖搖頭笑了,心說,自己怎麼還迷信起來了呢!
賈老師五十多歲了,個子不高,但人精瘦。濃郁的眉毛下,一雙略顯外凸的眼睛,時常給人一種很嚴肅的威懾力。其實,他的性格除去在生人面前顯得有點倔外,在熟人面前,表現得很隨和,他也是一個熱心腸的人,辦事特別講義氣。只要是他答應了的事,無論自己多麼困難,都會去幫別人解決。但他也是個認死理的人,如果認為誰給他耍了心眼,或把他當沒當一回事,那以後,跟他基本上是形同路人。所以在學校里,因他的這種性格,也得罪不少人,特別是學校的個別主管領導。比如跟孫副校長,現在碰見了,連聲招呼都不打。
其實自賈老師前幾天和孫副校長吵了一架後,就一直表現得鬱鬱寡歡,從那天后,好像整個變了一人。除去上課還依舊兢兢業業外,對於別的事,也不是特別放在心上,給人的感覺是有些頹廢。
一個月前的一天,天氣有些陰晦,樓道里也沒有開燈,賈老師下樓梯時,沒怎麼注意,走到最後一個台階時竟踩空了,結果連人帶包全摔了出去。不巧的是,原本有些舊傷的腳腕給摔斷了。當時,賈老師都站不起來了,還是邊上的幾個學生和老師攙扶着坐下,打了120,送到了縣醫院。
縣醫院骨科的大夫是自己班裡一學生的家長,因他的幫忙,所以整個就診的過程還比較順利。做完手術後,腳腕就被包裹起來,打上石膏,讓他在醫院里住幾天。
班裡的事情,賈老師就交給了班長,讓他全權負責。若有什麼事,及時給他發信息。
應該說在學校里,就老師和學生的關係,沒有賈老師和他們班學生再處得那樣好的了。雖然賈老師平時嘴碎點兒,時常對學生罵罵咧咧的,但學生好像也習慣了。如果賈老師一天不說幾句,他們覺得好像少了些什麼似的。學生對賈老師最佩服的一點是:班裡的學生,不分是男生還是女生,不分是學習好的,還是學習差的,只要你違犯了紀律,一視同仁。如果讓他逮住了,那就會讓你真正會體會到什麼叫沒完沒了。直到認錯了,保證了,他才會放過。但這事他既不去告訴家長,也不去告訴學校領導。事情到了他這裡,也就算是到頭了。所以學生喜歡他,也怕他。班裡學生私下傳着「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賈老師微信打電話。」
每天在午休或下午放學後,賈老師就會給幾個學生髮微信,讓他們去找他。如果這學生走了,他就會打電話。讓學生馬上找他,若是不找他,後果自負。學生都了解賈老師的脾氣,雖不情願,也只好回來。這時,賈老師會讓他們分別坐開,每人發一張紙,先讓幾個人默寫出一首唐詩或宋詞,等他一個個看完了,然後讓這幾個學生把自己一天在課堂上犯了什麼錯,或是跟誰打鬧了等瑣碎的事,實事求是地寫出來。等他看完認可了,並讓每個人做出了保證,才讓學生回家。
有天,有位學生跟數學老師犯犟,布置的作業一道題都沒做,只交了一個空本。數學老師把這事就跟賈老師說了。賈老師給這學生髮微信,讓放學後找他。可那學生放學後竟回家了,賈老師打他手機,也關機了。把賈老師氣得在辦公室里來迴轉圈。數學老師知道賈老師心重,擱不住事,就勸他,明天這學生來了,自己先找他,實在不行,再讓賈老師出面,賈老師嘴上也答應了。
那天天氣不好,不僅冷,還下着雨,路上也比較滑。
晚上,當這學生正躺在沙發上看電視的時,聽到敲門聲,等打開門一看,驚呆了。只見賈老師拿着雨衣,在門前的地墊上反覆蹭着沾在鞋子上的泥。
這學生一時不知所措,幸好裡屋他母親出來,一見是自己孩子的班主任,急忙往屋裡讓。賈老師說自己就不進去了,正好路過,看看學生在家幹什麼呢。然後說他單獨同孩子說幾句話。到了樓下,賈老師臉一沉,問學生「知道為什麼來你們家嗎?」學生哪能不知道呢!賈老師提出兩條:第一,把數學作業寫完,晚上拍照給他發過去;第二,明天到校找數學老師先承認錯誤。剩下的事,再說。說完,騎上電動車,很快就消失在了昏暗的風雨中。
這名學生站了很久,回到家,母親一個勁地追問賈老師來家幹什麼,是不是他犯什麼錯,孩子就把自己沒做數學作業的事給母親說了。母親一個勁兒地訓他:都上初三年級了,怎麼一點兒事都不懂。你看你們賈老師多負責啊!他都年過半百的人,為了你的學習,騎着車上咱家來,你看外邊還下着雨,就衝着這麼好的老師,你都得好好學。否則,你對得起誰啊!
第二天,老師和學生見賈老師的手和臉上有幾道擦痕,問他是怎麼回事,他很不好意思地說,上台階時,滑了一跤,蹭破了點兒皮。其實,只有他自己知道,昨晚騎着車回家時,迎面來的汽車開着遠光燈,晃得他看不清路面,結果電動車一滑,在路邊摔倒了,好在電動車的速度慢,除去蹭破皮,也沒什麼大礙。就這樣回去,還讓媳婦數落了很長時間。他什麼話也不說,只是嘿嘿地笑。
「人的名,樹的影」,賈老師在一屆一屆學生的口口相傳中,沒有不怕的。年級里別的教室,班主任老得去,老盯着學生還經常出事。賈老師的班,除去上課和早自習,他很少進去。可他也會在別的老師上課時,通過教室後門中間鑲嵌的玻璃,觀察學生的一舉一動。所以班裡學生在課上有什麼表現,主要是靠他每天的觀察。這種不分時間的觀察,往往使學生時時刻刻在意自己在教室里的表現。時間一長,竟成了一種習慣。有時,班裡幾個調皮的學生正在吵吵鬧鬧地開玩笑,只要樓道里傳來賈老師咳嗽或皮鞋走路的沉穩的嘎噠聲,就會隨着吁的一聲,教室馬上恢復了那種從沒有的寂靜。傳入耳朵的,只有偶爾翻書或打開筆盒的聲音。
躺在醫院裡的賈老師對班裡還是不放心,畢竟是畢業班。現在學生跟原來的學生不一樣。今天是他跟班裡一個學生因手機簽了協議併到期的日子。那孩子家裡有錢,父母也離異了,他們雙方對孩子唯一的好就是多給錢。所以這孩子除去缺少家庭的溫馨以外,不缺的就是錢。他媽還給兒子買了一部最新款的手機,那天正拿着在班裡炫耀時,讓賈老師看見了沒收並保存了起來。這學生不敢去要,就慫恿着他媽向賈老師要。他媽剛一張嘴,賈老師就直接說「這是你兒子的主意吧!您放心,我會處理好。」賈老師把這學生叫去,簽了一個早已擬好的協議。第一,每天放學後,來自己辦公室拿手機;第二,晚上,手機不能玩遊戲;第三,每天晚上把語文和數學所學的知識,查手機,以思維導圖的形式總結出來,上傳給他。若能堅持半月,手機歸還學生,但這三項協議在中考之前,要始終堅持和執行。學生思忖了好長時間,很是無奈地嘆了口氣,極不情願地簽了字。不過從那以後,賈老師發現那學生上課專心多了,作業完成的情況也不錯。上周周測,在班裡屬於進步最大的。
賈老師試了試腳 ,還是有些疼,但架着拐還能走。這副鋁合金的拐,還是一位學生家長送的,他推辭了許久,都沒有推辭掉。那就只好先用着,等出院了再還給家長。想到這裡,賈老師看到床櫃前堆放的花籃、果籃和大包小包的禮品,不由皺起了眉頭。同屋的病友很羨慕賈老師,說這麼多家長、同事和學生來看望,有的甚至是畢業了好幾年的,可見在學校里,賈老師多麼受人尊重。就連給自己做手術的主治大夫都笑着說:「還是當老師好,就是得了病,也不寂寞,有這麼多家長學生來看,多好!哪像我們,只要有病人不鬧事,就念阿彌陀佛了。」賈老師回應着:「還是當大夫的好,你不聽人說嘛,家有隔夜糧,不當孩子王。」但從賈老師的內心裡,他還是喜歡當老師的。他喜歡學校的寧靜和跟學生相處時的那種單純和快樂!
但這幾天,他也隱隱不安。因為每一個人來,不是給錢,就是拿着東西,還讓自己無法推辭。昨天工會主席帶着學校的中層幹部來看望自己,一見不大的屋子裡待着很多學生家長,就提醒他「老賈啊!這麼多家長,你得注意影響啊!」上次開會時,書記還在會讓講「任何一個老師,都不能接受家長的禮品禮金或有價證券,接受家長的宴請或請託。」可這些家長來,誰能空着手啊!看來這好像還真給自己出了個難題。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這幾個人拿來的東西,讓那幾個人拿走點兒。可畢竟拿來的多,拿走的少。有的嘴上說着他走時拿,可待走時,還沒等自己反應過來,人家就已離開。他只是大聲地喊叫幾聲,在沒有回音時,只是埋怨「都是些什麼人啊!說話一點兒都不算數。」不過這樣的事,賈老師原來也做過,你是來看人的,走時再把東西拿走,誰好意思啊!
他特意找當大夫的學生家長,讓給自己換一間房,再有人來看,就說自己已出院回家了。那家長卻笑着說「賈老師,你回家去了,他們又不是不知道你家,到你家,還得麻煩你伺侯他們啊!」他想想也是,那就順其自然吧。
賈老師不會開車,這幾天愛人去陪伺已到了預產期閨女,愛人除了賈老師在做手術時陪着,待做完手術知道沒什麼大礙時,就去閨女那兒了。走前一再叮囑他好好養傷,有什麼事再打電話。可賈老師能有什麼事呢?除去吃飯,就是躺着看會書,或者用手機搜搜這兩年其它區縣的語文中考試卷或模擬題,挑選好了發給班長,讓他盯着學生在自己的課上做。有時上自習課時,他還讓班長偷偷打開手機,拍攝一段學生上自習的視頻,發給他。他認真地研究着,看誰沒學,然後,再給上自習沒認真學的那位同學發條信息或發個微信,予以提示。這種遙控式的管理,從其他老師反饋來的情況來看,學生的表現,賈老師在和沒在都一樣。
賈老師叫了輛出租車,誰知司機一露臉,賈老師差點笑出聲來,司機也是自己曾經教過的學生。出租車司機一看是賈老師,得知把腿摔了,又攙又扶的,那一個殷勤,旁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他兒子呢!
賈老師坐在車上,問這學生的近況。兩人談得正好,忽然學生問了句「老師,您現在早都是高級老師了吧!」賈老師一怔,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的表情從臉上一划而過,好一會兒,才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還沒有呢,現在學校高級職稱的名額太少了。」「我聽說原來教我們的王老師都評高級了,他應該比您小吧!」接着學生又自言自語地說,「好像他叔是縣教育局的副局長。其實在咱學校里,最有資格評高級的,就該是您了。」賈老師不知怎麼應答,看着車窗外,是一閃而過的樹和電線杆子。
賈老師確實早該評上高級教師職稱。這無論是他所教的學科,還是所帶的班級,在學校里,師生公認都是最好的。每當帶完畢業班時,新入學的很多學生家長,就想着找校領導能把自己的孩子安排在賈老師的班裡。可是,等到每年評職稱時,名額總會與他擦肩而過。這責任一方面在於上面的一些評審條件,另一方面也怨賈老師自己。前幾年,評職稱要求是本科文憑,而他是大專。當時其實很多老師都是大專,但他們都通過自考或在職學習,都完成了本科文憑。而他在當時全縣的語文老師裡面,專業知識是最好的。在他的觀念里,認為無論是什麼文憑,只要把學生教好了就行。所以對於拿文憑的學習,他不是很在意。結果一等到評職,這一條硬槓,就把他排除在外。還有賈老師平時並不看重的論文和職稱英語考試,一等到評職,往往就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其實賈老師的文筆挺好的,他指導的一些學生作文屢獲全縣的大獎,他還不遺餘力地給一些年青的老師指導怎麼寫論文。他最看不慣的,就是某些青年老師,平時不愛讀書,把網上的三四篇文章一拼湊,不僅成了一篇論文,奇怪的是往往還會在縣或市的論文評選里獲獎。雖然他覺得這些論文裡沒什麼可汲取的知識,但在評職稱時,這些論文是市縣相關部門承認的,是評審部門要求的,是實打實的證明材料;職稱英語資格考試更是,賈老師經常在嘴邊的掛的一句話是「老祖宗的話都沒說好呢,還說洋話?」他明知道有幾個老師的英語水平跟自己差不多,可他們通過不同途徑的學習和考試,都拿到了資格證書。等到評職時,這些硬性的條件往往比賈老師隱性的條件更易於評審。當把每一項都核算成分數的時侯,他的劣勢就凸顯了出來。在這方面,有人也勸過賈老師,可他總以沒時間學習給拖過去了。其實,他在教學中對每個環節的準備,對學科素養的探究和學習,花去了大量的時間。其實,只要把他的學習筆記稍做整理,就是一篇好論文,但他卻始終懶得整理。
好不容易傳來好消息,說專科文憑也可以參評了,而且對論文和職稱英語資格證不是看得太重。很多老師都認為,這回賈老師評職稱是手拿把攥的事。誰知,評審的優先條件里又加入了援外、市縣骨幹教師等條件。去年本來賈老師評職的希望很大,可誰知開學伊始,有一老師報名支教新疆去了,根據市縣評職的相關文件要求,在同等條件下,援外老師優先,使得賈老師眼看着到手的職稱又飛了,這讓他鬱悶了好長時間。但當校長把看望援疆教師的一些圖片和生活講給他們聽時,賈老師覺得,這職稱應該給他們,因為他們完成的不僅僅是一次遠方的支教,更是一種奉獻和接受一種家國情懷的精神洗禮。
出租車到了校門口,保安看見是賈老師,就打開了電動門,還一個勁地問病好了沒有。賈老師笑着點頭,嘴裡反覆說着「沒事,沒事,快好了,快好了!」車子很快停在了教學樓前,因是上課期間,除去偶爾有幾個老師招呼問侯外,沒碰到太多的人。
賈老師架着拐杖向樓梯走去,雖然腳腕處還隱隱作疼,但好多了。快到教室門口,他下意識往裡邊一看。只見主管德育的孫副校長在講台上說着什麼,在他的旁邊還站着一位年青的女老師。賈老師也沒多想,就去了辦公室。辦公室里沒課的幾個老師正在討論着什麼,一見賈老師,都停了下來,圍上來問他的病情。還責怪他為什麼不在醫院裡好好養病。有一個嘴快的老師說「賈老師,這下你輕鬆了,學校里不僅把您的班主任換了,還來了新的語文老師。」
「什麼?什麼?」賈老師愣住了。因為無論是換班主任,還是語文老師,學校里至少得給他說一聲,徵求下他和學生的意見。況且快畢業了,臨時換班主任和學科老師,知道不知道對學生和家長影響多大。看來,他剛看到的,正是孫副校長教室里宣布班主任和語文老師的任命啊!
賈老師一聽火氣大了,自己的倔勁也來了,幾個老師沒攔住,看着他架着拐杖向教室門口走去。這時正好孫副校長從教室里走出來,看到賈老師,很是詫異。正要關心賈老師為啥不在醫院裡養病,可他陰沉着臉,直接質問到:「換班主任和語文老師,為啥不給我說一聲,你們就這樣不尊重人。」孫副校長原本還想解釋,一聽賈老師這口氣,再見旁邊還有幾個老師,一句話也沒說,很生氣地直接轉身走了。
賈老師卻一直去了孫副校長的辦公室,並關上門在裡邊待了很長時間。等出來時,臉色也很難看,什麼話也沒說,把自己抽屜的鑰匙給了一老師,說有一學生的手機下課了給他,然後就直接又回醫院了。
過了不到一個月,賈老師能離開拐杖走路了。很多學生和學生家長找到學校領導,請求學校繼續安排賈老師擔任班主任和語文學科教學,有的學生家長竟還給教育局打電話。孫副校長找賈老師談話,承認了自己工作有時考慮不周到,讓賈老師繼續擔任班主任和語文學科教學。可讓他沒有想到的是,賈老師竟拒絕了。後來校長找了賈老師,他只答應了上課,至於班主任工作,他說可以協助那位年青老師管理,但自己再不想擔任。
賈老師已站在窗前好長時間了,看得脖子都有些僵硬,他來回扭了幾下。伸了個懶腰,覺得舒服多了。
這時,看見遠處飛的一隻喜鵲,竟隨口吟出了「今朝喜鵲傍人飛,應是狂夫走馬歸。」的詩句。
忽然 ,兜里的手機響了一聲,他忙掏出來,細一看,是學校管人事的一老師發來的「今年咱們學校中級職稱有一個名額,高級名額沒有。」
賈老師有種說不出的心情,他聽有的老師說,國家將來也許會出台這樣一個政策,老師凡是工作滿三十年的,都被評為高級職稱。他不知自己怎麼突然冒出這麼一個念頭,笑着搖了搖頭,顯得有點兒失落。[1]
作者簡介
馬進思,男,回族,70後,寧夏西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