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八斗碗(郭憲偉)
作品欣賞
楊八斗碗
果州麻衣街楊金富外號叫「楊八斗碗」的人,前幾天終於在一陣「辟里叭啦」的鞭炮聲中開了一小爿飯館,實現了他多年來夢寐以求的夙願。
「八斗碗,你這飯館取的啥名字?」看熱鬧的街坊們問道。
楊八斗碗詭異地笑笑,並不回答,忙着和老婆一起把招牌掛在門檐上,撕去包招牌的紙那一刻,幾個大字立馬顯現——「楊八斗碗」,金光閃閃,特醒目。
街坊們一看,驚訝之後大讚:「這傢伙腦殼空少(精明意),通俗上口、接地氣、煙火味、專利權全占了。硬是蒙到鋪蓋放屁——獨吞喲!」
說起來,麻衣街人很喜歡給人取外號,果洲人稱外號為「諢名」。他們取外號有三個原則。一是通俗易懂,朗朗上口,能口耳相傳,有調侃和幽默的親切感;二是充分體現本人特徵,叫起來對得上號。比如麻衣街有一個「散眼子」娃兒本名叫梁金貴,因長了一張鍋盔臉,偏偏又最喜歡吃鍋盔,曾創下了三年中只吃鍋盔不吃任何東西的「吉尼斯」紀錄,於是街坊便贈他一個外號叫「梁大鍋盔」。還有街西頭的京劇票友,走路一瘸一拐如划船一般的成家富叫「成二拐」,嘴巴無論如何努力都包不住一口大牙的秦三娃叫「秦大暴牙」,自詡為黑牡丹的水果批發商麻大安的油膩婆娘叫「賽麻花」等,都是這樣來的;三是有一個與這個外號相關聯的故事或由來。
「八斗碗」這個外號就完全遵循了這三條基本原則。
楊金富長相平平,身材像竹竿,高且精瘦,身上除了肉儘是骨頭。人雖瘦卻挺能吃,一頓吃五六個人的飯量莫得丁點兒問題。楊金富除了能吃別無長技,完全是那種只曉得傻吃(音,哈)傻脹,使傻力氣的人。故而吃成了他的一大特長,常常吃得驚心動魄,令人咋舌。
「文化大革命」期間,物資非常匱乏,吃的、穿的、用的,都要憑票供應。那年頭,肉是金貴之物,每人每月憑票供應半斤或一斤,多一兩都沒門。因此「打牙祭」就成了人們盼星星盼月亮特別重大的幸福之事。
有一次,麻衣街鄭四爺家的黑子從鄉下外婆家提回一刀約有3斤左右的老臘肉,當年才20齣頭的楊金富見了,兩個「二筒」便停在臘肉上不動了,喉里發出「嘰哩骨碌」吞口水的聲音。黑子見狀一時心血來潮,想捉弄捉弄他,便對蹲在街沿打望的楊金富說:「楊娃子,人家都說你能吃,兄弟我還沒見識過哩。如果你能一頓吃5斤米的乾飯,3斤臘肉,外搭30個雞蛋,我輸20元錢給你。吃不了,你倒給我的20。」 一邊說,一邊把那刀臘肉提在楊娃子眼前晃了晃。
楊金富的「二筒」立馬變成了「二條」,乜斜着黑子道:「你娃莫在這裡涮罈子(取笑),拿哥子開心哈。這麼金貴的東西,你娃敢隨便處理,你老漢兒不打斷你的腿才怪呢?」
黑子說:「我爹媽都在鄉下沒回來,這刀肉是我背着我爹向我外婆討的。你吃我吃他們都不曉得。」
楊金富兩眼立馬放光了:「真的呀?你娃說話算數?」
「吐出的唾沫潑出的水,一口一個釘,不算數是龜兒子,你拿我的臉當勾子踢。」
當時有一些鄰居們正在門口扯閒篇,聽此一說,唯恐沒好戲看,極力慫恿楊娃子:「又吃肉,又掙錢,不幹才是他媽個傻兒呢?!」楊金富笑嘻嘻地道:「那好,你們當中人!」於是街坊們為證,兩下擊掌拍定。
黑子當即進屋去煮了臘肉,悶了5斤米(下米時黑子還悄悄多下了半斤)的乾飯。雞蛋只有10個,又向鄰居借了20個,也囫圇煮熟。楊金富便用斗碗盛了乾飯,蹲在黑子門前街沿邊,一邊吞飯,一邊吃那煮得流油的臘肉和一大堆雞蛋。那刀肉黑子本欲要切成片的,楊娃子說:「不用不用,啃着吃最好。」筷子戳起臘肉就咬,汪汪的油順着嘴邊「嘩嘩」地流。
鄰居們望着那一大鍋毛乾飯和一大堆臘肉、雞蛋,委實擔了十二分的心:這傢伙這次不脹死也要脹個屎腸子翻,瘦驢還想拉硬屎,看他娃咋個收場。
然而,那天卻真正讓麻衣街的人開了眼界。楊娃子在二十分鐘之內,以虎咽狼吞之勢,風捲殘雲地將所有食物一掃而光,光乾飯就吃了八大碗,還向黑子討了碗肉湯喝。末了,用手抹了抹嘴說:「那20塊錢就不要了,你給我稱50斤大米吧。」
那時米雖然才賣一角四分五一斤,但卻要憑糧證供應才買得到,也特金貴的。黑子心痛得要死,差點拿腦殼撞牆。街坊們也看得心驚肉跳:「嘖嘖,就跟牢房裡放出來,八輩子沒吃過飽飯的一樣。天啦,八大八斗碗呀!」
從此,鄰居們不再叫他楊金富或楊娃子,而稱他為「楊八斗碗」。這個外號代替了他的大名,一時間,響徹果州下半城。
在吃的問題上,國人們雖然歷來講究個「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但在當時的年代裡,楊八斗碗不可能講究這些,他最大的希望就是能鬧個肚兒圓,倘若那一天沒吃飽,走起路來便如風吹蘆葦打偏偏一般,成天焉皮死耷的莫精神。古人云:民以食為天。應該說,滿足這人生最基本的要求應該沒什麼問題。然而楊八斗碗卻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他先是吃得父母早逝,後是吃得兩任老婆離他而去,就連唯一的一個兒子也跟了母親再也沒回來過。在他成了光棍一條,家徒四壁時,仍是吃性不改。那年頭,每人每月只有27斤大米的定量,楊八斗碗也不例外。別人摻雜紅苕瓜菜,勉強能對付30天,他的27斤大米往往是一個星期便告罄了,餘下的日子如何填飽肚子是最令他傷透腦筋的事。後來,他費盡周折從所在被服廠調到了糧站當裝卸工,這是極苦極累的活兒,一二百斤的糧包幾乎壓斷他的麻稈腰。可楊八斗碗並不在乎,他看中的一是當裝卸工每月可從27斤的供應糧上升到45斤,平均每天有1.5斤口糧,雖說還不夠他吃一頓,但有勝於無,總比先前每日9兩的定量多呀;二是瞅准了灑落在地上的大米。每天下班後他主動清掃倉庫和運糧的車廂,這樣可以獲得半斤八兩混了塵沙的大米,用水洗淨,依然是上好的大米。這是何等美妙的事喲!有時在扛糧包的過程中,八斗碗也暗中將麻袋弄個小洞,神不知鬼不覺地灑漏些米出來,這樣就更可觀了。如此一來,基本上能保證每天有2斤米以上的定量。這在當時簡直可算作富豪級別了。即使這樣,楊八斗碗也只能吃個半飽。當時麻衣街有一句順口溜——
楊娃子的嘴巴八斗碗的肚,不吃飯的女人才敢跟他睡一鋪。
八斗碗在糧站扛麻袋一扛就是近20年。「文革」結束後,人民的生活水平日漸提高,尤其是糧食敞開供應後,楊八斗碗如久旱逢甘霖,頓頓脹得肚皮溜圓。那天,他一口氣扛回10麻袋2000斤大米囤積在屋裡,生怕政策發生變化又要憑證供糧。手裡有糧,心頭不慌。那段時間,楊八斗碗真正嘗到了敞開肚皮吃飽飯的美好滋味。遺憾的是國家政策並沒有發生變化,而是物資越來越豐富,啥都能買到,倒是他囤積的2000斤大米,因實在吃不贏而變質霉爛,讓他不得不忍痛倒進嘉陵江里餵魚。
俗話說:「飽暖思淫慾,饑寒起盜心」。因為吃飽了肚子,楊八斗碗便有了充裕的荷爾蒙和剩餘精力,憋得難受時便要想女人了。於是托古道熱腸的街坊介紹,和一個進城打工的農村女人結了婚。這樣一來,已經是三婚的楊八斗碗,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就雙優了,完美地成了麻衣街少有的比較滿足比較幸福的人了。
俗話又說:「一飽百不思」。(可見,世人對生活的總結性諺語本身就是矛盾的)本來該優哉游哉地過溫飽型幸福日子的八斗碗,卻因吃飽了飯而開始思考着如何吃得再精細一些,檔次再高一點的大事了。他這樣做很符合偉人「發展才是硬道理」的理論。人的追求本來就應該是不斷的。什麼喜新厭舊,見異思遷,推陳出新,這山望着那山高,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一種追求進步尋求發展的演變。倘若不這樣做,八斗碗永遠只有吃毛乾飯,回鍋肉的份兒,與海鮮山珍絕對無緣,最多是吃貨而非美食家。為食不能盡其材,為人不能盡其味,這是人生中多麼遺憾的事啊!
經過深思熟慮後,他毅然辭去糧站的工作,東挪西借湊了一筆錢,開起了一個小飯館,兩口子干起了餐飲營生。
一段時間,楊八斗碗的飯館生意還不錯,來來往往的吃客不少。但未及半年,「楊八斗碗」飯館就轟然辦垮了。這還不算,他的第三任老婆也毅然決然地和他「拜拜」了。鄰居們大惑不解,說看樣子八斗碗的飯館生意火爆,咋個說垮就垮了呢?後來還是公共廁所所長麻大炮從他那年輕的農村老婆嘴裡套出了原因:「那個龜兒子,哪裡是在開館子嘛,他是給自己開的酒樓。這多方便嘛,顧客吃,他也吃,成天傻吃傻脹,一天三頓要吃七八斤米的乾飯,五六斤肉,每月還要喝幾十瓶酒,外搭雞鴨魚免,山珍海鮮,不計其數。就是我娘屋頭的老母豬也沒有他吃得多嘛。一個月下來,光是他自己就要吃掉幾千塊錢。你說說,這種吃法,就是金山銀山也要吃垮呀,還賺他媽個鏟鏟的錢呀!」
聽了他老婆如此一說,街坊們便調侃楊八斗碗,說:「八斗碗,你龜兒子如此海吃山喝,是不是還要吃跑幾個婆娘才甘心羅?」
楊八斗碗嘿嘿一笑:「不曉得是咋搞的,我不吃飽吃好,心裡就發慌。」接着又出驚人之語:「婆娘有啥幺不得台的,又不能當飯吃。有人喜歡那一口,我就只喜歡這一口。蘿蔔青菜,各有所愛嘛!」
二十幾年後,有一天我回到麻衣街看我老舅,在來春茶房見到一個老人正在啄瞌睡,在此起彼伏的麻將聲中鼾聲如雷,便問茶房老闆葛幺師傅此人是誰?幺師傅看着我驚抓抓地說:「楊八斗碗呀,這麼有名的人,你咋連他都認不得了?」
我大吃一驚。此時的八斗碗已然彌勒佛一般,大腹便便,肥頭胖耳,就連下巴兒都陷在三層贅肉里看不見了。粗略估算,這堆肉至少有250斤。
聽見葛幺師傅的聲音,八斗碗費力地睜開眼睛,認出是我,連忙讓座。我問他現在過得怎麼樣?他連連點頭:「好好,現在日子好哩,天天像過年一樣,放在三十年前,想都不敢想哩。」
「不行了,老了,就是過去放開肚皮吃,吃出一身病了,血壓、血糖、血脂,什麼都高,就是胃下垂。過去是吃不飽就發慌,現在是吃飽了就心慌,一頓只吃一兩飯,體重還是減不下去,始終是他媽一個'二百五』!」
「二百五!」我和周圍的人都大笑起來,笑聲飄出茶房,在麻衣街久久迴蕩。[1]
作者簡介
郭憲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