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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漢倫辦學(元辰)

柳漢倫辦學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圖片網

《柳漢倫辦學》中國當代作家元辰寫的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柳漢倫辦學

一連幾天,南嶽憲和住戶張告栓一家三口都在柳漢倫家幹活。

柳漢倫誰?雪村大隊大隊長,張告栓的妻兄、張又常的舅舅,勇猛豪爽的黑張飛,身高馬大,一拳打死一頭狼,種田也是一把好手。

他家人多田多,又多忙於村里事務,農忙需要妹夫一家趕工。

他從縣上把十個知青接回村,和大有寄住他家,南嶽憲則住他妹夫家。

這天吃中飯的時候,住柳漢倫家的和大有表現特別像主人,一個勁誇柳縉芸奶奶做得飯好吃,要南嶽憲多吃點。又獻殷勤地問:「縉芸你說是不是,這麼好吃的飯菜,該讓客人多吃點。」

柳縉芸卻說:「就你話多。姑姑又不是外人,姑姑家的知青也不是外人,同在自己家裡一樣。你這麼殷勤,反而顯得生分。」

和大有碰了鼻子,嘻嘻一笑:「這不是好久沒見到我同鄉嗎。」

和大有的熱情是裝出來的,他心裡清楚。

他跟南嶽憲不是一路人。南嶽憲出身世家,祖父祖母兩家世代書香門第,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榮耀一方。若不是爹娘落入間諜案圈套,他還是標準的革命後代。

和大有的爹是鎮上最不上席的工商業兼地主,可憐巴巴十幾畝田、兩三間鋪子,被管制了,卻不像有名有勢的大戶之家管得緊,有時還被當作態度好的地富反壞右榜樣,讓孤兒寡母的五類分子向他學習。

和大有屁顛屁顛把自己劃作了紅五類,千方百計跟根正苗紅的革命接班人套近乎,對其它黑五類子弟凶神惡煞,為此沒少跟人幹仗。

南嶽憲平時不與人來往,可憐巴巴的。迫不得已幹仗的時候,像瘋子一樣,不要命,別人很難干贏他。干不贏的人轉而把氣撒到和大有身上。反正他兩邊不討好,挨了干,到紅五類、黑五類那裡都巴不回一本,誰肯為這個自以為不黑的小黑崽出頭?

下鄉,他依然按黑五類,分到最邊緣的組,極不情願地來到了雪村。所幸是大隊長夫人李玉珊領了他,在雪村最高領導家裡接受再教育,感覺比別人高一頭。

為這份體面和安慰,他也需要和同來的知青套近乎,向不知究里的雪村人表明他是很受歡迎的。

和大有來套近乎,南嶽憲不能拒絕。他不能把古鎮的那些不愉快帶到雪村來。但是看到和大有向柳縉芸獻殷勤的勁,心裡不舒服。人家那麼單純、可愛,胖胖的身段,圓圓的臉,兩隻會說話的眼睛。你和大有算什麼東西?

轉而又想,他們在一口鍋里吃飯,搞好關係很正常,與我何干?我們不過剛剛認識。柳縉芸逗人喜歡,我又不想到柳漢倫家當倒插門女婿,吃哪門子醋?

吃完飯,和大有搬把竹椅,靠南嶽憲和張又常坐下。

這時,又常正問南嶽憲花花叼的什麼書,好不好看。

南嶽憲說,好看,不適合你看,你還小。

他說我馬上十歲,還小啊,讀語錄我已認識兩千多字了。

南嶽憲說,這跟你認多少字沒關係,十歲是兒童,該讀兒童的書。

和大有說,你就把書給他看吧,現在哪有兒童的書讀,格林童話、安徒生童話,你有嗎?你不也只有《毛主席語錄》《毛澤東選集》《老三篇》什麼的?

南嶽憲橫和大有一眼,把話叉開,不能流露莫名其妙的「少年維特之煩惱」,也不能讓和大有蠱惑張又常,把花花叼走那本書的事拱出來。

南嶽憲說,是啊,他畢竟是個孩子,該上學,總該上學啊。

和大有趕緊順杆爬:「是啊,是得上學。可是雪村沒學校,鎮上的學校太遠,送出去也無法安排生活。柳大隊長說,全村幾十個孩子都沒上學。」

和大有想的是如何表現自己,不是窮追花花叼走的是本什麼書。

南嶽憲說:「咱們能不能把學校辦起來,找縣革委會教育組要教材。再不,咱們自己編教材。」

和大有說:「這個想法很好啊,只要柳大隊長支持,咱們一起辦呢。」

凡能出頭的事,他不會把自己拉下。

張又常一聽說要辦學,高興得不得了。立馬喊:「舅舅!舅舅!你一定要支持岳憲哥、大有哥辦學,我要上學,要讀書。」

辦學,一直是柳漢倫內心的願望。雪村理事會之所以願意接納知青,固然有縣革委會主任郭天衛說雪村一大堆好話的因素,最主要的還是若不接納知青,外面不會有文化人願到雪村來。

雪村人不識簡化字,至今沒有學校,孩子不能上學。

聽到外甥咋呼,柳漢倫放下碗,叼着長杆煙袋出來,在椅子上坐下,說:「這是一件大事,雪村人不能總是沒書讀,只靠家長教點學問。接你們知青來就有這打算,把學校辦起來。既然你們也想到這個事,稍後我召開大隊管委會和宗祠理事會商量一下,安排建校的人工和材料分攤問題,就可以動工。你們知青誰願意當老師、誰適宜當老師,自報公議。我一個人說了不算數。岳憲與大有考慮一下,入學年齡是不是可以放寬到十八歲以前,開什麼課,出什麼效果,到時候好向教育組打報告,還要爭取每個民辦老師每月五塊錢的補助。」

南嶽憲、和大有一起說:「好呢,我們聽大隊長安排,先想學校教學方案。建校方案有勞大隊長拿,我們只提建議。」

柳漢倫邊在椅子腳上磕煙灰,邊說「行,誰的方案好請誰當現場監理。你們在雪村的命運和事業,從辦學校開始。」

回頭又逗外甥張友常:「聽說你語錄學的非常好,舅舅跟你把學校辦起來,你若學不好,莫怪舅舅要懲罰你的。」

張又常頑皮地一笑,說:「舅舅你放心吧,就怕學校辦不好,老師不認真教,別怕我學不好,我肯定是給舅舅增光的那一個啊,不是天才,勝似天才。」

柳漢秀默默聽着,看兒子得意忘形的樣子,心裡也好笑,口上說:「看你能的!尾巴敲到天上了,小心把自己腦殼打起包。」

張又常頑皮說:「媽,那才不會呢!」

張告栓第三場打獵歸來,背着分給獵首的獵物和行囊裝備。又十來天沒刮鬍須沒洗澡,一身汗味,活像野人。兩隻狗在後面跟着,脖子上的鈴聲鐺響。

南嶽憲、張又常聽見鈴聲,趕緊迎出來,接下背籠。

兩隻狗跑來,蹭了張又常,又蹭南嶽憲。

柳漢秀聽到張告栓進屋,立刻打燒好的洗澡水,拿來換洗的衣服,對張告栓說:「趕緊洗澡換衣服,然後吃飯」。

做到桌子上,柳漢秀說:「我哥真要辦學了,送來通知,讓你參加辦學討論會。」

雪村「八王」是宗祠理事會當然成員,張告栓以歌王、獵王居身十三名成員之一,柳漢倫召開雪村大隊管委會和雪村宗祠理事會聯席會議討論辦學,自然通知他參加。

聯席會上,柳漢倫代表大隊管委會報告了辦學設想。他說:「毛主席教導我們: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而愚蠢的軍隊是不可能戰勝敵人的。也就是說,沒有文化的雪村是愚蠢的雪村,而愚蠢的雪村是不可能生存下去的。過去,雪村與世隔絕,文化教育全靠口傳心授,沒有職業的教書先生。只會唱古歌,只知道雪村的規矩,外面的情況一概不知道。歸化政府十來年,學也沒辦起來。現在必須把學辦起來,趁有知青當老師,培養出雪村自己的文化人。雪村不能是讓人瞧不起的蠻荒族。」

雪村兩會成員忍受雪村無學的狀況實在太久,都異口同聲同意辦學。然後研究了集資辦學的具體方案以及教師選拔的條件、待遇。

招生限制在6 -18歲,算一下足夠開兩個班,以後每年招收一個班。學校規模按八個班設計,帶廚房、廁所、教研室、教工宿舍共15間,外帶一個大操場。

大家同意:

校址選在中溝宗祠大會堂和柳漢倫家之間的山灣里,平坡築台修建,不占農田;

採用原木穿架、板壁撞牆、樹皮蓋頂的建築方式;

每戶出一個男勞力,有孩子上學的再出一個女勞力,加上十個知青,分為平場、伐木、木工、後勤四組;

柳漢倫任總指揮,柳漢秀、張告栓、呼天朔、李玉珊分別任平場、伐木、木工、後勤組組長;

平場組30人,伐木組30人、木工組木匠10人、後勤組5人。

柳漢倫讓管委會會計兼秘書通知下去:

派4個婦女加1個負責搭棚、壘灶、引水的爺們到後勤組;

10個知青加剩餘婦女,另分3個砌坎師傅到平場組;

10個木匠到木工組;

剩餘30個爺們全到伐木組。

張告栓夫婦和南嶽憲全上了辦學工地,張又常一個人在家呆不住,且工地離舅舅家那麼近,自然要跟着到舅舅家玩。

天不亮起床,柳漢秀生火做早飯。張告栓收拾三人搭夥的肉食、糧食和香菌、木耳、竹筍等乾菜,準備各自的工具。吃過早飯,張告栓和柳漢秀一人背一背簍,南嶽憲扛了鋸子、斧頭、鋤頭等工具,帶着張又常上了路。來到工地所在的山窪,找後勤組李玉珊交了搭夥食品,領了三個人的餐券,然後回到場地上,等候開工動員。

張又常自己到舅舅家,舅舅舅媽、和大有已上工地,只外祖母帶着傻姑和柳縉芸在家。張又常問過外祖母和傻姑好,就去找表姐縉芸玩。

玩一會兒翻叉、跳繩,兩人都覺得沒意思。張又常說:「沒勁,還是去工地吧,咱倆都等學校建好上學,不如現在去,能填一鍬土、添一口磚,也是好的。」

柳縉芸說:「那倒是。就怕大人們嫌我們礙事,把我們趕回來。」

張又常說:「趕就趕唄,總指揮是你爹,平場組長是我媽,只要不去伐木組、木工組,說不定歡迎我們幫忙呢。」

柳縉芸想起媽在後勤組負責,就說:「咱們走吧,姑姑的平場組不要我們,就到我媽的後勤組打下手。」

張又常說:「君子遠庖廚。我可不喜歡抱柴添火、涮碗洗菜,婆婆媽媽的。」

「你這是大男子主義了。雪村的男子那個不會燒飯,女子不會打獵?」

「燒飯我也會,,可在家干多了,想參加平場,把學校場地一鎬一鍬挖出來,多好。」

「那走吧,看姑姑嫌不嫌你礙事。」

兩人來到平場組,人們幹得正歡。山坳里十來畝的坡地雜灌柯草已經砍光,人們正在將雜柯抱到山邊去,曬乾了,還可給後勤組當柴火。縉芸和又常也搶着去抱。

柳漢秀舉起鎬頭準備動土。柳漢倫喊道:「慢!動土建校可是百年大計,咱們雖然不能搞殺豬宰羊敬土地這來迷信活動,喜慶儀式還是要搞一個的。來,雪村樂隊,炮仗隊!」

樂隊的十幾號人立馬抬着木鼓、銅鑼、石磬、長笛、長號上場,那邊的炮仗隊也推着木炮、抬着滿筐竹炮仗到場子外邊站好。中溝的十幾個婦女,還舉着「開山建校,百年樹人」的獨字木牌站到了柳漢倫身後。

黑熊一樣身軀的柳漢倫舉起左手,絡腮鬍飛張,高聲喊道:「都準備好了麼?」

下面的人一起回答:「好了!」

「開山建校是不是雪村的大事啊!」

「是!」

「百年樹人是不是大家的心愿啊」

「是!」

「那好!敬告蒼天,拜祭祖宗,雪村建校,百年樹人,吉日良辰,萬世其昌!」他雙手抱拳,深深一躬。

在場的所有人,也跟他一樣,對天地先人,深深一拜。

柳漢倫又舉起左手,向下一揮,高聲喊道:「放!」

長號吹響,鼓樂齊鳴,木炮噴火,竹炮震響!人們呼喊着,鼓掌、敲飯盆、敲石板。

和大有悄悄問南嶽憲:「柳大隊長為什麼不讀毛主席語錄,沒祝毛主席萬壽無疆,也沒祝林副統帥永遠健康呢?」

南嶽憲心頭一驚,立刻警告他說:「你可不能亂說啊,雪村歸化不久,全村的民情和傳統你也知道,而且你住在他家,你要是說出這個問題,全村必然認為知青是白眼狼,與我們為敵,把我們趕到山裡餵熊。你可千萬不能莽撞啊!」

和大有說:「我也只是這麼一想。要是在我們江南,肯定會走讀毛主席語錄,唱國際歌,敬祝老人家萬壽無疆、林副統帥永遠健康這套程序。」

南嶽憲說:「想都不該這樣想。這裡是雪村,與世隔絕兩千多年才歸化,與外界剛有接觸,縣革委會、知青辦對這位柳大隊長遷就的態度你也知道,千萬別挑動這個矛盾!一旦失去平衡,對我們知青、對雪村、甚至對榮縣革委會,都可能是滅頂之災。這是我們願意看到的嗎?是我們應該做的嗎?寧可繼續做黑五類子弟,也不能做歷史的罪人。我這是肺腑之言,你千萬想清楚,你要說出來,柳縉芸第一個不饒恕你!」

和大有趕緊說:「我不是把你當知心人才嘮叨一下嘛,你可千萬不要告訴張又常、柳縉芸。我保證不再對任何人說。」

南嶽憲伸出手說:「只要你爛在肚子裡,我保證不想任何人說。拉鈎!不守諾言,天打五雷轟!」

和大有說:「拉鈎!不守諾言,天打五雷轟!」

張又常見我倆拉鈎,擠過來說:「你倆幹啥呢?」

南嶽憲說:「好朋友競賽,看誰幹活第一。」

和大有說:「是的,我倆決定好好比一比。」

炮仗聲、鼓樂聲停。柳漢秀喊:「開工動土啦!」

南嶽憲與和大有趕緊舉起鎬頭,使勁挖下第一鎬。

下午,柳漢秀把人分為兩撥,一撥在西邊山腳下起土,以便日後運到東邊填台基;一撥到山灣弧口挖台基保坎的基腳,一米五寬,挖到老基,深度不限。十個知青、三個砌保坎的師傅,還有五六個婦女,被派來挖基腳。剩下十二三個的婦女由柳漢秀帶着挖山起土。

雪村位於歐亞版塊撞擊區北部邊緣的大弧灣,造山運動中,受擠壓而隆起的變質岩、石灰岩、花崗岩交錯構成一道道山樑,山體表層土壤多為海泥沙壤、火山灰沙壤、變質岩花崗岩風化沙壤,黃壤很少。鎬頭撅下去,沙壤即刻鬆開。即使遇到硬層,也可撬起來,砸成小塊,日曬雨淋,就風化成成沙壤。

東邊山灣弧口多為衝擊泥沙,一些地段挖不到一米就到硬基,一些地段挖了兩米,只出水不見底,斛水,豎立木擋土,繼續挖。

一個坑三個人,一人挖,一人提,一人觀察,一小時一輪換。

偏偏砌坎的師傅又老又聾,和大有幹活還不如張又常,一會兒腰痛,一會兒腿痛,一會兒口渴了,一會尿脹了,好像只他是爹媽養的,知道痛,知道累,別人都是畜生養的,該累死累活。

南嶽憲對和大有的厭棄,並不是因為他以前想着法兒欺辱他,而是他什事不想出力,好處都想有份,自私到心中唯我。別說一個男子漢應該有胸懷有擔當,衝鋒在前,避讓在後;起碼你也得安守本分,出多大力得多大收穫;既不想出力,又想好處盡得,豈不成了騎在他人頭上的吸血鬼?如果不是同一趟車來到雪村,不好在雪村人面前表現出勢不兩立,早跟他拜拜了。

他卻像螞蟥一樣粘着南嶽憲,好像他倆從來是兄弟。南嶽憲好歹也得顧面子,厭惡只能放在心裡。

那個又老又聾的砌坎師傅,雖然任勞任怨,南嶽憲也不忍心他一個人勞累,得儘量多干,把和大有虧欠的那份補回來。

幹了一天,太陽落山,他們從基坑裡爬出來,都成了泥猴,只一雙眼睛沒泥。沒遇上泥坑的望着他們哈哈大笑。

柳漢秀趕緊說:「岳憲,快到伙房裡打盆熱水洗洗。又常,找你外婆要一套舅舅的衣服來岳憲哥換。」

整整三天挖好保坎基腳,十幾個人到山邊的一處岩包取石砌坎。

這是一處發育完好的青石岩體,裂縫寬,分層清楚。從凸出的垛頂上,用木扛連別帶撬,一塊一兩米長、五六十公分寬、三四十公分厚的條石就出來了,用藤條栓住,幾個人扯住藤條,兩個人用撬扛別趕,滑到山腳。

砌坎師傅找了很多一米多長的原木桐鋪在地下,把石條趕上原木,撬着向前滑動,後人的人再把原木向前搬。四五個人趕一塊石條,差不多半個小時才能趕到。再扯上原木架,吊轉方向,對準基槽,慢慢放下,一塊石條到位要一個小時。

南嶽憲覺得太累太慢了,能不能想想別的辦法?他想小時候在江南看到的運貨泥船,從碼頭鋪一條幾十公分寬的泥土路伸到街中庭院外,灑上水,放上泥船——二十來公分厚的船形木板,上面堆上貨物捆好,兩個人拉,一個人推,一趟幾千斤,即快又省勁,應該可以用到石條搬運上來。

他把想法告訴柳漢秀,漢秀說:「好啊,明天就叫木匠打一條泥船,按說不難,一上午就好。你能不能畫個圖,讓木匠一看就懂。」

南嶽憲說:「沒問題。」

南嶽憲考慮一番,把船長設計為兩米四,寬五十公分。厚十五公分,前翹後平,便於把石條趕上去。四隻拉款,一個推槓抵槓槽。

畫好以後交給漢秀,她看了一下,說:「太好了,我明天就安排人鋪泥路,找師傅打船。不過,前面翹起的能不能加個龍頭,叫雪村龍泥舟。拖上石條,喊起號子,好壯觀啊。」

南嶽憲想不到雪村人竟有如此想象力,連說:「好,好,就這麼辦。」

第二天一上工,柳漢秀就宣布運石暫停停,鋪泥路,打龍舟。留下的兩個木匠一看草圖,立馬興奮了,說:「這跟雪村的雪橇差不多啊,就個胚大一些,能行。加個龍頭,威武。」

於是從這些天砍回的木料找出兩根粗壯的,掄斧就砍,半個小時,兩根龍骨成型,開糳打孔,橫栓並架,再找一根紅木樁,三斧兩糳雕出龍頭模型,接着剔修成型,孔榫拼裝,給四隻圓木孔拉款按上粗麻繩,抵槓槽也出好。為首的木匠師傅拿起利斧,大指姆在利刃上一拉,滾出血珠,用自己的鮮血給龍頭點睛。

大家一起鼓掌,然後爭先恐後抬起龍舟,放到泥路上。

塗血點睛的那位師傅朗聲道:「蒼天垂恩,真龍上路,雪村興旺,代代有福!」

大家跟着喊:「蒼天垂恩,真龍上路,雪村興旺,代代有福!」

柳漢秀和南嶽憲、兩個砌坎師傅從木工手中接過縴繩,搭上肩,拉向採石場。

柳漢秀亮開嗓子,高聲喊道:

「躬起腰啊,嗨唑!

伏下身啊,嗨唑!

拉起龍舟,嗨唑!

運石條啊,嗨唑!

建學校啊,嗨唑!

育後人啊,嗨唑!

興雪村,嗨唑!

萬年春啊,嗨唑!」

南嶽憲沒想到漢秀的聲音這麼短促有力,金聲玉振,磁性醇美。

在她的激勵下,他也情不自禁地喊起來:

「攬縴繩啦,嗨唑!

躬下身啦,嗨唑!

齊使力呀,嗨唑!

勇向前啦,嗨唑!

建好校啊,嗨唑!

育好人啊,嗨唑!

興大業啊,嗨唑!

萬萬年啊,嗨唑!」

拉到石場下,柳漢秀放下縴繩,說:「好吧,裝一回看,有沒有需要改進的。」

砌石師傅說:「好的,我們裝一塊,拉拉看。」

這時,大家撬的撬,抬的抬,把一塊條石弄上龍泥舟,四個人拉起來飛跑,微微的下坡路,稍一帶就滑動了,就着勁一氣拉到基槽前,扯起藤條搭上原木架,把條石拉起來,推挪到基槽頂上,慢慢下放,輕輕撬動到位。這趟只二十來分鐘,大家一起歡呼。

有人問:「這麼好的點子誰想的?」

張又常說:「我岳憲哥啊,當然還有我媽。」

大家鬨堂一笑,說:「怎麼聰明人都在你家?」

張又常搖着腦袋說:「這沒辦法,聰明客落聰明家,山豬只能招老鴉(烏鴉)!」

雪村有一幫十五六歲還沒上學的花季少年, 聽說開始建校了,嚷着要去看看。有的父母健壯,不需要子女干多少活,就帶子女去了。有的家庭缺少勞力,孩子要留下幹活,央求好久,才讓孩子抽時間到工地看一下。

這些花季少年中女孩居多,什麼柳縉芸啊、李玉茹啊、文蘭馨啊、羅少玲啊、胡之秀啊、呼玉琴啊,都是一個比一個漂亮的天仙美人。

十五六歲的男孩子卻只有胡成雲、柯思海、李老栓、范永春幾個,除了大隊會計胡金榜的侄子胡成雲算得上一表人才,其餘的長相不敢恭維,尤其東溝獵戶李天鶯的兒子李老栓,就是一副鷹鼻鷂眼的奸臣相。

長相歸長相,「哪個少男不多情? 哪個少女不懷春? 這是人性中的至潔至純」,花季少年,春心萌動,也在情理之中。雪村的未成年人平常我在家裡,互相交往的機會很少,借上工地看學校的名譽,看看鄰家阿哥阿妹,也是一種青春荷爾蒙的正常體現。

幾乎每日都有少年在工地上晃蕩。來了去,去了來,成為工地上的一道風景線。和大有常常為看美少女而停下手中的活,這使南嶽憲很不高興。怎麼就這點出息呢?天天守着柳家的雪村公主還沒看夠,又垂涎別家阿妹,有沒有點情操啊?不高興歸不高興,忍住沒把這話說出來。不是怕得罪和大有,而是不想給柳縉芸和柳漢倫難堪。

那些花季少男少女雖然也在工地轉悠,卻不像柳縉芸與張又常天天泡在工地。他們是兩個玩人,家裡沒事要他們干,工地上也沒指派事他們干。但他們在場,往往就能派上用場。比如柳漢秀要找個人、傳個話,一聲喚,一看有兩個通訊兵,吩咐一聲就行了;幹活中需要人搭把手,他們倆看清楚不用人吱聲就出手了,雖然是未成年的孩子,幹活卻有板有眼,釘是釘,鉚是鉚,沒失過手;大人們有時開玩笑,他倆隨口插一句,文雅而不失幽默,讓人笑到捧腹,又是大家的開心果。人們都說這對姐弟不只腿腳勤快、反應靈活,還有經驗,一點不比大人差。

這樣的讚揚,柳漢秀、李玉珊聽了雖喜上眉梢,但也只淡淡地說:「誰家小娃子不可愛呀,值不得這樣誇。」

岳憲一直把又常當弟弟,相信這樣的誇贊對他是恰如其份,當然也樂滋滋的。

和大有一直把縉芸當女神,聽別人誇她,越發覺得自己把縉芸女神天經地義,並且他住進柳家家,若不「近水樓台先得月」才是苕包傻帽。可惜縉芸對他時不時獻殷勤、套近乎似懂非懂,若即若離。更使和大有想入非非、欲罷不能,又無從得手,只好與南嶽憲、張又常套近乎,曲線救國。

偏偏張又常喜歡約表姐來看岳憲哥幹活,也不干擾岳憲幹事,只是遠遠望着。看到岳憲起身擦汗,而岳憲的擦汗巾早已濕透了,張又常把自己沒用的乾淨擦汗巾遞過來;看到岳憲停下來喘氣,柳縉芸默不作聲把自己裝水的竹筒遞過來,眼神是那麼溫柔清澈;需要搭把手的時候,兩人都伸出手,或遞過需要的工具來,或接過不用的東西,或扯着手拉一把。總之就像他的保護神,需要什麼,什麼就來了。

和大有在傍邊,看南嶽憲享受這樣的待遇,心裡酸溜溜的,又說不出口。心想,我一定要把縉芸的注意力吸引過來。女神啊,你是我的,你的家在我心中,你怎麼不知道回家,到別人家門口閒逛呢?

「牆裡鞦韆牆外道。 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 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和大有是憂鬱而無助的,也是亢奮而激動的。

南嶽憲一門心思專注於幹活,沒有一點和大有的煩惱。自他成功設計泥龍舟運石之後,保坎組效率顯著提高,進展十分順當。他在砌石師傅的帶領下,很快成為砌坎高手,因為他數學、物理學得好,運石、起吊、轉位、平落、趕撬、塞墊之前,力點觀察分析準確到位,自己拿起撬槓幹活、指揮別人幹活,省時省力,少了好多折騰與無用功,雖然力道並不如砌坎師傅大,活卻比師傅幹得漂亮麻利。不僅三個保坎師傅舉大拇指稱讚,而且同來的知青都願意跟他搭班幹活,他儼然成為保坎組實際的老大。

柳縉芸心裡更是驚嘆不已。這個岳憲哥,身體這麼瘦弱,能量為什麼這樣大,這麼重的活,又幫又壯的雪村老師傅干一天也累得直不起腰來,他天天干竟然看不出一點累得受不住的感覺,而且活比雪村多年的老師傅幹得還快還麻利,難道他是神人嗎?

她悄悄問又常:「你岳憲哥人那麼瘦,幹這麼重的活為什麼累不垮啊?你看我們家的和大有,一回家,椅子都坐不下去,扶着椅子,撅着屁股斜着,口裡'喲!嘖嘖!』吃飯都恨不得餵了。」

又常說:「他呀,人家仙風道骨,清奇磊落呢,經得累;從小吃苦,沒在蜜罐里呆一天,不怕累;幹活善動腦筋,用巧勁不用蠻力,省了累呀!」

又常這樣夸,柳縉芸心裡更覺得南嶽憲像神一樣了,跟花言巧語的和大有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心裡不禁咚咚跳。心想好在表弟小,不識少女心事。一想自己有了心事,臉也紅了。

又常沒有注意柳縉芸的表情,繼續誇岳憲:「他讀的書可多了,他祖上是江南書香世界,祖父祖母、父親母親都是讀書人。那天花花叼他的書,你知道是什麼書?」

柳縉芸說:「不知道。」

又常悄悄說:「是一本小孩子不宜讀的戀愛書,一個叫歌德的歐洲人寫的,書名叫《少年維特之煩惱》。少年維特愛上了一個名叫綠蒂的姑娘,而姑娘已同別人訂婚。愛情上的挫折使維特悲痛欲絕。之後,維特又因同封建社會格格不入,感到前途無望而自殺。怪叫人可憐的。」

柳縉芸聽了,差點淚奔。愛上一個人,這個人會不會跟綠蒂一樣,跟別的姑娘定魂,而使自己同維特一樣喪魂落魄呢?

少女的心秋天的雲,只見陰不見晴。花無煩惱花自開,人多煩惱自傷情啊。

想着想着,這個雪村的樸素少女,也如《紅樓夢》的妹妹林黛玉,感求落淚,見花傷心,心底埋上了一顆憂鬱的種子。

當然,這只是她心中的秘密,小又常不知道,父母不知道,南嶽憲不知道,和大有也不知道。

因為有了柳縉芸和張又常在工地上轉悠,和大有心裡像揣上了歡喜果,每到兩人在附近出現時,都想好好表現一下自己。無奈他的身體不爭氣,想賣勁,卻使不出來。人家南嶽憲,兩腳一岔,挽起撬槓,撬哪那動,三下兩下,就把一塊條石挪平。他抱起撬槓,好不容易找個地方塞進去,左撬不動,右撬不動,合身撲上去壓住撬槓,咯噔,撬槓頭脫了,石條沒動,槓子卻彈起來,蓬地一聲把腦殼打一個大包。

南嶽憲喊:「快看看他傷得怎麼樣!」

柳縉雲立刻跳進槽基里,扶住和大有,摸摸他頭上的包,充血了,沒破皮。

這正是和大有夢想的效果,如果不是在大庭廣座之中、眾目睽睽之下,就有可能將柳縉雲一攬入懷了。

他一面盡情嗅着柳縉芸清芬的氣息,一面假裝痛得無法忍受,縉芸一模,他就尖叫一聲:「哎喲!」

南嶽憲以為受傷嚴重,丟下手上的活,三步兩步趕過來,輕輕撥開柳縉芸的手,板着和大有的頭看一下,笑了。接着伸出右掌,按在包上,由輕至重不停地按摩。和大有自然「喲喲」地大叫,還說:「輕點!輕點!」

南嶽憲說:「這個包算什麼?按按皮下淤血就散了。你忘了,那年你和你的狗友們在鎮頭堵住我,要我承認是漢奸、反革命子弟。我不服,你們用磚頭砸在我頭上,那個包比你現在的大。他們害怕了,一鬨而散,你留下來給我按摩。我不是也沒事嗎?」

柳縉芸和張又常聽說和大有以前對南嶽憲做過這樣過分的事,心想這人不是什麼好鳥,心裡難免生了厭惡,覺得獻殷勤的和大有和不獻殷勤的南嶽憲根本不在一個檔次上,從此不再把他當成南嶽憲好友。只是礙於知青是雪村客人的情面,不再言語和行動上表露出來。柳縉芸無奈和大有住在自己家裡,必要的禮貌少不了,不能任由內心好惡作主,對和大有一直保持彬彬有禮、近而遠之的態度。

建校工程進行得十分順利。十多天時間,一天三百多米長、兩米高、到頂五十公分寬的台基保坎立起,三百多米長、二百多米進深的橢圓形場地也填得平平展展,上千根立柱、橫樑、房梁,上千根檁條和解牆立板的木料也都採回並加工成型了。

柳漢倫高興地宣布:「明天是黃道吉日,平常組組負責運條石下基腳,採伐組負責搬運立柱、橫樑、房梁,木工組負責穿架立柱達房梁,後勤組負責中午的百家宴,一天把學校的龍骨立起來。後天定檁條,然後,木工組裝牆板、上門窗,其餘人上山割草,準備蓋頂。五六天時間學校就建起來了,各家各戶,準備桌椅板凳,條案用具,大隊管委會招老師,選秀才,各就各位,娃娃們就可以背着書包上學了!」

工地上一片歡騰。柳漢倫宣布今日放早工,明天精神飽滿來上工,拿出精神頭,把活干好。大家齊聲說好。各組組長自覺留下,檢查明天上工要用的工具、材料。

南嶽憲不是組長,但是運條石、下基腳的骨幹,自然留下協助柳漢秀把撬槓、龍泥船、起吊架、縴繩、藤條通通檢查一遍,覺得萬無一失了,才和張告栓、柳漢秀、張又常一起回家。

路上,柳漢秀對張告栓說:「多虧岳憲兄弟想出龍泥舟運石的辦法,而且實際上指揮了保坎砌築,平場組才沒拖建校的後腿。單靠那三個砌坎師傅,保坎得向後四五天。」

張告栓吃驚地問:「他沒幹過這樣的活怎麼這麼厲害呢?」

漢秀說:「這時人家讀書多的好處,據說他能分析出怎樣使力才既省勁又快又安全,總之是會動腦子,拿到了竅門,從經驗上超出了砌坎師傅的那些老辦法。」

張告栓說:「是的,什事有道,就看你摸沒摸到。入道了,就是高手。這岳憲是高手。」

又常說:「你們說的對呀,我哥是聰明人,我爹我媽也是聰明人,所以能當一方的頭兒。我們是聰明之家!」

張告栓說:「看把你美得!你哪兒聰明,我怎麼不知道?岳憲哥聰明,人家指導打造了龍泥舟,指揮了砌堡坎。你聰明,是因為滿地跑嗎?」

又常說:「爹,你別瞧不起兒子,我讀語錄,只要教一遍,我不是字都認全、內容都包本了嗎?你說爺爺叫你有沒有這麼順當啊?」

張告栓逗他:「那當然比你還順當,我對着歌本,不用教,就把字認了。」

張又常說:「我知道了,你本來就會唱,一看自認知道是什麼字了。你還沒教我古歌。不信你把歌本拿給我,我照樣所有字全認識。」

張告栓知道這小子又惦記他保存的歌本了,但這不只是傳家寶,而且是整個祠堂的傳家寶,不到時候,是絕不能露面的。所以警告說:「你別打歌本主意,我說過,時非所宜,不到時候,不會讓你看!」

張又常懶心無腸地說:「知道。天生我材必有用,長風破浪總有時!」

柳縉芸到後勤等她媽李玉珊,和大有也來等。

李玉珊對柳縉芸說:「後勤組還要準備明天中午的百家宴,你和大有先回去,奶奶和傻姑做好飯等着,你爸一回去就吃。」

柳縉芸嘴一翹,說:「那我等我爸。」說着,干起活來。

和大有說:「縉芸妹妹咱們還是先走吧,都不回去,奶奶和姑姑會着急的。」

柳縉芸說:「所以你該先回去送信,這兩步路,不會要我做伴吧?」

和大有本想和縉芸一路說着笑着回去,可柳縉芸根本不給機會,沒辦法,只好悻悻走了。

第二天,天空生明,慶雲降瑞,地泛紅光,林翔百鳥。柳漢倫、李玉珊早早起來,換上喜慶服裝,做好早飯,招呼和大有、柳縉芸吃早飯。

柳縉芸尚沒起床,李玉珊再次催她:「快起床,吃了早飯和我們一起上工地啊。就你小姑和奶奶快中午時再去。」

柳縉芸撒嬌道:「媽,我等又常,你們先走。」

「你到工地不是找不到又常!」

「不嘛,我就在家等他。」

「你這妮子,啥病?」

「媽,你們先走,我沒病。」

其實,是她有了小心思,不願跟和大有一起上工,自個鬥氣起來。

雪村人都認為,為了教書育人的百年大計,下腳、立柱是要搞個儀式的。加之動土儀式沒有奏國歌、國際歌,和大有已私下發出議論,南嶽憲建議柳漢倫下腳、立柱時搞個儀式,加奏國歌議程。他沒說和大有對建校動土不奏國歌或國際歌有意見,也沒說不奏國際歌或國歌有何不妥,只是說自己認為下腳、立柱時奏國歌比較好,並且說自己可以用小號主奏,樂隊配器很簡單,一教就會了。

柳漢倫參加過縣裡的若干次會議,每次會議開始都要奏國歌或國際歌,想起動土儀式竟然忘了這事,渾身冒冷汗,南嶽憲顯然是在提醒他,立刻同意了。

南嶽憲把曲譜抄給雪村樂隊的鼓手號手,當面讀給他們聽,直到他們全記住。然後把小號擦得乾乾淨金,放包裡帶着。曲子他閉上眼睛讀背得出,上小學就吹的,初中高中演奏過上百次,拿起好就會吹,不需要複習。

柳漢倫還決定讓張告栓以雪村古歌傳承人身份,唱一次古歌。一方面是因為建校是雪村的大事,百年育人,雪村古老傳統不丟,作為雪村的當家人,對雪村傳統必須有個態度,不想在自己主政雪村時把古歌給弄沒了;另一方面師父張虎生已死,親如兄弟、過命之交的妹夫張告栓繼承歌王之後,還沒有機會在公開場合唱過一次古歌,現在不讓他唱,今後可能更難找到機會了,他作為又一代古歌傳人的身份就會淹埋掉。這對張告栓對雪村對死去的師父張虎生,都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必須找一個機會,讓張告栓證明自己就是雪村這代歌師的頭牌。

柳漢倫把想法跟張告栓說了,張告栓把胯子一拍:「既然哥說了,唱!」立馬把選好的歌段告訴柳漢倫。

這天一早,張告栓、柳漢秀、南嶽憲、張又常一家四口起了床,吃了飯,換上喜慶衣裳,來工地上參加下腳、立柱儀式。

昨夜,因柳漢倫告知,要讓他在下腳立柱儀式上公開唱古歌,思前想後,激動得很久沒有睡着。任柳漢秀在上邊發出輕微勻細的鼾聲,他一點睡意沒有。知道下半夜,才朦朧睡去。

睡夢中回到十七八歲的少年時代,和柳漢倫、文金然、柯大鵬等師兄弟跟父親張虎生學習獵道,和范雲哲、胡金榜、柳開樹等人一起跟父親學古歌。父親對獵道的一招一式、對古歌的一字一句要求都非常嚴格,出一點錯,都得重來十遍二十遍。直到百分之百達到要求,才勉強點頭通過。正要告訴父親,大師兄大舅哥柳漢倫要讓自己公開唱古歌,父親轉眼不見,他這才想起是在夢裡。又想到父親臨終前的交待,悔恨當時沒有想到父親會決意赴死,不然,豈會讓父親有機會上吊。

想到這裡,眼淚汪汪,一種責任感和使命感油然而生。父親走了,古歌不能失傳,必須利用難得公開唱古歌的機會,想雪村人證明,他就是父親的再版,就是雪村獨一無二的古歌傳人。歷盡艱險,也要把古歌傳下去。

天一亮,張告栓就起床拾掇衣服,把父親留下的一套歌王古裝穿了起來。柳漢秀問:「又不是去赴會唱古歌,你穿上這套幹什麼?」

張告栓默然一笑:「幹活的工裝帶着呢!」

柳漢秀不知道下腳立柱儀式上安排了張告栓唱古歌、南嶽憲奏國歌,張又常也不知道。只張告栓和南嶽憲自己知道。

一路上,張告栓、南嶽憲激動得不想說話,柳漢秀、張又常都好奇這兩個男人今日怎麼了,竟然變得一言不發。

來到工地,人們忙着做各種準備。運石料的運石料,搬木材的搬木材,放炮仗的準備炮仗,敲鼓吹號的準備鼓號。儀式九點開始。草棚廚房的案板上,堆着各家各戶帶來的食物,大師傅小師傅,操刀的操刀,洗涮的洗涮,鍋碗瓢盆叮噹響。緊張忙碌,詩意盎然。

張又常沒見到柳縉芸,找舅媽問,說在家裡,沒到,張又常便到家裡去找。兩人來到工地時,下腳、立柱儀式已然就緒。

和大有一見張又常和柳縉芸,立馬湊過去,也不理張又常這個小屁孩,微笑着對柳縉芸說:「縉芸妹妹,你睡好了,到工地來了?下腳、立柱儀式馬上開始,我好高興啊!」

柳縉芸淡而不咸地說:「哦,知道了!」

然後拉着張又常說:「走,我們去那邊,這裡好悶。」

和大有想跟過去,張又常說:「你又不是小孩子,還不準備幹活去,跟着幹什麼?」

這時,黑張飛似的柳漢倫站到一堆碼好的木料上,高聲宣布:「各就各位!下腳、立柱儀式儀式馬上開始!鼓號好了麼?」

——一起回答:「好了!」

「炮仗好了麼?」

——一起回答:「好了!」

「古歌師傅好了麼?」

——大家非常吃驚,又唱古歌了?自張虎生過世以後,幾年都沒見他兒子張告栓唱過古歌。

正納悶,聽見張告栓在柳漢倫身後高聲回答:「好了!」

聽到這聲無比自豪的回答,柳漢秀、張又常也和其他人一樣驚得半晌沒說話,他們不知道下腳、立柱儀式上會安排張告栓唱古歌。

柳漢倫喊道:「雪村小學下腳、立柱儀式現在開始,第一項,全體起立,拜祭天地!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禮畢。第二項:奏國歌。」

南嶽憲提着小號,快步上場,朝樂隊微微一點頭,在木鼓木號低沉雄渾的伴奏下,小號奏出《義勇軍進行曲》高亢嘹亮的旋律。

人們再次驚掉下巴。意想不到的是,小號演奏者恰恰是張告栓家中的知青南嶽憲。誰能想到這個豆芽菜式的知青渾身散發出一種雄強的氣勢,身形筆挺、小號閃亮,奏出的每一個音符鏗鏘有力。他不僅指揮製作了雪村泥船,還用小號把國歌奏得這麼好!知青有才,南嶽憲有才,果然果然!

聽小號演奏的國歌,仿佛回到祖先們被秦軍追殺的場景,「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每個人被迫着發出最後的吼聲! 起來! 起來! 起來! 我們萬眾一心, 冒着敵人的炮火,前進!」 個個熱血沸騰。!

柳縉雲看見南嶽憲器宇軒昂地上台,氣勢雄渾地演奏,驚得目瞪口呆。

她想,天啦,南嶽憲分明是傳說中的白馬小將轉世,是天降到雪村的神人啊!從此心越發不能平靜了。

事後她埋怨張又常說:「岳憲哥的小號吹那麼好你生怕告訴姐姐了。」

又常說:「姐姐冤枉我了,我只看到過這把小號,問他能吹給我聽麼,他說總會有機會聽到。不知道他吹着這麼好。」

柳漢倫接着宣布:「第三項:敬獻古歌!」

只見張告栓頭裹藏青方條頭巾,垂緌於肩,身着瓦藍細麻斜襟歌師長袍服,腳踏醬色船形麻編鞋——典型的雪村傳世古歌王者打扮,張又常也只見爺爺穿過,第一次見爸爸穿他這套,還真有王者形象呢。

張告栓站到場子中央,一伸手,一抬步,即顯王者至尊,氣場真是十分強大。

他一開口,便是響遏行雲的花腔,金屬色的高音蹦亮,音域昂揚壯闊,氣息流暢婉轉。接着是急促的快板,中正的大歌,間夾短促快板的反覆。

全場鴉雀無聲,直到一氣唱完,才發出暴風雨般的掌聲。

【齊天願】

「咿呀喎———

蒼天兮不總沉沉嘞

暴雪兮不總紛紛嘞

陽雀兮也會開口呃

牛羊兮也會成群呃

——耶嘶,耶嘶,哈噠嘿嘬

我們是大難不死的六國遺民

我們在孤山野嶺的荒原雪村

生存 我們祈禱並不祈求

戰爭 我們痛恨並不畏懼

——耶嘶,耶嘶,哈噠嘿嘬

我們要雲嶺開花霧澗生根

我們要藍天獻瑞碧水招魂

要五湖四海合一宗祠

要百子千孫效忠雪村

——耶嘶,耶嘶,哈噠嘿嘬

我們要拓山開田耕織狩獵

我們要立詞立村立世立人

要中正勤勉友善和平

要父慈子孝千戶一心

——耶嘶,耶嘶,哈噠嘿嘬

咿呀喎———

雪村兮不總弱弱

荒嶺兮不總森森

陽雀兮今已高唱

龍馬兮今已啟程

——耶嘶,耶嘶,哈噠嘿嘬

蒼天兮賜我佳運

世道兮還我公平

雪村兮獨立於世

子孫兮聞道永明

——耶嘶,耶嘶,哈噠嘿嘬」

一曲唱完,群情激昂澎湃,張告栓從容退場,柳漢倫宣布:「第四,奏樂、鳴炮。」

鼓號齊鳴,炮仗大作。

柳漢倫高喊:「開工,下腳,立柱!」

眾人應和:「開工,下腳,立柱!」

可真是雲天會和、風呼山應。

南嶽憲在眾目睽睽之下,當仁不讓承擔起運石下腳的總指揮。場地上各間房屋的基腳已掏好,關鍵在用龍泥舟沿四周的泥道把條石一次到最近處,以最快的速度把條石平平展展放進基槽里。因此,他把人員分成三組,一組由柳漢秀帶到採石場,配一個砌坎師傅,負責上石條;一組由另一個砌坎師傅帶着拉龍泥舟;自己帶着又老又聾的砌坎師傅吊石條,放石條。整棟學校的立架,房間的大門、小門都裝在石條上,這樣條石既是基腳,也是門檻,一舉兩得。

這個辦法,也是南嶽憲反覆思考後提出的。由於事前做了精心計算,並增做了一條龍泥舟,進展順利,未到中午,一百多塊條石都被放到各房間的基槽里,調整在一個水平線上,條石露出地面十來公分,以後地基下沉,條石也不會低於地面。萬一下沉嚴重,除去一層泥土也不太難。

中午的百家宴擺在學校預留的操場場地上,由於吃了飯要幹活,所以只有酒肉,沒有鼓樂、歌舞。喝得起性了,有雪村人下場即興表演雪村歌舞,知青們你推我讓,終於有幾個人下場表演《北京有個金太陽》和毛主席語錄歌。

吃過中午飯,上午當旁觀者的木工組、採伐組上陣當主角,平場組當起觀眾來。

十個木工師傅各執板斧就位,各帶兩個伐木組成員幫忙抬立木、搬橫樑。

只聽斧頭敲響,立木和落地橫樑、挑檐橫樑的榫頭撞進去,一面山牆的架子豎起來,用人扶住,接着撞橫樑、裝立木,壓挑檐橫樑。

走下歌壇的張告栓,又成了普普通通的採伐組成員,既沒有歌場神定氣閒的王者風度,也沒有獵場上吆五喝六的英雄氣概,給別人當下手,聽別人指揮,動作也不老練,有時還得木工糾正。

他尷尬一笑,說:「幹這些,我真不在行。」

張又常聽到,心裡不是滋味。他想,老爸沒像岳憲哥讀那多書,也不能像他那無師自通,什麼事干一會兒就上手,很快超過別人。能力的一多半是腦力;武裝頭腦,開動機器,看來真的很重要。

時間過半,各個房間開始連接起來,到傍晚,整棟房子的龍骨豎起來了。木匠師傅爬上龍架,先裝山牆頭,再把檁子一條條壓進山牆頭的榫口裡。天黑之前正好幹完放工。

第二天,木工組、採伐組繼續上房掛檁條。平場組全部上山割芭芒草。

由於缺少鐵釘,用木釘或竹釘費事,檁子上糳了榫口,檁條上裝了榫頭,壓上檁條,敲平榫頭,就可以苫草了。

苫草師傅採用竹片直接壓條法,剛蓋一路,南嶽憲說:「停停,這樣蓋雖然也成,但不好維修。還是跟我們江南一樣,先做成一個個草苫子,再把草苫子綁到檁條上。將來漏雨了,直接塞幾把草或者塞幾張草苫子,學校老師就可以完成,不需要大動干戈。」

張告栓了解南嶽憲的為人,如果不是忒有把握,斷不會在這樣的場合叫停老師傅的苫草法。可惜他自己不是這方面的行家裡手,無法對他建議表示支持。抱着一抱草站住了,既沒向前走,也沒放下。抬起頭來,等待大舅哥柳漢倫的表態。

柳漢倫主管全村這些年,還常跑縣城,見多識廣,一聽南嶽憲的建議,立馬覺得有道理,爽快地表態:「停下,停下。岳憲想得周到,說得有道理,按他說的辦!」又對南嶽憲說:「怎樣苫草,就由你來指揮。」

岳憲說:「謝謝總指揮信任,我就派工了。」

接着挑出十來個人,告訴他們如何壓苫子,用叉子把苫子舉上房。

然後爬上房頂,接了幾塊苫子,給苫草師傅示範怎樣綁苫子。

直到幾個師傅綁得熟練了,他才說:「就是這樣,一直上頂,最後壓脊。」

然後跳下房,說::「我的指揮到此為止,上山割草、背草去了,那邊差人手。」


僅用個把月,雪村人發瘋似地把學校建起來。雖是茅草蓋頂原木穿架板壁房,可十五間山坳型的校舍擺開在雪村中溝宗祠北面半里路的山坳中,後臨福山,前有秀水,台基高聳,操場平展,白雲藍天,青山四合,煞是氣派。盼了多年的願望終於在一個動盪不定的年代實現,雪村男女老少無不自豪,有事沒事,總要抽個機會來學校溜個圈,看一看,議一議。

有個盲人,聽說建了學校,拄着拐杖,牽着五歲的孫子,翻山越嶺20多里,來學校摸門窗摸板壁,激動地對小孫子說:「這就是學校了,兩年後你就要來這裡上學。」

恰巧被留守看校的建校後勤組長李玉珊看到,熱情要祖孫二人去自己家吃午飯,老人拍拍身上的包,舉舉掛着的水竹筒,說:「都帶着,不麻煩您了。」

雪村辦校偏偏不是時候,山外「文革」如火如荼進行,學校停課,教育行政部門被沖得七零八落。

建好校,柳漢倫就帶着乾糧盤纏,上縣城找教育局落實人員編制、教材。能派個公辦老師來住校更好,可是這時候既沒有師範畢業生往下分,也不會有國家幹部身份的人願意去雪村這樣一個歸化剛剛十年的邊緣山村,那就只好從下鄉知青中招聘解決。

可學校總得在教育局注個冊,教材也得在教材站訂購啊。而雪村是沒有錢的,全村至今一家一戶單幹,自給自足,集體沒現金收入,社員也沒現金收入,縣城離得太遙遠,沒市場,沒交易習慣,有值錢的東西也變不成現金,那就得革委會出錢。縣革委、教育局革委會都忙着打派仗,誰有心思解決一個邊遠村孩子上學的問題?

柳漢倫跑了一圈又一圈,拿到一個「允許辦學、從知情中招考老師、教材站代訂教材」的教育局革委會批文,算是尚方寶劍。其餘如學校經費籌集、教師誤工補助、學校辦公經費等等,都得雪村自己解決。

柳漢倫心一橫,自己解決就自己解決,雪村父老鄉親都願意辦的事,再難也要齊心協力辦好。大不了每家收一張羊皮,去和教材站打串換,把教材換回來;教師補助沒有,可以給他們發實物,住學校吃飯不要錢,放假帶實物回原住戶;辦公經費沒有,那就組織人上山挖名貴藥材買給縣城的藥材公司。

總之辦法是人想的,雪村幾百號人與世隔絕兩千多年也沒被尿脹死,辦學這點困難怎會就把人憋死呢。

柳漢倫把這些想法跟大隊管委會和雪村宗祠理事會一商量,大家都同意。於是,宣布在知青中選秀才當老師。

本來當老師知青個個願意,偏偏雪村大隊提出要能安心教學六年以上才能離開,這使想儘早回城的知青們打了退堂鼓。雖然在江南古鎮他們是被遺棄的黑五類子女,但那裡畢竟是生養他們的地方,有的父母健在,只是戴頂地富反壞右帽子監督改造,也沒在「文革」前期批鬥中整死,並不像南嶽憲的父母早被冤屈入獄雙雙自殺,當然想早點回去和父母團聚,哪怕是挨批挨斗,也比骨肉分離、提心弔膽好。所以,最終報名參加民辦教師選拔的不到一半。

南嶽憲本也想早點回去與風燭殘年的奶奶團聚。老人家的一生實在悲苦,不到中年,丈夫隨船壓貨到上海,交付日本大和洋行,日本商壓價付款;爺爺聲稱若不按原價付款,即將情況通函江南業界,日本人沒辦法照付了款項,不想返回途中慘遭日本特務暗殺;奶奶一人支撐生意,一手拉大父親,並支持父母以做生意為掩護,為江南新四軍收集情報,提供緊俏物資;好不容易盼來勝利,全國解放,不料想父母雙雙被軍統潛伏特務舉報,投入共和國自己的監獄,以漢奸、反革命罪宣判死刑,雙雙含冤自殺於牢中;奶奶又頂着工商業兼地主、反革命家屬的罪名,顫微微一雙小腳,含辛茹苦拉大孤孫,在天天挨批鬥的情境下,孤孫南嶽憲下鄉到不知何方的偏遠雪村,留下孤苦伶仃的老人日日在江南古鎮把門倚望。

南嶽憲到達雪村後,托柳漢倫代寄給奶奶的第一封信的內容是:

「可憐白髮似銀狐,孑孓江南向晚孤。

手搭涼棚垂淚望,養兒難孝不如無。」

奶奶的回信半年後到達,也是一首絕句:

「莫道年衰鬢如狐,運遭華蓋歲常孤。

慈心淚盡扶門望,遠別兒孫也勝無。」

老人的心是慈柔而堅韌的,風燭殘年中等待孫兒的歸來。

但是,張又常一直催促南嶽憲報名。他說:「看我叫你一聲哥,你也得把我帶到小學畢業再走。我就希望你當我老師,別人我看不上啊。」

柳漢秀也說:「兄弟,雪村沒有土改,沒有劃成分,也沒有富人和窮人,大家都是一個祠堂一家人,古鎮有這成分那成分,有改造與被改造、批判與被批判,哪有雪村平等和自由?若看得上縉雲,在雪村按個家,把老奶奶接來,省得一輩子背着階級成分的包袱啊。再說,又常這麼喜歡你,你忍心丟下我們嗎?」

人總要講點感情,知恩圖報。雪村人對知青這麼好,張告栓一家對我這麼好,我怎能只想着回家與奶奶團聚而扔下雪村人的殷切希望呢?南嶽憲答應並報了名。

和大有、盧友林、全斗方也報了名。和大有報名,想得出有兩個理由:一是他父母雖然健在,卻是鎮上最被人瞧不起的一家,即使家庭成分好,憑他那舒懶勁也尿不起三尺高,何況成分不好;二是他想柳縉雲,想做雪村公主的駙馬爺,有當大隊長的岳父罩着,日子不會有什麼難處。

盧友林、全斗方的情況和南嶽憲差不多,回去也是孤家寡人,沒父母,沒兄弟,不如留在雪村混個職業再說。

學校擬招三個老師,往後隨班級增加逐步增加,報名四個,讓誰下去?好叫不願得罪人的柳漢倫為難。

按他的了解,認為和大有是不適合當老師的,猥瑣。但和大有住在他家,又第一個報名,若不錄用,不只面子掛不住,而且必然招惹和大有一輩子的忌恨。

想來想去,他決定大隊管委會、宗祠理事會成員及今年有孩子上學的家長一起參加考評,投票決定誰當誰不當。

會議在學校操場上舉行。柳漢倫先宣布考評辦法,報考的知青發表簡要介紹和教學打算、職業承諾,兩會成員與家長根據各自表現與信任程度投票,按得票多少錄取前三名。隨即宣布了唱票人、監票人。

和大有、盧友林、全斗方、南嶽憲依次發言,談自己的想法、打算和承諾。

和大有雖然猥瑣,但對應聘教師志在必得,做了精心準備。他的聰明之處在於首先分析了有利條件和不利因素,認為自己的表現、能力都趕不上南嶽憲,形象也不突出,唯一的優勢是住在雪村掌門人家裡,因此必須放棄跟南嶽憲的競爭,把自己打造成見賢思齊的人,忠於雪村、對雪村忠心耿耿、樂於奉獻一生的人。所以他上來就說:「這些天,我一直在想,該不該報名競爭當老師。不報名,對不起雪村人民對我們知青的信任,尤其住在柳大隊長家裡,受他們一家人忠誠雪村的教育,在雪村最需要老師的時候我不站出來,叫柳大隊長情何以堪?我知道自己不如南嶽憲優秀,不如他愛學習、肯鑽研、樂於為雪村奉獻,但是,我有心向南嶽憲學習,跟柳大隊長一條心、跟雪村人一條心、跟南嶽憲一條,把雪村小學辦好。我會把雪村的孩子當我的親人、我的弟弟妹妹,帶領他們學習成長。我可以教數學,也可以教體育、美工。我做事笨,腦子不太笨,只要大家給我這個機會。我教學一定會比做事優秀。希望大家相信我,投我一票。」這番話天衣無縫,在情在理,分寸把握得特別好,一下子抓住雪村人的心。

盧友林是個忠厚人,事前想得很簡單,認為只要表白一番就可以了。哪知和大有先就把南嶽憲這跟標杆豎起來,然後表明見賢思齊的決心,洗刷了雪村對他不會做事的印象。那麼自己也得拿點乾貨,才有可能被學生家長們接受,於是放棄原來準備的稿子,掏心窩地跟大家說:「我盧友林是個忠厚人,講聰明能幹比不上南嶽憲,講口齒伶俐比不上和大有,講吃苦耐勞比不上全斗方。但是我的優點也不少,比如我會一輩子精心去干好某一件事,不會因困難而動搖,不會因利誘而放棄。我來到雪村,就沒想過離開雪村,要用一輩子時間把自己變成雪村信得過的人、受雪村歡迎的人。我不敢教學能勝過其他人,但我敢說我會以百分之百的努力對待教育事業、百分之百的真誠對待每一個學生。我會跟學生一起學習一起成長一起為雪村奮鬥,做學生信得過、家長信得過、大隊領導信得過、同事和教育部門信得過的好老師。如果我做不好,違背了自己的諾言,甘願受任何懲罰。我說的都是心裡話,如果大家願意相信我,請投我一票。」這番話非常實在,也贏得了陣陣掌聲。

輪到全斗方發言,他事前準備不充分,發言稿多是套話空話,一看不行,臨時決定順着和大有的杆兒往上爬,基本是把和大有的話重複一遍,講得再好,也只是和大有的翻版。局勢一下子清晰了。

南嶽憲上來說:「承蒙同鄉知青和大有、盧友林抬舉,說我如何優秀。我跟他們一樣是來雪村學習改造的,有決心有信心在雪村父老鄉親的幫助下逐步優秀起來。這個先不說,我講兩個故事。」

「一個是奶奶教我學習的故事。奶奶是江南古鎮一個讀過很多書的婦道人家,她說,學習是你一輩子的事,不是為爹媽學,不是為奶奶學,是從老師知道為什麼要學習、怎樣學習,然後自己找書學。會看書,會自己提問題,自己找答案,確實找不到答案時再問老師、問懂的人。你這輩子都會學習了。學問學問,就是肯學善問。我的學習就是奶奶這樣教出來的。如果我用這樣的方法教雪村的孩子,你們放心不放心?」

「第二是房東張告栓大哥教張又常讀紅寶書的故事。他沒上過私塾和學堂,但他跟張虎山老先生唱古歌,讀過手抄的歌本,斷文識字。他教張又常,就是教他認紅包書上的字,然後讓他背下來。我到他們家的時候,一本語錄他全背下來。然後張大哥讓我講一章一章什麼意思,怎樣理解。他肯問,我便講,這就教學相長了。如果我用這樣的方法,啟發雪村的孩子愛學願問,你們放心不放心?」

「我報名當老師,不是我多麼優秀,能力真的比別人強。是我有求學自學的經歷,知道怎樣把孩子們的興趣點引導學習上來,培養他們愛學善文肯思考的習慣。我相信要當好老師,一定得自己會學習,會動腦筋,會言傳身教。我有這個習慣,同時也有和其他老師一起把雪村的這一代人培養好的決心。如果大家相信我說的是真的,請別客氣,投我一票!」

他的話音一落,柳漢秀、柳漢倫就帶頭鼓起掌來。他們知道,自從南嶽憲住到張告栓家,張又常變得跟雪村同齡孩子完全不一樣了,還沒上學,已成了識文斷字的小秀才,這多半是南嶽憲的功勞,少半是張告栓的影響。

投票進行得很順利。四個報名對象每人面前一隻碗,監票人給每個投票人發三顆黃豆,相信誰投給誰。結果南嶽憲得全票,盧友林得80%的票,和大有比全斗方多兩票。人選毫無疑問的產生了。柳漢倫宣布前三名當選,全斗方做好準備,明年新班招生,不用再考,直接到學校來上班。對願意為雪村效力的人,必須穩住,不能讓人覺得雪村遺棄了他。

然後,柳漢倫又召集三名老師,做了簡單的分工。校長由柳漢倫自己兼任,主管全面,重點負責教育經費。南嶽憲任副校長,主持日常工作,主管教學。盧友林任教導主任,主管學生思想政治工作。和大有任總務主任,主管安全保衛和後勤。

至於具體工作分工與安排,誰教什麼課,誰當班主任,一概由南嶽憲負責。

這樣的結果,除全斗方明年才能上任、略有遺憾外,應該是皆大歡喜。

別看柳漢倫兼任校長,好像沒什麼事可做,其實壓力全在他身上,別人使不上勁。比如,三個老師,馬上搬來學校籌備開學,不能在住戶家幹活,自然也不能由住戶養着了,可雪村沒有集體收入,辦事湊份子,幹部義務服務,連誤工補助也沒有,解決老師們的生活肯定得收實物學費解決,再開一塊公田,大夥種,學校管,收入歸學校,但現在離開學有一個多月,只能和張告栓商量,自己和他先把縉雲、又常的學費交了,解決三個老師的生活問題;課本費也得提前收硝好的皮子,紙筆墨硯等辦公必備用品也需要組織人上山挖藥材炕干或曬乾拿到縣城藥材公司去買。這些只有柳漢倫才組織得起來。開學只有個把月時間,他忙得屁顛屁顛的,一刻不敢鬆懈。

把這一切組織好,離開學只十來天,他準備帶南嶽憲去縣城落實教材、辦公用品等事宜。

南嶽先說:「校長你太累了,休息休息,剩下的事我去縣城辦。我家世代做生意,相信我會辦得好。」

柳漢倫說:「有沒有把握,這可是火落腳背,絲毫不能閃誤的。尤其是教材,教材站那些人只認錢,同不同意用皮子換還是問題。」

南嶽憲說:「只要他們訂了教材,我就有辦法弄到手,自己需要開兩種公函,一是以雪村小學名義開,一是一雪村大隊名譽開,我會找他們理論。」

柳漢倫想自己出面也未必有把握,不如讓南嶽憲試試,反正自己也不可能長久兼這個校長,遲早要交給他們的。就說:「好吧,你可要當回事辦。」

南嶽憲說:「保證完成任務!」

柳漢倫把收起來的皮子、藥材捆好,交給南嶽憲,並說送他過鷹嘴岩。南嶽憲說:「行,我帶張又常一起去,他是我的一味藥。」

柳漢倫真不知南嶽憲葫蘆里買什麼藥,心想張又常這孩子聰明能幹,跟他搭伴也好,還可以進縣城見見世面,也就同意了。

硝好的皮子幾十斤,藥材幾十斤,還要帶水帶乾糧,哪怕有人送他們過鷹嘴岩,可過了鷹嘴岩,還有一百好幾十路,背上這些東西至少走兩天,夠他兩人喝一壺。好在張又常體力不比南嶽憲差,爬山走路背東西都行,這樣分擔了一半任務,南嶽憲也就不太吃力。

過了鷹嘴岩,兩人馬不停蹄,一直走到天黑,才坐下來吃柳漢秀為他倆準備的乾糧。噎得兩眼翻白,抱起竹筒灌一大口水,接着又啃,直到飽脹,站起來又走。

好在已上了走過汽車的泥土公路,加上天空有微弱的星光,看得清大致的路況,一直走到精疲力竭。瞌睡也來了,兩人才在一顆大樹下坐下,靠着樹懵一會兒。天蒙蒙亮的時候,兩人凍醒,外面的衣衫濕漉漉的一層露水。兩人吃些乾糧,喝了水,又走。路上,南嶽憲盤算,先找知青辦,畢竟知青辦學只有雪村這樣沒學校的邊遠村才會發生,與知青辦工作掛得上鈎,爭取他們出面說話,才不至於沒人理睬;而且知青辦有接待站,可以騙吃騙喝騙睡,不然得露宿街頭。

緊趕慢趕,終於在第二天下午五點鐘左右進了縣城,他帶着張又常徑直去知青辦。知青辦主任羅大壯正好開會回來,南嶽憲迎上去,高喊:「主任,我可找到您了!」

羅大壯吃驚尋思這兩個逃難似的娃娃是誰。南嶽憲說:「主任,才半年時間您就不記得我了?我是分到雪村的知青,是您把我們十個人交給柳漢倫大隊長的。」

主任想起來了,為了這批知青,他還真到縣人 武 部為他們每人要了一套皮褲皮襖。說:「記起來了。你有什麼事?」

南嶽憲說:「有大事。雪村要辦學,建了學校,柳漢倫大隊長親自擔任校長,任命我當副校長。柳校長說,去你們娘家知青辦找主任,幫沒有任何現金收入的雪村大隊落實教材、辦公用品的事情。辦好了,你就把皮子、藥材給知青辦留下。」

羅大壯說:「這個柳漢倫又訛上我了,要是我不同意呢?」

南嶽憲說:「柳校長告訴我,辦不好就去街上賣皮子賣藥材,把教材和辦公品換回來;再辦不好,你就不用回來了,把你退給知青辦。主任,得想辦法幫我,別讓他把我退回來呀!再說,我們在雪村接受再教育獲得普遍好評,讓我們為貧困山村培養人才,這是知青辦領導有方啊。知青紮根邊遠山村辦學,指不定是全省知青工作的典型呢。」

主任沉思好一會,說:「你們能跟當地關係搞得好,得到老百姓的信任,果然不負毛主席教導,這當然是知青辦希望的。但是,你們的問題,知青辦也要和教育局革委會商量才知道怎麼解決。馬上下班,今天是來不及了,至少得明天。你們先住下。」

南嶽憲為難地說:「主任,我們住哪兒啊?你知道雪村是個沒現金收入的村,誰出差都沒有差旅費,自帶乾糧,露宿街頭。您今天就幫我們辦事情辦了吧!」

羅大壯說:「我得找教 育 局啊,教材、教師待遇都歸他們管。辦公的紙筆墨硯我們倒是可以支持一些,可粉筆沒有啊。這樣吧,我帶你們去知青接待站,先住下。」

南嶽憲說:「謝謝主任。省得我們露宿街頭。可千萬別讓我們住下就忘了,明天辦事找不到您。」

羅大壯說:「哪會呢!明天一早我來找你們。」

南嶽憲、張又常跟着主任望接待站,主任問:「這位小兄弟是誰,好像不是知青啊。」

南嶽憲說:「我住戶張告栓的兒子張又常,十歲了,沒學上,他爹教他讀紅寶書,全包本了,橫溜倒背,多聰明的孩子,可是沒學上。還有好多十五六歲的,想上學都快想瘋了。」

張又常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我們雪村已歸於黨的領導之下,不能世世代代不上學,成為愚蠢的大隊呀!您一定要幫我們解決上學的問題,我和雪村所有孩子都認你當乾爹!」

羅大壯噗呲一笑:「你這孩子真會說話,可毛 主 席只教導我們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沒說為孩子服務就可以當孩子們的乾爹啊。」

張又常說:「那是我們願意,也是高攀。如果您的孩子沒學上,您會不管嗎?」

南嶽憲說:「是啊,這些孩子就如我的弟弟妹妹,我想管,可是能力有限,上面的事還是需要主任您幫忙,一起實踐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教導。」

主任說:「兩個會說話的機靈鬼,我不是答應了嗎?放心,送你們去接待站了,我就在那兒打電話聯繫,明天一早帶你們把事辦好,行不?」

張又常激動地拉着主任的手說:「謝謝乾爹,你是大好人!」

羅大壯說:「好了,你也別激動,事還沒辦呢。另外,有別人在場,千萬不要叫乾爹,那會被認為搞四舊,很庸俗的。」

說着就到了接待辦,主任交待這是雪村知青,來縣城辦事,好好安排他們的食宿,一直住到把事情辦好。

接待辦人員為難地攤攤手,說,吃飯好說,跟我們一起,可住宿沒被子啊。

羅大壯說,不是有兩個招待間嗎?

接待辦人員說,不是縣革委會新招的兩個賓館服務員住着嗎。

羅大壯說,讓她倆住到一起去,騰一間出來。

接待辦人員囁囁地說,要是追問下來呢?

我擋着,讓他找我。不像話。她倆住一間房,不是更方便嗎,何必住兩間?

南嶽憲暗想,這個主任是有正義感的,不是只知媚上的人。

羅大壯接着說,他們帶的東西你給我收好,可不是給我的,也不是給知青辦的,是想辦法賣了辦學用的,你要沒管好,接待辦你就別幹了。你安置他們休息,過一會吃飯。我去你辦公室給教育局打電話,明天早上我來帶他們辦事。

接待辦人員連說,好,好。

第二天上班時,羅大壯來直接帶他們區教育局,見到分管鄉村教育的管委會副主任。知青辦主任羅大壯開門見山地說:「這是你們教育局份內的事,以前雪村大隊長柳漢倫也請示過你們,現在該落實了。我請示了縣革委會政工組,因為屬於邊遠山村知青辦學,所以讓知青辦作為協調單位,督促落實。你知道雪村是歸化不久的封閉山村,這件事辦不好,惹惱柳漢倫,退回知青,那會山搖地動。上面馬上要派解放部隊駐縣支左,弄出動靜來,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教育局管委會副主任皮笑肉不笑地說:「問題的嚴肅性我知道,你就說怎麼辦吧!」

羅大壯說:「好。這兩位就是來辦事的,知青南嶽憲,雪村小學副校長,雪村的孩子、應屆入校生張又常。一、下達教育編制文件,納入全縣民辦公助學校管理;二、開具刻制公章、印信函,你看他們用紅薯刻章子,既不合法,也不能用到學生成績單、學生證和畢業證上啊;三、落實招考民辦教師誤工補助待遇,你教育局每人每月補五元,是知青的知青辦再補五元;四、免費供給教材,因為雪村情況特殊,集體和社員都沒有現金收入,你怎不能讓家長把皮子、山貨從二百多里遠的山村背到教材站換教材吧?五、免費解決學校日常教學辦公用品,知青辦負責辦公用紙用墨,再給一台絲網油印機、刻字鋼板、鐵筆,教材站負責國旗、隊旗、黑板、粉筆。」

教育 局副主任說:「你說的確實在教育局職責範圍內,且雪村情況特殊,應該解決。不過我一個人做不了主,至少得班子研究一下,才能答覆。」

羅大壯說:「行,我跟教育局革委會主任打電話,或者讓分管科教文衛的縣革委會副主任給他打電話,落實這件事。你覺得必要嗎?」

文革期間,人員關係複雜而動盪不定,如果上頭覺得你不順手,一個早工就可能把你摟了,想干、敢幹的人多的是。這主任、副主任都知道。

副主任猶豫再三,說:「算了,還是別打電話,我自己匯報溝通,給你們落實,三天,最多三天。」

羅大壯看看南嶽憲,意思是:「三天怎麼樣?」

南嶽憲輕聲說:「謝謝二位主任為雪村教育竭心盡力,你們真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榜樣,我很感動。我希望能夠快點,再快點。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張又常插嘴道:「我記得毛 主 席的教導: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我的意思是說,既然二位主任都認為雪村辦學符合毛 主 席教導,是為人民服務,而且都在教育 局職責範圍內,那麼能不能現在解決,說辦就辦。上面即便追查,既不越權,也不違背政策,只是通氣、解釋的問題啊!」

羅大壯馬上說:「你看這孩子說得多好,小小年紀,比我們大人想得透徹,還沒上過學,要是上學了,會是多麼優秀的學生啊。你就抓緊給他們辦吧。事一辦成,知青辦就給你發簡報,教育局用足政策扶持知青邊遠山村辦教育,說不定上頭條新聞啊。」

三人一逼,副主任只得說:「現在辦,馬上辦。我打完電話就制文件,你們先到教材站領了教材和黑板、粉筆,回來拿批文、函件。鄉村教師誤工補助,由財稅局發放,年底才能落實的。學校辦公經費補助,明年做鄉村教育預算報告時納入特殊困難學校專項補助,才能落實。這半年就由知青辦、教材站共同負責了。」

三人說:「行,就這麼辦。」隨即離開教育局,來到教材站。站長正在看報紙,愛理不理。知青辦主任說:「好你個老同學,就這樣橫眉冷對啊?不就幾十套教材、一面國旗、一面隊旗、兩張黑板、幾十盒粉筆嗎?那又不是你家的,教育局都答應了,你還捨不得,給臉子我看?」

站長皮笑肉不笑地說:「你們春風得意啊,造反、奪權,主任、副主任都幹上了,我們小小事業單位職員,哪敢違抗你們的指示?不說幾十套教材、兩張黑板、幾十盒粉筆,就是榮縣江山美女統統歸你們,我也不敢放屁。我這就給你們辦。不過,想我好臉子,沒,爹媽生就這樣子,改不了。」

羅大壯說:「你肯辦我也沒啥說的了。不過作為老同學,還是要勸勸你,說幾句真心話,聽不聽由你。不要企圖對時局不滿意,造反,奪權,不都是執行毛主席革命路線,鞏固無產階級專政,防修反修,將革命進行到底?你想不通有什麼用?不要螳臂擋車,那是要被革命隊伍拋棄的!我希望你振作起來,不要背着文革讓你受了委屈的包袱;革命的路是自己走的,我不希望因為政治見解不同,你我分道揚鑣。」

站長還是皮笑肉不笑地說:「話說到這裡,我也有幾句相勸。別以為造反了、得勢了,就一定持久。共產黨的天下容得了那些拉大旗作虎皮的小人嗎?你看那個縣革委的主任副主任都是些什麼人?流氓地痞下三濫,僅僅因為敢造反,就登上權力的寶座,發號施令吆五喝六。虧你們還是知識分子,跟他們同流合污,也叫跟着毛主席幹革命嗎?遲早,革命還得收拾他們。好,不說了。這就給你們發東西。也別計較我對你們沒好臉子。我說的話聽不進去,只當我放屁了。」

南嶽憲聽得心驚肉跳,看來這站長也不是什麼壞人,只是對眼下的造反派奪權成見太深,而且知青辦主任的提醒也不是沒道理,弄不好就是殺頭、坐牢的問題,兩同學之間,都不希望對方出事,可外人看起來,像生死冤家。人與人之間的情感關係,有時候真不是一句話解釋得清楚的。他幾次拿眼角暗示張又常,作為外人,我們只能保持沉默。

在知青辦主任的帶領下,領東西,拿文件,進行得意想不到的順利,一天就完成了。

知青主任說:「這些東西又沉又多,你們背不動,明天一早派汽車送你們回去,到了山下放信號讓村里人出山來接。帶話給柳漢倫,我可是對得起他了。」

又拿出一塊錢給南嶽憲,說:「現在你帶又常逛逛街,也可以看一場一人兩毛錢的電影,再買點什么小東西。」。

南嶽憲拿着羅大壯給的一塊錢,真帶張又常去看了一場兩毛錢一張票的電影《小兵張嘎》,再帶張又常管新華書店,用五毛八分錢給張又常買了一本《唐詩三百首》,才回知青接待站吃晚飯。

第二天一早坐知青辦羅主任派的南京嘎斯車,搖搖晃晃大半天,回到要進雪村的山下,卸下一大堆東西,司機開車迴轉,張又常放要村里派人接的衝天炮。

村里得到信息,來接也要兩個小時。

南嶽憲和又常躺在書堆上聊天。

南嶽憲說,沒想到進城辦事這麼順利,更沒想到知青辦主任還真把知青當回事,親自出馬幫忙。就連教育局革委會副主任、教材站長,逼一逼,也都肯辦事,主動把事辦好,柳校長不需再為學校基本經費犯愁了。真是應了「吉人自有天相」「無娘的兒天照應」這樣的俗話。

張又常還沉浸在電影《小兵張嘎》里。這是他第一次看電影,也是雪村第二個看電影的人。第一個當然是柳漢倫,這些年,他到縣上開會,晚上總會安排一場電影,只是從來沒對村里人講過。又常看了電影,滿腦子疑問,那多戰爭場面,拍攝是不是真要死人?日本人為什麼打老遠跑來中國打仗,那麼好的武器,為什麼卻打敗仗?聽南嶽憲說沒想到進城辦事這麼順利,他問,你不是說保證完成任務嗎,難道事先也不知道知青辦、教育局、教材站肯不肯幫忙?

南嶽憲說,是的。其先心裡沒把握,只是想耍賴放潑也要把事辦好。

柳漢倫一直注視着信號,一看到衝天炮在空中爆炸開花,就立馬喊人出山來接,剛過兩個小時就到了山下。一看黑板都有了,十分滿意。

張又常滔滔不絕地講辦事的過程,柳漢倫不住點頭稱讚。同時吩咐跟他一起出山的人:「把東西背上,馬上往回趕,免得摸夜路,沒講完的路上接着講。」

上了路,南嶽憲詳細報告了已經辦成的事和上了文件到落實還有一個過程的事,並如實交代是打着柳校長的牌子去找知青辦主任的,很管用。

柳漢倫說:「你做得對,有些人不把他逼到牆角,不會主動為你辦事。今後辦事,只要打我的牌子行得通,儘管打,你還不是為了雪村嘛。這個知青辦主任,我跟他爭過吵過,總體看是個靠譜的,他把雪村的事當事。咱們也要知恩圖報,要在心裡跟人家記上一筆。」

南嶽憲說:「那是。教育局副主任,教材站長也不錯,逼一下,也為雪村辦不少事。」

過鷹嘴岩天色已晚,東西由黑熊柳漢倫和另外兩個人背着,南嶽憲和張又常空手,仍是手腳並用,膽戰心驚,一身臭汗。

回到學校,放好東西,天已黑定。柳漢倫讓南嶽憲和張又常去他家吃晚飯,交待南嶽憲明天從起,教師帶着鋪蓋住到學校,準備開學。報名的條件是全大隊七至十六周歲的全部孩子,分不分班,怎樣教,你們定,你們管,我只出席開學典禮。

按照柳校長交待,南嶽憲、和大有、盧友林都搬來學校上班,三個人輪流值班做飯、燒開水。把學校打掃得乾乾淨淨,組織學生報名,接受家長搬來的課桌凳,三天報名四十八人,分成七至十一歲、十二至十六歲兩個班。

南嶽憲分工,自己當低齡班的班主任,教兩個班的語文和美工;盧友林當大齡班的班主任,教兩個班的數學和思想品德;和大有教兩個班的體育和勞動。

和大有心裡不舒服,但說不出口,柳漢倫分工他當總務主任,管的就是吃喝拉撒睡,教體育和勞動最合適,分工就這麼延續下來。

南嶽憲是住張告栓家的,假期還要回他家,張又常離校七八里,每天跑來跑去不方便,便找柳漢倫,要求將張又常帶到學校住讀,自帶食物搭夥,周六下午回家,周一早上回校。

柳漢倫說:「行。其餘邊遠的孩子願住校的也一樣自帶食物搭夥住讀,你們老師要一樣照顧」。

南嶽憲說好,我會通知下去。

但沒有家長和學生要來住讀。柳縉芸是個女孩,離學校近,不需要住校。盧友林住戶家是十五歲男孩,家也不太遠,放學了回家要回家幹活,家裡不同意住校。

這樣只有張又常住讀,南嶽憲就在自己宿舍為他搭張鋪,用建校剩餘的木板給他釘張小桌放在宿舍里,開始了師生同住的生活。

張又常是全班20多人中極其特殊的一個學生。他們父子讀語錄的時候,已經學會認字,簡化字也不在話下。

張告栓的不簡單只南嶽憲知道。他從祖輩學認古歌本上的字,屬秦始皇以前的大篆文字,為教又常識字,他聽柳漢倫一句一句背語錄,記下來,然後對照古歌的語音語義揣摩,認全了語錄上的漢字簡化字,直接超邁漢字小篆、隸書、晉楷、唐楷、宋板印刷楷書、清康熙字典楷書兩千多年的變遷。沒有超人意志,是根本做不到的。

南嶽憲到雪村以後,糾正了張又常的個別誤讀,串講紅寶書、《老三篇》和《毛選》四卷的重點內容,又教了繁體字和小學算術、世界地理、中國歷史、自然常識。他的實際水平遠超過小學水平,在文史方面,甚至超過一般初中生。現在發的語文、數學、思想品德和常識課本,本來十分簡單,突出的是鬥私批修、反修防修等文革內容,他一看就懂,每次考試一百分。在校基本沒事幹,長期如此必然荒廢。南嶽憲的藍皮書他也看了不少,剩下不多的一不適宜他這種年齡看、二不敢帶進學校,好在南嶽憲用看電影沒用完的錢,買了一本《唐詩》三百首,規定他每天學一首,做到會讀會認會背會寫會講,錯一處就受罰。尤其是會寫,不僅寫對,還要寫好,就不那麼容易,這才把他拴住。

柳縉芸在大班,知道表弟會得多,一下課就找他玩,問他又學什麼新東西。張又常一五一十相告,只不說讀的藍皮書。

縉芸羨慕又常遇到好老師,天天跟老師泡在一起,學到的東西多。

又常說,你家不是也有和老師嗎?讓他教啊。

縉芸翹着嘴說,他呀,及南老師一半也好,一天到黑猥猥瑣瑣,傻笑,獻媚,湊趣,干不好一件正經事,我媽怎麼挑這麼個知青,倒霉。

「他不也是高二嗎,咋這差啊?」張又常不解。

縉芸說:「我原以為他們既然一個學校一個年級,應該差不多,哪知跟南嶽憲比,不止差一個方面、一點點,這近半年看,學問、做事、為人、儀表都差老鼻子了。南嶽憲跟你們一家關係多好,我們跟和大有是貌和心不合,至少我不喜歡他。」

「那你喜歡岳憲哥不,我給你傳個信啊?」

「快不說這事,羞死人,我才上學啊。」

「你都十六啦,上學、戀愛兩不誤,畢業正好拜天地。」

「你人小鬼大,多大一點就知道戀愛結婚?還欺負我這大年齡才上學啊?咱偏要上完學再找婆家。」

「那你到底喜歡岳憲哥不,你告訴我,我暗地裡告訴他,免得他答應了人家啊。李玉茹、文蘭馨、羅少玲、胡之秀,她們跟你年齡差不多,而且也都很漂亮,要是人家占先你不後悔一輩子?」

這一說,柳縉芸緊張了,生怕岳憲被別人搶走,不得不說:「我喜歡他,你告訴他等我,我一定不會辜負他。」

張又常抽個機會,把柳縉芸的心裡話告訴了南嶽憲。

南嶽憲為自己能得到二八少女的放心激動不已,人家雖是山里人,可也算得上雪村第一公主,出身、長相、家境都在我之上,如果我是雪村人,真是三生有福了;可是,我卻不能直接答應她,不是我不願意,而是我有苦衷,就算我不牽掛風燭殘年的奶奶,也不牽掛沉冤未雪的父母,安心在雪村當一輩子農民,我能像雪村其他男子一樣保證給她幸福、穩定的生活嗎,假若有一天命令我回江南接受改造,把她帶回江南,她能適應黑五類子弟被監督的境遇嗎?如果沒有堂堂正正昂首生活的權利沒有,何來甜甜蜜蜜的婚姻生活?我不能玷污生活得自由自在的雪村公主金子般純潔的少女之心啊!

張又常見不得南嶽憲猶猶豫豫、吞吞吐吐,說:「你什麼時候都像個男子,唯獨面對女人、面對愛情就篶了。縉芸表姐又賢惠又懂事,就是文化比不上你,你就那麼不喜歡嗎?」

南嶽憲說:「喜歡。她非常可愛,沒有文化不正在學嗎?而且我能教你,不一樣可以教她?文化不是問題。正因為喜歡,正因為她可愛得像公主像女神,我更不能自私。若答應她,卻不能給她穩定、自由、有吃有穿的生活,不是害她、拖累她嗎?責任感是男子起碼的也最重要的標準,假若我答應她,卻無法盡到責任,她痛苦,我自責,你願意看到嗎?」

張又常說:「我不懂,就覺得你應該答應她,免得她傷心。」

南嶽憲說:「小弟弟,事情沒那麼簡單。承諾得有能力兌現,對人家一生負責,不說給她幸福,起碼要給她自由、安全和穩定,相親相愛一世。不然就成了欺騙。可是,我連起碼的自由、安全和穩定也無法保證,你說我拿什麼來承諾?」

張又常說服不了南嶽憲,又把縉雲的心事告訴他母親。

柳漢秀專門找南嶽憲談一次,南嶽憲詳細地說了自己的處境和想法,承諾如果有了談戀愛的條件和可能,而縉芸尚未找到好人家,就一定娶她。

漢秀長嘆一聲,說:「你說的我都懂,都是實在話。人是三節草,不知哪節好,好在你們還年輕,不是非得馬上談婚論嫁,那就再等等吧。」

為這事,張又常跟南嶽憲彆扭了好一段時間。南嶽憲更擔心的是柳縉芸背思想包袱,影響學習。一段時間,他格外予以關照,作業輔導得細一些,提問和解答的語氣柔和一些,同時給她開了唐詩講座的小灶,每天放學以後,留下她和張又常一起,讀一首唐詩,做到會讀會背會寫會講。

好在縉芸是一個開通的姑娘,愛學習,並未背上思想包袱。慢慢地南嶽憲也放心了。

誰料想讀了半個月的唐詩以後,柳縉芸突然哭着跑進南嶽憲辦公室,說和大有老師欺負她,問她為什麼天天放學不回家,往南校長哪裡跑,是不是喜歡上南校長了?

柳縉芸本來心裡有個結,和大有出於醋意,單刀直入闖人家少女這個心結,徹底激怒了柳縉芸的公主脾氣,她大喊大叫道:「我就喜歡南校長了,不喜歡你,誰叫你樣樣不如他?你想怎麼樣?吃我家的,喝我家的,還以為我非得喜歡你才對,你問過我同意嗎?你問過我爹我媽他們同意嗎?你憑什麼不讓往南校長哪裡跑?我是和張又常一起跟南校長學唐詩,不行嗎?我喜歡南校長,不喜歡你,不行嗎?你說我喜歡我就喜歡了,你能怎麼樣?你敢怎麼樣?」

和大有沒料到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這麼潑辣,一連串的追問逼他得無話可搭。仔細想,他說縉芸喜歡南校長不過是出於醋意,沒有真憑實據說他倆好上了。再說在雪村這樣一個特殊的村莊裡,雪村未婚少女真愛上未婚知青老師,也不是什麼不倫的事情,說不定還得到知青紮根農村的美譽呢;而且他爹是校長、大隊長、雪村宗祠理事會理事長,自己住他家吃他家,翻臉不起,被他趕出家門,雪村還有誰敢收留他?沒法,只得不住地道歉:「好妹妹。對不起,是我愛你想你,神志不清了,生怕你喜歡南老師。你別哭啊,不是那回事就算了,好不好?」

沒想到柳縉芸說:「我就喜歡南校長,他喜不喜歡我,我不知道,也不管。我只是跟張又常一起聽他講唐詩,沒有單獨相處,你說到哪裡我都不怕。你想繼續住我們家,就得公開作檢討。我還是喜歡南校長,你管不着!」

說完,徑直跑來南嶽憲辦公室哭訴。

南嶽憲聽了柳縉芸的哭訴,深感和大有作為一個老師如此莫明其妙,不僅毫無根據地懷疑自己心儀的姑娘愛上了別人,竟然還質問人家人家。花季少年的芳心出動,是你能直接說出口的?真喜歡人家,也得用真心實意,猜疑,吃錯,質問,只能把人家嚇跑。和大有啊和大有,看來你在戀愛上也是如此低能。不過目前沒工夫跟和大有計較,最緊要的是穩住柳縉芸受傷的情緒。

他趕緊安慰柳縉芸:「是和主任唐突了。首先,必須肯定,每一個人都有喜歡誰、不喜歡誰的權利,別人無權干涉;其次,你喜歡我,我非常高興,一輩子珍惜;第三,你喜歡我,並沒做任何出格的事,我們是乾乾淨淨的師生關係,和張又常一起學唐詩是我的主意,善學多教,師生願意,沒有別的意思;第四,和老師也是出於關心,才問你,如果你真出問題,他問都不問,也不好向你爹交待。你先平和一下心氣,怎麼處理,我們慢慢商量,好嗎?」

柳縉芸找南嶽憲哭訴,當然是傾訴委屈,也知道不能把和大有怎麼辦,她媽領回來的知青,自己看不慣也不能說不要就不要了。聽了南嶽憲的解釋,心裡舒坦一些。但不想輕易放過和大有,她堅持說:「他必須作檢討,不能冤枉我就這麼算了。不做檢討,我鬧得學校上不了課。」

南嶽憲說:「沒說他可以不做檢討,但你先要安靜下來,鬧情緒並不能解決問題,大家還要在一個學校一個村相處是不?你先平和心氣,後面的事我來解決,好不好?」

柳縉芸說:「好吧,我相信你這回。千萬別和他一個鼻孔出氣,聯合起來欺負我喲!」

南嶽憲苦笑着說:「怎麼會呢,我不是也牽扯其中嗎?不能認他胡說八道!」

這才把柳縉芸穩住。然後南嶽憲讓張又常送她回去。他想,還必須找和大有談談,然後一起向柳校長匯報,爭取家長和學生諒解,這樣對學校、對家長、對縉雲、對和大有、對自己才是最好的處置辦法。


送走柳縉芸,南嶽憲趕緊來找和大有。

大有見他來得匆忙,心裡一緊,這小子不會揍自己一頓吧。在古鎮,和大有仗着紅五類子弟沒少欺負南嶽憲,有一次南嶽憲動怒了。差點把他揍個半死。才知道打起架來根本不是南嶽憲的對手,平時挨幾下不吭聲,都是南嶽憲讓着呢。

和大有膽怯地問:「這麼急找我啥事?」

南嶽憲嚴肅地說:「你闖大禍了你不知道?柳縉芸哭成那樣你不知道?」

和大有不以為然地說:「我只問她為什麼天天往你哪兒跑,是不是喜歡南校長了。也沒說別的啊。」

南嶽憲毫不客氣地說:「你怎麼一點人事不懂?一個芳心初開的姑娘家經得住你這樣冤枉?你住在她們家裡,人家父母可是把你當親兒子待。你若喜歡她,也需慢慢圍,獲心為上。怎麼看到他往我這兒跑就吃錯?你不給縉芸面子,不給柳家面子,主動把關係鬧僵,你想過後果沒有?如果柳家把你趕出來,你到哪裡去住,雪村還有誰敢收留你?再說,凡事要有證據講,她往我那兒跑就是喜歡上我了?就是她真喜歡上我了,跟你有屁關係?你怎麼說我都可以,畢竟我們是成年人,懶得為這樣的小事跟你計較。你這樣沒根據地猜度,傷一個情竇初開女孩子的心,你是將她往我懷裡推?如果她要死要活要尋短見,看你怎麼負責!」

和大有低着頭,辦弄着手指,聽南嶽憲訓斥。他在古鎮就這熊德性,喜歡惹事生非,可又搞不贏任何人。被逼得一次次作檢討,過不了三天又復發。犯事越多,人變得越來越猥瑣。到雪村來,總算夾着尾巴一陣子,醋勁一來卻又犯了。他以為捏住了柳縉雲的軟,她會害怕,不敢再往南嶽憲哪裡跑。沒想直接跟他幹起來,大聲喊「就喜歡南校長你怎麼樣?」他知道自己也不能怎麼樣,既沒任何證據證明他的猜測是真實的,又得罪不起自己的住戶,更干不過南嶽憲。

他明白把事情搞糟了,卻不知怎樣挽回。

南嶽憲知道他熊包一個,沒人指點,想不出辦法挽回,不過依然很生氣。

南嶽憲說:「你闖了禍,準備怎樣下台?你說話呀!」

和大有嗯嗯地說:「是我錯,是我錯。」

南嶽憲說:「這事只認慫也解決不了,是讓縉雲和我、張又常一起告你,讓縉雲父母找到學校來,還是你主動認錯了結。整個事情你想好,你有沒有勝算?就算你能全勝,今後你還在不在雪村呆?你趕緊決斷。等縉雲回家告訴父母,找上門來,就來不及啦!」

和大有說:「縉雲要我公開作檢討,那我就公開做檢討,希望能得到她和她父母的原諒。我是喜歡她才有醋意,不是要敗壞她和你的名聲。」

南嶽憲說:「你這個笨蛋,就不能趕緊去跟柳縉芸的父母道歉嗎?如果等他們找上門來,不僅你完蛋,還影響雪村跟整個知青的關係。」

和大有說:「可柳縉芸要我公開道歉,不然不會原諒我啊。」

南嶽憲說:「先不說公開檢討,你先去給柳縉雲父母道歉,如果他們原諒你啦,又何必公開檢討?」

他厚着臉皮說:「可是我怕柳校長一巴掌扇下來。你陪我去,求求你陪我去。不然那黑熊式的一巴掌我受不住啊!」

南嶽憲服了這種不要臉的人,按說拿柳縉芸往南嶽憲那兒跑來造謠生事,已經冒犯南嶽憲了,可還要拉南嶽憲為自己善後,和大有你還有點尊嚴嗎?

南嶽憲還真沒法跟他計較,沒好氣地說:「那趕緊走啊!該來的都會來,怕有什麼用?你能不能有點敢作敢當的男子氣?如果打你一巴掌就原諒你,那才是福分呢。如果不打你也不原諒你,我看你寒假怎好意思回他家住?」

「你別嚇唬我啊,真忍心我無家可歸嗎?幫幫我,你是我的校長、我的同學同鄉、自小的玩伴啊!」

「現在你全想起來了,為什麼在縉雲面前只記得我是情敵,好像我把你心中女神搶了呢?」

「愛情使人智昏,你如果戀愛了,也一樣。」

「你這叫戀愛?叫單相思!你戀愛了,為什麼不知道什麼是戀愛、怎樣戀愛,以為你想,就可以強制別人。你知道縉雲的心嗎,你耐心爭取過嗎?你沒有讓人一見鍾情的資本,又捨不得讓人最終感動的付出,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收穫得到愛情嗎?事實證明,你收穫的是屈辱和自貶身份。」

「我說不贏你。我倆差不多,我還住在她家裡,她偏偏不喜歡我,喜歡你。在雪村也一樣,你受歡迎,我受屈辱。為什麼老天對我如此不公啊?」

「這得問你自己。我沒跟你爭,不能怪我。也不能怪縉雲沒眼力。怪別人是解決不了問題的,還是好好反省自己,在反省中成長進步。」

「這不是孔老二「日三省乎己」嗎?你的思想體系問題有多大呀!《共產黨宣言》里兩個徹底決裂你怎麼學的?難道馬克思的教導會有錯嗎?」

南嶽憲看他真是「孺子不可教」也,乾脆說:「我不去了,你自己去。我的問題我解決,你的問題你解決。我不找你麻煩已對得起你,你還跟我上綱上線,真是狗咬呂洞賓——不是好人心,讓黑熊幾巴掌把你扇醒!」

南嶽憲一發火,他又篶了。「好好,算我說錯,你忍心讓兄弟跌入十八層地獄嗎?去,一定要跟我去,幫我擺平。」

「我真是拿你這樣的同鄉沒辦法,自己撩禍闖禍,抄起梆梆打人,然後要被打的人幫你把禍擺平,你真算計到家了。」

「我不算計你,你會幫我嗎?只有把你們都拉下水,你們才肯把我從水裡撈起起來。你們的心,其實都陰暗得很。你們比我會算計人。」

「我真服你了,自己陰暗反怪別人陰暗,自己沒本事希望全天下人沒本事,自己得不到的全天下人休想得到。如果你在這條道上走到黑,我看就真無可救藥了。」

兩人爭爭吵吵,來到柳漢倫家。進了門,柳漢倫、李玉珊夫婦黑紅着臉,一聲不發,只當沒看見他們走進來。柳漢倫夫婦生有一子一女,老大是個兒子,然而在十來歲時夭折了,只剩下柳縉雲這個寶貝女兒。一向被一家四口視若掌上明珠,有時傻姑犯黃昏跟縉雲爭執起來,被教訓的總是傻姑。從小到大,哪受過和大有比頭蓋臉質問是不是愛上南校長這樣的窩囊氣。跟張又常一起回來,自然有將事情原原本本跟爹媽說了一遍。加上張又常的佐證,兩人知道是和大有無知之極闖了女兒心頭那個包,對和大有一肚子不滿。看見和大有與南嶽憲一同來,自然不肯跟平常一樣熱情招呼。

奇怪的是縉雲家的小狗花花今天見到他們,也不像往天熱情地上來迎接,反而瞪大眼睛狠狠盯住他們。和大有自知無趣地喚一聲「花花」,花花斜他一眼,很不友好地「嗚」一聲,只差呲牙撲過來。

南嶽憲得打破僵局,喊一聲:「柳校長,我來給匯報情況,作檢討。放學後留下縉雲和又常一起學唐詩,沒跟和主任通氣,他擔心縉雲找我玩,唐突地責怪縉雲同學,使她的自尊心受到很大傷害。我來賠禮道歉。」

柳漢倫牛眼一頓:「你道個什麼歉?你教語文,留兩個孩子學唐詩,還要跟和主任報告?少往自己身上攬!」

南嶽憲說:「總是因我起,並且你不在的時候學校出了問題,自然我得負責。」

柳漢倫說:「你負責?他惹禍,你負責,我看你怎麼負?是處分他呢還是處分你自己?」

南嶽憲說:「如果處分人能平和縉雲和你們一家人的心氣,處分我,處分他,都不冤枉。」

柳漢倫說:「少跟我耍嘴皮子。你知道我不舒服的在哪兒,計較在哪兒。是男人,做錯事自己擔着,讓別人替你擔,多猥瑣,讓人看不起!」

近乎點和大有名了,明知躲不過去,只好硬着頭皮、哭喪着臉說:「柳校長,是我多心了,冤枉了縉雲和南校長,該我道歉,該處分我。」

柳漢倫說:「你還知道天高地厚啊?你在我家這幾個月,全家對你怎麼樣,讓你受過委屈沒有?你對縉雲獻殷勤我們說過你沒有?但你不能放肆到不知天高地厚!你喜歡縉雲,我們不怪你,女孩子終歸要有人喜歡,但你得尊重縉雲的想法,不能強求。你看到縉雲放學沒回家,也要弄清是幹什麼去了,不問青紅皂白,就朝女孩子心上戳,就是做爹媽的也不能你那樣問!你倒好,直接問你人家女孩子是不是喜歡上南校長了,你不是打人臉、叫人難堪嗎?你給初涉世事的孩子打擊有多大?再說,她咬牙承認喜歡南校長了,你又能怎樣?除了損人名義損人臉,你還能幹什麼?如果你有證據證明他們做了不該做的事,拿出來!雖然那也是與人為惡,但還站得住腳。可是你並沒有證據,相反的是張又常可以證明三個人在一起是學唐詩,你還有什麼可說?」

柳縉雲高喊道:「他冤枉人,損我的臉,壞我的名譽,一點不看在我們家住在我們家吃的情誼,只顧他心裡的小九九,非公開道歉不可,不然我在雪村無法做人。」

和大有連忙說:「好校長,好妹妹,是我喜歡妹妹,生怕妹妹跟南校長好了,才如此口不擇言。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啊!」

李玉珊說:「你還是個有文化的知青,也是一條男子漢,怎麼不懂女兒心?信口雌黃傷我女兒心,壞我女兒名?我們在一口鍋里吃飯幾個月,像一家人一樣,你就一點不知道尊重別人的感情?非把你的想入非非強加於人,竟然公開說出口來?你到底是怎麼為人的?太離譜了吧?要是我堅決把你趕出門,你看雪村誰收留你!」

縉雲奶奶也扶着門框說:「和家娃子你太缺失家教了。在我們雪村,無論男人、女人,心裡要是喜歡一個人,一定把這個人當神,不管這個人喜歡別人還是喜歡自己,都會無怨無悔地為他付出一切,從不索求回報。你倒好,八字沒一別,就想收穫了;還滿罐子醋意,懷疑和傷害我的孫女兒。你這樣的男人,在雪村一輩子討不到老婆!」

柳漢倫說:「行了,話都說得清清楚楚了,和大有你自己好好掂量。我們也不需要你假惺惺地檢討,也不追究你的過錯,更不會趕你出門,自希望你好好為人,好好對人。至於我們內心能不能原諒你、什麼時候原諒你,看你的表現。雪村人從內到外都亮堂堂的,自己欺騙自己沒意思。你們走吧,張又常你也跟南校長回去,學校要辦好,學生要教好,老師首先得做好榜樣,可別把學生都給我帶成沒人情味的東西,那你們就是雪村千古罪人!」

既然下了逐客令,再待下去必定多餘。南嶽憲喊:「張又常,咱們走吧。」

張又常跑出來,對柳漢倫夫婦說:「舅爹舅媽,我走了!別生氣了。」又看了和大有一眼,沒說話。

和大有還楞着,南嶽憲拉一把:「還不謝謝柳校長一家人的原諒!」

和大有才不住地鞠躬,連說「謝謝原諒,我一定痛改前非,好好為人!」

南嶽憲知道,雪村人是大度的,柳漢倫一家是大度的,可也是嫉惡如仇的,放過的只是眼前事,和大有如不真改,雪村人從內心是不會原諒的。但他沒說出來,就他所知,和大有真改也難,在雪村他還有筋斗要摔的。

三人走了,李玉珊嘆口氣:「哎,我真是瞎眼,當時怎麼領會這麼個沒人情味的東西?要不是個知青,我真要趕出門去。」

柳漢倫說:「人家是個青年娃子,喜歡咱家的縉芸也正常。青年的時候誰不犯錯呢,不能看不慣就趕出去。」

李玉珊說:「我也只是說說。今後提訪着點就是了。」

不久,雪村遭遇一場災難。因為錢三多鼓動支左幹部獵熊驚擾了黑熊世界。黑熊反擊,支左幹部所帶一個班陷於危急,張告栓奉命率獵隊趕往現場,強制動員官兵撤離,自己被誤傷,壯烈犧牲。人群撤離,黑熊便把怒火轉向攻白猿。白猿反擊,把其它動物統統逼到雪村附近,弄得全村高度緊張,不敢吃,不敢睡,更不要用說生產勞作。一場環境災難持續了幾個月,直到柳漢倫、南嶽憲上省軍區告狀,將支左幹部撤換,張告栓追認為烈士,才平息下來。

張家失去主心骨,在雪村只能陷於貧困。南嶽憲在柳漢倫鼓動下,主動向柳漢秀表白愛情,承擔起撫養張又常的責任和義務,與柳漢秀成為實際上的夫妻。但柳漢秀不願南嶽憲永遠留在雪村,雖然保持實際上的婚姻關係,也不拿結婚證,不為南嶽憲生一兒半女。

災後,雪村正實施安居計劃,上級通知調集勞力,參加全縣農業學大寨重點工程,修築榮北水庫。南嶽憲帶着張又常和雪村民兵連一起來到水庫工地,擔任副連長,協助柳漢倫指揮全連。

工地幹得正歡,柳漢倫找到南嶽憲說,按照現在的工程進度還要個把月一期任務才能完成,工地上的糧食馬上要吃完,我得帶幾個人回去收糧,同時夏天就要來臨,說不定什麼時候來一場大雪,工地任務一完,既要組織春末圍獵,又要組織夏初搶種,需要回村檢查各戶的生產進度和生產準備情況,這三四天你全權處理工地上的事務。

南嶽憲說,好!

柳漢倫風塵撲撲回到雪村,剛洗洗把臉,沒來及和李玉珊拉呱,柳縉雲也放學回來了,一見爸的面就說:「爸回來了?盧校長明天正要去找你。這個和大有太不是東西,為一件小事對盧校長動手,扇耳光,掀翻在地。盧校長嘴被打腫,衣服撕爛,但沒有還手。」

柳漢倫吃驚地問:「什麼事讓他獸性大發?老師打校長,是何體統?」

柳縉雲說:「具體啥事我也不知道,聽說表面他認為盧校長處處壓制他,他值班做飯耽誤開課時間盧友林批評了他。深層原因是忌妒我和盧校長走得近了,對他的獻殷勤不理不睬。」

柳漢倫問:「你跟盧友林沒有出格的舉動吧?要說實話。」

柳縉雲生氣說:「爹!您女兒沒那麼賤啊,不就是說說話,跟南嶽憲在學校時一樣正正規規,哪裡會出格。死和大有殷勤獻得噁心,不然一樣會對他客客氣氣。」

柳漢倫說:「這關係到爹如何處理這件事,堂堂正正就好。這次不能便宜和大有這小子了。三番五次,屢教不改,這教師他不能幹了,讓南嶽憲回來。」

柳縉雲說:「這樣處理感情好。可和大有是我家的知青,讓他幹什麼去呢?」

柳漢倫說:「讓他天天跟我在一起,我上工地他上工地,我下田他下田,看他翻到哪裡去。你做作業去,我這就到學校。」

柳縉雲說:「你別發火,別打人啊。人家是知青,不是村民。」

柳漢倫說:「放心。我啥時打過村民?不會動手的。」

來到學校,柳漢倫直接敲開盧友林的門:「說說,咋回事?聽說你準備上工地找我?」

盧友林說:「校長回來了?是我能力有限,管不住和大有。」

柳漢倫問:「那他怎麼了?」

盧友林說:「他認為處處壓制他,排擠他。他值班做飯心不在焉,下午要上課了。飯還沒做熟。我批評了他,他就動手了。」

柳漢倫問:「你壓制他排擠他了沒有?說實話!」

盧友林說:「沒有啊。原來他是主任我也是主任,南嶽憲走我接替副校長,生怕他有想法,處處遷就他。他的自覺性越來越差,課不好好上,事不好好做,就知道獻殷勤。碰了壁又遷怒於我。我批評他,只是他泄憤的一個藉口。」

柳漢倫問:「你一個人說的不算,去把他們兩個喊來,我要斷案!」

一會兒,和大有、全斗方來到盧友林的辦公室兼宿舍。一看柳漢倫黑鐵塔式地坐那兒,恭恭敬敬叫校長。

柳漢倫鼻子哼一聲,說:「坐!你們長本事了,能要我給你們斷案!你提議辦學校,成了你的演武場。說吧,你打盧友林的理由,他為什麼該打?是按哪條語錄打的。說不出理由,我也很能打的,我們就用拳頭解決!」

三人不敢吭聲。柳漢倫又說:「和大有先說,說完全斗方接着,最後盧友林。不說是不行的。全斗方做記錄!」

和大有喃喃地說:「是我不冷靜,不該動手。盧友林當副校長以後,我心裡很壓抑,覺得他看不起我,壓制我,排擠我。這次我值班飯做晚了,下午第一節課後才吃飯。全斗方已經喊餓壞了,他又不留情面批評我,我受不住,找他理論,他愛理不理,我打了他。是我錯了,請他批評、原諒。」

柳漢倫問:「不要你認錯。繼續說你堂堂正正的理由,說他壓制你的例子,說你事事做得好的例子。說他就該挨打的例子。看不起你不是打人的理由,我一直看不起你,你咋沒打我?說!說你哪裡值得人看起來。不就是他當了副校長你沒當嗎?就說你哪兒比他強!」

和大有:「這……」

柳漢倫:「這……什麼這!讓你說,把心裡苦水倒出來,讓我們都瞧得起你!你說!」

和大有這才感到什麼是正義什麼是心虛,心裡的小九九擺不到桌子上來,越說只能越掉瓤。

柳漢倫:「說呀!你不是很憋屈很義憤很有道理嗎?就這麼認慫了?」

和大有抱着腦袋,哇地一聲哭出來:「是我錯了,不該動手打他!」

柳漢倫:「你不說就算了,先不要你檢討,沒人聽!全斗方你說。」

全斗方:「我雖然晚來一年,但這兩個學期以來,三個人一直在一起。我不認為盧校長壓制、排擠和主任了,盧校長安排工作、批評人都是對事不對人。我也沒有少挨批評啊。我倒覺得和主任心事多了,面子看得重,工作沒用全力,自己不暢快還遷怒。尤其是不該打人。自己沒道理還打人,這叫蠻橫無理。這樣對待領導、同事是不行的。」

柳漢倫:「和大有,你反駁,指出他哪些是污衊你,哪些不恰當,推翻一切不實之詞。」

和大有:「是我自己心裡一直不舒服,感到憋屈,遷怒盧校長。我錯了。」

柳漢倫:「你不反駁,就記錄在案了。盧友林你說,有沒有對和大有不公,存心刁難他,給他穿小鞋?」

盧友林:「捫着良心說,我沒對他不恭,更沒刁難他,給他小鞋穿。他不願幹的事我和全老師都幹了,也沒批評他。這次批評他,也就我們三個老師在場,聲音也不大,學生都不知道。是他在操場上找到我,把這事嚷嚷出來。我讓他放學後到辦公室再說,他就動手了。在那麼多學生面前打我耳光,還把我踢倒。要說我有問題,就是明知他心裡憋屈,卻沒好好找他談心化解。我們都是到雪村來接受再教育的,雪村小學副校長也不是個拿待遇的官,不值得憋屈年把,心裡不暢快主要是自己解決,自己想通,別人做工作也要聽進去。自己心裡有事遷怒別人不好。」

柳漢倫:「和大有,你反駁他。不反駁,就認為你同意,要記錄在案的。我只管把你們找到一起,互相舉證質證,自己為自己辯護,弄不清的可以請求組織協助調查。組織就依質證和調查後的結果做出意見。你有沒有要說的?」

和大有頭埋得更低:「沒有反駁的,是我以為壓制我了,是我錯了,我願接受處分。」

柳漢倫:「那好。這事很清楚了,是你以為盧友林壓制你給你小鞋穿,值班不經心,出錯受批評還想扳回來。盧友林讓你到辦公室再說,不要在學生中嚷嚷,你就動手了。

你很本事啊,用拳頭解決問題?哪會兒盧友林沒有還手,現在只有我們四個人,我允許你用拳頭解決問題,你打得過盧友林嗎?不知天高地厚!盧友林動起手來,不把你打趴下也可以提小雞一樣把你扔過河去。

你這樣的人不適宜當人民教師,明天收拾鋪蓋行李,跟我一起下戶收糧,然後上水庫工地。盧友林你也不配當副校長,對無理取鬧的,挨打不敢還手,懦弱,繼續當你的教導主任,全斗方當總務主任。

你們都要記住,做人要一身正氣,敢於同邪惡作鬥爭。在雪村,誰搞歪門邪道誰就是眾矢之的。

和大有聽好了,這次不計入你的下鄉檔案,下次犯事,嚴懲不怠,讓你一輩子留在雪村,看你有什麼本事翻天。全斗方把記錄念一遍,人人簽字畫押,就此打住。」

柳漢倫、盧友林心裡都跟明鏡似的,知道和大有又一次犯賤,不只是懷疑盧友林打壓他,而是忌恨柳縉雲失戀也不跟他好卻跟盧友林走近,無論怎麼獻殷勤她都不給他機會。他拿柳縉雲沒辦法,就拿盧友林出氣。

和大有自己也知道他的病在哪裡,但說不出口,只能找歪偏理由泄氣。

柳漢倫處理完學校的事沒有回家,直接到妹妹漢秀家,跟他說說南嶽憲和張又常在工地的情況。妹妹對這兩寶貝貝疙瘩用情專深,兩個月未見面,肯定想懷了;而且調南嶽憲回學校,也得跟她打個招呼。

柳漢倫一路想,拿岳憲與大有相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真是「娘生九子各個不同」。南嶽憲的優秀固然不是人人做得到,可是和大有也不能連正直為人的底線也沒有啊。人到青年,「哪個男子不懷春,哪個女子不多情」,追求一個公主級的漂亮女孩並不錯,錯的是心理陰暗,既不顧對方的心理感受和意志,又不檢點自己,還遷怒於人。按說他住在柳家,比南嶽憲和盧友林贏得芳心都容易,但人格決定了表現,他的所作所為太讓柳家瞧不起。不知自愛,不知感恩,少有風吹草動,就犯賤性,甚至鼓動李老栓捅刀子。這些柳漢倫都原諒了,生而為人誰不犯錯,能改就好。他卻一次次犯錯,一次次檢討,一次次再犯。即便如此,柳漢倫也不想把他打入窩米地,只當自己的孩子,帶在身邊,看嚴點,管緊點,興許依然是個有用之才。

盧友林這人踏實本分、穩成持重,個性很像張告栓。才能不如南嶽憲,卻也是知青中的佼佼者,比全斗方、和大有勝很多。若能和縉雲走到一起,柳漢倫完全可以接受。正因為有這層原因,他把盧友林的副校長擼了,讓他繼續干教導主任,跟南嶽憲歷練一陣子。而且柳漢倫也不想將來有人說他早就在袒護未來女婿。這層心思,不知盧友林能否體會到,也算是給他一次考驗吧。

柳漢倫到柳漢秀家已經九點,囫圇吞棗扒了幾碗飯,跟妹妹說會兒話,心急火燎往回趕。離村兩個月,屁股沒坐穩就處理事去了,十點多還在路上。李玉珊一定活好洗澡水,望眼欲穿等着他呢。

柳漢倫十一點到家,李玉珊服伺他洗完澡,隨即上床。

都說遠別勝於新婚,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兩人三十多歲,身壯如牛,饑渴兩個月,自然是乾柴烈火,經久難熄。且家人已安靜入睡,臥室隔得遠,兩人毫無顧忌,要了一次,又來一次。第三次殺入,柳漢倫威風凜凜地翻江倒海,把李玉珊弄得全身酥軟,大汗淋漓,想到明天要起早到各家各戶收糧,才罷手休息。

第二天一早柳漢倫就到學校,把和大有從床上叫起來,遞給他一包李玉珊做的早點,說:「邊走邊吃。七八十人家夠我們跑幾天,讓他們把糧準備好,送到大隊革委會。你的任務是收糧記賬,千萬仔細,不要出錯。然後我們和送糧隊一起上工地,你的職務是雪村民兵連專職秘書。」

和大有說:「好。我聽您安排。」

十一

送糧隊在水庫工地度過狂歡式的一晚,第二天早飯之後,柳漢倫、文金然帶隊上工,南嶽憲帶張又常和婦女們回村。

提前一個月與柳漢秀團聚,本是一件喜事,但此時他根本不敢高興。這三十來人交到自己手上,可能不能有丁點閃失。他和張又常幾進幾出鷹嘴岩,每次還得小心翼翼,雪村婦女大多是第一次進出鷹嘴岩,哪怕她們從小進山打獵打山貨,登山本領不弱,可在鷹嘴岩面前,哪些經驗不值一提,沒人帶領幫扶,絕對不敢放單飛。張又常能力強也是個孩子,成人的安危不能交個他,剩下有把握有經驗的成人只有南嶽憲自己,這是他一路思考的原因。

張又常可是輕鬆愉快,他根本沒把鷹嘴岩放在心上,一路只顧跟母親柳漢秀講他親眼所見和後來知道的南嶽憲在水庫工地完勝蕭山幫的傳奇故事,聽得柳漢秀都汗毛直豎,又不住點頭,同意張又常對繼父的評價。這個不起眼的小個知青,竟然有整個雪村人都無法估量的能耐,真是讓人驚奇。對從未走出雪村的柳漢秀來說,外部世界的兇險萬象不僅從搶糧事件種感受,而且從蕭山幫的故事中感受,徹底顛覆了以往以為只有雪村困苦不堪的認知,現在才明白,與外面相比,雪村其實就是一塊淨土,從來沒有這多兇險的事情發生,官兵圍剿已是前幾代人的事了。怪不得南嶽憲這樣的小知青竟有讓人猜不透的本事,原來那些世家都是從兇險中拼打出來的,又把這些本事傳給了自己的後代。所謂戰神之後,與歷經亂世出來的世家子弟一比,真還缺少了太多的東西。

婦女們平生第一回到外面走一遭,會了親人,耍手回程,心情暢快,一路調侃笑罵,疾行如風,一個多時辰就到鷹嘴岩下。南嶽憲讓大家歇一會,靜一靜,反覆告誡大家,過鷹嘴岩時,必須聽從命令;最危險的地段必須由自己一個個扶過去,包括進進出出好多次的張又常,絲毫不能大意,不拿命開玩笑,不是神,誰也不能僥倖;叫你過就過,叫你停就停,不准自以為是,擅作主張。並且說這話的時候,一臉威嚴,絲毫不帶笑容。

要是來工地之前,這群婦女也已起鬨。哪怕他是村革委會成員、當過副校長,大家都知道他為人不錯,本事不小,但在雪村嫂子們面前一本正經,像個聖人似的,肯定要受無情調侃着弄,她們喜歡的是火熱調情,拍拍肥臀摸摸腰。可是,來工地之後,家人幾乎不約而同給他們講了南嶽憲不讓雪村人出手、一人智斗蕭山幫的故事。南嶽憲在民兵們心中,簡直就像白馬小將臨凡,一身凜然正氣,既有眾所不及的本事,又有庇護雪村人的情懷,仰慕敬畏流溢在每個雪村人心間。這種情況下再跟南嶽憲嘻嘻痞痞開玩笑,不是有病,就是不懂人事。婦女只好乖乖地表示,聽南副連長指揮,對自己生命負責。

南嶽憲自己在前,遇到比較危險的地方就停下,招呼一個個人過去,然後又猿猴似地攀岩超前,到下一個危險地點等候。如此三番五次,拉扯扶帶,有驚無險佑護所有人過了鷹嘴岩,才松下一口氣,而他身上幾乎已經濕透。

進村已是申末酉頭,沿路有人打過招呼,分散回家。到大隊革委會,中溝的人也分散回去,西溝的人繼續向西。南嶽憲要把行李先放到學校,跟盧友林、全斗方打個招呼,明天他來上任,柳漢秀就和張又常在革委會外邊的路口等他。

學校正放學,碰到不少學生,親熱地喊南校長,南嶽憲微笑着一一答應,囑咐他們早點回家,別在路上玩。

來到學校,盧友林、全斗方正在打掃操場,看到南嶽憲,丟下掃把跑過來,接下行李。

盧友林說,還住你以前的屋,我已搬到和主任騰出的屋裡了。在學校吃晚飯的話我立即做。

南嶽憲說,不了,明天一早來。剛從工地回來,這會兒張又常在路邊等着呢,我也得回去洗個澡,換身衣服。除了把我明天要上的課安排一下,其餘一切照舊。

盧友林說,不急,先休息兩天再來,這兩有我和全主任頂着。

南嶽憲說,也好,給我一天假,看看張家地里、山上的情況,把緊要的事幫助處理一下。柳漢秀一個人不容易。

盧友林、全斗方一起說,沒事,處理好再來,有我們呢。你快回吧,不留你了。

南嶽憲說,謝謝哥們,我走啦。

三個人一起往家趕。一到家,漢秀便安排張又常去燒洗澡水,自己去餵羊餵豬,南嶽憲則上山看寶貝冬筍、松茸與雪蓮瓜成活情況。移植時間不長,受益還得幾年,但生長情況一直牽掛在心。查看完回來,又去看寶貝小野豬和小岩羊。四個小傢伙在柳漢秀的進行飼養下長得壯實可愛,已有三十來斤的身胚,配種繁育至少還得一年。天色已晚,張又常喊回來洗澡,地里就沒看。已經請了假,明天反正要下地,不急一時,哼着歌曲回去,和張又常一起泡澡。

兩個男人泡澡的時候,柳漢秀抓緊做飯。吃了飯,收了碗,漢秀泡澡,南嶽憲檢查輔導繼子的功課,然後帶他站樁練功。自打學習獵道以來,兩人幾乎每天早晚堅持半個小時練功,張又常天生素質好,基本功已到一個相當可觀的程度。到水庫工地以後,張又常見證了南嶽憲不曾顯露的武功,南嶽憲也不再隱瞞,傳功也更加悉心。

九點一到,張又常非常知趣地關了門,熄了燈,上床睡覺,把寶貴的時間留給兩個久別的親人。

柳漢秀直接讓南嶽憲睡進自己房中,纏抱在一起,盡情消解闊別兩個月的相思之苦,享受身心相融的快樂時光。南嶽憲感到柳漢秀比以往更加容光煥發,每一寸肌膚都光潔圓潤,自己像被托在雲裡霧裡,處處銷魂處處春,令人暢快無比,上去了不想下來,進去了不想出來。柳漢秀也完全放開,沒有任何顧忌,天賜的這個男人既是自己心愛,又是男中極品,潛龍於淵,時日金貴,何不盡情享受他所帶來的歡樂,到他要離開的時候毅然決然讓他離開,沒有一絲牽掛。而且她知道他身體遠異常人,有不盡潛能,根本不用擔心他會累壞,只要他不說好了,她就會極力迎合,送上一陣陣高潮。一場持久的馬拉松大戰,只到三更以後才歸於平靜,還一直赤裸相擁睡到天明。

吃過早飯,已是辰時尾,南嶽憲讓張又常在家繼續初中課程的自學,自己和柳漢秀帶上薅鋤,挑上糞桶,給地里莊稼處最後一道草,上最後一道肥。去年冬,南嶽憲搞了分廂輪作試驗,春播行已由柳漢秀種下,夏收作物馬上就要成熟,即使馬上下雪,季節也不會耽誤。看來耕作方式的改革是可行的,但效益能提高多少,還需全年產量說話。

南嶽憲如今幹活的本領已不輸於雪村任何田間高手,柳漢秀本是女中強人,兩人干起農活,配合得天衣無縫大半天時間就把需要除草施肥的田收拾停停當當。回家的時候,南嶽憲對柳漢秀說,你哥又安排我回學校,家裡的活你不用着急,重點放在餵養和打山貨上。田裡活,我周末回來一起干就可以了,不要用強把自己累壞。張又常還是跟我住到學校比較好,晚上我還可以帶他學習、練功。你看如何?

柳漢秀說,沒問題啊,只要你和又常過得好,我什麼問題也沒有。家裡的事我會一件件抓緊,儘量少牽扯你的精力。周末回來團聚,改善生活,一起幹活,小別勝於新婚,免得天天在一起膩歪我的婆婆媽媽,多好!

南嶽憲說,姐這麼說我就放心了。但姐從來不是婆婆媽媽的人。

柳漢秀打趣地說,那我是什麼樣的人?

南嶽憲說,仙女,仁慈的仙女。

柳漢秀說,就你會誇人!

時隔將近一年,南嶽憲帶張又常重新回到學校,和南嶽憲住一張床。南嶽憲和盧友林、全斗方商量,給張又常分配一個角色:課外輔導員。老師們上課的時候,張又常學習自己的功課,初中課程差不多讀完,再一個月南嶽憲就要對他進行初中畢業考試,然後接着自學高中課程;自習和課外活動時間,幫老師看看學生,檢查和輔導他們的作業。馬上過十二歲了,不能讓他只讀書,也需要讓他增加社會責任感,承擔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

南嶽憲與盧友林、全斗方還就雪村小學的教學任務進行了討論。儘管山外偌大地方已經放不下一張書桌,所有開課的學校無不以鬥私批修和勞動改造為主要教學內容,但雪村人太希望學好文化知識,那些十六七歲上學的孩子,心智已經接近成人水平,完全可以學得更快教得更多,六年只教完小學課程,對他們的人生實在是極大的浪費。加快小學課程,增加初中課程,才符合教育對象的實際。決定對課程進行改革,每個年級按讀初中和只讀小學兩種情況分班,初中班共用四年教完小學,剩下兩年教完初中課程,小學班共用六年教完剩餘的小學課程。學習成績好的,順利通過考試,允許提前畢業;家庭情況特殊的,允許休學一年,再來插班;所有學生,只要願讀,決不放棄,保證人人能在雪村享受初中教育

這個決定沒有跟柳漢倫通氣,南嶽憲就宣布了。他認為這個決定柳漢倫只會支持,不會反對,辦學馬上兩年,一批十六七歲入學的已經成年了,才讀到二年級,必須抓緊。結果,幾乎所有學生都願意讀完初中,柳縉雲等還要求讀完高中。但是,高中課程沒法提前教,也不是人人能像張又常有條件休學自學,沒有那多老師呆在身邊輔導,只好讓他們先把小學初中讀完再說。

一個月後,雪村民兵連終於完成榮北水庫春季修築任務,在柳漢倫帶領下凱旋歸來。儘管雪村比許多村提前完成任務,被工地指揮部授予模範民兵連稱號,柳漢倫卻一點高興不起來,一百多號人辛苦三個月,換來一個模範稱號,不受益,有何用?全年吃喝還得雪村人自己操心,要把失去的時間趕回來,何其難哉!

扔下背包,他就趕到學校。不是不放心,一是學校在他心上是個寶貝疙瘩,二是有些事要聽聽南嶽憲的看法,趕緊定下來。

南嶽憲匯報了學校課程改制的情況。柳漢倫聽說學生積極性很高,都願意用六年時間讀完初中,高興地只拍腿:「岳憲,你小子真有辦法,真是為雪村加快新一代成長啊,多好的事,完全支持!只是要辛苦幾位老師費心了。」[1]

作者簡介

元辰,本名袁國新,宜昌人,夷陵區文藝評論家協會主席。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