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趙峰)
作品欣賞
洗澡
那時,我們住在師部家屬院。我們所棲身的房屋是部隊分配的。房屋由客廳、臥室和廚房組成,沒有衛生間。如廁要到離家不遠的公廁解決,洗澡則要去部隊的大澡堂。
大澡堂設在製藥廠附近。左邊是男浴池,右邊是女浴池。那時,師部的男人們大都赴老山前線參戰,在炮火中歷練。母親也不避嫌,洗澡時乾脆把我拎到女浴池。原因有二,一是我年紀小,二是現象較為普遍。在女浴池裡常常能看到一群裸體小男孩在瘋狂奔跑,叫囂。孩子們的天真無邪,給母親們帶來了一份溫馨,填補着藏匿在心靈深處的空虛。女浴池裡只有兩排淋浴器,洗澡時用噴頭把水淋遍全身。母親們站在噴頭下面說說笑笑,仿佛像在雨中淋雨。她們也不忌諱,甚至拿小男孩的小雞雞開玩笑。那是我關於洗澡的最初記憶。
我八歲時,父輩們從老山前線凱旋歸來。從此,每個周末,我都跟父親在男浴池洗澡。男浴池明顯比女浴池大,外面一間有串連在一起的幾個大小不一的水池,裡面一間有兩排淋浴器。我當時驚嘆不已,男浴池比女浴池顯得氣派。我先在水池裡泡澡,等身上泡出汗了,父親就開始給我搓澡。部隊澡堂沒有搓澡工,士兵之間,也是相互搓一下脊背。搓完澡後,我再洗淋浴。我喜歡站在噴頭下面,任由水從頭往下淋,好像人更清醒了。其實,還有一個秘密。即在男浴池的後面,有一間小浴池,裡面全是包間,包間裡有浴缸和淋浴器。師部的首長才有資格洗包間。首長洗澡的時候,身邊總有一個戰士陪同,主要是做好洗浴前後的相關事宜,順便幫其搓一下脊背。有一次,我偶然發現這間小浴池,一股新鮮的感覺湧上心頭,就站在門邊,探着腦袋往裡瞅,結果被一個戰士給轟了出來。父親發覺後,急忙把我拉開,叮囑我以後不要輕易靠近這間浴池。後來,有一陣子,部隊大院流行紅眼病。父親怕會傳染,再沒讓我在水池裡泡,而是直接將我拉進來洗淋浴。
不久後,父親由師部偵察科科長調任步兵二三七團任參謀長。從那時起,我開始使用團首長專用的澡堂包間,終於可以使用浴缸洗盆浴了。我每次洗澡,我家的公務員都會守着我。他先將浴缸的排水孔塞打開,擰開放冷水的水龍頭,將裡面的污垢沖走,然後蓋上孔塞。浴缸的水龍頭是冷、熱分離的兩端,他同時擰開兩個水龍頭,水嘩嘩嘩地流着,冷、熱水混合。等水浸到一定程度,他會伸手摸摸水的溫度是否適宜,再關掉水龍頭,示意我進去。我脫光衣服跳進去。我先是站立,接着蹲下,然後全身平躺,沉浸其中。 我躺下後,感覺水的浮力在托着我。等我泡好後,公務員會把一張毛毯鋪在床上,示意我躺下,拿着搓澡巾開始給我搓全身。我那時候年紀小,什麼也不懂,完全是坦然接受。他是小心翼翼地搓,搓着搓着,還不時地抬頭,看看我有什麼反應,生怕有個閃失。我要是「哎喲」一聲,他就很緊張,會問我是不是搓疼了?有時,洗澡的時候,我會拿上一瓶啤酒,打開往頭上澆,使勁搓頭髮。據說啤酒洗頭能起到保養的作用。
那種洗澡的經歷一直持續到我上初中。已是中學生的我,長成了一個大小伙子。但我還沒意識到有啥不對勁,在每個周末洗澡的時候,公務員依然拿着搓澡巾給我搓全身。有一天傍晚,浴池包間裡突然闖進來幾個陌生的戰士。他們看到搓澡的場面,臉色大變,指桑罵槐。有個戰士高聲說自己從多大起就開始一個人洗澡,說着還不時地瞅我,眼裡滿是不屑。他挑釁的眼神,宛如一把利劍,欲刺穿我虛有的外表。我倆的目光進入對峙階段,他神情里的憤怒在逐漸升級。或許在他眼裡,清水可以洗淨我的身體,卻洗不淨隱藏在我靈魂深處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公務員進退兩難,手停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我強壓住心中的怒火,忍着沒有發作。
我走出澡堂,氣怵怵地昂首挺胸朝前走。不就是給我洗個澡嗎?我做錯什麼了?他們為啥這麼看我?我走過電話亭,驀地看到一個電視畫面,即大將軍踩在士兵的背上了馬車。剎那間,我心底升騰起一種無以言表的感覺。我轉身,見那幾個戰士聚在電話亭里瞥了我一眼,歪着腦袋竊竊私語。我的臉微微的紅了。我試圖鼓起勇氣坦然面對,可心裡總是忐忑不安。這個社會存在着錯綜複雜的人情關係,我們都有着太多的無奈。每個人深惡痛絕的東西同時又是自己夢寐以求得到的。我開始思索,尋求一種釋然。
後來,我離開部隊,跟隨父母回到了運城。市區的澡堂遍布各地,還有專業的搓澡工。搓個澡五塊錢。所以,他們夢想有更多的裸體供其搓,可以日進斗金。他們搓起澡來面無表情,只想着以最快的速度完工,再進行下一個。他們使用搓澡巾,就像在熟練地使用武器,不管你疼不疼,只管埋頭干自己的活。他們很賣力氣,先是讓你坐在凳子上,將兩條胳膊搓淨,然後讓你躺在床上,搓了正面,搓背面,最後標誌性的動作就是在你的脊背上拍一下,告知你,已經搓完了。
再後來,家裡有了衛生間,安裝了太陽能和淋浴器,但也只是夏天能洗。再後來,又搬了新家,新家的衛生間裡還安裝了電熱水器,可以在冬天選擇更高的加熱溫度,更舒服地洗澡。家裡一年四季都能洗澡了。於是,我也就基本不去澡堂了。
作者簡介
趙峰,甘肅省天水市秦州區人,天水市作家協會會員,秦州區作家協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