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盗落网记(陆志秋)
作品欣赏
海盗落网记
朱老大,南通市渔港吕北村人,今年九十五岁,是当今渔区仅存的一位老老大,身高臂长,方脸,宽嘴,黝黑的额角边,几根长长的白眉毛很显眼,眼窝深陷,讲话兴奋时,两只眼珠炯炯有神。我们去采访他时,他正伸开双臂往屋檐上晒鱼干哩,可见一副海上风浪练就的好身板。回忆往事,他讲一会,停一会,我把它整理如下:
一、出海是兄弟,生死两相依。
到北方去运盐,是我们渔村生产必做的活,过去没有冷冻设备,海上捕了鱼都要用盐封成咸货出售,按说我们吕四有盐场,产的盐有“真梁美味甲天下”美名,在国际博览会上得过金奖,但我们吕四产的盐粒细精白,价贵成本高,北方盐场产的粗盐,价廉成本轻,所以村里每年都要派船到北方装盐封咸鱼,吕四咸鱼属五月端阳节捕到的鳓鱼最鲜,用盐封下的鳓鱼卤,那个鲜味呀比现今超市里出售的任何一种鲜酱油鲜。街上开的面店,都要到我们船上用好酒换鳓鱼卤作调料,谁谋到了谁家生意就好,鳓鱼卤紧俏得很,都当宝哩。
运盐的活儿不好干,因为是重载船,一路上老大时时担心,不敢睡个安稳觉。
六二年春三月,村里派两条船到山东日照去装盐,装好盐准备返航时,见街头有地瓜卖,春三二月地瓜可以度春荒,那时国家自然灾害,各地粮食紧张,都有政府实施统购统销。正交易时,当地工商部门出来巡街稽查,当即被扣住盘问,我乖巧,直打招呼:“我们来日照装盐,船上没有食物,买点地瓜充饥。”对方一看我们是航船的便放行,可另一条朱小涛船上的人,因为买的多又不会讲话,被他们当做黑市交易,要扣下一人做人质,回去打了证明才能放人,交涉耽搁了很长时间,潮水不等人,我们只好先拔蓬开船,心里嘀咕,这次怎么这样不顺利,一起来的不能一起回去,心里老记挂着,航了一段路程,海上渐渐起了雾,为保安全,我们船拐进一条港梢避雾,待了一段时辰渐渐雾散了,船出港梢继续航行。不久,看见后面朱小涛的船跟上来了,心里高兴,他们耽搁了一潮水出港,我们为避雾在港梢待了一段时间,正巧雾也散了,大家在海上汇合,一前一后驾船返航。
船航行到射阳港黄沙洋时,海上起了西北风,逐渐增强,黄沙洋洋面风大浪高,我们的船在前面,风浪小时,还隐约看得见横在前面航道上黄沙洋的沙背,我们的老大有经验,调准船头,乘着风浪卷上来时,船随潮起,跳过沙背进入水道继续航行,可待到后面朱小涛船航行到这个水域时,潮开始下落,驾船的小朱和我一样年轻,有股子冲劲,他以为也可以乘着风潮跳过去,谁知这时,洋面上潮流有变化,船身吃重被搁在沙背上动弹不得,我们航了一段路,发觉后面小朱的船没有跟上来,便对老大说:“老大,怎么不见小朱的船?”老大说:“没事,船有载重,不会被风浪卷走,风潮上来了,船自然会动。”正说话间,远远望去,船头有人晃动衣服,我说:“不好,要出事,我们两条船一同来的也要一同回去,出了事,我们不好向村里交代。”我说服了老大,调转船头,劈风斩浪,绕过沙背从侧面靠上去,奋力将钢丝缆绳抛过去,套住对方船桩,乘潮势拉动船身,跳出险境。傍晚船只进港靠岸一看,小朱的船尾梢头已经裂开,大家长叹一声:“好险啊!”当晚,村长在家里摆了一桌家宴给我们压惊,我们喝着地瓜酒,吃着香甜的地瓜饭,村长说:“小朱,遇到这种情况,你应当当机立断,卸掉些盐,船轻待风潮卷上来就可以跳出沙背,或者看情势,不能跳过去,就避开沙背,从侧面绕道航行,海上航船不能存侥幸心,你是老大,你年轻,经历多了你就成熟了。”说的小朱忙举着酒杯向大家致谢,酒杯端到我面前,我说:“不客气,谁叫我俩从小一起跑海的,这叫出海是兄弟,生死两相依!”说完,我俩一仰脖子,一口闷了。
二、同船合一命,生死共患难。
1973年冬汛,我们到浙江去捉带鱼,傍晚起风,我们船停靠在嵊泗外海的一座岛屿的山脚下,半夜风越刮越大,不时有浙江船从我们前面经过返航,我们也没太注意,以为外面吹的西北风,我们船避在西北角的山脚下,有山挡风是安全的。谁知后半夜风向突然转变为东南风,大风、大雨、大潮,夜色深沉,海天墨黑,黑夜中突然有一条船在返航时撞击到我们的船,船身又随着狂风大浪一下子撞到山脚的岩石上,船尾瞬间被猛烈的撞击破裂开来,有两人这时被风潮卷下海,我们不顾一切救人,风高月黑夜,风雨声,呼救声,风浪冲击声,灯光摇曳,竹篙交影,众人合力七手八脚好不容易将人救上船。浪潮不断从断裂的船尾扑进来,后舱开始进水,慌乱中有人要准备跳海,想攀游到山上去,借着灯光,我往海面上一看,船周围是断裂的舱坂,舱板上都有铁钉,如此大的风雨,跳下去,风一刮,人跌在有铁钉的舱板上,不找死吗?我看看船,半条船没有沉,前舱里还有食物,还有淡水,我动员大家团结自救。从舱里抱出棉被,利用船上各种器材堵漏抗潮,一直抗争到天明,风雨小了,出海巡查的渔业指挥部的船只发现了我们,我们一个个浑身湿淋淋,像从海里爬上来似的,精疲力尽,绝望中得救。全船16人安全返港,破船被拖进船厂维修。这是我们在浙江渔场经历过的生死一幕,“同船合一命”我们撑船人体会最深。
三、风暴中的女老大,海浪上的撑舵手。
1958年大跃进,陆地上种田的放卫星,千斤麦田万斤稻,一个南瓜三人抱。渔业生产也要大干快上,这年春汛,浙江有个渔村全村出动渔船到长江口吕四洋捉黄鱼。
天有不测风云,第一次跨出家门到吕四渔场捉鱼就遇到了数十年罕见的风暴 清明节“田鸡暴”,清明时节,沟河里的青蛙鸣叫(青蛙沙地人称田鸡),这时节起的风暴和九月里重阳节起的风暴最为厉害,往往突发,防不胜防,渔民有俗语:“三月三,九月九,无得事体勿要朝海边走。”可想这两个节气上的风暴凶险。
吕四近海渔场暗沙多,有冷家沙,乌龙沙,老鼠沙等等。吕四渔船进港避风,熟门熟路,浙江渔船不熟悉水路,那时候,船上还没有通讯设备,不能相互联系,只见进入小庙泓水道后,许多浙江船被卷起的浪涛重重地摔在沙背上,船身破裂,人被卷入海里,海面上随处可见漂浮的船板和尸体,我们的船在返航途中也爱莫能助,忽然看到我们后侧有条浙江船,舱面上一个老大穿件棉袄,风雨中紧紧的抱住舵杠跟风浪搏斗,撑船的都知道,船在航行中最怕横浪,浪头从横里打过来,就要翻船,这位老大冒着大风大雨,使劲掰住舵杠,驾船使船头始终对着冲击来的风浪,紧紧跟在我们船后一步不落,可见这是个有经验的老大,我们的船立即靠近它,引导着一起穿梭在暗沙众多的小庙泓水道,走出港梢,顺利进港靠岸,上了岸,大家才惊奇的发现这位浙江老大竟是个中年妇女,这是只夫妻船,男人人瘦力小,大风浪中把不住舵,女人身高力壮,危急中挺身把住舵跟大风大浪搏斗,生死面前,展现出一个女老大顶天立地的形象,在我一生的海上生活中,在江浙两省数百个老大中,这个女老大驾船跟风浪搏斗的印象深深的刻在我的脑海里,一辈子都忘不掉。
四、海盗全落网,渔民得平安。
过去海上捉鱼也不太平,捉到鱼被抢的事件也时有发生,茅家港有条船,船主叫彭开渠,平时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出海是鬼,上岸做人”。每次汛期归来,船进港,鱼出舱,他便上街逛窑子,在酒店吃得烂醉,后来竟抽起了大烟。
这一年,他装了一船皮棉往北方山东去换盐,船航到山东济洲湾水域,海上突然起了风暴,船上紧急放下太平篮抗击风潮冲击,让船随风浪漂流,三天三夜,漂到一处岛屿,彭开渠上岸先去酒店喝黄汤去了,其他人上岸一看,慌了,街上全是脚趾头夹着木拖板的人,嘴里叽里呱啦一句话也听不懂,幸好在码头上有一个打工的中国人说:“这是日本国地界。”正要打探交谈,来了一群巡警查码头,发现我们这一艘外地船,装了一船皮棉,二话没说,将船扣住,把一船皮棉全部取上岸运走了。船上的人磕头求告:“我们是遭遇海上风暴才靠的码头,没有了皮棉,没有食物,叫我们怎得回去?”强盗心软,给船上发一点食物淡水,等到彭开渠回到船,巡警队已扬长而去,人生地不熟,找谁去讲话,老鹰叼走帽子告天去?彭开渠自认倒霉,天晴风净起锚返航。半途,彭开渠出了坏主意:“妈的,他抢我一船皮棉,我们要活命,干脆我们也抢他一票。”船到长江口,碰上条捉鱼船,抢了一船鱼到沪松口卖了,大家上岸快活了一番。不久张又和小洋口那里的地痞流氓结伙,歃血为盟,结成海上帮派,立约结伙,抢到东西对半分成,逐渐做大,并添了枪支,成为江浙沪一带海域的一只拦路虎——海盗。
这一年清明时节,茅家港渔村的一条船捉了黄鱼去沪松口卖,途中海上起大雾,几十米外看不清人,船减速慢航,撑船的都知道这种天气容易出事,正担心,船头突然跳上几个人,吆喝一声:“要命的低头蹲下,我们只要鱼不要命。”正在伙舱里煮饭的彭庙根一听像是吕四口音,抬头一看,心里一愣说:“嗲仔啦,都是隔壁邻舍的,何必呢?”对方一惊,也愣了愣,扬起手中的盒子抢对着彭庙根砰砰就是两枪,一声口哨,转身招呼同伙退到自家船远去了。
彭庙根被害震惊了整个渔村,入殓那天,船上的人都到场送葬帮忙,可怜这个渔家似断了梁,整个天都塌下来了,三个年幼的孩子披麻戴孝跪在灵前,妻子一双哭肿的眼几次昏厥,同村人都来送人情,账台设在灵堂隔壁,登账的,点钞的,发黑袖章的,满场的人怀着沉痛的心情议论着这件事,账台前窗口挤满了人,忽然有人从后面挤上去,往账桌上扔下一叠钞票,记账的抬头望去,一个戴大沿帽,黑墨镜的中年人说,彭家套村彭庙涛三千元,死者是我堂伯,登我父亲名,登完账,领了黑臂章,走到灵前磕了三个头,也没吃斋饭,说有生意先回了。场上有议论,有人回忆是有这门亲,听说在上海做生意,看这派头,像是个老板。
不久,长江口又出了一桩命案,一条浙江船装了一船道林纸被抢,船上的女人年轻漂亮,盗贼动了心,抢回去做了“压寨夫人”,关在贼窝里失去自由。这女人有心计,以哄为忍,博得彭开渠欢心相伴度日,一日傍晚,彭开渠和几个同伙在家喝酒,喝到高兴时酒没了,叫女人拿了酒壶去打酒,开酒店的是个女老板娘,平时从顾客的口风中知道点海盗的情况,可谁也不敢说破,当女人递上这把酒壶时,她深情地望了女人一眼,叹口气,接过酒壶打满了酒,温热了交给女人时,女人突然两眼泪流,双膝跪地,一头磕下去,老板娘慌忙迈出柜台,双手来扶,女人哭着说:“求大娘救我,你不救我,我也不起来了,不活了。”大娘说:“这是何故?”女人说出了原委,老板娘长叹一声:“这条街上四处有他们的同党暗哨,谁敢得罪呀?我要是说了,我这店也开不成了。”老板娘停了停,又无可奈何的说:“实话告诉你,这个姓彭的头子弄女人也不只一两个了,前几个都因为逃跑被他弄死了。”女人听此一说,更加哭个不止。老板娘见此情景,不禁也流下泪来,想了想,接着说:“你要活命,我教你个办法。”女人一听,绝望中有了一线光明,抹着满脸的泪水:“大娘能救我,我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你。”老板娘附着她的耳朵说:“你打酒回去,装没事儿一样,殷勤给他们添酒加菜,等这伙人吃得醉醺醺时,你乘机逃出来,我这小屋后有扇旁人不知的后门,后门外有条常人不走的小巷,小巷一直往北走是一片高作物高粱地,从高粱地拐个弯走出几里路就是沪松口派出所,到了派出所,你就有命了。”女人听了连磕几个响头,擦干眼泪,回到住处,强颜欢笑,格外的奉承,等他们一个个吃得东倒西歪,两眼朦胧时,女人说到里屋烧开水泡茶给他们喝。乘机逃出来,老板娘开了后门,临别又仔细指点路径并说:“阿弥陀佛,菩萨保佑,看你的造化了,你倘若跑不出去,我这条老命也搭上了。”女人乘着夜色一路狂奔,到达沪淞口派出所时,东边天色白亮,她再也没有气力,一跤跌倒在门前空地上。值班人员发现,将她扶进屋,暖暖身子,喝了两口热茶,女人慢慢苏醒过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向所里领导说一肚子的愁怨。所长根据女人的诉说,当即派出几路人马侦查,摸清了海盗的底细,出动警力一举捣毁贼窝,活捉海盗头目彭开渠。召开群众大会,就地镇压,还有三个盗贼因当天出海未归,闻讯逃窜,根据分析,这三人系启东吕四口音,估计很可能逃回吕四地区,淞沪警方及时和吕四警方联系,协查捕捉。
在这明察暗访期间,我们这条渔船有人推荐了一个家住彭家套的中年汉子,此人父母双亡,无家眷,孤身一人,据介绍,往年在其他船上打工,嫌工资低,转而投我船上作业,试用了两汛生产,觉得人挺老实,干活肯卖力,就留在船上使用了,但这人耳背,跟他说话嘴要伏在他耳旁大声点才行,所以平时不跟人交谈,是个半嗓子哑巴,大家都叫他聋子。渔船进港靠岸卸了货,大伙到酒坊热闹一番,邀他参加,他不去,自愿蹲在船舱里看守船只。人都夸我:“朱老大交了好运,弄到这样一个老实巴交的人帮你干活看船,吃好老酒,可以放心回家睡老婆的热被窝了。”我听了心里也着实热乎乎的,觉得无意中捡了个宝。
这年秋汛生产,我们船夺得了高产红旗,在全港生产交流会结束时,港委领导和吕四派出所领导同时出现在主席台上,派出所领导详细介绍了淞沪警方侦破小洋口海盗团伙的案件。要求各船协查用工情况,特别是船工的异常表现。我就把我们船上哑巴的情况反映了上去。领导说:“朱老大,你回到船上只说准备冬汛带鱼生产,不要惊动人,稳住他,明天我们派人来查。”第二天,三个便衣警察扮成渔业指挥所的人上了船,召集船工们开会。大家感到突然,不知讲什么,一个个闷着不作声,忽然,指挥所的人指着新来的聋子说:“彭某某,你说说。”耳聋的聋子不自觉地立刻抬起头,闪着一双惊恐的眼光,双手直摇:“我我我不会说。”听到这里,这个装聋作哑的把戏一下子被戳穿了。三个警察猛扑上去,死死扼住他,掏出手铐,将他反手铐住,带到派出所,经审问,他是最后一个漏网的海盗,前两个在码头上做装卸工,已经先后落网。说到这里,朱老大停顿了好一会儿说:“这人呐,真看不透,在我船上干了半年活的这个聋子,手脚勤快,脏活累活抢着干,外表老老实实,一天到夜没有一句话,别人嘻嘻哈哈说一箩筐话,他不放一个屁,耳朵聋,大家都叫他聋子,原来是装的,直到警方来搜查才知他是和彭开渠一条船上的,彭开渠这个东南沿海的海盗头目在海上做杀人抢货的勾当,大雾天撞上了同村的船只,是怕事情败露,枪杀了自己的堂伯,杀了人还去送人情,真可谓心狠手辣狡猾,现在一个被枪毙,三个坐牢,全都是罪有应得。
朱老大是沿海仅存的一个九十五高龄的船老大,我和渔港老干部徐锦连几经转折找到他,他肚子里有多少海上奇事,如果放在小说家手里,可能会写成一部精彩的长篇传奇小说[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