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平《家鄉書》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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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欣賞
神樹
我在穿開襠褲的時候,就聽祖母講過,說熊氏三世祖世安公扦插的柳枝,後來不僅長成了大樹,還修煉成仙,顯靈顯聖。
還在清朝末葉,柳樹三四百歲時,不知從哪一天起,誰家的人口欠安,有個三病兩痛,只要到老柳樹下燒些香紙擺些酒肉,磕頭作揖祈禱一番,病人就會康復。這麼久而久之,老柳樹就神了,被人尊為柳大仙。不僅熊畈的父老鄉親,鄰近七村八寨的人,也敬柳大仙,說柳大仙神通廣大法術無邊,而且有求必應。從此,老柳樹便常年披紅掛彩,不斷香火。不僅如此,熊畈的南邊兒有一片古樹,蔥蘢繁茂,名曰廟林,林中有一廟宇,熊畈人叫它南頭廟,廟內供有觀音、佛祖、財神,還供了柳大仙。柳大仙的金身塑像,與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等高等大,橫眉怒目,按劍而立,威儀不凡。
熊畈有三個人,比我父親大的我叫伯,比我父親小的我叫叔,自稱仙凡相通,可以延請柳大仙法駕臨壇,借他們的手扶乩,開出藥方,給人治病。
我兒時經常肚子痛,大人多次備了酒飯請他們作法。他們要求,在桌上擱一簸箕,擦拭乾淨,放入三升大米,用筷子扒拉平整,供柳大仙寫字。聽說他們所扶的那個乩,乃是一根桃木枝丫。我注意看過,呈V字形,許是用生漆漆過又經常使用吧,從褡褳里拿出來,那乩閃閃發光。他們讓我跪在地上,訴說病情,祈求保佑。扶乩的二人燒罷香紙,擊磬三響,便念念有詞:伏矣,過路神祗,此間土地,速請大仙,施展法力,保佑病家,逢凶化吉……然後由二人各執乩的一端,在簸箕的米里寫字,邊寫邊讀,另一人依其所讀,執筆掭墨記在黃表紙上。這張黃表紙,就是柳大仙的法旨,交給我家大人遵旨照辦。有幾次,大人照辦了,三升大米倒走了,我的肚子照樣的痛。最後一次,柳大仙為我開了這麼一個藥方:楝樹根二兩,石榴皮一兩,黃連五錢,清水煎服,日服三次,每次一碗。這三樣東西熬的藥水,那個苦呀,無法形容,苦得讓人窒息,讓人休克。不是大人捉住我的手腳,按住我的腦袋,捏住我的鼻子,用竹筒裝藥水往我口裡硬灌,我是死也不會喝的。可還別說,喝了幾竹筒苦水,我肚子痛逐漸緩解,第二天早晨,屙了一堆蛔蟲,全是死貨。從此以後,我的肚子再就沒有那樣痛過。
我後來猜想,這三位長輩,雖不是坐堂醫生,卻有些醫術,熟悉不少的草藥和民間偏方驗方,借柳大仙的神名為人治病,也為自己得些好處。
要說老柳樹真正的神,那就要說抗日戰爭了。
我們熊畈,門前就是河南鄭州連通湖北武漢的公路,當然是日本鬼子必爭之地。那時,老柳樹的主幹有多大?不知道。因為是神樹,不能褻瀆,沒有人用摟抱和手拃量過。聽人講,山東牛莊有個叫張罕的人,量一棵宋代的銀杏,他七抱之後,遇一少婦走來,倚樹而立,他不能接着抱了,剩下的便用手拃,一共拃了八下。完了,人問樹有多大,他說,大得很嘍,一共是七抱八拃一媳婦兒。那棵銀杏也是神樹,沒過好久,張罕就被炸雷活活劈死。熊畈的這棵老柳樹有多粗?沒有人敢抱敢拃,不知具體,只曉得它枝繁葉茂,高大偉岸,爬上樹頂可以俯瞰全村,還可與附近的幾個山頭互相眺望。日軍攻占宣化店後,熊畈新四軍的地下工作者,不僅派人上山放哨,也派人在老柳樹上值勤。只要聽見鬼子的槍炮或是看見鬼子的動靜,附近山頭的瞭望哨便發出信號兒,老柳樹上的值勤人一見,便立即敲響銅鑼。這噹噹當的警報,剎那間便家喻戶曉,父老鄉親便迅速藏好糧食,堅壁清野,然後避其鋒芒,躲進附近的山林深處。
有一次鬼子進村了,估計是漢奸告密,說出了老柳樹上值勤的事。鬼子便齜牙咧嘴,點燃一個火把,塞進老柳樹半腰的一個孔洞。老柳樹多年來就已空心,火把引着了裡面的枯木,眨眼的工夫,樹上所有的孔洞便都冒出煙來。就在這時,兩條黑白花紋的長約丈余的大蛇從樹洞裡飆了出來,吐着半尺長開叉的舌頭,鬼子一個個嚇得魂不附體,嗷嗷亂叫,抱頭鼠竄。那個放火的鬼子被腳下的石頭一絆,重重地摔了個狗叉屎,腦袋撞在石頭上,頓時血流如注,幾個鬼子把他拖了便跑。鬼子跑開一會兒,突然雷鳴電閃,大雨傾盆,很快便澆熄了老柳樹肚子裡的熊熊大火。
這件事一經傳開,人們都說是柳大仙大發神威,讓大蛇出來警告褻瀆神靈的日本鬼子。還有人說,那天的大雨沒下別處,只下熊畈,而且瓢潑桶澆就集中在老柳樹的樹梢。
老柳樹本來早已空心,又經日本鬼子放了把火,火雖被雨水澆熄,它還活着,但畢竟受了嚴重摧殘,它的空心不僅更大,而且原來靠地面的大洞與半腰的小洞連成了一體,形成了一個丈把高三四尺寬的大門,孩子可以鑽進鑽出玩貓捉老鼠的遊戲,大人可以在裡面下棋。
後來,提倡唯物主義,反對迷信鬼神,老柳樹跟前便失去了往日的熱鬧景象,柳大仙也被人冷落了。儘管如此,老柳樹仍不失為我們熊畈的一道風景,特別是人們在它的濃陰之下開大會慶解放,開大會斗惡霸,開大會分田地,開大會辦公社,開大會搞這樣那樣的運動,那紅旗招展鑼鼓喧天和人頭攢動的情景,年紀稍大些的人至今沒忘。老柳樹下唱影子戲,更是讓人記憶猶新。
那年大辦鋼鐵,所有的稍大些的硬雜木,無不砍了個罄盡。南頭廟林的數十棵百年古樹,全都慘遭刀斧。老柳樹不屬硬雜木,本不宜燒炭。但是,已經沒有硬雜木可砍,老柳樹也就在劫難逃。大概人們對老柳樹還有點兒心存敬畏吧,便只砍了它那高昂的和張揚的一些粗大枝丫,對它的主幹和一些小枝小丫算是刀下留情。
現在的老柳樹,真的今非昔比了。它主幹的上部已經斷掉,不再是圓柱形狀,有着門樣的孔洞,而是僅僅剩下一個矮矬的軀殼立在那裡,似乎一推就會倒掉。幾根稀疏的枝丫榮枯間雜,樹葉綠中帶黃,完全沒有往日的那種生氣。
前些年,人們在崇尚科學的同時,又悄悄地在老柳樹跟前頂禮膜拜,把柳大仙供奉起來。確實有人給老柳樹披紅掛彩,也確實有人給老柳樹焚香上供,但終究有些冷清。只有兩塊木板小匾,深深地吸引着我。一塊寫着:祭神如神在,一塊寫着:心到神知。這是兩句富含哲理的話,前一句最早出自《論語》,我兒時讀過,是說祭神的時候,好像神真就在你的面前,在和你進行心靈的溝通;後一句不知最早見於何處,想不起來在哪本古典小說里見過,是說祭神的時候,你的祭品不論是多是少,是貴是賤,只要心裡有神,神就知道,心誠則靈。
老柳樹衰弱之相,讓我心生淒楚。六百多年,它見過多少滄桑之變啊!它從一根扦插的枝條長成大樹,它被人奉為神靈享受人間香火,它幫助善良監視邪惡,它遭人縱火焚燒險些化為灰燼,它的濃陰之下被人當作集會和娛樂的場所,它讓人截膀斷臂,用於燒炭。老柳樹數遭大難而不死,看到眼下的世道,它該是多麼欣慰啊。欣慰是欣慰,可它實在衰老到了極點,似乎已經進入臨終前的彌留之際了。
我們熊畈村的支部書記,看見老柳樹已經奄奄一息,說不定哪一天就會壽終正寢。1973年仲春之季,他在老柳樹空爛的蔸子中間栽下一棵小柳樹,老柳樹有接班人了。現在老柳樹和小柳樹就像祖孫兩個,互相攙扶着依偎着,一個雖然安詳自在,但畢竟不久人世,一個雖然年幼,卻一天天健康成長。這不禁讓我想起了孔子論志向的名言:老者安之,少者懷之。 [1]
作者簡介
熊平,男,定居宜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