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痕(韓劍鋒)
作品欣賞
疤痕
板壁是用松樹板或是杉樹板做的,年代既久,並非嚴絲合縫,有了些空隙,顯得陳舊。一塊松板上的疤脫落了,露出一個板壁洞,像極了一隻眼睛,在被煙熏火燎的壁上透着微微的光。
我小時候見得最多的就是松樹、杉樹。它們就站在山上不動,長在陽處的受的陽光多,就長得快些,高些,長在陰處長得緩慢些,由不得它們,從種子丟下地的那一瞬,就決定了它們的命運。它們都受過傷,身上多多少少有些傷疤,我上山也被它們弄得傷痕累累,長大後,我用衣服掩蓋,它們被歲月掩蓋。若非有一天村裡的人建房要用到它們,它們就可以長長久久一直站下去,新疤覆上舊痕,每年的落葉厚厚地落在樹根部的地上,累積了一層又一層,它們努力地想把自已隱藏起來。
松樹的風骨剛烈些,外表也粗糙,燃燒的火焰更紅更黃,一股子竄出來,桀驁不馴,松毛更是一點就着。杉樹陰柔,心思更細膩,用密密匝匝的尖刺偽裝自己,不讓別人輕易接近。我剝開過杉樹的皮,根部的,一米左右整張的皮,平攤壓實,可以當瓦片用,家裡的柴房、茅房房頂都可以用,裡面的身子細細嫩嫩,光滑如嬰孩的手臂。人們更願意把它做檁條,棟樑,做成家具,當柴燒不合適。
我經常用磨得閃亮的砍刀在路邊的松樹身上砍上幾刀就走了,沒顧得及它痛不痛,它也不聲不響。第二天路過,那棵年輕的松樹身上,刀口處流着乳白的汁,有些凝固,我用手指輕輕地按了按,還軟軟的,似乎還帶着些溫熱。一想,肯定是昨天被我砍了幾刀之後,它獨自流的淚,堅忍着沒掉下來。那個大大得開裂的刀口就像我給它開了一隻眼睛,那滴淚正好垂在眼角。不像旁邊的那棵頂上已枯死了好幾條橫枝的老松樹,樹根都隆出了地面。我狠狠地砍了它幾刀也不痛不癢,無動於衷,皮厚實得很。
從水曳坑的溪澗再上去就是白鶴仙頂。水曳坑是山谷,白鶴仙是山崗背脊,那裡的松樹最多,最高大也最蒼勁。爬上去得費不少力,路是細細的羊腸小道,布滿了碎石。穿着草鞋還好些,不打滑,若是硬底的鞋,鞋動石子也動,挑着柴下山,得小心翼翼,一不小心就會搓粒子。我跟着大伯上山,看見他卷着褲腳的腳肚上布滿了青色蜿蜒着,似剛從泥土裡鑽出來的蚯蚓般的青筋,鮮活地跳動着。腳後跟鄆裂着好幾道口子,如深壑縱橫,都結了痂皮,黑黑的,看不見裡面的肉,像極了那棵老松樹。
那些年,村子旁邊的山都開了荒,柴根都連根挖了,堆成了一垛一垛的柴牆,開墾出來的山整理成了茶園或是種上了蕃薯。再近些的山也被剃個精光,我們對柴禾的需求,連雜草和芒萁都來不及生長,整個村子的小孩像一群蝗蟲,過境之處,手中的砍刀毫不留情,掃清一切阻礙我們視線,被我們認為多餘的植物。
現在,我在村子裡就能看見遠處山上勞作的人了。他們在幹活還是在抽煙都知道,挑着柴或是荷着犁趕着牛緩慢地移動也看得很清楚。要想砍到一捆好柴需到再遠些的山上,那些山更加陡峭,山路更小,我們只能稱其為野貓路,或是根本沒有路的山的深處。那裡的松樹一條橫着的枝條都比近處的一根松樹要粗大。
「上山去一定要二個人以上,有伴,有事也好幫襯着。」父親母親經常這樣交待我。挖完山上可以挖的柴根,我已不滿足於崗背嶺或是後山龍崗那些每年新長的雜柴,芒萁,這些剛長的柴身子骨太嫩,水氣重,沒有火力。備完家裡足夠用的柴禾,我想砍些柴可以挑到村口的供銷社去賣,供銷社收的柴比家裡燒的要求還要高,都要棍子柴,粗大的松枝更是喜歡。九毛錢一百斤,可以賺些學費和零花錢,可以買那些躺在供銷社櫃檯里心儀已久的連環畫。我喜歡那小人書里的故事,比父親在夏夜坐在旗杆石旁邊講三國還有趣。 這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這是魯迅說的,魯迅一定是沒有砍過柴的,他生活在水鄉,走的也應該是水路,不是山路。不過,他說的沒錯,去深山裡砍柴的人多了,原本沒有路的山林里,也硬是砍出了一些跟松枝一樣歪歪斜斜的柴路,越來越像是大路。從這些路上進去,有我們所希望能擁有的東西,如大片的褐色山藤梨、紫色的野萄葡、水紅的土山楂,成片地開了花的山椏皮,粗壯的杆子柴,乾枯的松樹枝。
我習慣沿着別人開闢出來的山路走,不敢單獨走得太遠,看不見路心裡就會莫名地慌張。我怕自己會淹沒在山林深處,再也走不出來。雖然那些年的深山已被砍柴的人一點點蠶食,山上的粗大雜柴被人們像螞蟻一樣搬回家,或是賣到供銷社運到不知何方,漸漸空曠起來。但每一條山路進去,都會在特別高大的松樹上用砍刀留下幾個刀口,深深的,用來指引回家的路。他們說,山上有山魈,專門迷惑進山打擾了它清靜的人。如果進山的人到了晚上都還沒有找到回家的路,村裡的人就會舉着火把,一邊敲着震天響的鑼,一邊叫着迷失了方向的人的名字,進山一條路一條路地去找。
大荒田的貓雲豬曾迷失過一次,也是用銅鑼叫回來的。後來我問他有沒有碰到過山魈,他說山魈有紅紅的屁股,藍藍的眼睛,身上長着長長的毛,滿口的白牙,帶着他轉,聽見鑼響一轉身便不見了蹤影。他的話也不可信,不過,他倒是覺得曾被山魈帶去過,七孔沒有被堵上爛泥,能活着回來,是值得一件炫耀的事。只是,後來他真的只在鄰近砍些柴,不敢再進到深山裡,怕再次迷失了自己。其實我也一樣,又何嘗不是怕迷失找不到自己?我要在我經過路口的松樹上都順手砍上二刀,給松樹開一隻眼睛,照見我可以找到回家的路。
那年秋天,山上再次響起鑼聲,這次迷失的是一個大人,是個知書達理的讀書人,下放回家改造,接受貧下中農的批評再教育,就住在離我家不遠的一幢大房子裡。我已記不清他的模樣。據說是接受不了教育的方式,一個人走進了深山。傍晚時分,當我站在門口的水塘邊,聽見山上傳來緩重而有些嘶啞的鑼聲,在山谷里經久不息,漸漸地看到山頂的路上出現抬着他的人群,殘陽如血下的剪影,在緩緩地移動着,他的妻子在水塘邊的大路上號淘大哭,悲痛欲絕。
他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是真的迷失了。在後來的很多個夜晚,村裡的人都會說起他,說起他的一些往事,說他不是被山魈迷走的,是心走累了,再也不想找回家的路,於是自己用一根繩子,把自己掛在我在深山經過的路口那棵松樹的橫枝上,讓身心都在大山里放鬆,不走了,再也沒有人可以打擾到他。一顆心要累到什麼程度,要走這麼遠的路,找到那棵松樹,把自己交付給大山深處的這棵青松。他一定是知道松樹的風骨的,「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潔,待到雪化時。」這是陳毅元帥讚揚松樹的,元帥迷茫時一定是對着雪中的松樹沉思過,也看到過它身上的累累疤痕,從而化為堅定的意志。是我們把身邊的樹都砍光了,再沒有一棵樹可以承受他的委屈?他把自己融化進了松樹,沒人知道他那時決然的心境。
我是給那棵松樹開了眼的,每次都用磨得閃亮的刀口。以前它還會流淚,乳白色的,陽光下閃着晶瑩的光。再後來,它就習慣了,疤口的眼每砍一次堅強一次,風來了,它發出呼呼的濤聲,帶着其它的樹一起呼叫。那聲音排山倒海,無人能擋。那棵松樹,從此再沒人動過它的主意。那些山路,用不了一年,又被青草雜柴覆蓋。
板壁上的那個洞像極了我留在那樹上的另一隻眼,一束陽光從眼中透射進來,散發着陽光的溫熱。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不知道那棵松樹還在不在,如還在,被我開過的眼應該早已癒合,眼角的淚也幹了吧。但我還會記着那些我曾經走過的山路,記得那些受過我傷害的松樹,記得松樹上掛過一個人。
走在這人世的路上,誰的身上或是心裡會沒有幾個疤痕呢?有些傷留下的疤可以看得見,有些傷留下的疤永遠看不見,刻進了密密的年輪,永遠沒人知道,只能獨自咀嚼。或許在某一天,那個結了多年的疤痕脫落了,陽光才能刺穿緊閉已久堅硬的心房。
我也沒有再進山,那些在風中橫斜着枝椏的心傷,那些松樹上癒合的疤痕,那些身上被衣服遮蓋了的傷疤,再也不會讓我迷失。[1]
作者簡介
韓劍鋒,男,愛好攝影、寫作,浙江省攝影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