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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门(牟秀林)

看门
圖片來自免费素材图片网

《看门》中国当代作家牟秀林写的散文。

目录

作品欣赏

看门

1

司机下了车,叼着烟,等待装货。装货的有七八个,我也在里面。我是会计,不是装卸工。我是临时抓丁抓过来的。有什么办法呢?公司小,人少,总靠临时抓丁聚人气。——车很快装好了,剩下的就是用麻绳捆扎牢固,工人们一个个都累乏了,看看码高的货车,全都撒了边。司机回回头,看看身后的我,说:你上去。我犹豫了一下,上去了。我站在四米多高的货车上,一根粗糙的麻绳被我攥在手里。我居高临下,看着地上一个个“变小”的人,一下子有了俯视群小的姿态。司机在下面喊,拉紧,拉紧。我把一口气运到胳膊上,拼尽全力一拉,啪的一声,麻绳在中间断为两截。我从高高的货车上飞下来,重重地摔在坚硬的水泥地上,晕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然在医院。医院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但我只认识老板孙久和两个工人。老板孙久去安排住院,安排完了,两个工人走了,只有老板孙久陪着我。下午三点多,老板孙久扶着我进入骨科门诊,在骨科门诊里,一位年轻的男医生开始给我正骨。推、拽、按,捏,我被男医生“玩弄于鼓掌”,形同受刑,我疼得杀猪般嚎叫。两天之后,我出院,变成了废人——班上不成了,会计也做不成了。我拖着一条伤臂,坐进了门房里。门房的对面,是一条高大硕壮的狼青。我有了和狼青一样的职责,一样的身份:看门。  

我长得又瘦又小,就算没有摔断胳膊,也不是当保安的料。保安应该是那些又高又壮的家伙。之前,公司雇过一个保安,东北的,身穿保安服,还配了警棍,每天往门前一站,威风凛凛。保安出了事,被汽车撞了,没有撞死,撞成了脑震荡。出了院保安找到老板孙久,赖上了,要把他的车祸报成工伤。他自己喝酒闯红灯,当然不能算工伤。老板孙久看他哭哭啼啼的样子,动了恻隐之心,给了两千块钱,打发走了。  

另一个看门人是老板孙久自己找来的。那是一个六十岁的老头。老头无儿无女,光棍一个,看门等于给他找了一个家,一个临时居所。老头很上心,白天黑夜不离岗位,把两扇大铁门把得风雨不透。一到冬天就坏了,老头是个老慢支,整天嘿喽带喘的,老板孙久担心老头一口气上不来死在门岗里,多支了二百块钱的工资,把老头撵走了。  

老头在的时候狼青就有,老头一方面看门,一方面侍候狼青。在公司,老头人缘不错,见谁都笑呵呵的。他走的时候,除了老板孙久,公司的人差不多都出来了。老头不太在意大伙,只在意狼青。他背着一只纤维袋子,出了门,又转回来,抱住了狼青,还流下了眼泪。  

我不喜欢狗,天生惧怕。八岁的那一年,夏天很热,下河洗完澡,赤身裸体躺在自家门墩上睡着了,一只狗走过来,伸长舌头舔我的小鸡鸡,狗大概把我的小鸡鸡当成了它的一口肉。可我的小鸡鸡憋了一泡尿,一挺挺地,硬起来了——幸亏小鸡鸡及时硬起来了,要不我现在连谈恋爱的资格都没有了。  

其实我知道,狗并不可怕,和它混熟了,它比人更可靠。我坐在门房里,无精打彩的,看着对面的狼青,却不想亲近它。狼青对我很感兴趣,它支着身子,歪着头,一双眼睛出奇的亮。我脖子上吊着绷带,胳膊打着石膏,样子的确有点古怪。狼青在对面,以为我的怀里揣着什么好吃的东西,随时一甩手就会丢过去。  

狼青目不转睛,对我充满了期待。我可没有心思和一只狗交换眼神。剧烈的疼痛像火一样燃烧,几乎把我这个人烧成灰烬。我吃了几粒止疼片,止疼片还没有发挥药力。其实几粒止疼片也是杯水车薪,它只是对我的心理有些许安抚,而疼痛一点也不会减少。为了缓解疼痛,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屋子里不停地转圈,嘴里不住地发出痛苦的叫声。从上午到太阳西下,我一直都这样。就算到了晚上,疼痛也没有让我歇口气。我不断地开灯闭灯,想强迫自己睡下去,结果都失败了。我只好长时间凝视窗外。窗外的门灯光线暗淡,昏黄一片,除了偶尔传来行驶的汽车声,没有一点声息。连对面的狼青都睡着了。  

四天四宿没怎么合眼,感觉自己被身体的伤痛耗尽了。不过,工友来看望我的时候,我会好受一些。门房很小,他们一来就很拥挤了,常常把我挤到一边。我是洁具公司的会计,也是唯一的会计。会计在月底会给每个人发工资,会和每一个人发生丝丝缕缕的关系。他们恭恭敬敬来看我,我则像恭送远客一样把他们送出门外,希望他们常来。这不是客气,我喜欢和他们聊天。因为我发现聊天对我伤痛的身体有镇静作用。

2  

伤痛把我折磨得又肮脏又苍老。我头发老长,胡子邋遢,身上一直穿着受伤时的旧衣服。我知道自己这副摸样不好看,经常埋着头用手机打游戏来掩盖我的局促。我关注在游戏上,就不会太在意外面发生的事情了。事实上现在也没人注意我了,人们从门岗前进过,有时看上我一眼,有时不看。就算看上我一眼也不再和我打招呼,也不再问我的胳膊还疼不疼。他们看我的时候不是看一名会计,而是看一个门卫。看门卫的目光和看门前狼青的目光没有什么两样。  

只有小薇还在乎我,隔三差五来看我,每次来的时候都给我带点吃的,有时是几块面包有时是几个水果。我是会计,她是出纳,我对她有一定的支配权,差不多是上下级。这种关系在小薇的心理上是认可的。小薇来的时候一般不说话,笑一笑,放下东西就走。她这个样子叫我不舒服,常常产生错觉,把小薇当成探监者,而我则是没有人身自由的犯人。小薇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来了几次,就不来了。  

公司是一头驴,会计是一盘磨,驴不肯停下来,磨哪有不转的道理?月底了,要汇总,要报账,要报税,都要会计亲自去做。小薇把能做的都做了,不能做的,上交给了老板孙久。老板孙久则从小薇手里转交给了我。现在,我不是会计,我是门卫。老板孙久想突破我门卫的身份,再让我的会计身份合法化。老板孙久从老板台后面看过来的时候,对我还是有所期待的。  

复查过吗? 老板孙久问。  

我摇了摇头。  

洗个澡,去医院复查一下。  

老板孙久这么说,我特别不好意思。我知道自己有多脏,也讨厌自己这副样子。有什么办法呢,我又不能把自己当成垃圾扔出去。老板孙久像等待什么似的,用细长的手指敲着桌面。老板孙久不说话,他用手指说话,咚咚的,一句跟一句,在催促。我挺了挺身子,刚有的那点信心很快碎掉了。  

要不,再找一个吧。

3 

陈楠不在我从前就职的那家公司了。我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在老家的铸造厂做会计。做了五个多月,只发了一个月的工资。铸造厂一百多号工人,在当地不算小了,但是,陈楠像普通工人们一样,没有星期天,没有节假日,更没有五险一金。有的,是泛滥的黄段子,上厕所时男人偷窥的眼睛。还有就是铸造厂老板娘对男女关系的过度提防。 

叫陈楠过来,算是把她救了。当然,不是入职,是顶替,顶替也愿意。我是比较回避顶替这个说法的。陈楠过来,我继续做我的门卫。等陈楠做好了,做踏实了,她留在这里,我另找门路。作为一个男人,安排自己,总比女人有办法。  

第一个迎接她的不是我,是狼青。狼青比我反应快,一见陈楠,噌地蹿了出去,一边跳一边吼叫。

我隔着窗户喝住了狼青,同时,招呼陈楠:过来吧。  

门开了,一块又白又亮的阳光落在地上。陈楠站在阳光里,面色红润,气喘吁吁。

陈楠抱怨说:绕了一大圈,穿着高跟鞋,脚都走疼了。

尽管理了发换了衣服,神情多少还是有些不自然。我掩饰性地笑了笑:这里偏僻,要不门前栓条狗呢。

4  

细雨霏霏,天气又冷又潮湿。  

春雨贵如油。一到这个季节,乡下人就会说起这句话。我也想起了这句话。我的伤臂像是锈死了,弯曲着,无法转动。我希望我的伤臂能在油里边浸泡一下,润滑一下,好让它像从前那样运动自如。  

我试着敲了敲伤臂,伤臂像一截木头。我甚至能听到敲击木头时空洞的声音。伤臂死掉了,又不像。它在疼。伤臂其实不疼了。现在突然疼起来,我猜想和这天气有关系。 

这么一种情况,一般都是陈楠亲自打伞下楼来接我。我听到她响亮的声音还是很愉快的。有时显得过于愉快了,小跑着过去,我甚至还故意甩动我的胳膊,让自己看上去自然一些。  

在门房里蹲了一个多月,胖了。上楼就能显露出来,样子又笨拙又难看。我尽量不说话。气息调理不好,我一说话就结巴。陈楠和我说话的时候,我用点头或摇头来表示我的意思。  

我一天要爬四五趟楼梯。陈楠看出了我的艰难,就说:上来就不用下去了,看门也不是啥要紧的工作。  

我当然愿意这样。小薇在一旁说:这个,最好请示一下孙总。  

下午两点半,老板孙久开车从外面回来,我和陈楠在楼梯口堵住了他。见到他,陈楠笑了笑,叫了一声孙总。  

老板孙久也笑了笑,叫了一声陈楠。  

我是陈楠的前同事,可以直呼其名。老板孙久也这么叫,似乎显得过于亲昵了。  

陈楠并不在意,还往前跨了一步。老板孙久和陈楠在前,我在后,走到办公室的时候,老板孙久站住了,转回头问我:你,有什么事?  

我禁不住一愣。  

陈楠解释说:向您汇报我们交接的情况。  

老板孙久看了看陈楠,掏出钥匙开门。门开了,陈楠进去了,我尾随其后,也想进去,门从里往外很响地关上了。把我和我的双脚关在了门外。  

拖着沉重的脚步返回门口,心情很坏,却无处发泄,一转眼看到了狼青。对面,狼青很悠闲地趴在地上睡觉。我一靠近,把它惊醒了。它侧着头,对我眨了眨眼睛,弓着腰站起来。我知道它想过来和我亲热,它还没有表示出什么,就被我一脚踹翻了。  

看着狼青无辜的样子,我的心情好多了。每次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过去给狼青一脚。狼青成了我的出气筒。但它对我并不怨恨,只要我过去,它就凑过来,摇尾乞怜的样子,就是想让我踹它一脚。如果我想踹,我能从上午踹到下午,能从下午踹到天黑。但是,我再无聊也不能和一只狗过不去。  

其实是时间和我过不去。时间太多了,几近泛滥。时间包围着我,骚扰我,在我的身边一点点地腐烂,我甚至都能触摸到身边发霉的斑点了。春风再冷,也是干燥的,那些发霉的斑点很快被吹干,流散成地上的风和天上的云。我既不关注风也不关注云,而是凝视马路对面的一棵老槐树。对面的村子拆了,老槐树“没拆”。但老槐树老了,“醒”得特别慢,别的树已经枝叶葱茏了,它才刚刚泛绿。我觉得不是老槐树老了,是时间在它身上变慢了。时间一慢,它就不动了,昨天是什么样,今天还是什么样。过去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晚上我起床到外面撒尿,它藏在灯光之外,黑咕隆咚的,我看不到它,但我知道,它在那里。

5  

骨科门诊人最多。社会看上去很安全了,会有这么多伤残之人吗?其实不奇怪。我,一个会计,干着天下最安全的职业,还不是被我干成了骨折?  

医生不关心我的职业,甚至不关心我骨折的原因,他对着光线,看着x光片,对我说,愈合得不错。  

我把伤臂放在他的面前,说:可我的胳膊伸不直啊。  

医生冷冷地说:长死了,当然伸不直。  

我有点急躁了,不会一辈子这样吧。  

多做运动,可以恢复一些。  

一些?    

医生伸手捏捏我的肘部,你自己摸摸,这一块是不是变形了?  

我摸了一下,肘部有块骨头突出出来,的确变形了。  

没有办法了?就这样死定了?我焦急地问。  

医生抓住我的伤臂,使劲往外掰,问我痛不痛,我说不痛。其实我痛。但我希望医生能一下子把我的伤臂掰直,故意忍住说不痛。  

医生一松手,伤臂又变回原来的样子。  

医生说,动手术还行。打断了,重新接,不过,也不见得好多少。打开始就不应该保守治疗。  

我搞不清什么是保守治疗,我没有进过医院,医疗知识一片空白。当时,医生征求过我的意见,问我是保守治疗还是动手术,我问哪个效果好,医生说,手术效果好,我说就动手术吧。老板孙久在一旁说,不用动手术,正骨接骨,保守治疗就行,动什么手术?动手术,多受罪。医生坚持动手术。老板孙久涨红着脸,不说话。等医生一走开,老板孙久小声对我说,别听医生的,现在的医生为了多挣钱,把小伤当重伤,把小病当大病,都是瞎忽悠。  

现在看来,不是医生在忽悠,而是老板孙久在忽悠。老板孙久的几句话,就把我草草打发了。是老板孙久误了我的伤,误了我一辈子。  

狗日的孙久。

6  

陈楠找来两块砖,绑在一起,从上面顺出一截绳子头,她让我拽着绳子头,往上提。

陈楠说:坚持锻炼,胳膊就能伸直。  

陈楠想出来的办法,我当然照办。有没有效果我不去管它。我认为这个办法从理论上是站得住脚的。我的老家遍地都是梨树,人们为了让梨树树形变大,就在树枝上拴上砖头,让砖头往下坠。枝条坠砖头能拉直直,我的胳膊提砖头当然也能拉直。  

提砖头锻炼这件事,陈楠比我还上心。检查、督促,一天也不让放松。再好的锻炼,如果天天做,也变成苦差事。练了一通,收效甚微,我把“锻炼工具”塞到了床下,想停上几天,结果被陈楠发现了。陈楠叉着腰,瞪着眼睛,逼着我把“锻炼工具”拿出来。  

我只好抓起绳子头,一下一下地提。  

陈楠坐在椅子上,给我查数。  

提了十几下,累得胳膊酸疼,忍不住停了下来。  

不能停。陈楠拍着桌子喊。  

陈楠不怒自威的样子很可爱,我愿意陈楠守在我身边,陈楠守在我身边,我开足马力,能一口气提上三百下——我这小身板哪有那么大的章程,做四十七下,我就告饶了,趴在床沿上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陈楠却对我的表现很满意,一边笑,一边拍巴掌。  

为了让陈楠更满意,我不偷懒,坚持天天练。坚持就有效果,坚持就是胜利。有一天,我发现我弯曲的胳膊变直了。尽管还没有达到理想的程度,但也足够令我惊喜了。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陈楠,陈楠很高兴。她把我的伤臂拉过去,突然搂在了怀里。她的动作过于孟浪,我一点准备也没有。但我知道陈楠这么做并不是亲热,而是把我当成了她的成绩。我的那条伤臂被放在她的乳房下面,那儿是温热的,平坦的,却能感觉到一弯柔软的弧度。就是这柔软的弧度给了我攀爬的冲动。这种冲动有点危险,弄不好我这条伤臂会变成流氓的。还好,我有控制力。控制住了。我让这条伤臂很自然地放在那里,让陈楠高兴够了,再退回来。陈楠的成绩再大,我也不可能把一条胳膊送给她。陈楠却不肯放开,而是搂得更紧了。  

那一天我和陈楠做了有史以来的第一个拥抱。我一条伤臂弯曲在她的怀里,竟然实现了全方位。拥抱特别好,夏天到了,衣服穿得少,温香软玉都感觉到了。称得上圆满。

7 

圆满的结果是,我能干活了。  

去除洁具配件上面的包装,是工人的工作。现在,陈楠把这项工作交给了我。  

陈楠在我面前做示范。她用刀片划破塑料泡膜,再把洁具配件从里面掏出来。我学着陈楠的样子,开始给洁具配件开肠破肚。中午,陈楠过来,看到被我“脱得”光溜溜的洁具配件,笑了,不错,干了不少。孙总说过了,不白干,有福利。福利两个字我特别不能接受,孙久难道真把我当成残疾人?  

陈楠说,干点活,对恢复你的身体有好处。说完,陈楠走了。走的时候说傍晚过来检查我的劳动成果,如果我干得出色,报酬在原来的基础上再涨一些。  

说这话的时候,陈楠俨然老板的口气了。想不到,陈楠在这么短的时间就“拓展”出身份以外的空间了。而真正想“拓展”空间不是陈楠,是孙久。看得出,孙久喜欢陈楠。陈楠“拓展”公司的空间,真正的用意却是孙久“拓展”陈楠的空间。  

傍晚,陈楠没过来。我的劳动成果是保洁大姐检验的。七点多钟,孙久的黑色奥迪车从大门一闪而过,车上坐着的是陈楠和小薇。  

他们外出干什么去呢?不知道。反正他们一出门,我就得等。等到十一点,困了,爬上了床,又很快爬下来。  

外面刮起了大风,我一出门,大风就像巴掌似地抽在了我的脸上。我顶着大风走到大门口,朝远处望了望,车灯在远处闪烁,看不到有汽车开过来的样子,想关上大铁门,看看对面的狼青,狼青蹲坐在大风里,脑袋挺得像一把**,又警觉有威风。我放心了,转身回屋,重新爬到床上去。  

大铁门敞了一夜。这一夜,只听到风叫,没有听到狗叫。第二天一起床,我跑到院子里,找孙久的车。楼下没有,车棚也没有,孙久他们难道一夜未归?  

吃早饭的时候,我去了食堂,陈楠没在。不过,我看到了小薇。看到小薇,我舒了一口气,想上前问一问,挣扎了一会儿,觉得太冒失,转身离开了。

8  

每次出门,狼青都像疯了一样拼命往前窜。很多时候,不是我遛狗,而是狗遛我。狼青的奔跑是毫无目的的,如果不制止它,它会蹿到房子上面去。不过,狗链在我手里,路径还是由我来掌握。狼青明白我的意思,有时停下来,愣上片刻,回头看看我,然后用它灵敏的鼻子做导航,按照它认准的道路跑出去。为了延续一条路径,在转弯的地方,狼青会突然撩一下后腿,滋出一点热尿,做个标记,当然也是给同类留下信号。初夏,狗的发情期好像还没过,狼青还有很重的心思,它想把自己的全部心思散发出去,只是周围的村子都拆迁了,同类绝迹。狼青留给同类的信号,只能像他的尿液一样蒸发掉。  

狼青滋尿的时候不是很雅观,胯下探出一截红通通的器官,而它还会卷起长长的舌头在上面舔几下。赶上陈楠在场,她并不回避,就这么看着,目光中还有几丝探究。倒是我,不好意思,目光躲躲闪闪的。陈楠对我的样子很不屑,嘲笑我说,在我们老家,满街都是狗,狗的样子,我都习惯了——就你假正经。  

陈楠喜欢狗,当然也喜欢狼青。看着我遛狗,她有时会从办公楼里走下来,和我一起遛。狼青在前面跑,我和陈楠肩并肩在后面跟。我、狼青、陈楠,就这样构成了三角关系。我和狗亲密的,陈楠也和狗亲密的,那么我和陈楠也是亲密的。  

我这么想,就这么说出来了。有点唐突,我却是故意这么说的。我想试探一下我和陈楠的关系,随便也想试探一下陈楠和孙久的关系。具体地说,那晚,她和孙久一夜未归,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楠好像没有听出我的弦外之音,她延续了我的意思,还发挥了一下,说:你说得不对,我和孙久亲密,我又和你亲密,你怎么不和孙久亲密呢?  

陈楠承认了,她是和孙久亲密的。但陈楠说她也和我亲密,我还是开心的。我不好把开心的样子反映到脸上,只是淡淡地说:孙久是人,不是狗。  

陈楠反应很快,那么,也可以说,你是人,不是狗。  

这么说话挺有意思,我哈哈地笑起来。笑完了,我有意无意地问:孙久也不忙,怎么不请你吃饭了?我可知道,孙久最喜欢请你吃饭了。  

我用意很明显,就是想让话题深入下去,最终挖出陈楠的全部隐私。一碰到隐私陈楠就不说话了,把脸上的每一个神情都收拾干干净净。那个开朗直率的陈楠哪里去了呢?说别人假正经的人,她自己正经起来可是一丝不苟。  

但是,我不甘心,还想纠缠下去。我厚着脸皮,往陈楠身边靠了靠,正要说什么,陈楠躲避似的,一抖狗链,和狼青跑到前面去了。陈楠一边跑一边说:我们去看看那棵老槐树吧。  

老槐树天天看,不过,那是从门房里边看。从门房里看,老槐树葱茏茂盛,像一座绿色的大房子。站在它身边才发现,它竟然长得那么难看。树身很粗,斑斑驳驳,长满了瘤子。树身不是长上去的,像遭了旋风一样拧上去的。树身的中间开出一个洞,洞里边坑坑坑麻的,吸附着一层虫卵的尸体。树冠庞大无比,树丫是疏朗的,绿色的树枝在外围,中间的树枝干枯了,没有一点绿色。像男人谢了顶,顶上光秃秃,只有外面的一圈头发。 

陈楠看了看,有点受不了:这棵树长得太丑了。  

我转到她的身后说:丑才会被留下。长得像你一样,早就被砍了。

9  

推醒了我,陈楠却不肯说话。她看了我几眼,坐到身后的椅子上去了。  

  陈楠不肯说话,我也不肯说话。我期待着陈楠说话,陈楠期待着我说话。在不说话这件事情上,陈楠只能甘拜下风。陈楠回头瞥了一眼窗外,生怕有人偷听似地说:我想好了,月底过完账目我就走。  

人心散了,大家都自谋出路,我看,你也走吧。  

要不,咱们一块走。  

你说呢?

问你呢。  

我仰在床上,转动着眼睛,似是而非。我就这么挺了一会儿,感觉累的时候,翻了一个身。  

我不关心公司遭拆迁的事,我关心门外那棵被挖掘机挖走的老槐树。我甚至不关心那棵老槐树,而是关心老槐树被挖走之后留下的那个树坑。以前,我坐在门房里,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老槐树。现在,老槐树没了,留下一个树坑。我就想看看那个树坑。  

树坑被填过了,填得很潦草,树坑还是树坑的样子。树坑有树冠那么深,有树冠那么宽。树坑就是一个倒立的树冠。仔细看上去,那棵巨大的老槐树不是被挖掘机挖出来的,而是用巨型吊车硬生生连根拔起的,因为在树坑的四周都是被扯断的气根。有的气根,比大腿还要粗。  

狼青是从我身后窜出来的,它欢快异常,先是纵身跳上土堆,又沿着土堆翻进树坑里,然后用灵敏的鼻子在树坑的新鲜土层上嗅来嗅去。  

除了喂狗,遛狗,我什么都不干了。我甚至连狗都不遛了,想叫狼青出去遛遛,我解开狗链,让狼青自由奔跑。狼青特别欢迎这种方式,每次解开狗链,它都像豁免一样兴奋得又蹦又跳。它甚至跑过来,用它长长的舌头舔我的皮鞋。我老去树坑那种地方,皮鞋上面总是蒙了一层尘土。狼青一点也不嫌弃,它吐出又红又长的舌头,一下下的,像巴掌一样在我的皮鞋上抚摸。有狼青为我提供服务,我的皮鞋每天都是亮光光的。  

狼青都会“工作”了,我也不能空耗岁月。我从箱子底把一本本书翻出来,开始看书。看的当然是专业书。我是会计,我有会计证,但我那个会计证只是个初级证明。初级证明很寒酸,很野鸡,看着像自己画上去的。现在,我要给自己升级,考中级甚至高级会计证。  

的目光挡了回去。陈楠放下书就走了。倒不是生气,是怕打扰我。因为怕打扰我,陈楠很少过来。如果过来,也是过来拿我的脏衣服。她把我的脏衣服拿走之后,洗净晾干,熨得平平整整再送回来。陈楠对我又温柔又体贴,如果我叫她上床,她大概也不会拒绝。  

没有理由让陈楠对我这么好,也许陈楠真的对我动心了。对此,我看得很淡,也不往深处想,我整天把自己关在门房里看书,看累了,就拿起手机玩玩游戏。  

出事了。仓库的门被人撬了。库管员查了查库房,还好,只丢了一把管钳。洁具仓库毕竟不是金库,可以偷的东西实在不多。事情不严重,但事态很严重。孙久当天就召开了全体会议,要追查责任人。责任人还用追查吗?到会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被罚了,还责令写检查。  

孙久为了整肃公司的混乱局面,在拿我祭刀,说实话,我不在乎。不过,检查还是要写的。我一遍遍地写,反反复复地写,写了几大页。一转眼,都被我撕掉了。  

交不出检查,我被叫到了办公室。办公室烟雾腾腾。孙久坐在老板台的后面,抽着烟,不说话。我站在了他的对面,神情淡漠,也不说话。烟雾在我们之间升腾缭绕,有了风起云涌的事态。不过,我不害怕,我也拼了。如果孙久不说话,我绝对不说话。  

孙久还是先我一步说话了。他挺着的手腕往下一耷拉,轻描淡写地说:你去找会计结算工资吧。  

我愣了一下,很快明白了孙久的意思,扭头往外走。刚走到门口,陈楠闯了进来。 

陈楠径直走到孙久面前,她双手撑着桌面,双眼盯着孙久,问:你要开除他?  

孙久站起来,冲着陈楠笑了笑。  

陈楠说:他走,我就走。

10  

公司搬走了,只留下了仓库和门房。  

陈楠和小薇是坐着孙久的车一块走的。陈楠从楼上走下来的时候,板着脸,冷冷的,好像生着谁的气。  

孙久的车开到大门口时停了一下。车门开了,下来一个人。我以为是陈楠。她要走了,奔赴新的地点,一定会和我说说话,打一声招呼。但是,下车不是陈楠,是小薇。小薇走到我的面前,很委屈地说,哥,我们先走了,等那边安排好了,再来接你。说话的时候,小薇有点感动,眼里似乎闪着泪光。  

我倒无所谓。人去楼空,大铁门一关,我自由了。狼青也自由了。  

我把狼青的链子一解,狼青就在整个大院里欢快地奔跑。当然,我不会让它跑久的。看书看累了,想起它的时候,我就高声吆喝,听到了我的吆喝,狼青就会飞快地跑回来,在我面前欢蹦乱跳。  

黑夜来临了。黑夜是空旷的,巨大的,弥漫着宇宙的气息。办公楼搬光了,没有人了,黑咕隆咚地竖在那里,像一个史前怪物。它有时很安静,安静得能听到各种声音。它有时不安静,不安静时只有风声。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到。   夜晚我总是毛毛的,一有风吹草动,就心惊肉跳。我有办法给自己壮胆。我的办法就是靠近狼青。狼青也不是总给我好脸色,有时我走过去了,它都不理我。这个时候,我把它提溜起来,拍拍它的脑门,让它对着办公楼吼一吼。吼一吼很管用,有点“敲虎震山”的意思。  

两个月过去了。两个月之后,第一个来看我的,竟然是孙久。孙久叫我去给他的新居搞卫生。孙久这么说了,我却神情麻木,没有反应。孙久误解了我,以为我麻木的神情是对他的回绝。孙久哪里知道,这是我长期“失语”出现的呆滞。其实我早就想到外面活动活动筋骨了。  

我坐在了轿车的后座上。这个位置很好,我往车座上一堆,完全可以保持沉默。孙久却有一搭无一搭地和我套近乎。  

胳膊怎么样,干活没事吧。  

我淡淡的,没事,又不是残废。  

孙久竟然叹息了一声,咳,全怪我,瞎安排,怎么可以叫你去装货呢。  

我说:过去了,提它干啥。  

孙久不说话了。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我和孙久一起陷入沉默。汽车拐上高速路的时候,我突然想了什么,腾地一声坐直了,该死,忘了狼青了。走的时候,狼青没有拴,正拖着狗链到处跑呢。不过也不用担心,狼青可不是一般的狗,就算它自己呆上三天三夜也不会有事。我沉静下来,目光投向车窗外,车窗外的汽车一辆辆飞驰而过。  

轿车东拐西绕,在一个安装着伸缩门的门口停下了。我隔着车窗向四周张望。附近有超市,有物流,还有洗浴中心。比起从前的地方,这个地方热闹多了,是一个声色繁华所在。  

我又探头看了看公司里面,看了半天,只看到了保洁大姐朝这边走过来,没有看到陈楠。  

陈楠走后,我们通过几次电话。以后联系渐渐少了。旧地点在南五环,新地点在东四环,我和陈楠相隔差不多半个城市的距离。距离不只是距离,也是人际关系。距离一远,关系就远了。说实话,除了一条狗,我现在和公司没了任何关系了。  

坐着孙久的轿车,来到一个小区门前。小区门前有保安,保安把孙久的轿车挡住了,让他出示证件。孙久子拿出一把房门钥匙,挥了挥手说:5号楼3单元302,刚买的新居。保安马上换了一副笑脸,对着轿车打了一个敬礼,让孙久过去了。  

一进小区,保洁大姐捂着嘴笑起来:孙总你尽撒谎,房子是买的吗?租的好不好? 

孙久很不屑地说,这些人都是狗眼看人低,在他们面前,要往高里说,不能往低里说。  

房子是两居室。刚刚装修过,墙面地面一片凌乱。孙久绕着屋子转了几圈,交代了一下,就走了。孙久一走,保洁大姐马上跑过来,很神秘地对我说,你知道房子给谁租的吗?见我不动声色,保洁大姐得意洋洋地说,是给陈楠租的——就我知道,别人谁也不知道。  

保洁大姐马上表现出不可遏制的愤慨,哼,公司成了夫妻店,看老板娘知道了怎么收拾他们。  

说完之后,保洁大姐很专注地看着我,希望从我的脸上看出一点意思来。或者惊讶,或者义愤,或者懊丧,或者冲动,或者恼羞成怒,或者气不打一出来。我却像只麻木的老山羊,什么表情也没有。  

我的无表情刺激了保洁大姐,她气哼哼的,一转身跑到里屋去,抄起一把笤帚开始扫地。再也没理我。   天气闷热,一动一身汗。我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还是热。一热,保洁大姐开始抱怨,说孙久这个人小气,这么热叫人来干活,也不准备点饮料。饮料不饮料的,我不在乎,就是感觉伤臂那一块,酸胀难受。几次想停下来,却都忍住了。  

孙久是下午四点钟回来的。孙久回来时候外面下起了雨。雨来得急,孙久进门时头发往下直淌水。外面在下雨,看上去好像他这个人也在下雨。外面下雨淋得是别人,他下雨只能淋他自己。他在那里喊,拿条毛巾来。我冷冷的,装作没听见。大姐献殷勤,挥着一条毛巾跑了过去。孙久接过毛巾,笑了一下。他一笑,脸上的水哗哗往下流,看上去更像下雨了。  

孙久走的时候,雨已经下得很大了。等我和保洁大姐走的时候,没有停,还在下,下到傍晚。傍晚接着下,下了一宿。我也没闲着,做了一宿的梦。梦都是稀奇古怪的,梦见什么了呢?醒过来就忘了。天亮的时候,雨小了,风大了,雨被风推着,一条条地往外送,往外飘。当然,雨是飘不远的,那些密密麻麻的雨条不过是扭动了一下身子,最后全部落在了地上。     这个时候,我正扒着窗户,支棱起耳朵,听着窗外。但是,没有听到狼青的任何动静。我打开窗户,探出头往窗外看,没有看到狼青。狼青那个简陋的窝有一半被浸泡在雨水里了。  

狼青是在半个月之后发现的。发现狼青的时候,狼青已经死了。死在了树坑的边沿上,脖子上套着狗链,狗链的另一头缠在气根上。狼青死的样子很古怪,狼青是“立”在树坑的边沿上的,寓静于动又虚张声势。更古怪的则是它的舌头,它的舌头像一条死鱼似地翻卷在塞满泥泞的口腔里。[1]

作者简介

牟秀林,爱好读书写作,河北泊头人,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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