碓棚下(葉青才)
作品欣賞
碓棚下
皖西的碓有兩種,一種是人力碓,碓房建在住屋旁邊,多為簡易的土牆或碎磚壘成,上覆谷禾柴草,講究的人家在上面苫蓋石棉瓦。碓多由木頭製成,也有石制的,形狀如同「丁」字橫置,後尾為扶架,人扶着木架腳踏尾板;前為石臼,碓嘴磕而舂之。另一種是水碓,建在河邊高坎下,引水衝壓碓瓢,使水輪轉動,帶起碓頭一起一落。人力碓雖費力,卻快捷,方便,不上一個小時,一臼米便舂好了;水碓老牛慢車似地不急不忙,一天只能舂出一兩臼米,可是它的動力是無代價的,只要水源不竭,它總是那麼不知疲倦地工作着,毫無一絲怨言。
我們那兒的木碓多是用櫟樹或檀樹製作的,堅硬耐用,時間久了,腳踏板光潔如鏡,腳踏在上面,竟有飄曳脫俗之感。踩碓的節奏簡直就是一串急促的鼓點。倘或碓樁卡緊了些,榫頭偏斜了些,發出的聲音又成了尖細而悠長的絲竹,在靜朗的凌晨或黃昏,整個村子都能聽見。而水碓則不然,它半天蓄積成一聲「嘰嘎」,旋即「嘩——」地將水潑掉。永遠這般重複着,仿佛催眠的慢曲,又似呆鴉喚侶,那聲音在深冬的寒風裡,讓人覺得沉鬱而壓抑,恨不得要急切切爬上碓樁,替它狠狠跺上幾腳。
碓棚下,是兒童的樂園。不僅僅逢年過節可以最先在這兒嘗到油香的芝麻面、馨香的炒豆粉、光燦燦的栗子仁,而且平時哪家孩子做「三朝」,哪家老人做大壽,哪家新屋上樑或是新墳祭掃,在這兒都能享受到新鮮熟食的犒賞。即使暫時還不能吃上,比如生的粑粉,糙的蔗渣,剛去殼的薏米,干楞楞的橡實,未成形的清明果,主人也會記着你的,記得那天碓棚下你的貪婪的小眼睛和垂涎的小嘴巴;過不了幾日,她準會給你送來熱氣騰騰的吃食。你要是替主人幫上一把忙,哪怕舉手之勞,撐個碓叉,掃下穀物,摸把碓牙……你的好德性便在鄉鄰之中傳開了:那孩子真勤快,懂事,小小年紀就曉得幫人——還學會了「作禮」呢!我們鄉下稱不輕易接受人家東西為「作禮」,這「作」讀起來是入聲,尾音拖得又仄又長,一如我們鄉下古樸的風俗:做人是那麼的低調,真誠待人卻是那麼的長久。
碓棚下,也是女人們開心的舞台。舂碓極少一個人進行,一般都是兩個人以上,最適宜三人:兩人踏碓,一人篩簸。有時候張家媳婦李家嬸,五六個女人齊聚一起,納鞋底的,織毛線的,剝玉米的,擇芹菜的,五坊八作都趕在這個小小的棚子下面,陳穀子爛芝麻,東莊黃牛西莊馬,無所不說,一時間,碓聲人語,此起彼落,引得旁邊皂莢樹上的喜鵲也耐不住寂寞,翹起尾巴喳喳地跟着叫開了。最有趣的是癟嘴老魏扛着犁耙打從碓棚前經過,躡手躡腳走到談興正濃的女子們背後,突然「嘿」出一聲天雷,嚇得女子們縮做一團,復又尖聲笑罵開來。那經久不息的笑聲在秧青麥熟時節,如一陣陣小南風,拂過田塍,盪過麥壟,飄過河潭,給小村帶來久違的歡欣與甜潤。
如今留下來的碓棚實在罕見了,碾米機巨大的轟鳴聲替代了木碓水碓的歌吟,濃烈的柴油燃燒的氣味替代了鄉諺俗語的純樸清新的氣息。村里無論男女,誰也不再捨得時間去碓棚小聚,一個個走起路來都是腳下生風。偶爾有一間碓屋,也常常空着,一如我從那兒經過,心裡空缺着什麼一樣。老水碓空有一嘴鏽蝕的鋼牙,卻久久地沉默不語,我試圖把它粗大的檀木的頭顱扳起來,希望能夠聽見它對我說些什麼。
然而,我只聽見碓頸兒「喀吧」一聲遽然折斷的衰朽聲……先進的舂碾技術哪裡還容得下笨拙的古碓呢! [1]
作者簡介
葉青才,中國作協會員,中華詩詞學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高中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