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子下的歲月(楊曉景)
作品欣賞
碾子下的歲月
那是在一個葬禮的間隙,我避開喧鬧的人群,踏上小路,向寂靜的鄉間走去。
從挨挨擠擠新舊混雜的民居里出來,穿過窄窄的小巷,一大片一大片層次分明的綠色映入眼帘。清一色的樹,其中果樹占去了大半。有桃樹、梨樹、杏樹、蘋果樹……茂盛的枝葉在七月的烈日下撐起連綿不斷的濃蔭,給人帶來無限的清涼和愜意。一浪一浪的綠濤間,偶爾會跳躍出一線金黃、桔紅或紫色的作物來。那是油菜、金針菜和豌豆。迷人的色彩讓人懷疑播種這些植物的初衷,僅僅是出於巧妙的搭配而已。
小路的旁邊有一個乾涸了的茨堰。不久的過去,這裡曾經蓄着一潭半清半濁的雨水。水面上,女人們嘻嘻哈哈的說笑聲,孩子嗲聲嗲氣的嬉戲聲不絕於耳。顯然,什麼東西已經取代了它曾經敏感而重要的地位。漸漸的,小路盡了,我被帶進了一個打麥場。麥垛很少。低矮的麥垛上,纖長的麥杆在微風中輕輕顫動,仿佛在敲打着一首懷舊的歌。站在田壟下,我極目四望。突然,在前面二三米遠的白草叢裡,赫然閃現出半截熟識的龐然大物——一個碾軲轆。從它陷入泥土的深度看,已經被遺棄了將近二十年。它靜靜地躺在那裡,就像旁邊那些荒蕪了的墳塋,不遠處廢棄了的茨堰一樣,已經成為現實中逐漸淡化的背景。它所釋放過的那些喧鬧與平靜,清苦與甘甜,至今還在心中,澀澀地,偶爾會刺扎一下麻木的靈魂。
位置永遠是相對的。住在城裡,我被認為是城裡人;回到鄉下,我依然是地地道道的鄉里娃。擺在碾盤上,它是勞苦功高的碾子;躺在地上,它儼然是一塊刻了些花紋的大石塊。只消在這個圓柱體中央的隧道孔里橫穿一根拳頭粗的長木槓,兩邊再釘上夾板,碾子就可以放在碾盤上工作了。
咯吱咯吱的碾子聲乍聽很不順耳,時間久了,習慣了,還能聽出點韻律來。掀碾子時若用力均勻,發出的聲音和諧悅耳;若用力不勻,聲音尖利刺耳,像一位病人在痛苦地呻吟。
小時候,一聽大人說要去掀碾子,常常樂得一蹦三尺高。我可不是那種有勁沒處使的勤快娃,愛到那兒去,是因為那裡地處村子中央,周圍人多,地方又寬展,找幾個小夥伴玩「扇寶」、「拿骨頭」、「跳皮筋」等遊戲簡直易如反掌。有時玩累了,就像小燕子似的,一個挨着一個坐在長長的青石板上,看外婆和小姨掀碾子。兩人手握長杆,一齊彎腰弓背,腳下就像「一二一」似的在齊步走。每逢這個時候,淘氣的小傢伙們便會在一旁高聲數節奏,又是拍手又是笑。飽滿的銀色穀粒在碾子的反覆擠壓下,變成一大片一大片金燦燦的小米,平整而均勻地鋪在碾盤上。碾子所到之處,騰起一層細細的金浪。那浪尖一直跟着腳尖走,汗珠也隨着一圈圈的腳印一串一串往下淌。整個過程看似簡單機械又十分新鮮好玩。看着看着,我有些坐不住了,捋起袖子也打算一試身手。央求了半天,外婆終於不耐煩了,一鬆手中的木槓,幾個孩子一涌而上,有的在前面拉,有的在後面推。碾軲轆掙扎着扭動了一下身子,喉嚨里發出幾個格外難聽的音符後,便極不情願地滾動起來。還不到兩圈,淘氣鬼們便甩着胳膊齜起牙來:「累死了。不幹了,不幹了!」惹得外婆和小姨哈哈大笑。
碾子下有時還會飄出一些奇香異味來。那濃重的花椒味兒會勾起人想吃一碗「和面」的欲望來。那麻酥酥香噴噴的韭花味兒、鹹甜辛辣的西紅柿醬、辣子醬,則讓人眼前浮現出晚飯時,熱蒸汽籠罩的昏暗的煤油燈下,外婆從窯洞後面的柜子里端出的那個擺滿了各式小菜小醬和調料的大盤子來。每到這個時候,我的胃口便大振,像一隻饞貓似的聞聞這個,舔舔那個,個個難以割捨。因為有了這個大盤子,窩窩頭、和雜麵、稀米湯變得嘖嘖香起來,就連夾着韭花和辣醬的黑麵餅吃到嘴裡,也不再艱澀難咽。這是一種可以預見的快樂和滿足,從外婆掀碾子時的神情里就可以感受得到。那種不易察覺的微笑就掛在那被歲月犁過的溝里、坎里。塵土和汗水帶走的只是暫時的勞累和苦痛。只要一想到我們的那個家,那隻誘人的大盤子,我們就會不約而同地露出會心的微笑。
那時候,我們總是在粗茶淡飯中共同品嘗着生活的快樂。我們盤腿坐在炕上,圍繞着那隻大盤子,把幸福盛放於其中。我們用筷子夾菜、夾醬,甚至連稀飯也用筷子撈着喝。看慣了外婆那布滿了皺紋的臉,看慣了外公黝黑健康的皮膚、結滿了老繭的大手,聞慣了從他嘴裡噴出的旱煙味,身上散發出的汗腥味泥土味,所以,隨手沾起盤子邊不知誰掉落的一粒米放進嘴裡,也似乎很自然。揉着發酸的肩膀和腿腳,一向不善言談的外公時不時被小外孫們逗得前仰後合。在那樣的歲月里,我們覺得快樂其實就那麼簡單,再簡單不過了。
重約二三百斤的碾子按理說十分沉重,可在兒時的記憶里,從來沒覺得掀它的人有多麼不易。只是在它停下來的時候,常常情不自禁地用手在上面摸。涼涼的滑滑的,好舒服啊!我也愛撫摸偶爾被牽來拉碾子的毛驢。令我驚訝的是,心中同樣會升起一種無比親切的感覺。
碾子是何其冰冷粗重之物,但碾下翻滾的,卻分明是有情之物啊!曾幾何時,握在手中的穀粒開始滾燙起來,握着的手也禁不住地顫抖。想起因為年少無知,一味地沉溺於長輩們的寵愛,竟忽略了太多太多的東西,悔恨與自責便一齊湧上心頭……
半夜裡,那一陣緊過一陣的咳嗽一定曾暗示過什麼。可是雞一叫,悄無聲息地穿上衣服,在滿天的星斗下大踏步走出去的,也是這副血肉之軀!
那副嶙峋的骨架和永遠也直不起來的腰一定也隱藏着某種痛苦。這種痛苦幾乎伴隨了他大半生,但是他從來也沒有因此而停止自己的勞作。外公,我可憐的外公!每當病痛折磨得他無法支撐的時候,他唯一有過的要求,就是叫不滿十歲的外孫女為他按揉痛處。他紙一樣薄的肚皮曾經那樣無助地在凸凹不平的腹腔上來回搖盪!像一架搖搖欲墜的鞦韆一次又一次地接近了深淵……我無法想象他到底有多疼,我只知道自己當時的力氣還不夠大,不足以止住他的痛。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有病總不願意到醫院去。他不是不相信醫院。記得有一次,年幼的我不慎從炕上摔下來,正躺在一旁休息的外公竟連鞋都顧不上穿,便一把抱起我在石子路上狂奔……那條路就通往醫院。在那裡,我很快得到了救治。直到今天,想起這些心裡還酸痛酸痛的。顯然,就因為一個字:窮。
窮,幾乎就是他們苦難人生的所有根源。無論我的外公外婆,還是我故鄉所有的父老鄉親。貧窮,讓他們失去了太多太多的東西,失去了太多太多的權利。讓他們和相對優越的城裡人形成了天差地別的對比。我永遠也忘不了在金錢面前他們時常露出的那副熟悉的讓人難堪的窘態。但是,更讓我不能忘記的,卻是那一臉淳樸的表情下錚錚的鐵骨。形容一個人的性格多麼剛強,在書本里最常見到的是鋼鐵之類的詞彙。而我認為,若單單用在我們陝北漢子的身上,最恰當的還是「磐石」這個詞。因為,無論多麼堅硬的鋼鐵在烈火的焚燒下都會滴滴熔化,淌出血一般的熱淚。而石頭卻永遠不會熔化,即使它崩裂了,碎成千段萬段,每一塊骨頭還是硬的。世上幾乎沒有什麼力量能讓這些如磐石般堅韌的漢子們輕易落淚:哪怕窯塌了,牆倒了,親人生病了,甚至至愛的母親溘然辭世……從那雙愈來愈深沉的眼睛裡,你永遠也摳不出一滴淚水。從那兩扇鐵門一樣禁閉的嘴唇里,你永遠也掏不出一句熱心窩子的軟話。但是,從他們看着自己的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扒拉飯時的眼神里,從他們打量自己婆姨身上的新衣時的表情里,以及從集上賣了一擔洋芋回來時咿咿呀呀的戲腔里,你會明白什麼是愛。
愛,在農人的胸膛里,是一棵日益繁茂的大樹,在廣袤的天地間不斷地延伸着。這愛,不僅僅是純粹的人與人之間的情感。還包羅着對土地、樹木、河流、穀物、日月星辰乃至萬物生靈的愛。當然,作為農具,碾子也在其一。儘管一個村子上百戶人輪流在一個碾子上作業。碾完了穀子又碾芝麻,碾了辣子又碾豆子。碾子上,從來都是清清爽爽乾乾淨淨的,倒是繞着它行走的腳常常泥濘不已。
碾子上青青的石紋像歲月的漣漪,一圈圈地擴展開去,淹沒了那些由此而舒展開來的思緒。冥冥中,一張看不見的網正緩緩地將指間流淌的時光一點一點收起。在漸漸模糊了的記憶中,我們曾經是那樣沉迷與陶醉。我們不知道自己就是過去。
有人說他已經開始懷念過去了。我也是。在如今這個更加美好更加優越的世界里,我時常會產生一種莫名的恐懼。因為,在往菜里倒醋時,我總害怕倒進去的其實是醋酸;張口咬饅頭時會擔心咬出一綹衛生紙;我不敢吃發白的木耳(會不會有毒?),不敢吃沒削皮的蘋果(有沒有農藥?)……這些可怕的概念在有碾子的歲月里是完全陌生的。而碾子下這樣那樣的濃香已無處可尋。
但是,我最終還是不得不離開了這塊遺留着歷史痕跡的地方。我得去參加葬禮,去告別一個過去。 [1]
作者簡介
楊曉景,原名楊曉璟,1972年出生,陝西省延長縣人,中國西部散文學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