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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七十年的娘家路(呂春勤)

等待七十年的娘家路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圖片網

《等待七十年的娘家路》中國當代作家呂春勤寫的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等待七十年的娘家路

每個身在異鄉的女子,有個一年半載沒回娘家,說起來都會鼻子發酸,眼圈微紅。回娘家,這個今天看來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對於婆婆來說卻成了有生之年的一個夙願,為了這一天,她苦苦等了漫長的七十年。

二零一二年春節過後,還沒出正月,雖早已立春,但氣溫仍未回暖。東風凜冽,寒氣襲人,預報的大範圍降雪遲遲不來。那天一大早我剛起床,婆婆一臉嚴肅地看着我:給你哥姐們打電話,再忙也要放下手頭的工作,就這兩天陪我一起回娘家!聽到婆婆的話有些詫異,怎麼突然想起娘家來了?在一起生活二十多年她從未提及要回娘家。婆婆把目光轉向窗外自言自語:常言道,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趁着腿腳還靈便我要回去看看,就是哪天去閻王爺那兒報到,也再沒啥牽掛的事了……

我突生內疚,這麼多年無數次聽她講自己的過去,可從沒真正體會她內心那份對故土難以割捨的眷戀之情,作為子女早就該帶她回回娘家,到了耄耋之年還是老人家自己提出,想想真是不孝啊!

馬上給姊妹們打電話商議,決定就在第二天陪老人回四百里外的豫東漯河,她的娘家。

正月二十二的早上,婆婆起的很早,穿戴整齊,早就備好帶回娘家的禮品摸了一遍又一遍,一身原本很乾淨的衣服拍了又拍,一趟一趟從客廳走到臥室,再從臥室走到客廳。氣色好像比往常紅潤了不少,目光也明亮了許多。

五台車的小車隊逆風而上向東行進,先生開車,我和婆婆坐在后座。平時坐上車沒多久就能聽到婆婆的鼾聲,今天明顯能感到她的興奮和迫切。她一會兒望着窗外,一會兒側身看看前方。我說:媽,來再給我講講你的過去!

婆婆這才靠到座位後背上,身體漸漸舒緩下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一九四二年,河南豫東地區大面積旱災,莊稼顆粒無收,好不容易種上的秋作物又遭到「蝗蟲」(大螞蚱)的席捲。三四寸長的褐色螞蚱如千軍萬馬,來勢兇猛,密密麻麻遮天蔽日齊朝一個方向,一塊一塊已結莢的黃豆地被挨個吃得一個籽都不剩。接連的災荒讓農民無食斷炊,孩子餓到沒力氣哭,奶娃子的婆娘奶子餓成薄薄的皮條貼在前胸。天天有餓死的人,日日有新增的墳。萬般無奈,災民不得不西行逃難。電影《一九四二》就是那段災荒的真實重現。婆婆就是那難民中的一員,不同的是,婆婆娘四個是由「人客」(人販子)帶着用來販賣的。婆婆一家當時並不知曉「人客」的真實意圖,單純地相信只是跟着這些「人客」到豫西南地區給人家做飯幹活。當「人客」將兩張紙幣遞給婆婆的爺爺時,老頭哭得泣不成聲,實在接不下去這看似賣親人的錢,他只央求人販子把媳婦孫女找個能吃飽飯的人家不餓死在路上就行。臨走時爺孫幾個再次抱頭痛哭,難捨難分。送至村外,老人家由於飢餓加上傷心已無力站立,坐在地上老淚縱橫。婆婆的大妹妹實在舍不下孤單可憐的爺爺,從人販子的拉車上跳下來死也不肯走,婆婆心裡雖有一百個不願意,無奈還有她生病的母親和八歲的小妹需要照顧,生性倔強的她恨這些看似「好心」的「人客」,死活不坐他們的板車,只是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獨自徒步。

走了四五天來到了南陽,人販子以不等的價格將婆婆娘仨賣給不同村子的三戶人家。十五歲的婆婆雖已明白真相,無奈身處他鄉舉目無親只能是俎上之肉任人宰割。就這樣嫁給了大她十一歲的公公,拜堂時的衣服還是公公借村子裡一個小媳婦的。她的小妹由於年齡小給人家當了「童養媳」,她的母親賣給了一個四十歲的單身漢。

婚後的婆婆雖能勉強填飽肚子,但因公公是跟隨他母親再嫁到這家的,因此不受待見,從「人客」手裡買婆婆的錢都是公公編蔑貨辛辛苦苦攢下的。好在公公是個老好人挺善待婆婆的。

婆婆的母親在逃難時就身患重病,吃了不到一年的飽飯就撒手人寰了。病重時婆婆想去看看她母親,可她的公公冷言厲色,婆婆年齡小不敢違逆,只好背地裡抹眼淚。面對她公公一家的蠻橫和排擠,婆婆想到了逃回娘家,可看着同樣受委屈的公公又想到買她時公公那來之不易的血汗錢,婆婆不忍讓一個善良人傷心就放下了這個念頭。

四三年,國民黨繼續在各地大肆抓壯丁,因為公公的「外人」身份,他的後爹為了保全自己的兒子就夥同保長把公公列入壯丁的名單,還盤算着打發掉公公後再將婆婆賣掉。好心的同姓三叔偷偷告訴了公公,讓他趕緊帶上婆婆逃離。就在那天晚上保長帶着一伙人挨家強行抓人,寧靜的夜被女人小孩的哭聲、雞飛犬吠的雜亂聲打破,公公婆婆匆忙抓起還未蒸熟的一鍋黑面饃在夜色的掩護下鑽進莊稼地深一腳淺一腳一路向南逃離了村莊。兩天不敢歇腳跑到了湖北襄陽一個小鎮上,公公的一個遠房親戚收留了他們,借宿在那家一間黑暗狹小的柴房裡,靠着公公編蔑貨勉強度日。這期間婆婆跟着公公也學會了這個手藝,心靈手巧的她,除了編一些竹筐、牛龍嘴,自己又琢磨着編一些筷簍和靈巧的小提籃,每當公公把這些蔑貨拿到集市上,先賣掉的總是婆婆編的小器物。

在湖北生活的那些年,婆婆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可不幸在第八個年頭突然降臨,兩個兒子相繼得了急病先後離去。公公一度因失子之痛病倒,堅強的婆婆擦乾眼淚,一邊照顧生病的公公,一邊編筐賣籃繼續着沉重的生活。次年也就是一九四九年全國解放,公公婆婆在五零年春天背着一歲的女兒終於離開這個傷心地回到了風平浪靜的南陽老家。

望着家鄉兩間破爛的土坯房、雜草叢生的院落,婆婆挽起袖子修繕房屋、除草清理,不到兩天,一個雖然破舊但乾乾淨淨的家就拾掇好了。

婆婆個子大腳大力氣也大,干農活不輸壯漢。生產隊時期總能掙到男勞力才能掙到的最高工分。自從回到老家,婆婆先後又生了四個兒女,因為孩子多,只有多掙工分才能多分些口糧,餓怕了的她說什麼也不會讓孩子們餓肚子。

婆婆靠着勤勞的雙手養大了五個孩子,不識一個字的她通曉事理、樂觀通達,打心眼裡羨慕佩服識文斷字的文化人。在那個缺吃少穿的年代許多家庭只為多掙一口糧讓孩子輟學回家務農,婆婆再苦再累也不讓一個孩子斷了學習的機會。「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這些大道理她雖講不出,但骨子裡好像與生俱來就有這種開明的觀念。

日子在婆婆一雙不停歇的大腳下,在一個個夜深人靜的煤油燈下,在納不完縫不盡的針線活里一天天流走,一年年遠去。婆婆常想,等孩子們大些,等孩子再大些,就回一次娘家!

七五年的冬天異常寒冷,冷到婆婆平生第一次感到心好似結上了冰,生活寒徹無望。這一年六十歲的公公去世,婆婆只有四十九歲,最小的兒子也就是我先生才九歲,五六畝地的農活壓在她一人的肩上,常常累到頭暈目眩,雙腿酸軟。夜深人靜之時,眼淚就成了唯一的宣洩。爭強好勝的婆婆不願別人看到她孤兒寡母可憐兮兮的樣子,第二天總是擦乾眼淚再次像個陀螺忙碌起來。為了孩子,生活再苦也得艱難前行,擔子再重也要負重承擔。每當坐在田壟邊歇息,她望着東方心裡悵然一片,何時回鄉,遙無定期!

車子已駛入漯河偃師縣地界,風已住,偶爾看到路邊的行人,穿戴笨拙,包裹嚴密。灰色的冷氣瀰漫在田野的上空,靜謐的大地似乎在等着什麼。

我告訴婆婆快到了,她再次進入激動的狀態,看看路這邊,望望路那邊,嘴裡一直重複着幾個字:大劉店,南王莊,大劉店,南王莊……那是她心心念念了七十年的娘家,那裡有她血脈相連的至親,那裡有她長滿苦難的童年。

當行至大劉店鎮,婆婆竟然認出了七十年從未踏上的回家路。

已是中午,車子緩慢地駛入了南王莊,有村民看到小車隊,用好奇的目光追隨着。婆婆這時早已淚水不止,她示意要下車,當我扶着她的時候,我感到她整個身子都在顫抖。好心的村民圍攏前來問我們找哪家,婆婆語無倫次:這是我娘家,我回來了,我爹叫什麼,我爺叫什麼,我叫什麼……看着一臉迷惑的村民,我們提示婆婆可以說出她堂親的名字,婆婆這才回過神兒說出幾個堂兄妹的名字,村民漸漸明白過來,有的拉着婆婆的手激動地喊着:老姑姑回來了!老姑姑回來了!氣氛立刻變得喧鬧起來,就連寒冷空氣此時也變得有些溫暖了。

「大姐,大姐,你終於回來了」

「大姑,大姑」

來人正是婆婆的堂弟和他的兒子,兩個老姐弟擁抱在一起,泣不成聲!

「快快家裡去,吃飯,吃飯」!堂舅舅親熱地拉着我們的手。

婆婆抹了淚:不急吃飯,先上墳,先上墳。

村西頭的麥田裡,幾堆墳冢高高隆起,幾棵柏樹泛着墨綠。

堂舅指給婆婆:爺和三大(婆婆的父親,在她十二歲那年就早逝了)的墳始終都在這兒,我和娃們年年添土祭拜,這麼多年沒有姐的音訊,現在終於把你盼回來了!

離墳冢還有大概三十米距離,我感到婆婆更強烈地顫抖,上牙把下牙碰得「咯咯」直響,她急切地加快了步伐。

「爹……嗚嗚……啊……啊……」一聲粗糲類似於野獸的嚎叫劃向高空!我被驚住了,這是一種我從未聽到過的哭聲,它完全不像發自人的喉嚨。像巨石墜崖,像擂鼓轟鳴,像巨浪滔天,像虎嘯獅吼……柏樹上一群麻雀慌亂地拍着翅膀驚叫着向遠處飛去。

爺……嗚……啊……嗚……」又一陣撕心裂肺的哀嚎!

這嚎聲分明超出了哭得範疇,是傷到深處的抽象宣洩!是痛到極致的寫意釋放!這嚎聲是婆婆對血脈分離的愴然悲鳴!是對思念壓抑已久的肆意放縱!是對苦難歲月的恢宏詠嘆!更是對沉重一生不屈的鞭聲!

預報了三天的降雪在這時紛揚而下,終於給落雪前極寒的冷空氣一個合理的解釋,但我更願意相信這場雪是為等婆婆而姍姍來遲。

先生擦着眼淚小聲跟我說:從小到大,我第一次聽到媽哭出聲來,記憶力里只有那麼幾次背着我們擦眼淚。

返程的路上,婆婆躺在後排座位上,前所未有的釋然和過度能量的透支使她異常疲憊,她雙眼緊閉,嘴巴微張,我不能確定她是否睡着,因為始終沒聽到她響亮的鼾聲。

這個將近百歲的世紀老人生於苦難,長於苦難但從未屈服於苦難,她展示給子女的永遠是堅強、忙碌、積極的一面!

我非常慶幸婆婆有一個強健的身體,能在如今富足的好日子裡品嘗苦盡甘來的幸福滋味,也能看着滿堂兒孫承繼着她堅毅不屈的品格努力工作,笑對困境。

雪花越來越稠密,四百里的路程也許要走上六小時甚至更長,但比起婆婆七十年的思念和等待,這能算長嗎?

下大了,麥子今年有好收成了!」這是回來的路上婆婆唯一說的一句話![1]

作者簡介

呂春勤,河南南陽人,書畫教師,熱愛文字,敬畏文字。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