籌碼(李喜春)
作品欣賞
籌碼
馮樂樂，你怎麼又沒寫作業？
記不清這是第幾次責問這樣坐在眼皮子底下的這個小男孩了。
他習慣地站起來，低下頭，一言不發。
這是我剛接手的一個新班，幾乎每天都有不完成作業的孩子，有的說忘了拿書，有的說忘了作業是什麼，有的信誓旦旦地說，寫了，放家裡忘拿了，還有的把別人作業寫上自己的名字……
這就是一群孫猴子，變着法地鬧騰，但對於有着二十年教齡的我，任他們翻到天邊，也不過在我的手指根兒撒泡尿，只要我五指一蜷，就都順順噹噹收到手心兒里了。
惟有這馮樂樂，我把從教以來積累的經驗都使盡了，他依然不思悔改，簡直油鹽不進，就那樣一言不發地站着，死一頂。這種態度，能把老師氣得背過去。
看來得跟家長溝通一下了。
很快，一個大臉大塊頭、五十來歲的婦女風風火火來到教室門口。 老師，是你叫我嗎？
你是？奶奶？
嗷。
不能，都出去打工去了。
噢......我似有所悟地點點頭。
馮樂樂老不寫家庭作業你知道嗎？
咋不知道，每天一回到家我就喊他寫作業，他就是不寫，不是看電視就是玩手機，說多了就跑出去，不到睡覺不回來，我根本就管不住。
樂樂奶奶聲音大的像吵架。
我把自己的聲音往下壓了壓，變得溫和一點。
那你有沒有問他為啥不寫作業。
小孩子嘛，還能為啥，愛耍，懶怕寫，明明寫作業沒有玩着美。
我笑了笑，樂樂奶奶，會不會是爸爸媽媽不在跟前，他不高興，或者是別的什麼原因。
樂樂奶奶愣了一下，聲音低了下來，她眼睛看向別處。
他一個小孩子知道什麼，再說了，我一天專門伺候他吃穿，要什麼給什麼，沒讓他受一點委屈，他還要咋樣。 我笑着點了點頭，你的確是個好奶奶。
要不你給他說，他不聽我的，但他肯定聽老師的。她滿眼期待地看着我。
樂樂的問題不在學校，他上課不搗亂，作業也按時完成，就一樣，不寫家庭作業，一個字都不寫。我想了各種辦法都不管用，所以才請你來學校。
唉！老師，你不知道，我也是沒有辦法，一直想給你說，可是孩子不寫作業，我也不好意思見你。 這樣吧樂樂奶奶，我給你說個辦法，你試試，看管用不。
好好好，我就說你們當老師的有辦法。
你這樣跟他說，電視和手機，不是不可以看，先把作業寫完，剩下的時間，他想幹啥都行。還有，你跟他說的時候，用商量的語氣，哄着來。
樂樂奶奶滿口答應，千恩萬謝之後才離開。
第二天，馮樂樂果然把作業寫了，但鬼畫符一樣，根本看不清。如此，我還是表揚了他，他的臉上流露出羞澀，抬起又耷下的眼睛裡，亮光一閃，掠過一絲喜悅。
希望的曙光很快又滅了。放了個星期，馮樂樂星期天作業又沒寫。
基於之前的進步，我沒有批評他，和顏悅色地把他叫到辦公室，問他為啥不寫作業。
上周剛剛有點陽光的馮樂樂不見了，站在我面前的，又成了那個老牛頂刀子一樣的男孩。
不得已，我又撥通了他奶奶的電話。
我剛問了句，馮樂樂的作業……
這星期他跑他舅奶那兒去了，我不叫去，他跟我哭，鬧，不吃飯，我只得給送去了，結果你看，又不寫作業，你給他舅奶打電話。
那你把他舅奶電話給我。
我沒有她電話，我也不和她搭話，你問樂樂，樂樂知道。
電話里聽得出她的氣憤，好像我就是那位舅奶，或者我是個導體，能把她的不滿傳給那位舅奶似的。
掛斷電話，靠在椅背上沉思了一下，我又拿起手機，接着打。
是馮樂樂舅奶嗎？
是我，你是誰？聲音倒是綿軟溫柔。
我是他班主任，馮樂樂星期天作業沒寫你知道嗎？
不知道，我問他他說寫了。仍舊是不溫不火。
那你能來一下學校嗎？
不行，我在村里呢，我不會騎車，沒法去。
拒絕地非常溫婉。
馮樂樂，放學後帶老師去你家好嗎？
馮樂樂磨磨蹭蹭地整理書包，掏出來又裝進去，我默默看着，態度堅定地等着，其他同學都走完了，他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拎起書包，前面帶路。
一間租來的平房，一床，一桌，一電視，一個簡易布藝櫃，一套灶具放在臨時支起的三和板上。
老師，你都到家裡來了，我也不怕你笑話，樂樂爸媽去年就離婚了，他們一離，娃也沒人管了，都一年多了，誰也沒回來過，我這個當奶奶的，能管娃吃飽穿暖，可學習上的事我實在是……
老人用粗硬的手掌抹了一把眼睛。
我看一眼站在一邊的馮樂樂，他把頭埋在胸前，一隻腳在地上划來划去。
不管昨樣孩子的學習不能耽誤，對吧？你也別傷心難過，就用我給你說的辦法堅持一段，看能不能讓他養成好習慣。
就是用了你說的辦法，他放星期死活不在這兒，還說，我要再叫他寫作業，他就停到他舅奶家不回來。 馮樂樂的頭埋得更低了，木刻泥塑一般。
我陪着老人嘆了口氣，她那久經風吹日曬的臉，本來就十分粗糙，再罩上一層濃濃的哀怨，真不忍心再要求她什麼。
樂樂這孩子在學校挺乖的，遵守紀律，學習認真，從不調皮惹事，同學們也都挺喜歡他。
我一邊安慰老人，一邊把樂樂拉到身邊，雙手搭在他肩膀上，彎下腰，溫和而真誠地看着他的臉，他的眼皮依舊耷拉着，身體和表情卻顯出了不安。
樂樂，你不寫作業肯定是有原因的，現在奶奶也在這，能告訴我們是為什麼嗎？
他抬起眼皮，快速看了我一眼。
老師保證不批評你，也許還可以幫你呢。
他又看了我一眼。
來，告訴老師好嗎？我直起身，把放在他肩頭的手移到後背，輕輕拍了拍，又往懷裡攬了攬。
他的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看來樂樂不是真的不願意寫作業，樂樂是有心事對嗎？
他肩膀抖動着，抽泣聲越來越大，終於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我不想是個沒爸沒媽的孩子，我不想讓爸媽離婚，他們一天不回來，我就一天不寫作業。[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