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香椿樹(牛新源)
作品欣賞
老家的香椿樹
成都的這個季節,正是銀杏樹葉逐漸發黃的時候,不少街道兩旁、院落小區都呈現出金黃色,真不愧是市樹啊,可謂「滿城盡帶黃金甲」。我住的小區就有不少銀杏樹。我憑窗遠眺,一株又一株銀杏樹,不時飄飄落落的樹葉……看着看着,銀杏樹慢慢地在眼前模糊,腦海中出現一株香椿樹。是的,是當年——我的老家河南王屋山下一個貧窮的村莊——一座爺爺、父親和叔父生活過的老屋旁——一株高高的、大大的、粗粗的、壯壯的香椿樹,而它又是強強的、挺挺的、威威的、親親的一株香椿樹。
那株香椿樹長在老家的老屋旁,樹幹較粗,一個人伸開雙臂還不能完全]能抱過來,當年(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我在老家下鄉時,不知道它的「年齡」,叔父說他小時候就有這株香椿樹了,也就是說起碼有幾十年了吧,那起碼應該是爺爺奶奶他們栽的囉。我是在回到老家的時候才認識香椿樹的,從小生活在城裡,在城裡只知道香椿芽,並不知道香椿樹是什麼樣。因為,每年清明時節(南方比北方季節稍早),蔬菜市場有香椿芽賣,大人們會說,用香椿芽炒鵝蛋,吃了治暈病,還說小孩們吃了它這一年學習不糊塗,所以每年這個時候我都有機會享受一下口福,至於糊塗不糊塗就不管它了。當然,進入那現在成年人眾所周知的三年困難時期,就沒有這個好事了,那時,連飯都吃不飽,香椿芽似乎也很少見了。雖然後來的生活好一些了,但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的時期,蛋類只是過年過節每個人憑票供應三兩五兩的奢侈品。關於香椿芽與我的故事,回到老家才開始延續。
那一年,父親送我回到老家,剛到老家那天,我就認識了早就想知道的香椿樹,比較新鮮的上下打量着老屋旁的這株香椿樹。那時正是春末初夏時節,香椿樹枝鬱鬱蔥蔥,翠綠的、淡紫色的椿芽嫩絨絨的爭相掛在密密的樹枝上,茂盛而喜人,清香撲鼻。父親、叔父及家人和我在香椿樹下,就着一張小桌,有說有笑地吃了第一頓簡樸的家鄉飯,當然,肯定有久違了的涼拌香椿芽。老家通常的吃法把香椿芽洗淨,切成小段放進小磁缽里用蒜泥拌一下,然後放一些醋和醬油,如果再講究點可以放點香油,吃進嘴裡,酸辣而甘冽、清脆而回香。今天這個菜早已不算稀罕,但在那個吃糠咽菜的年代,絕對是一道美味。我記得父親還摸着香椿樹幹,笑着說:「這株香椿都長這麼高了。」似乎是把樹當成朋友來點讚和稱道。我也被感染,跟着高興起來,臉上泛着紅暈。我抬頭望着眼前的香椿樹,香椿樹啊,我們有緣啊。
在那個年代,這株香椿樹和我祖上兩三代相依而生、相依而長、相依相存了幾十年。春天,風裹着雨露,染綠了香椿樹茂密的枝頭,把春的信息告訴家裡人,也把肥絨鮮嫩的椿芽無私地獻給村里人(叔父和嬸子從來沒有把香椿樹和香椿芽當成私有財產,村里一旦誰想要點香椿芽,總是樂呵呵的說「中!去摘吧。」或者說「趁季節,趕緊打點嘗嘗」);夏天,這株香椿樹默默地張開枝條和樹葉,如撐起一把大傘,擋住烈日的炎熱,建起一片爽快的陰涼,幹活勞累時,我們到樹下歇息,一縷涼風吹來,拂去額頭的汗珠,會感到陣陣愉悅。每次歇息後,我們都會從樹下再次出勤,或挑擔、或拉車、或鋤地……我勞動的扁擔、鋤頭等等農具經常靠着樹幹,好像尋找着某種依靠。有點意思的是,在老家兩年的夏天,我皮膚的顏色被曬得和香椿樹幹的顏色接近了,身體也結實多了;秋天,風兒把香椿樹吹得颯颯響,告訴我們,一年一度的秋收來了,金色的落葉譜寫着秋收的喜訊,那優美的落葉,象舞姿、象蝶影、象花艷,真是「落葉不是無情物,化作泥土更護樹」。我們都期待來年香椿樹更大、香椿芽更多,就象期待來年的糧食收成更好一樣。你看這個季節,香椿樹下陣陣繁忙,家家戶戶都起早貪黑,搶收搶種,車車碩大的玉米棒和新鮮的紅薯拉回來了,擔擔飽滿的粟子挑回來了……進屋盛糧,上樓裝缸,連年幼小孩們也蹣跚走着路,給大人遞玉米、送紅薯。印象最深的是很多家戶門上掛着的串串柿子,紅色的、黃色的,如小燈籠似的,給盼望富裕的村莊帶來了喜慶。叔父和嬸子有時在香椿樹幹上也掛上幾串柿子,幾個霜天后,柿子會更甜;冬天,肅殺的北風寒氣逼人,同樣寒氣也逼樹,無情的寒冷每年把香椿樹的樹幹上刻上新的皺紋,每年的冰雪企圖壓斷香椿不屈的樹枝,我有時從老屋的窗欞望出去,看見香椿樹依然堅實的、威武的、挺拔地佇立着,庇護着我住的老屋,向嚴寒展示自強、自立、自傲。
我時常想到,老家的香椿樹啊,它不婀娜、不華麗,但親親地相伴着牛家人,只有付出和奉獻,真像牛啊。我更想到,這也是家風在物種上的體現吧。我聽老人說奶奶是一個終生信佛的人,家裡本不富裕,但奶奶經常做好事、善事,接濟他人,我依稀想見,那初一十五的香煙從老屋裡裊裊而出,環繞香椿樹而去,滋潤着它一年又一年。
再把故事說遠一點吧,當這株香椿樹還是小樹的時候,就見證了我父親翻山越嶺,走上了抗日的道路。那一年,父親16歲,在八路軍129師司令部搞譯電工作,很快成了首長耳目。參加八路軍7年,在129師襲擊日軍代縣機場摧毀敵機24架的戰鬥中、在正太鐵路和邯鄲長治粉粹日軍3萬餘人進攻中、在挺進魯西北和百團大戰等戰役和戰鬥中成功完成數千次譯電工作,被部隊譽為「無名英雄」。抗戰勝利後,爺爺去世,父親回家探親時,想退伍回家照顧家庭(村里人都知道父親是有名的孝子),後因部隊需要又義不容辭從香椿樹下重返戰場。在隨劉鄧大軍挺進大別山時,被流彈擊中後腦勺,流血不止,昏迷過去,部隊醫生對父親作了緊急治療。當時,在頭部纏着紗布、疼痛不已的情況下,身為機要科長的他,仍然指揮全科人員操作電台、準確翻譯密碼、及時收集情報等,受到劉伯承的多次表揚。後來,在淮海戰役、華東戰場、南下解放四川的南征北戰中,勝利完成了上級下達的各項戰鬥任務,在不算轟轟烈烈的崗位上,做出了默默無聞的貢獻。四川解放後,父親是四川機要工作機構的重要成員,1957年他根據工作需要負責籌建四川檔案館,不辭辛苦,克服困難,調研了四川很多市、地、縣,我弟弟出生時,他還在外地開會。然而,就是這樣一位忠誠老實的人,僅僅因為在1959年為了工作,給上級提了點意見和建議,就被打成「右傾分子」而降級使用。但是,父親仍一如既往地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地努力工作。1964年,奶奶去世,他都為了工作沒能回去看一眼。接到電報那天,父親沒怎麼吃飯,百善孝為先啊(父親說過要帶我們兄弟三人回老家看奶奶的,奶奶在世時也很想見見我們)。而事情並未完,文革時期父親被列入了批判對象,59年的事情又被翻了出來。我到現在都搞不明白,父親出以公心提點意見,何錯之有?文革後期的幾年,父親又出來工作,為挽回文革前期混亂造成的檔案工作損失,他馬上組織恢復各地檔案部門、培訓檔案人員、完善檔案管理制度和清理敵偽檔案等工作,他付出了很大精力,使四川的檔案工作在很短的時間內走上正軌,得到國家檔案局的充分肯定。寫到這裡我不禁想,父親的風格多麼象老家香椿樹的風格,當「嚴冬的風雪無端地肆虐」他時,他沒有絲毫計較個人得失,依然做出了無私的奉獻。
我的老一輩啊,都有香椿樹的風範,再說姑姑吧,香椿樹見證她當年依依不捨從老屋出來,經過香椿樹,嫁到姑父家。表哥出生不久,她就毫不猶豫地支持姑父加入抗戰的隊伍。姑父走後,姑姑天天盼啊年年盼,盼姑父早點回來,抗戰勝利了,姑父沒有回來,解放戰爭勝利了,姑父沒有回來,家鄉土改分土地了,姑父還沒有回來。又過了兩年,才得知姑父1947年犧牲在山東戰場,那時姑父已是團級指揮員,在王屋山一帶可算是響噹噹的烈士和英雄了。可我在老家的兩年裡,姑姑仍蝸居她所在村莊一隅、簡簡單單的一間房子裡。我想,在平頂山工作的表哥探親回家,一家三代怎麼住啊?當地的有關部門並沒有給這位烈士家屬特殊的照顧和待遇。我又想,如果姑父還在,那姑姑就是首長夫人了,如果姑父還在,姑姑應該進了城市,如果姑父還在,她住的房子肯定比現在好得多……可是,已沒有如果了,而她卻沒有向政府部門索求什麼,一直平淡的、平靜的過着粗茶淡飯的日子。
提起姑姑家的房子,我會想起一件難忘的事。1969年的「一打三反」運動中,叔父被打成李莊村的走資派,我像不理解父親的遭遇一樣不理解叔父的遭遇。叔父是村裡的兼職會計,十幾年的賬目沒有差錯,經常「挑燈夜戰」做賬而不要補助和工分,哪家有困難就儘可能的幫助哪家的老好人,怎麼成了走資派?這是什麼級別的走資派?那年上面派了一個工作組進村,把叔父弄到大隊部「三堂會審」,叔父受不了他們的逼供,跑到姑姑家的閣樓上躲了起來。工作組找不到人,深夜闖進叔父家,領頭的那位又吼又叫,好像要把這老屋和屋旁的香椿樹弄垮一樣,我至今記得那凶神惡煞的樣子,臨離開時還罵罵咧咧踢了香椿樹一腳……文革後,叔父所謂的莫須有的「問題」被澄清,在村民的擁戴下當了村長,他為組織村里搞基本建設、使糧食豐產、增加村民收入等盡心盡力地忘我工作。幾年前,村里一楊姓村民在四川開礦,見了我說:「你叔父是好人啊,文革中參與整過他的一個人後來在西北因為違法被刑拘,剛好你叔父到西北出差,買了東西去監獄看那個人,鼓勵其好好接受改造,早日出獄,那人感動得熱淚盈眶。」是的,叔父就是這樣一個正直、敦厚、善良的人。
觸景生情,寫樹思人。我的父親、姑姑、叔父是平凡的人,他們輕輕地來到這個世界,用香椿樹般的品格書寫了自己的一生,然後又輕輕地離開這個世界,他們沒有帶走什麼,然而他們卻永遠活在我的心中……
再後來,這株香椿樹「年齡」大了,在一個人們沉睡的夜晚,它也沉沉地倒了下去,從此告別了家人和這個村莊。但是它仍然把它最後的「生命」——樹幹,貢獻給生產隊做了建倉庫房用的材料。
古往今來,不少文人志士借樹來抒情道意,千樹萬樹,雖然不曾見過關於香椿樹的美言和讚譽,可我還是忘不了老家的那株香椿樹, 故鄉的山川萬物讓我難以忘懷,而那株香椿樹也就自然的永久駐足在我濃濃的記憶里。[1]
作者簡介
牛新源,筆名新泉,成都市青羊區退休幹部,中國硬筆書法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