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憨(李林洲)
作品欣賞
老憨
古邵州一帶，習慣把人歸群分類，如男人、女人，好人、孬人，精人、笨人，光棍、眼兒。
光棍，本義為棍子不歪不斜，不疤不瘌，直光溜滑，順手好用，比喻人講究，明事理，有能耐，有尊嚴。當然，單一個「棍」字，或者稱「假光棍」「臭光棍」，就含貶義了。
眼兒，本義為棍子旁逸斜出，疤疤瘌瘌，握着扎手，瞅着鬧心，比喻人猥瑣，木訥，老實，卑微，常被人捉弄取笑輕蔑羞辱。所以，有個詞就叫「捉眼兒」。
西山村王家的三小子老憨，就是一個「眼兒」，就常被人「捉眼兒」。
名曰老憨，其實不傻不憨，體形、架勢、性情跟《水滸傳》里賣炊餅的武大郎相仿，很壯實，有膂力，能把打麥場上的碌碡磙扔上肩頭。
1970年，初中畢業的王老憨，被招募到國營黃楝樹林場打短工。黃楝樹林場又稱伐木場，主要任務是砍伐樹木，以椽、梁、棚杆、檁條、架木等不同規格，計劃供應城市建築、礦區生產。當時，砍伐、運輸缺乏機械設備，全靠人工人力，手磨出血泡、肩腫成麵包，是司空見慣、稀鬆平常的事兒。有人說，這林場真不虧叫黃楝樹林場，工作真比黃楝還苦呢。
許多人吃不了苦，受不了罪，紛紛上演「大逃亡」，其中有臨時工，也有正式工。王老憨沒走，他家人口大，缺糧戶，常年吃不飽穿不暖，現在「天天有白饃吃，有補助拿，比在家種地強多了」。因而，他有一種強烈的滿足感，如同路遙《平凡的世界》里鑽黑窟窿挖煤的孫少平。
間伐樹木告一段落，臨時工陸續遣散回家，王老憨等人被留下來，補充因撂挑子導致的護林點人員缺額。距離場部近、條件好的護林點人人搶着去，20公里外的上架林點沒人報名。生產場長逡巡整個會議室，見悶頭抽煙的王老憨，說「就你了，上架！」王老憨囁嚅着起身想要辯解，場長大手一揮，「就這，散會！」
王老憨挑着鋪蓋卷、米麵油「走馬上任」。支起三角鍋頭，搭起樹枝臥鋪，與大山為伍，與森林相守，與鳥獸作伴，一呆就是十年。
一天，新上任的縣林業局局長破天荒地視察上架林點，見蓬頭垢面野人一般的王老憨，心裡酸酸的，眼睛潮濕了，「多好的同志啊！他們是林業發展的脊樑，必須多關照，多支持，解除他們的後顧之憂！」不久，王老憨破格「轉正」，吃上商品糧。
憨人自有憨福氣，很快，王老憨交上「桃花運」。
場部西南角有座水庫，周邊群眾常去洗衣、洗澡。那天，老憨回場部路過水庫，突然聽到有人大喊「救命」，有一個洗衣的女青年落水了。人們驚慌失措，亂成一團。王老憨是個游泳只會狗刨的「半料」貨，正在猶豫間，一老者呵斥道，「愣啥？快下呀！」老憨鼓足勇氣，脫衣跳水，後在大夥的幫助下把姑娘救了上來。第二天，姑娘的父親敲鑼打鼓，到場部送感謝信，並向場長轉達女兒的心愿，「非恩人老憨不嫁」，由此成就了一段佳話，締結了一世姻緣。
結婚四年，媳婦生了一男一女，老憨高興壞了。此時，正逢「寧肯血流成河，不許多生一個」的計生高峰，各村都有結紮硬指標、流產硬任務。村幹部首先拿老憨媳婦「開刀」，說老憨是公職人員，你們不帶頭結紮，工作會被擼嘍！
媳婦嚇得夠嗆，趕緊給老憨捎信，老憨也是戰戰兢兢，他走不通村幹部關係，又心疼媳婦，就自告奮勇報名結了扎，在村里屬「獨一份」。有人叫他「李蓮英」「王公公」，笑話了好一陣兒。
在林場，王老憨從不爭名逐利，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一年四季光知道砍伐、背運、修樹、護林，盡心竭力干好本職工作，對得起工資，對得起良心。可名利似乎一直與他如影隨形，他多次獲評縣市先進、省級勞模，大女兒也因此安排了工作。
兒子像他一樣，不愛學習，職高畢業，考了駕駛證，買了個「小四輪」跑運輸，生意倒還不錯，最大的客戶是萬山冶煉，就是運費難討，常向父母哭訴。
王老憨打聽到，萬山公司辦公室盧主任，曾是「逃亡」的林場工友，一口鍋里攪過稀稠，就揣了盒紅塔山，帶着一摞運費單前去求助。盧主任見老憨彎腰拱脊，滿面滄桑，頓生惻隱之心，親自領他找總經理說情。
總經理說，企業新建，資金緊張，設備、原料、運費都是欠着的，沒辦法。要不你入股得了，或者就繼續等，啥時候有錢了給你。
盧主任向老憨「透底」，單位錢再緊張，也不在乎你這萬兒八千塊。你找個縣領導、局領導，甚至鎮領導打個招呼，錢就取出來了，准行！
王老憨八輩子都是農民，認識哪個領導幹部啊？哪個領導幹部肯為他打招呼啊？萬般無奈，他回家跟老伴商量，咱就把9500元運費入股吧。你把壓箱底的錢全給兒子，就說咱討的欠款，免得小兩口為錢慪氣。「死馬權當活馬醫」，恁多人入股，都不怕，咱怕啥？人家不比咱聰明？大不了，就當沒這錢，就當弄丟了，被偷了。
萬山公司屬綠色冶煉，投產後效益奇好，王老憨被迫入股的9500元，第一年分紅2000元，第二年3000元，第三年4000元，第四年5000元，目前已累計分紅超過80萬元，令當年有面子、開後門取出運費的光棍們叫苦不迭。
如今，王老憨月月有退休工資，年年有股份分紅，老伴賢惠，兒孫繞膝，頤養天年，其樂融融。
哎！這世道，光棍變眼兒，眼兒變光棍，哪兒說理去？[1]
作者簡介
李林洲，河南濟源邵原鎮人，原濟源廣播電視台台長、濟源日報副總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