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黃時節去畈里(雪夜彭城)
作品欣賞
花黃時節去畈里
油菜花開的時候,不要到畈里去,黃黃的花影里,儘是這樣那樣的鬼。
青蛙都叫了,蟋蟀也躲到橋下去望風,天上落下來的水整日摸着水口的石板,艷陽使勁潑,潑了還潑,我不到畈里去到哪裡去嘛?
花影里,油菜蔸下,長了齊齊的小蒜,老鴉蛋就在旁邊呆着,那葉子就像新出的蒜。掛鼻涕的娃兒不記得長腦漿,采小蒜時不小心就采了老鴉蛋。那就是鬼蛋。蛋還是舊年的蛋,葉是今年的葉,春事兒就動了筆,陽間和陰間的賬頁兒就活泛地翻動,誰知道會在油菜花叢里冒出什麼樣的鬼來?
老鴉蛋就是眠仙膽,給個書本上的名兒叫曼珠沙華,這洋味兒太足,那就換個名叫彼岸花;彼岸花也太花,苦竹山的舅公看了我采的那葉,說土地上活命的人就知那是老鴉蛋。
油菜花開的時候,老鴉蛋只是長葉,如大蒜也如小蒜。花兒開時,那就是穿汗褂兒踩畈的時候,誰也不要往花里看,虛虛幻幻的橋就在那裡,姓孟的丑婆子就在那裡,端個破缽,弄什麼怪怪的湯,就要給過橋的苦人兒喝,喝了那就一舍長干,忘了前生。
油菜花也有很多種,朵大的,是雜交品種,杆粗葉大花碩;小家碧玉那般的,是土生土長的油菜,遠古傳下來的品種,花小而密,芬芳宜人;瘦高杆的,花碎碎,葉碎碎,聞着就有辣妹的青春味,那是辣菜,人多不喜其花味,結的籽也有辣味還特小。但產量卻不小,長起來也耐旱。
那年,油菜花黃的時候,高家灣的一個女孩叫春香的來到了萬鎰咀,她是跟她堂奶來的,給堂奶的女兒就是我的三娘做童養媳。她悄悄跟在堂奶的身後,到了三娘家,還是怯生生地扯堂奶的有銀蟬墜的衣角。那天她看到我,我只是假裝威武地瞪了瞪眼,她就要告訴她堂奶,但堂奶已走,從此,有了委屈只能吞到自己肚裡。
後來我長大她也長大,在油菜花黃的時候到田野里去討豬草,采小蒜,不小心採到過老鴉膽。我說,這可完了,眠仙膽,誰看了都發眠仙(做噩夢),你都討來了,那不就要惹鬼麼?
後來她真做了我的堂嫂。生了三個娃。有一年油菜花開過的時候,老二被水鬼扯走了,那池子旁邊長了好多彼岸花。
世景眼看一日日好了。有一年油菜花盛的時候,她看到我,笑說真想病一場,理由是腸胃太好,吃鐵都化,那就要耗費好多的糧食。趁油菜還沒有長青果,好生病一場,沒了胃口,就省下許多的糧食。
不識字的她竟然金口銀牙,一語成讖。
割了油菜,布穀鳥就來了,春香就病了,好多天不吃飯,確實剩下好多糧食。誰知她一省到底,連治病的錢也省了,跟老鴉蛋蔸下藏着的精靈走了。她仙居的那地就在油菜地邊,有幾株高大的油桐樹,我的祖父母、父親、小妹都長眠在油桐樹下。
他走了,堂哥一家依舊好好過,他家的土地年年菜花黃,收成一年好比一年,運到油榨坊,老闆就笑着寫帳,油也有,麩餅也有。兩個兒子風吹大了。
等到大面積鋪陳的油菜花事散場,菜地的黃花依舊張揚,那勁兒好似元宵節的爆竹,雖知年事遠,依舊霹靂聲。這是青菜花事大興了。
青菜,有子、丑、寅、卯的種種,以葉飧眾生。品種不同,葉形各異;或優於口感如「上海青」,或勝於豐產如「鄱湖春」,或得寵於周期長如「春不老」。
還有芥菜。身子粗壯如牛屎堆,大咧咧傻長,鄉人一朝撂倒,鋪在壩子上晾曬,之後放開肚皮吃菜頭(菜莖),吃濋菜,再曬菜乾,築壇,做成酸菜,再把酸菜呵(蒸)了曬乾,就是醃菜了。醃菜是好東西,一年中許多青黃不接的檔口,醃菜是鄉人唯一的下飯菜。其實,油菜花開時,葉菜已老去,果菜還沒影,莊戶人臉上紅彤彤的意氣風發,肚子裡填的多半還是粟米、醃菜。學堂的娃,也都是從家裡帶去一罐醃菜,多放鹽,就不餿,一餐一茶匙,省着吃。天熱時,醃菜也會長白毛,那就把長毛的那層撥弄掉,依舊可以下飯,依舊「鹽勁助力」。
春事散場時,這些食葉的菜被農人蓄種,原來這些菜也是開黃花,芥菜也是,花同樣艷艷楚楚,同樣熱情似火。這些遲來的花,一如跳廣場舞的大媽,濕唇依舊,細腰依舊,小腳依舊,生生補上一場世俗並不很待見的春意。
腰疼了,手軟了,腳沉了,春事確實老了,也結籽,一如油菜籽,細細圓圓,農人留夠了種,把餘下的送到油榨坊,撞木響,一樣出來金黃清亮的油。
多少年,故鄉油菜花要黃過好大一個垴,垴下邊有「完小」,這是個老名兒,其實早已是中學。學堂里有幾百個三餐吃醃菜的學童。學種地,學做戲,學打鑼鼓,學吹笛。有幾個莫名其妙跟油菜花叢里的鬼走了,有一些卻考了北大、清華、上海交大……遠走高飛去了大地方。當然也有很多只是回到油菜地里,那就把生和死、失意和得意的緣分和土壤糾纏在一起。
我的母親,每年都種許多的油菜,當然也收穫青菜籽或芥菜籽,從油榨坊里兌來一瓶瓶的油,送給這個兒,送給那個親。那油特清亮,特芬芳。
黃,黃,黃,歲歲如是,歲歲芬芳。
就不能不黃嗎?也有哩,每每看到遍野金黃,還點綴一星半點的白,那是蘿蔔花。
蘿蔔奉獻的根,脆脆甜甜的讓眾生吃了,留下些「歪瓜劣棗」,重整旗鼓,也做一場晚來的花事。不能黃如金,自有心如雪,朵朵瓣瓣,都是夢一樣的歡欣。
花謝去,小果生,長身子的頑童不管不顧野地里看不見摸不着的游鬼,摘蘿蔔果,水味兒,辣味兒,吃得嘴紅如血,眼淚吧嗒。再把餘下的塞進書包,赤腳跑去混功課。
蘿蔔籽不能榨油,一切未來,都只能是等夏天的另一場熱烈。所有的種子都撒下,綠的希望冒出來,農人會把多餘的苗當菜吃。蘿蔔菜熬羹,其獨有的甜美和芬芳誰人不知!
這麼一大場青春的奔放,沒有紅,沒有紫,亦艷亦素,演繹底層的芳華。一支獨放不成春,合起來是卻是何等的悽美,何等的豪邁,何等的雄渾,何等的悲壯!
花生了,花艷了,花謝了;果生了,果澀了,果熟了;秋風起,冬雪落,油榨坊的香味在四野飄蕩。
鳥有魂,花有魂。花事起落,必然有許多的花魂在花事裡哭泣過,歡笑過,奔騰過,逶迤過,掙扎過,斷腕過。
油菜花黃的季節,莫到田野上去,花叢中,有眠仙,儘是花魂。
我不知道我的先人們為何非常固執地堅持這個傳說。
母親從畈里來,頭髮上、圍巾上沾了黃黃的花粉,油菜花的味兒就往我鼻孔里鑽,眨眼間身子裡許多東西都醒來了,眼眶盈滿淚水,擤了鼻涕,說:我要到畈里去。
有鬼的地方,生機也在那裡,我怎能不去?
我只是一棵草,沒有大樹的構架和偉岸,不可能紅紅紫紫,不可能千載萬年,只有這卑微的心,簡單的心,在田野間奔走的心。
就要到田野上去。
田野里曾有我的先人走過,汗味就融在那油菜花味里,其實還有淚珠的苦鹹味,還有赤腳皴裂的血腥味。
希望就在那裡。
我想,如今油菜花兒黃的時候應該沒有鬼,只有花魂,花仙。那些我們思念的人早已成了仙。
仙們保佑我們,樣子樣孫過好日子。
油菜花兒蓬蓬黃
打鑼打鼓接姑娘
這就銅號嘀嘀,這就笛聲清越,這就生機勃發,這就發財發福,一對蠟燭;今年賺錢,明年做屋。 [1]
作者簡介
雪夜彭城,本名劉鳳蓀,男,江西省都昌縣人。 發表關乎鄱陽湖文化的小說、詩歌、散文200萬字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