茵的村莊(菡萏)
作品欣賞
茵的村莊
創作意義:村莊,自然文化的一部分,是時間也是空間。存在的意義遠大於生命本身,屬人之延續,亦根。那些在時間裡暗淡的土坯物件有比生命更重要的意義——創造。生命只是萬物間的相互輪迴,大自然一段時間的產物,有機變無機,無機化有機,組成新的生命,生生不息。人可以移動,村莊卻搬不走。
午睡時,茵在院子裡梆梆剁雞食,那種老掉渣的砧板與黑銹菜刀發出的均勻節奏,像砍在遠山上。人半睡半醒,不知身在何處。第一次來這個村莊,儘管在小說里寫過,也是基於自己的經驗與想象。一個人的思維畢竟有限,所構建的事物,實景並不存在,但有一點是共性的,那便是人,作為這片土地上的農民的生活狀況以及生活方式是相類的。
茵的父親曾是隊裡最好的會計。
她抱出一摞賬簿、單據堆放地下,旁邊是小山似的翠綠芥菜疙瘩,纓子已剁成滿滿一籃子雞食。午後的陽光像個玻璃器皿,那些發票一旦從某個角落,攤晾在流光溢彩的陽光里,竟有點悲愴。邊緣已殘破,有細碎齒痕,也有潮濕上霉的印記。很整齊,一張張黏附在一起。可能用的糨糊,又沒用塑料袋封好,招了老鼠。發票一本本,手工縫製,線已斷。上面寫着村名、月份、單據編號,大多是1967年的票據。那年我還沒出生,一個遙遠的時代,也是歷史上較特殊,烙有時代印記的年份。
翻了翻,有張1967年10月的票據,寫着公益金,買紅綢子縫旗幟、做袖標的款項支出,共計15元。開票人字跡嫻熟漂亮,像蝌蚪。跟了幾張紅綢子的深粉發票,開票單位為供銷社。一尺,1.45元。這個價格不算低,社員因生病向隊裡借款,多則十元五元,少則幾角幾分。有張生產合作社的縫紉費,可見當時並沒私人裁縫。15個袖標的工費,單價0.04元,共花了0.6元。住宿的價格好像很穩定,一人一夜0.27元,四人一元多錢。凡涉及住宿,均如此。有張補助款,一人一天三毛多,參加公社的一個批鬥會,下蓋革委會公章。過渡費,一次一毛,北門河渡口。這些發票一下子把我們拉進父輩所在的時代,且不可迴避。
一個社員寫道:「茲有母親病危,無錢醫治,特向生產隊借現金5元整,分配時扣還,望酌情處理。」同月,此人因母親住院,又借了兩次,計20多元,字歪歪斜斜,風吹楊柳倒在一邊,忽又規矩內斂起來。字尾的石榴紅方形印戳,刻得極漂亮,有種儀式感和莊重文氣。半個世紀過去了,依舊鮮明。好像這個社員,一直在為母親的病奔忙。有人因買不起鞋,借了6.66元,一個吉利數字。那個月隊裡因社員困難借出去200多元錢,大多承諾分配時還清,大鍋飯年代,扣工分抵除。
一張5元借據寫在「圓球牌」香煙包裝紙的背面。鵝黃色,滾動着地球球體,海水是紅的,梧桐色字跡,倒也協調。軟煙盒,打開內里等同白紙,歪歪扭扭,疙疙瘩瘩的幾個字。第一次見此煙標,很親切,如逢故人。一個月前,基於一位朋友的敘述,我在一篇散文里提及。據朋友說,圓球牌香煙在當時並不算低檔煙,兩毛錢一包,一個工分才值三四毛錢,最便宜的9分錢。現在隨便一包煙十元左右,好的幾十上百。那時煙櫃裡圓球牌居多,屬通行煙,再往上走,新華、牡丹、長江、中華。新華是待客煙。至於這個煙盒紙是借款人自己的,抑或在會計那或某處拿來將就用的,就不知曉了。
打欠條的紙五花八門,信紙、黃草紙、包裝紙,有種黑青飄白絮的硬牛皮紙,很是觸目。一張公糧入庫單,15000多斤糧食,合1000多元錢,粗算下,劃0.095元一斤,不到一毛錢。一斤糧食不抵一包煙,現在也是。煙永遠都是奢侈品,可糧食方是活命的根本。
當時還沒茵,茵是家裡老大。茵父親正風華正茂,成家沒有不知道。這個讀過私塾的年輕人,坐在昏黃油燈下,一絲不苟地粘貼着這些發票,再一針針縫起,那神態應該也是一絲不苟的,像默默做着一件偉大之事。估計手邊還放有一個大算盤。在堂屋的雜物里,我曾瞥見那個烏黑髮紫,滿身是灰,掛滿珠子的長方物件。一個村的身家性命在其手裡,總收入不過幾千塊錢,一隻小牛犢,才20元。
一堆賬本,便是曾經數字化的村莊,能否與現今重合?最起碼隔壁90歲伯伯的土坯房,依然矗立在這,從未改變。
來的那天,車停在茵家微微乾裂泛着綠蘚的院中,一眼便望見與她家毗鄰不遠的一座土坯房。車是她同學的,我們包了來。茵去給她同學挖野韭菜,踏板車馱着一袋曬乾的橘子皮,從那條長滿荒草的小路上來。她忙着開門時,我去了隔壁老伯家。老人端坐在門前一把經年木椅上,雙手交疊握着一把老榆木拐棍,目視前方。十點多的陽光,照着他土黃色的半張臉,有點冷艷。他一動不動,像個金人。身後是略略歪斜的黃泥巴土坯房,每塊軀體都裂着細小龜紋,似久經風吹的疼痛,卻巋然不動。
天有點熱,老伯穿了件手工編織的毛衣和背搭子,袖口散着毛線頭,露出裡面敗了色的灰白秋衣。
他看到我,笑了笑,起身讓座。
我稱他伯伯,問能否參觀下?他笑着點頭,慢慢起身,搖晃了下,方站穩。室內乾淨,地掃得光光溜溜,也是土坯鋪的,近百年摩擦,表皮已坑坑窪窪。那種原始衝擊,直如千年古堡。這樣的土坯房更像阿塞爾·維伍德設計的作品,只是更天然質樸,非設計室冥想之物。維伍德的靈感本來自東方的鄉村和寺廟,是古老鐘擺與現實的對接撞擊,也是審美覺醒。回到大自然的日常,必將是人類若干年後奮鬥的目標。
無現代因素,沒值得炫耀的東西,不被一些奢華物件淹沒,是他的理念。在生活保障不被破壞的前提下,我願意住此,此非虛言,也非附庸潮流。能凸顯歲月本真,真實時間的存在,是件福事。靠近樸素,也是靠近自己。
兩個陳舊發黑的柜子離地面很高,下面碼着一尺來長,整齊的柴。粗細分開,露着嶄新的白茬。牆角是火塘,黑色茶吊子、黑鐵架,熏得烏黑流油的牆壁和房梁。柜子依舊看得出沉滯的暗紅底色,另有一張沒上漆粗糲的方桌。
沒取暖設備,估計冷時,主要靠柴。
臥室窗下,放着最老的麵包形小電視。老伯順手打開,是鮮艷的戲曲頻道。大概《穆桂英掛帥》,京劇扮相。穆桂英一身白袍,劍眉高挑,手拿顫巍巍的雉雞翎,揚鞭跨馬,嗒嗒嗒轉身,嘴裡咿呀着。一時間金鼓齊鳴,偏有股悲壯。我掏出背包里的零食,放在電視旁,對對老伯的打擾表達歉意。除三間正屋,東頭還搭了間偏廈子。從臥室的門可以進去,人站在窄矮的門框內,有頂天立地之感。烏幽幽的倉房角落依舊堆着一垛整齊的柴,這裡的柴幾乎都是手指粗細的樹枝。屋頂有塊瓦破了,一道雪白的光如電筒照下,陰森森,霧騰騰,格外刺眼。沒窗戶,兩扇門對外開,一對小黑鐵環,用鎖頭緊鎖着,估計不常開。外面貼了花花綠綠的門神。
房山切下的幾蔸樹根是極自然的根雕,剝了皮,是藝術品;不剝皮,烏黑粗裂,更有叢林感。切面,像人的指紋。
門口擺着兩三把小靠背椅,伯伯讓我們坐。這個村莊太靜。
他顫抖着端出一簸箕橘子給我們吃,說大兒子帶回來的。
坐在門前,薄薄的日光,有種可愛的感覺,仿佛坐在透明的金片裡。老伯有六個子女,仨兒仨女。大兒子住宜昌,二兒子在上海,幺兒子住鎮上;大姑娘在北京帶孫子,二姑娘在武漢帶孫子,只幺姑娘在村里。
一輛白色小轎車從門前馬路飆過,很潮的那種,像賽車。我說好漂亮。伯伯說是他外孫的,幺姑娘的兒子,在煙草局上班。車在房當頭急轉彎停下,一個帥氣的小伙子走過來。
我經過車身時,見車裡坐了一個小女孩和一個女人。
那裡的夜極靜,連風吹雜草的聲音都不曾有。
伸手不見五指,門吱呀一聲打開,一柱光擴出去,很有家的味道。如登月望遠鏡射出去的光束,人類體溫正與自然慢慢融合。站在輪廓邊緣,眼前像蒙了層黑布。這一刻,鄉村是失明的,我也是失明的。適應會,方能望見影影綽綽的樹木與田野。90歲老伯泥巴房的房山三角輪廓沉默在黑暗裡,遠處的房屋和更遠處的房屋都是模糊的,包括日間溜達帶着小雞刨食的母雞,見到生人吠兩聲的狗都睡着了。沒有一盞燈火,一句人類語言,儘管只晚上九點多。那個老伯一定蜷縮在某個黑暗角落的木榻上,他老伴八年前走的。萬籟俱靜。人類渺小孤單,和路邊的枯草,遠處起伏的小小山巒一樣恪守本分。
我是喜歡黑的,像純粹的語言,忠誠於自己的唇角。
對面是條馬路,馬路那邊是彎曲成鋼筋形狀的枯荷塘,再過去是一望無際的稻田、蘆葦盪、沼澤,還有一條嘩嘩流淌不太潔淨的溪水。最後橫亘着小小的山包。那座赭褐色如老陳皮的山坡正對着茵家,茵母親埋在那,能看見昔日進出的家門。去年清明走的,在許多冰凍的身體微微喝醉,山風開始柔情吹拂,有了暖意準備重新相愛時離開的。她的生活像塊鐵板,放牛種田,種田放牛,日復一日,一直持續70來年。守着20畝稻田,兩頭衰老的黃牛,一眼石井,一群嘰嘰嘎嘎的雞,一座幾十年的老屋度日,外帶一百元養老金。干不完的活,有一天干不動了,厭倦了,午夜,或許就在同一時分,站在我站的這個位置,選擇離開。用最後的氣力,親手瓦解掉自己的生活。
我的黑與她的黑是不同的。我是厭煩了城市凌亂的燈光污染,急於需求暗夜的補償;而芳母親的黑,是終日勞作,不見天日的黑。
望了望天空,毛月亮似小孩微翹的唇角,散發着齒間一抹銀白香氣。繁星似雪,萬千星辰滔滔流過。
鄉村的好,便是能更好地感知月亮、星星的存在,也只在這樣的黑里,人,才能忘記人。
茵買了一棵菊花,栽在母親墳頭。說媽媽從不愛和需要這些事物,只是想為媽媽做點事。她稱她母親為媽媽。一口一個媽媽,像一個沒長大的孩子,雖已年屆50。
通往那個山坡並沒有路,多半走在堤埂上枯黃快沒腰身的雜草中,水邊的毛蠟燭斜斜舉着自己殘破身體遺留下的不太白的白色飛花,構建着水塘蕭索的意象。我們嬉笑磕絆着往前走,水網密布,野樹縱橫。夕陽的美,平靜灑於萬物,像位溫情的紫袍老人,盡力掩去我們眼角與萬物的悲傷。
人是一下子就老了的,讀《對照記》,你會詫異從1962年到1968年,短短几年間,張愛玲像變了一個人。一場浩劫或霜凍,猝然間仿若逝去幾十年。秋風上臉,細緻光滑的面部忽打了砂紙,不忍卒看。眼角下斜,即便眸子裡僅存的一點柔情也是渺茫的,像根線扯着,一拉就痛。也曾一次次夢見自己依舊年少,一遍遍計算着還有多久高考,尚有足夠時間把不會的功課搞好。甚至夢見醒來,掙扎着走出房門,看見很大的廳,母親在包餃子。那是一間沒見過的房間,凹凸不平的地,還夢見紅色地板上汪着水漬。直至真正醒來,才發現人至中年,一時間無法分清哪是現實,哪是夢。現實與夢境的區別,無非時間長短的問題。若不醒來,夢才是思想版最真的現實。茵母親終於割裂現實,做夢去了。如張愛玲說其祖父母,在她的血管里靜靜待着,待她死後,再死一次。
夕陽下,濃釅的紅光盛在碗裡,半潑灑着,似種柔情潛伏,鍍在每個人的表皮。太陽很有趣,當它殘存鋒芒,歸於黑暗時是慈愛的,如人之暮年,總要溫柔以待,才對得起一生。故黑白間,由紅色過渡,黑、白、紅才是造物主真正的三原色。
跋山涉水,才到達那片略微平整,長滿野韭菜的山坡下。我獨自去爬山,奮力往上登時,茵說,別去,是墳地。我抬頭望了望,沒見一個冥幡、墓碑,也許在裡面,但確實是這個隊的墳地。生和死,遙遙相對,像另個村莊。只不過房子換成土丘。時間久了,土丘也沒了。茵父親保存下來的一摞摞報銷單據里的借款人,若作古,一定也埋在這兒,與他們曾急於借錢為之醫治的父母,更遠的祖輩,均長眠於此。世襲着這裡的土壤和土壤里的空氣,然後腐爛,長出一排排筆直的白楊。鳥在枝杈上輕柔做窩,再大的風也吹不掉,像土裡人的翅膀。
你不怕嗎?她們問。我說不怕。
人到中年,已身在水塘,品嘗太多的悲涼,對死會有重新解讀。他們只是土,儘管有自己無法替代的人生,能歸於塵土,實乃高美之境,萬物亦然。他們走在救贖的路上,反人類罪並非最大的罪,反地球才是。
兒時害怕死人,隱約記得在陝西,一個老太太死了,籠罩着一種神秘怪異氣氛。與幾個夥伴躲在紙窗下,想看又不敢看,又看不到。後來父親單位建家屬院,有個同學的父親搭爐膛,挖出大捧大捧的骨頭。有人說早期是片墳塋,也有說是古戰場。總之我們活在死人之上,下面白骨累累。又有誰不活在死人之上,幾千年近萬年的人類歷史,只是屍骨新舊的問題。
平生僅見過的幾個沒生命體徵的人,都輕得像片雲,或一張紙。一個人沒了氣力,連絕望都可以不要。古人安靜,犯罪的皆是今人。
一個人能靜靜坐在墓旁,是種純化。一旦把生死的門檻輕輕挪開,一切也就釋然了。唯一放不下的是尚有許多事情要做。
茵說站在她家房前,可以望見她母親隱隱的墓碑。
這個村坐北朝南,家與家離得很遠,都沒院子,所有的房屋都對着那片丘坡。
窗外的墨色像一瓶陳年老抽,沒燈光的世界是另種安全。睡在被太陽烘焙過的棉被裡,有點燥熱。廚房的小燈發出微弱的光,外床已起伏輕微鼾聲。我悄悄起來,掩上臥房門。由於興奮,翻騰許久才睡。太靜,沒有一聲狗叫。驚蟄未到,自然沒蟲聲,也許初春積聚力量時,本身就如此沉默。
睡在黑暗裡,像睡於深谷。
早起醒來,掀開頭頂窗簾一角,天已蒙蒙亮。有幾聲雞鳴,遠遠的,像從畫中傳來,沒有想象的此伏彼起。茵家倒是養了幾十隻雞,卻異常安靜。這個村並不熱鬧,白天幾乎見不到人,見到的也都是老人。
睡前說好要看鄉村的日出,估計晚了,抓起椅背上的衣服,匆忙梳洗下,便出了門。外面的空氣,似牙膏稀釋的粉末或冰涼銀器,白霧飄蕩在一望無際的稻芒上。茵說過,種田的都是老人,種不動,這季便荒在這。
整個村莊尚沒醒來。90歲老伯的黃泥巴房大門緊闔,右上方依舊吊着一個圓篩。幾串風吹日曬,失了色的干豆角也掛在外牆。我一個人走在寂靜不寬,平整的水泥路上,兩邊住着稀稀拉拉的農戶。有土坯房、小洋樓,也有磚瓦房。大部分房屋是空的,哪怕在春節。一家家走過,只屋脊與黝黑枝杈的空隙泛出古老紅光。樹還沒發芽,一臉老成篤定,有孤雁橫飛之感。把整個村莊走完,沒了遮擋,路的盡頭才呈現一個巨大金輪。那麼近,又那麼遙遠。
這條路一直通向太陽出生的地方,兩旁荒田、井架,沒一輛車、一個人。再一次印證,想看到完美的日出,一定走到開闊之地,人生如是。
薄霧很快散去,又是個大晴天,取而代之的是活潑鮮明的冷金色,不似夕陽——溫醉沉厚的酒紅。矮點的房山印在高大房山上清晰的瓦楞齒痕,有人在門前對着原野刷牙。90歲老伯已經起來,坐在壓井旁洗白菜。
「有沒有自來水?」
老伯抬頭笑答:「沒有,安裝得1400元錢,自己一個人划不來。」
他今天穿了棉襖,說昨天幺姑娘端來一碗肉,還沒吃完。綠解放鞋的頂頭有個洞,能清晰看見裡面癩癩巴巴的大腳趾甲。
「冷不冷,為何不穿雙棉鞋?」
「不冷,人殘廢了,穿什麼鞋都這樣。」洞在中間,看得到兩個指頭交疊在一起頂穿的。
茵給每個人煮了四個荷包蛋,昨晚還殺了一隻老母雞。儘管是放生日,但她想盡地主之誼。
早起的房間清涼幽暗,筲箕里放着昨晚挖回來的野韭菜。光透過窗格灑在純白蛋碗上。
村村通公路修好後,這個村和後面的村連在一起。一條平坦筆直的路,往上延伸着。後面的村坐落在高崗上,從這個村便能望見,中間隔着大片大片的荷塘稻田。穿着毛衣,一個人走得汗流浹背。春天來得太突然,每個植物都像裝了小火輪,颼颼往前趕。
陽光很軟,像拍了薄粉,白茫茫的香。兩個小羊羔在田疇吃奶,拱在母親肚皮下,仰臉貪婪吸吮着。也許吃得太久,羊媽媽往前輕輕動一下,它們依舊叼着奶頭捨不得放。鬆口後,鑽出來甩着頭,白刺刺的陽光下,奶水四濺。它們與媽媽長得一模一樣,雪白的身子,面帶花斑,只纖細柔軟的頸和蹄子是烏褐色的。洋氣得像奮蹄的小鹿。食草動物溫順,人可以靠近。遠處傳來幾聲「哞哞」地老牛叫,沒看見那個龐然大物。今年是牛年,人類年份由動物主宰命名,可見人於遠古時,對動物的依賴崇拜。「陰曆」是農耕社會,遺留下的最濃墨重彩的一筆。
茵家的兩頭牛已賣掉,20畝稻田業已租了出去。往這走時,轉過她家房山,看到一塊空地堆着柴草,幾件破衣服苫在草垛上,一棵粗黑的老樹放倒在地,估計是拴牛的。剝出的整坨橘瓣,胡亂堆着,已腐爛,他們只留皮賣錢。
長空剔透,田邊渠水像面細長骯髒的破鏡。一個極淺的塘邊,停了一輛小型貨車,車上裝了滿滿一車化肥。隔着很遠,我大聲問,種什麼的?「藕!」一個師傅答。他扛着白袋子正往水裡走。去哪?四周都是原野。就這!他說。隨即把袋子夾在腋下,撕開一個口,倒麵粉樣嘩嘩往下倒,另一個師傅也是。化肥嗎?是呀!這麼多!我站在路邊有點驚訝,不是撒,而是鋪。巴掌點的塘,一車化肥,有點恐怖。為了藕白白胖胖。這樣的藕我常吃,但不知如此種出來的。估計這田過幾年也就廢了,像女人過度傷害利用的子宮。
「不這樣,誰買!人家都這樣。」一個師傅邊走邊倒邊委屈地說。
菜花開得密不透風,像斯巴達克的古戰場,金戈鐵馬,閃電一般。我一個人走過去,依舊沒有路,在新翻的泥土裡深一腳淺一腳。這是今年見到的第一場盛大花事,開得早,畢竟才大年初八,若再有寒潮,坐果就會危險。農民可不是為了看這滾燙的色澤與熱情的,而是靠它換錢度日。
這個村莊有點錦繡年華的味道,與茵他們村氣質相悖,更能體現人類風度。那個村尚陷在冬的劇情中,悲情空靈。而此村每戶門前幾乎都開着一樹白花,有玉堂春的感覺。房子高矮錯落,鋪在坡上。
路過一座矮屋,像柴房,在村中最低。一個婆婆在門前曬太陽,腳邊籃子放着蘋果、花生、糖果類。我打了招呼,走過去拍花,說這梨花開得真美!婆婆說是櫻桃花。呃!竟然是櫻桃花,結紅果果的櫻桃。她拿東西給我吃,也許籃子擺在門口本就為待客,卻讓我無端想起童話故事。
婆婆八十歲,疲倦的大眼睛,略帶愁苦微微腫脹的圓臉,當初應該也是個美人。油菜田是她兒子種的。籃子是婆婆自己編的,屋裡還有幾個。我問賣不?婆婆說沒賣過,鄰居喜歡,都是送。我說想買,她說若實在喜歡就送你。我說給您錢。她很為難,躊躇着不知如何是好。我說四十元吧。她說,姑啊,讓你吃虧。我身上沒帶現錢,回去取。再來時,一個朋友陪我走了兩三里路。我選了一個舊的,婆婆拿着錢還在說,這本是小事,咋能收你的錢,表情有點要哭。我說慚愧的,錢太少,難得編。
湖北多地貌,像走在琴弦上,音符跌宕起伏。若不出個詩人、畫家簡直對不起這份豐富。
朋友說:「啥風景,荒郊野外。」
我倒是喜歡這來自第一手資料的敘述,生怕浪費了一草一木的深情厚意。對一些景點卻很失望,只是些勾兌的意象。尤其晚間散步,公園裡整齊排列的樹木,始終病痛着;即便沒病,也享受着特殊待遇,身上掛着藥袋子。不說投資多少,只說如果不輸液,會不會真的活不下去。健康的自生自滅,每次輪迴忘我動情,不計成本該多好。所謂風景,是純正日光下,風的流動孕育。
住了兩天,沒見到茵父親,老人去鎮上茵二叔家吃酒未歸。茵回來邊替父親守家,邊晾晾曬曬,做些粗活。
茵說,想把這房子賣了,連20畝田。多少錢?20幾萬。為啥?她沉吟道,父親快八十了,賣了在鎮上買個屋,離兒女近些。我忽地有點心疼,20畝,兩棟房、雞屋豬屋、菜園子,等同連根拔起。
我們走的那天午後,90歲老伯坐在小板凳上,在路旁一小塊荒地種菜,旁邊橫着他的拐杖。他把老了的香菜鏟掉,扔一旁,准備種上[新鮮]]物種。小鐵鏟的頭,磨得鋥亮。香蔥長得很好,蒜苗也長得好,蘿蔔已泡了。上午10點鐘時,他在門前乾燥的土裡發現一條鱔魚,我正好路過,這是一件不可思議之事。伯伯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端鍬,鏟了起來。那條蛇樣的黃鱔,渾身濕亮,扭動着。我問哪兒來的,伯伯說不知道。也許因天氣太熱,從溝里爬了上來,可前面的枯荷塘離伯伯家還隔着一條很寬的馬路。
伯伯做事不緊不慢,更多時一個人坐在門前,化石般木然望着遠方。那是時間的青銅,歲月的石磨咕嚕嚕碾着,泛着石質的堅韌與荒涼。
他面前有啥?六七月份枝繁葉茂的紅蓮綠荷,早晨、黃昏的一輪紅光。高遠的天,流浪的樹,自由的風,大地、天空所孕育的才情。身後是曾經燃燒又冷卻的紅土——多麼喧囂的家,六個孩子在裡面奔跑,圍着一個鍋吃飯。吹吹打打,或嗩吶聲聲,忽而就喑啞了。如塘里的枯蓮蓬,蓮子都走了,依舊留在水裡,無法追隨。
一個人能終老在自己的老屋,是種福分,只要沒癱在床上;不能動時,兒女自當回來照顧,或接走。一個人過,雖孤獨,但自由。有些舒服,不一定是精神上的舒服。相處的拘謹,日積月累的習慣,言語的磕碰,所帶來的不快,方是掣肘的痛苦和精神消耗。離開土地,熟悉的日常,這種轉身極艱難。
自己的窩再舊都是暖的。
愛老人,就像愛一棵樹。當他們的土坯房,以及身體被荒草淹沒,那是我們純潔的過去和將來。骨血離開記憶,是對土地最深的一次膜拜,亦如對每次花開保持的驚喜。
也不認為他的子女不孝,他們同樣也是老人,奔波在自己的行程里。城市太擠,肥膩着泡沫,而鄉村有太多的解釋空間。
村莊是帶不走的,像我們孤獨的眼睛。[1]
作者簡介
菡萏,原名崔迎春,中國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