蓑衣餅(陳永林)
作品欣賞
蓑衣餅
兒時看小說,先注意所寫的吃食。梁山好漢熟牛肉下酒,一吃好幾斤,無從效仿;賈府上的茄鯗炮製為難,又可望而不可即;只有《儒林外史》寫的雲片糕呀,肉心大燒賣呀,這類普通的吃食對我才最有吸引力。
馬二先生游西湖,一路上吃個不停,「橘餅、芝麻糖、粽子、燒賣、處片、黑棗、煮栗子,每樣買幾個錢的,不論好歹,吃了個飽」。當時不懂得這樣描寫的用心,因為自己老是覺得零食吃不夠,於是對馬二先生的口福十分艷羨。第二天他在吳山的茶室里,「見有賣蓑衣餅的,叫打了十二個錢的餅吃了,略覺有些意思」,這蓑衣餅更加引起了我的興趣。
餅的形狀,通常總是扁平而圓,跟我這個以米為主食的人更為熟悉的粑粑一樣,無論如何不會像蓑衣。那麼,這究竟是一種什麼樣子的餅,又是怎樣「打」出來的呢?想來想去總不得其解,去問大人吧,又無法啟齒……
成年人往往不會知道,兒童的好奇心若不得滿足,其失望蓋不下於遊戲與零食之短缺,於身心都會有負面的影響。這蓑衣餅之於我便是一例,幸虧時間能沖淡一切,心中的疑惑慢慢也就淡化了。
十多年前離休後,陪從未到過下江的仲哥去游杭州,在吳山高處久坐時,腦子裡忽然「沉渣泛起」,這裡不正是馬二先生吃蓑衣餅的地方嗎?便到路旁一家「餅屋」去問訊,店員卻一臉茫然。其實,馬二先生吃餅是在茶室,本該去茶室問;但這裡的茶室和長沙一樣,大白天也雙扉緊閉,一副只許「前度劉郎今又來」的樣子,老哥倆實在沒有勇氣去敲門,雖然那門上掛的小小牌子寫明了正是「服務時間」。
於是,人雖然上了吳山,仍未能打聽出蓑衣餅究竟,未能解決五十多年前的疑問。
近來無事亂翻書,關於蓑衣餅才略有所知。徐仲可《云爾編》引《元和志》雲,「蓑衣餅以脂油和面,一餅數層,惟虎丘制之」。施閏章詩云,「虎丘茶試蓑衣餅」。湯傳楹《虎丘往還記》雲,「予與尤子啖蓑餅二枚,啜清茗數甌,酣適之味,有過於酒」。於是徐氏遂謂,此餅「蘇州早有之」。
范祖述的《杭俗遺風》,則專門介紹了吳山上的蓑衣餅,這正是馬二先生吃過的。《龍燈開光》篇謂「城隍廟居吳山之中,其左右約里許,開設茶店甚多……茶則本山為最,餅則蓑衣著名」。《年市喧譁》篇引新年竹枝詞之六雲,「約伴同行各自忙,城隍山上鬧瀼瀼,茶坊開水休思滾,一餅嘗來便罄囊」。案雲,「茶肆中均售蓑衣餅,其價不等,竟有每餅價值]千文者,食主若不問價,即受其欺,嘗聞有一鄉老,見蓑衣餅,食之而甘,連食數枚,及結算,須錢五六千文,鄉老瞠目結舌,傾囊中錢與之,不足,質以衣,乃出,其欺生客如此」。
《杭俗遺風》范序署同治二年著,去《儒林外史》成書不到百五十年。馬二先生當時「戴一頂高方巾,一副烏黑的臉,腆着個肚子,穿着一雙厚底破靴」,模樣亦去「鄉老」不遠,打餅吃了,卻只收他十二個錢。百五十年間古風消失之快,可以想見。
蓑衣餅的「打」法,也是細看袁子才《隨園食單》後知道的,乃是「乾麵用冷水調,不可多揉;擀薄後卷攏,再擀薄了,用豬油、白糖鋪勻;再卷攏擀成薄餅,用豬油熯黃;如要鹽的,用蔥、椒鹽亦可」。這才恍然大悟,這豈不是我們長沙也有的酥油餅麼?難怪蘇州也「早有之」了。江浙話說「酥油」,外地人聽來便成了「蓑衣」。那時出門旅遊者大都讀過幾句書,作詩文不願用市井俗語,「青箬笠,綠蓑衣」卻是爛熟於胸中的,於是「酥油餅」成了「蓑衣餅」。口頭語上升為書面語言,也就取得了合法的地位,弄來弄去,杭州人自己筆下寫的也是蓑衣餅,《杭俗遺風》便是一例,甚至還附會出蘇東坡和南宋朝廷的故事來。
作者簡介
陳永林,品詩文網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