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里飄出野菜香 凌代瓊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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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欣賞
詩經里飄出野菜香
我一直以來崇尚我的散文導師林非的散文觀:散文創作是一種側重於表達內心體驗和抒發內心情感的文學樣式,它對於客觀的社會生活或自然景象的再現,也往往反射或融合於對主觀感情的表現中間,主要以從內心深處迸發出來的真情實感打動讀者。那麼,理想的散文境界應是:最能夠觸發讀者久久地感動的,最能夠喚醒讀者回憶起或嚮往着種種人生境界和自然風光的,最能夠引起讀者深深地思索的,最能夠在語言的文采和藝術技巧方面滿足讀者的審美需求的。
我記住了林非的話:記游散文當然要寫出眼中景,但更要寫出心中之景。努力向着理想的散文境界邁進。我一邊閱讀增進內在自我成長,一邊寫作,將本質的沉思與追求轉化成文字。將字、詞、句彈性的內在聯繫與潛在,提取出來,讓文字從熟悉中產生陌生感,將原本生活就存在的真、善、美,經過思想的「淬火」後,呈現給讀者。
散文的在場與在現呼應着我,認知和精神緯度構架着我。自由的精神在召喚,我以情感「調和」着文字的色彩,讓文字高密度、高質地地透露出精神與人格力量。這既是一種呈現,也是一種自在與自信。
詩經里飄出野菜香
江南三月的鳥語,清脆着耳膜。季節萌發的色澤語彙,在風中傳遞。身體在信息風的撫摸中打着噴嚏,味蕾甦醒中的我,很自然地打開遠古氣息,與四千多年來思想不斷碰撞的《詩經》晨讀起來: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關關和鳴的雎鳩, 相伴在河中的小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那美麗賢淑的女子,是君子的好配偶。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 參差不齊的荇菜, 從左到右去撈它。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那美麗賢淑的女子,醒來睡去都想追求她。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追求卻沒法得到, 白天黑夜便總思念她。
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長長的思念喲, 叫人翻來覆去難睡下。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 參差不齊的荇菜, 從左到右去采它。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那美麗賢淑的女子,奏起琴瑟來親近她。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 參差不齊的荇菜, 從左到右去拔它。
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那美麗賢淑的女子,敲起鐘鼓來取悅她。
江風裹着空氣里的春息,伴我一句一句的讀。詩句在唇齒間抑揚頓挫的起伏,口齒間就不知不覺地粘有了清香。驚愕,四千多年前的古詩句,到今天還有如此的傳導與感染力。我特別從上善之中停頓下來,感覺着生活之氣與書香之氣的相應滲透又互相纏繞。讓《詩經》里滲透過來的古老的春光與今天的春息光合作用着。然後,我在春蘊複合之味中,一邊深呼吸一邊感覺着春味與春象。
心氣與書里文字攜帶的遠古信息,「當春乃發生」地在聲韻之中聯動起來。目光總是順着文字的情緒流動,手指在風動中,隨古語聲浪與江浪之聲,一波一頁地在書上翻動着。思想水聲拍岸,從生活水裡長出的《詩經》,隨波逐流地將第三篇《卷耳》的題目再次推上我的眼球: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 采呀采呀采卷耳,半天不滿一小筐。
嗟我懷人,置彼周行。 我啊想念心上人,菜筐棄在大路旁。
詩與生活的光合作用,化合出我朗朗的笑聲。時節與遠聲,共同激活了我。身體在平平仄仄的味蕾覺醒中,自然品咂出野菜之香。詩中滋味與野菜之象形,又深入地誘發着血液里流動的聲音。
隨着閱讀的深入,漸漸濃烈起來的野菜的味道與身體裡的記憶,被詩句刺激的興奮起來。原來,身處江南的我,每到三月就能從風中嗅到野草、野花與野菜之味,這一切都來自先人的遺傳,與一本《詩經》有關。四千年前,我們的先人就開始品嘗野菜(沒有文字記載的時間,會更加遙遠)每到春風發出唏噓細微的信息,身體就能從空氣中感受呼應到野菜之味,身體的血液,就在一次次細微聲音的呼喚中甦醒。
接地氣又來自於生活泥土的詩經,打開了我思維綠色的通道,使我不僅僅從詩歌的緯度,還從生活的角度與哲學的高度,看到了詩歌深處的美景。那些吃着野生動植物與野菜的先人們,口氣中反覆咀嚼出的詩歌之中,當然就生出了心香與野菜的清香之氣。
身體裡野菜化合出的記憶,隨風而發又搖晃着,我的意識在詩經文字之光與自然之光中飄移。窗外長江邊,野草與野菜正在從土地里生長並積聚着春味,等待新雨後的風,郵寄出新生活長出的美滋味。而窗內的我,手如在田埂邊,溝渠、水溪旁采野菜般的翻書忙碌起來。
詩經里飄出的野菜香味,將我吸附在清香的詩歌土地上。無拘無束生長在生活的犄角旮旯,色、香、味鮮亮着中國人四千年眼球與味蕾的《詩經》,從詩句里不斷冒出美聲與美味。我一邊翻書,一邊在變色咂味中數着:荇菜、卷耳、芣苢、蕨、薇、蘋、藻、苓、荑、唐、芄蘭、諼草、蓷、荼、薺、莫、苦、葑、苕、苴、苹、芑、蓫、葍、堇等等。野菜從《風》《雅》《頌》的泥土情懷裡,隔着四千年的時光,向我吐着高悠的芳香。詩經與野菜還津津有味地纏綿着我遠望中咀嚼的時光。
身體與遠古生態的對話,使我自然而然向江邊野菜飄香的地方望去。長江大堤上一年一年穿越地皮,穿越季節生長的各種野菜,並沒有隨時光的流失而流失,而是從陌生中蔓延滋生着一種碧綠的希望。此時,我的手正將《詩經》翻到國風·周南·芣苢,洋溢濃郁的南國風味又有生活氣息的民歌,抑揚頓挫起來: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呀采呀采車前子,采呀采呀采起來。
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呀采呀采車前子,采呀采呀採得來。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呀采呀采車前子。一片一片摘下來。
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呀采呀采車前子,一把一把捋下來。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呀采呀采車前子,提起表襟兜起來。
采采芣苢,薄言襭之。采呀采呀采車前子,掖起衣襟兜回來。
這些從先人的身體與甲骨絹帛上,滲透到我們今天日子裡野菜味的詩歌,使思想漂浮在今古之間的我口咂不絕。這些浸染了先人氣息,又浸潤了歷史文化的野菜,在詩經里不僅僅是一種飽腹,更是一種精神的寄託。眼神走在這般震古爍今的詩態的存在里,動感美的意韻,讓生態里的野菜,也盈盈從夢幻的土地上,閃爍出一種人性與自然的美感。再看正翻到的採薇一詩,不就在這以一唱三嘆的復沓形式,反覆吟詠,突出「出戍之時菜微以食,而念歸期之遠」的意思嗎?
採薇採薇,薇亦作止。 豆苗采了又采,薇菜剛剛冒出地面。
日歸日歸,歲亦莫止。 說回家了回家了,但已到了年末仍不能實現。
靡室靡家,獫狁之故。 採薇採薇,薇亦柔止。 沒有妻室沒有家,都為了和獫狁打仗。
日歸日歸,心亦憂止。 沒有時間安居休息,都是為了和獫狁打仗。
憂心烈烈,載飢載渴。 豆苗采了又采,薇菜柔嫩的樣子。
我戌未定,靡使歸聘。 說回家了回家了,心中是多麼憂悶。
採薇採薇,薇亦剛止。 憂心如焚,饑渴交加實在難忍。
日歸日歸,歲亦陽止。 駐防的地點不能固定,無法使人帶信回家。
《詩經》中那些忽明忽暗,生長在各種群落土地的野菜,同樣也伴生着情感。長在春季江畔濕潤沙土地上的蘩,就以它特殊的清香,吸引着我閱讀的味蕾。
於以采蘩,於沼於沚。 什麼地方采白蘩,沼澤旁邊沙洲上。
於以用之,公侯之事。 采來白蘩做何用?公侯之家祭祀用。
於以采蘩,於澗之中。 什麼地方采白蘩,采來白蘩溪中洗。
於以用之,公候之宮。 采來白蘩做何用?公侯之宮祭祀用。
被之僮僮,夙夜在公。 差來專為采白蘩,沒日沒夜為公侯。
被之祁祁,薄言還歸。 差來采蘩人數多,不要輕言回家去。
我如詩經里的人們一樣,在那遙遠的土地里採摘着不同色澤的野菜。沒有想到,宛如天上繁星,就散布在早春田邊溪頭,江堤之上精緻而典雅的白色花朵,也是我的最愛的薺菜,也開放在《詩經》里。蕨菜、忘憂草、葛等等這些野菜,都或高或低地生長在《詩經》之中。也怪不得《詩經》聞起來清香,嗅起來都能使舌尖味蕾生風,唇齒溢香。隨《詩經》「飢者歌其食」的平仄之聲走着,野菜一頁頁的飄香,我閱讀的味蕾也鮮亮生津起來。再有《詩經》《魯頌·泮水》中的芹,水芹。「思樂泮水,薄采其芹。」;《小雅·杕杜》中的杞,枸杞。「陟彼北山,言采其杞。」;這裡說的不是枸杞子,而是枸杞尖,即枸杞的嫩芽。一般在清明前後採摘食用,再長大就苦了。《周南·漢廣》中的蔞,蔞蒿。「翹翹錯薪,言刈其蔞。」等等。這些野菜氣味清香,口感也更濃郁。
感謝春秋期間的詩人,沒有將生活里的野菜埋沒在冷冷的溝渠里,而是將在水中忘情的搖曳,光滑如絲,透明如夢的野菜,呈現在富含深情的人們面前。挽一輪明月,攜一縷清風,清雅,瀟灑地從生活的土壤,擷取春天裡的物色,讓超然物外的這些美味,先承受生命之輕重,然後穿越時空,向我們的味蕾飄來。
《詩經》里有記載的野菜還很多,我不才,只能將季節與詩經的饋贈,溫暖成一味春光。只是採摘一些,讓朋友們嘗個鮮,不能使你的味蕾開花。留下一些讓朋友們自己一邊采一邊品味吧!《詩經》的土地,不僅僅生長着中國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它還生長民俗、民風與飲食文化,也是諸文化活水的源頭。包括今天人們思想風動的習慣,詩歌次序的演變,寓情於景,明快而又含蓄的述說,《詩經》里還有採桑、摘菜、釀酒、砍柴等等。也可以說,《詩經》是我們中華文化的寶庫,總集裡還有許多等待開發的寶藏,等着你來發現與開發。[1]
作者簡介
凌代瓊,安徽銅陵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