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着星光徒步回家(歐陽杏蓬)
作品欣賞
踩着星光徒步回家
我天生就不是學習的料。
這跟我父親有關係。小時候,他要我放鴨子,放牛,割草,做飯、拾稻穗……像一個大人一樣干着小人的活。我心裡壓根就沒有讀書上學那會個意圖。大冬天閒着無事,一家人圍着炭火——其實灰燼煨雜木疙瘩,炭盆里冒着一縷嗆人的煙子。為了不讓奶奶咳嗽、擦眼睛,側身掀鼻涕,父親經常在灶堂里就先燒一些木頭,把「火屎」剷出來,用細灰掩了候着。待到一家人吃完飯,我媽洗好了碗,我去掩了大門,全家人坐下來,聽我父親講「薛剛反唐」。
這故事,我父親也是聽來的。
這故事,我奶奶也從別人那裡聽過。
我父親講,我奶奶補充。
我父親認為他講的對,我奶奶說他自己編。
他們爭論,我們都老老實實聽着,聽得津津有味。
風拍打着窗上的薄膜紙,風嗚嗚掠過檐頭黑瓦,偶爾在屋脊翻動瓦片造出嘩嘩響動。這些都不影響我父親唾沫橫飛,也不影響我們伸着脖子聽他講。
古老的英雄故事,邊聽邊忘。
我上學了,跟着別的孩子的家長去的。我現在認為,我父親以為我聽了他那麼多的英雄故事,到幾里地之外的學校報個名,可以應付得來。上了一年級,還湊合。上了二年級,也湊合。上了三年級,我父親說:你留級吧。估計我父親看了我的成績,跟他心目中的英雄距離十萬八千里,不留級,沒希望。為了給自己的希望留個火種,他能選擇的,就是讓我留級。三年級,留級。四年級,留級,五年級,留級。留級三年,我長成了平田小學裡最高的學生,最老的油條,最酸的泡菜。我爹卻不覺得,因為我當時不厭學,只是學不好。那就留級,多學一年,成績不就好了?重讀五年級,我的成績還是離父親要求我考的縣中的分數線有距離。他急了,不能讓我再留了,再留下去,得跟我弟弟一個班了。不知道他從哪裡得知,平田有一個厲害的鄉村教師,晚上開補習班,提高成績很快。他找了過去,還把那位花白頭髮的老先生請到了家裡。老先生好酒,我父親說我家有好酒——其實是自釀的紅薯酒。老先生只喜歡酒——在當時,能有酒喝就很幸運,還挑是什麼酒呢?菜也簡單,我家養鴨子,家裡有很多毛蛋,搞一盆子,看起來很大,其實,不需要什麼本錢。老先生有了酒,有了菜,喝紅了臉,喘着,跟我爹說:讓孩子儘管來,我必須下心思教。
我父親好像得了萬無一失的保證,也開心,說:全靠你盡心了。
東干腳到平田大約有三里地。
出門石板路,一塊一塊青石板,像一本一本線裝簡冊。
過小石橋——兩塊很大的青石條拼接而成的橋。橋外,就是清水灣。
然後是田埂路,彎彎曲曲,上一個坡,田裡有一個大土丘。大土丘中央,有一座孤零零的墳。
接着是莊稼地。
以前,這裡出土過漢墓,大家叫這片地「漢留鬼」。
莊稼地種着豆角,裡面種着黃瓜,然後萵筍、白菜。
地里,隔三差五,就一堆墳墓。
地邊上,偶爾有一棵苦楝樹。
湘南的苦楝樹是孤獨的樹,野種,註定了種子掉在哪,那就是它的立足之地。苦楝樹生長,藤蔓荊棘跟它搶。初生的苦楝樹,單單薄薄的,卻披掛着無數荊棘藤蔓。但苦楝樹從不彎腰妥協,它一直在按照它的邏輯迎天而上。
我最怕的就是走莊稼地里的水溝小橋,小橋邊上就是墳墓,披着一層青草,避無可避;對面莊稼地里是一堆高聳的墳墓,像個碉堡;碉堡前面的莊稼地里,還有一個長滿參差不齊茅草的墳墓。三座墳,呈品字。每次路過這裡,眉毛就打結。墳里埋的是誰,我不知道。但鬼怪故事,我聽父親講過很多。一到這裡,沒有風吹草動,我都疑神疑鬼,怕他們起來開會。
走出莊稼地,是早禾田。
在前行幾步,是水流如銀的新河。
過了石橋,看得到平田院子閃爍的油燈火了。可路邊,仍有兩座並排的墳堆,它們面對田野,一年四季看春播秋收。
我放了學,到親戚家吃了飯,就去老先生家補習。幾個孩子,圍着一盞油燈。
老先生叼着他的黑塑料煙斗,一邊在打穀機擋板做的黑板上寫寫畫畫。
天一黑,我就開始分心。
老先生看出來,說:你爹九點會來接你的。
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是九點鐘。老先生家裡沒有鍾。他是鰥寡老人,從前是教書先生,窮的時候沒飯吃,用自己的手繪糧票買糧食,被發現了,被學校趕了出來。他只有一間房子,一半做廚房,一半是土倉。他睡在土倉上面。屋子裡黑漆漆的,幸好有一盞燈。
每次在他的房間裡補習,我內心都煎熬,為回家。
東干腳只有我一個人在他這裡補習。
父親在家裡收拾好,然後就過來接我。我不知道天黑之後,到九點鐘前這段時間裡,我父親幹了什麼,會不會記得來接我。
父親出現的時候,毫無動靜。
他身材小,腳步輕,還不苟言笑。
好幾次,我都是在抬起頭往外看的時候,發現他的臉掛在門框上,毫無表情地看着我。收拾好書包,跟着他在平田院子歪歪斜斜的石板巷子裡走,他也會說話。他告訴我,這棟房子以前誰住過,現在誰在住。這個巷子裡有他的同學。這個門原來不是這樣子大的。聽他講完,走出來,腳邊是朦朦朧朧的田野,在遠一點黑乎乎的一片,根本不知道高低寬窄。仰頭,黑色的天幕上毫無章法的綴着水晶樣的星子,各自孤獨,給人帶來的信兒卻如同夥伴和希望。父親說:你跟着我走。這一路,他走了幾十年,那裡有坡,那裡有彎,那裡有涵洞,那裡有窪,他一清二楚。我們家也沒有手電。
走到品字形三堆墳墓,我呼吸有點急促。
看到被荊棘藤蔓纏繞的苦楝樹,都當作是妖魔。
父親清了清嗓子,吐一口,嗓音洪亮地說:活人怕死鬼,沒道理。一直朝前走,莫東看西看,心神就不會亂。講完,又跟我講他的大道理:做人也一樣,東想西想,一事無成。做什麼事,一門心思,沒有做不成的道理。就像你讀書……
一聽到他講我讀書,我就反感,故意跟他拉開一點可距離。
我父親發覺了,說:星子不照濕地,這天老爺還有得晴。
地上,一直模模糊糊。
我父親說:你踩着白走。
出了莊稼地,進入田野,蛙唱蟲鳴,把夜鬧騰得像一場大戲。走到自家的水田邊,父親停下來,說:我去塞一塞田壩口子。這天老爺,還不曉得晴好久。再這麼晴下去,地里的辣椒茄子都得挑水灌了。
父親摸索着,佝僂下身子,用手去挖泥。
星光下的稻田,黑乎乎的,像平靜的海。
伸手,會摸到刺刺的禾葉尖尖。
蛙聲鼓浪,潮水一樣反覆無盡。
往前看,東干腳只剩我家的小窗里有一點亮光,像落在地上的星星。
東干腳後面的山,只是在黑底上潑了一層濃墨,根本分不清稜角。
父親把田壩口子堵實,又在稻禾之下,捋了一把水洗手,講「春種一粒谷秋收萬顆子」。他完全是即興發揮,不論對錯,說出什麼就是什麼。
從彎彎曲曲的田埂路走出來,到了河邊,河水翻出輕輕的嘩嘩聲。
父親立住腳步,指着河坡下的水,告訴我,就是在這裡,他在平田院子開會開到半夜才散會,沒有月亮,和今天晚上一樣,天上只有幾顆星子,比今夜的星子少多了,烏七八黑的,從田裡走出來,腳還沒邁到河坡,河裡的水就嘩啦啦立了起來,比一堵牆還高。他在田埂上站着,抽一根煙的功夫,那水才落下去。在河坡上摸了好幾次,發現河堤上的草都沒有一根是水打過的。好怪。
我咳了咳。
父親不說了。
過了石橋,走青石板路,聽到兩個人的腳步聲,吃闊吃闊地,院裡的狗開始叫了。
青石板上,星光淡淡,像在畫一幅朦朧神秘的現代畫。
父親開唱「九九那個艷陽天」。
他只會一句,接下去,就舌頭打卷,含含糊糊,沒有詞,也沒有調了。
門前的六棵高大挺拔的翠柏,猛士一樣站在那裡。
我看到了我家的馬頭牆影子。
抬頭,天空中的星星還是那麼高遠。。
回頭,田野好像敞亮了一些。
巷子裡,老鼠在追逐什麼,掉進水溝,吱吱叫。
我父親開了側門,撥亮燈。
屋子裡溫溫的氣息從側門傳出來,讓人感覺非常的踏實。
家固然簡陋,那種溫暖卻有血液的溫度。
從秋天,到冬天;從春天,到夏天,每個夜晚在老先生那裡補習完,父親都來接我回家。從天煞黑,到九點鐘之前,我一直不知道父親在家裡幹了些什麼。至今,我仍是不知道。他那麼瘦小,跟着他,卻如同跟着一個世界。哦,是的,他一直想把世界給我,讓我做主人。星空依舊在,只是,從此,唯我一人走夜路了。父親說過,男人只可以獨自落淚。此刻,我在大白天一個人淚流滿面。 [1]
作者簡介
歐陽杏蓬,湖南人,現居廣州,經商,散文領域自由寫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