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在心裡的果樹(柳線)
作品欣賞
長在心裡的果樹
多少年過去了,心中一直難忘家鄉的那幾棵果樹。
那時候農村還是公社時代,所有的土地、山林都是公家的,土地種糧食,山地種茶葉,高山種樹木。也有的大隊在山地里種桔子、李子、梨等,但那都是公家的,要統一賣到供銷社,村民想吃得掏錢買。那年月,能有糧食吃飽肚子就不錯了,誰也不捨得掏錢買水果吃。
但是我們總有辦法在山上找到野果子吃的,村後面的山上就有野柿、山楂、山莓、山丁子、山茶苞、覆盆子等等。每每去山裡放牛或者撿柴火,免不了先去搜尋一番野果,就近的往往難找,但你如果捨得力氣走遠一點,往林子深處走,一般都不會空手而歸。
那天,我很幸運看見了一株野山楂,上面掛着的十幾二十來顆紅紅的果子讓我欣喜異常,因為太多果子等不到成熟就被人摘走了。我興奮地摘下山楂果,想象着待會兒妹妹們看見該是多麼高興。這時,我身後悄然出現了一位老伯,是村西頭放牛的,他說,這些山楂他前兩天就看見了,只不過還沒紅,想等等再摘,今天卻被你摘了。我趕緊捂住自己的口袋,不吭聲。老伯囁嚅着說:「柳家大囡,你讓幾顆出來吧,給我兩小孫子嘗嘗……。」我聞罷,默默地掏出山楂果來,兩顆兩顆的給,給到第8顆時我終於聽到他說「夠了」倆字,長吁了口氣。
雖然,土地山林都是公家的,但家家都有自留地,種一年四季餐桌上的瓜果蔬菜。我太奶奶的菜園裡頭種有兩棵桔子樹、一棵桃樹,那時候個人是不能種太多果樹的,不然要被割「資本主義尾巴」。桃樹的品種不好,經常不長果,偶爾長出一些來也是難看得很,當地叫「狗沃桃」,口感不好,但小時候不覺得難吃,天天盼着它熟了。不過始終等不到桃子熟,要麼一陣雨過後被打落在地,要麼提前被人順手牽羊了。太奶奶也不計較。她最悉心照顧的是那兩棵桔子樹,所有的肥料都往那兩棵果樹底下撒,因為他兒子也就是我爺爺,愛吃桔子。桔子樹常年長得茂盛,秋季時碩果纍纍,滿樹金黃,遠遠的就讓人垂涎不止。可惜,我爺爺三、五年才回家鄉一次,他年輕時就響應號召支援邊疆建設去了。太奶奶年年精心侍候這兩棵桔子樹,以至於樹越長越高,想摘果都要搬梯子過來。
桔子年年長,太奶奶年年盼,兒子終不歸。村裡有人小心翼翼過來向太奶奶討果子吃:「我家兒媳婦懷孩子了,胃口不好,想吃您的桔子呢,黃橙橙的掛那裡太喜人了!」太奶奶默聲,想了想,說:「摘去吧,枝頭留一點。」她總是想着,萬一今年兒子回家來呢?
和我家菜園子的「狗沃桃」不同,村口池塘邊種着一株水蜜桃,是塘邊住着的一戶人家種的,每年盛開的桃花倒映在潭面,臨水照花,景色極好。最吸引人的是夏季桃子快熟的時候,那一個個逐漸透白的果子,沉甸甸的掛在樹枝上,有的已被壓彎了腰,垂到水面上。過往行人無不駐足觀望,羨煞不已,但人來人往的誰也不好意思去摘一個嘗嘗。我每天上下學路過,努力裝着看不見桃子,喉嚨里卻一個勁地咽口水。池塘里養着水白菜,是全村農戶的豬飼料。終於,有人受不了桃子的誘惑了。德明,他是我父親輩的,長得鬍子拉碴,人又好吃懶做,家裡出奇的窮。娶的老婆叫蘭香,真真名不符實:懶,不會收拾屋子,把家裡搞得像豬圈一樣,還時不時腦子出問題,嘴裡念念有詞的,像是鬼魂附體。德明一家在村裡的地位相當低,以至於像我們這些小屁孩也敢隨大人直呼其名,不肯喚他一聲「德明叔」。那天,他就在那顆桃樹底下撈水白菜,有幾個桃子已經徹底成熟了,白裡透紅,香氣直往人鼻子裡鑽。德明終於伸出了手。
那天,他摘了桃子跑到桃子主人家,我上學正好路過,只見德明手掌里托着幾個桃子,水靈靈的,點頭哈腰:「桃子熟了,太想吃,我摘了四個,家裡兩個小孩,我和我老婆,一人一個,你行行好,允了吧!」他一邊說,一邊把身上衣服、褲子的口袋都翻出來,以示他沒再多藏着一個。桃子主人一時尷尬,語無倫次地說着:「唉,我正想去摘呢,過兩天全都要摘了,還想等它熟一點,唉,都要摘了……」終於,德明拿着桃子飛奔而去了。
太奶奶的菜園子旁邊還種着一棵梨樹,一棵石榴樹,兩樹緊挨着,都是鄰居家的。每年五月石榴花開時,火紅鮮艷的樣子,我一直喜歡。那年我背着小妹出來玩,不知不覺的就走到石榴樹下了,見地上正落着一些石榴花,也有幾顆算盤珠子大小的梨子,估計都是夜裡風吹掉下的。我彎腰撿起石榴花,順帶撿了幾顆梨在手上玩,知道這是夭折的果,還不能吃呢。當我起身抬頭時郝然發現梨樹上掛着一塊木板,上面用墨水畫着個骷髏頭,旁邊有幾個字寫得歪歪扭扭的。我歪着頭研究那幾個字,認出了其中倆字是「有毒」,此時,耳邊突然傳來我太奶奶呼天搶地的聲音:「別摘呀,有農藥,人家灑了農藥的呀!」我一時愣在那裡,心想,這小腳老太太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她是千里眼,順風耳嗎?為啥她總能第一時間知道我的很多壞消息?馬上不高興了:「我才沒摘果呢,你瞎說!」太奶奶盯着我手上的幾顆小梨子,急得眼裡流下淚來:「是不是吃下去了?有沒有給小妹吃?有人說你偷摘果了呀,老天啊!要出人命啦,快去找法林呀!」法林,是我們村裡的赤腳醫生,從不相信醫生從不去醫院的太奶奶這回想起他來了。
我知道自己沒吃這個有毒的果,心裡不慌,甚至笑出聲來,太奶奶看到我篤定且滿不在乎的樣子,知道可能虛驚一場,終於冷靜下來了。她盯着我眼睛看了良久,語氣軟了下來,說:「回吧!別在人家樹底下玩。」我意興淡然的跟着太奶奶回家,只聽她邊走邊嘀咕:明年,我一定得種棵梨樹……
沒過幾年,村里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田地先是包產到戶,後來是分田到戶,所有農民手上都有真正屬於自己的土地了。父親和大多數村民一樣,熱火朝天的在山地上種起了果樹,東邊的山地他種下梨樹、李樹,西邊的山頭栽下柚子、桔子、板栗等。把雜草叢生、灌木林立的山地開挖出來,父親花掉很多心血,我那時已在城裡上中學,周末回家也一起山上挖地。一家人不知用爛多少把鐵鎬、鐵鍬,有時還需用火炮砸開岩石。隨着一棵棵果樹秧苗的栽下,父親用肩膀一趟趟把肥料往山上送,在不斷滴落的汗水中,他仿佛看見了自己五個孩子吃上果子時燦爛的笑臉。
然而,當果樹越長越好,滿村滿山坡的瓜果飄香時,我們姐弟五個都陸陸續續出去上學、工作,離開了家鄉。每年,母親總會把最好的果留下來等着兒女們回來吃,有如當年太奶奶盼着遠方的兒子歸來……
太奶奶已經走了,放牛的老伯也走了,不知德明叔還好嗎?如今,太奶奶的桔子樹已枯死,不知山上的那株野山楂是否還等着有人來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