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雲的少年情懷(武立金)
作品欣賞
陳雲的少年情懷
廖文光的老宅雖然不大,卻位於集市的繁華之處。它的西側是錢家櫓行,往東是葉家祖屋、長春園書場和混堂浜。混堂浜是清朝末年在練塘鎮開設的第一家書場,名叫暢園。鎮上的居民喜歡聽評彈,因此暢園的生意十分興隆,常與旁邊另一家書場長春園唱對台戲。 這一天是逢集的日子,鎮上人來人往,叫賣聲、砍價聲、說唱聲此起彼伏,平添了不少熱鬧氣氛。就在這時,由遠至近傳來「咣咣咣」的敲鑼聲。待到來至跟前,人們才看清原來是書場的一個小夥計左手提着一面銅鑼,右肩背着一塊木牌,上面的「三國演義、李子奇」兩行大字分外醒目。他一邊走一邊敲鑼,嘴裡不停地吆喝:長春書園,今晚是關雲長義釋曹孟德。
陳雲正在小酒店裡幫忙,只見一位農民模樣的人,放下酒盅,抹一把嘴角,站到門口瓮聲瓮氣地問:「小二哥,李子奇是不是人稱'鐵嘴李』的那位?」
「就是他!」小夥計爽快地答應一聲頭也不回地又往前走去。
日近黃昏,喧囂了一天的集市終於平靜了,而廖文光的酒店裡卻熱鬧了起來。這些客人一邊品着小酒,一邊議論着今天晚上的評書故事。
在送走最後一位客人後,廖文光問陳云:「今晚是'關雲長義釋曹孟德』,去不去聽?」
「去,去!我最喜歡聽'三國』了,也喜歡'關公』這個人!」陳雲興致勃勃地答道。
當時的江浙一帶,絲竹和評彈是廣為流傳的兩種民間藝術,很受人們的喜愛。絲竹,是指琵琶、二胡、三弦、揚琴、曲笛等絲弦竹管樂器,其音色清麗柔美,音響細膩典雅;評彈發源於蘇州,並流行於江、浙、滬一帶,用蘇州方言演唱,是一種說唱藝術。演出方式分一人的單檔、兩人的雙檔和三人的三檔。
廖文光愛好文藝,常和妻子去聽評彈。他們總是帶陳雲同去,使陳雲幼小的心靈受到了真善美的教育。像包公鐵面無私、武松景陽岡打虎、張飛勇猛善戰等,都給陳雲留下了深刻印象。時間一長,他便深深地愛上了評彈這門古老的民間藝術。
等打烊完畢,三人便匆匆走進距廖家咫尺之遙的長春書園,只見二百多個座位的場子已經座無虛席。書場正中有一個台子,上面擺放一張桌子,桌子後面有把椅子,正對着書場大門。
這時候說書先生還沒有來,場內亂鬨鬨的。只見倒茶夥計跑來跑去,穿梭其間,忙得滿頭大汗。聽客們有的在抽煙,有的在聊天、有的在嗑瓜子,書場儼然成了普通百姓勞累一天之後的交際場所。
那天晚上,李老先生講的是《三國演義》中周瑜一把火燒了曹操八十萬大軍,諸葛亮神機妙算設下三道伏兵,關雲長在華容道幾番阻止,又幾番放人,最後念舊情釋放曹操的故事。
這段書,故事情節引人入勝,人物情感起伏跌宕,軍令、私交孰輕孰重,曹操或生或死,一直縈繞在關雲長心中,更加扣緊了台下聽眾的心弦。再加之說書人極善說表功夫,並在關節點上不時加上一兩個噱頭,直說得剛才還吵吵嚷嚷的場子變得鴉雀無聲。
台下眾人聽得如醉如痴,一直聽到關雲長長嘆一聲,看一眼失魂落魄、眉焦衣破的曹操,將馬頭撥轉絕塵而去時,人們的精神才輕鬆了下來,心中暗暗讚嘆關雲長義盪雲天之風,同時又不禁為關雲長違抗軍令擔起心來。
關雲長出發之前特地在諸葛軍師面前立下過軍令狀,這一回去軍師會如何處置呢?就在這時,只聽嘎的一聲:欲知後事如何,且聽明日分解,今天的書到此便結束了。
真是讓人慾聽不得,欲罷不能!
於是眾人紛紛走出書場,如同麻雀一般嘰嘰喳喳,說說笑笑,分散開來。他們帶着精神上的滿足,更揣着滿肚子的疑問領着自家小孩、攙扶着老人各回各家去了。
就這樣,從美髯公關雲長到武鄉侯諸葛亮、從及時雨宋江到黃臉漢秦瓊、從黑臉包公怒斬陳世美到抗金名將岳鵬舉精忠報國……這些膾炙人口的故事和人物在小小的陳雲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在那富於幻想的人生年代,陳雲時而希望有一天也能做一名懲惡揚善、快意恩仇、人人景仰的大英雄,時而則想象自己將來長大了能像諸葛亮、徐茂功一樣能掐會算、穩坐中軍帳,決勝於千里之外。這雖然是空想,但也是志向。
一九一七年的夏天,空氣悶熱,陽光刺眼。在戶外行走不到幾分鐘,就感到熱得難受,恨不得立刻躲到樹蔭下。
俗話說:「家有錢財萬貫,不如薄技在身。」正是為了讓陳雲將來能有一技之長,好謀求生計,廖文光在經濟稍有好轉後,便千方百計托人讓陳雲學點謀生技術。這一決定得到了陳雲舅母的弟弟劉福和的讚許和資助。廖文光決定送陳雲到青浦縣立乙種商業學校讀書,希望他在這個人吃人的社會中能學會一門謀生的本事。
吃完早飯,陳雲乘一葉扁舟沿河北上,向青浦縣城開進。青浦縣和黃浦江這兩個地名中都有一個「浦」字,這個「浦」是河與江的意思。望文生義,青浦縣的河水就像它的名字那樣一片青波,而黃浦江的江水也像它的名字那樣一片黃濁。
陳雲進入青波纏繞的青浦鎮,這是他第一次離開家鄉小鎮來到繁華熱鬧的縣城。只見街上行人摩肩,河裡舟楫塞港。這裡不但人多船多,大街兩旁的店鋪也多。周圍的一切都令他感到新奇,眼界頓時開闊多了許多。
青浦縣城也是一個千年古鎮,明嘉靖二十一年(一五四二年),析華亭縣修竹、華亭,上海縣新江、北亭、海隅五鄉設立青浦縣,設縣治於青龍鎮,三十二年廢。萬曆元年復置縣,移縣治於唐行鎮(今青浦鎮),隸屬松江府。清雍正二年(一七二四年)曾劃北亭、新江兩鄉,分置福泉縣。至乾隆八年(一七四三年)裁撤,仍併入青浦縣境。
青浦人民富有革命鬥爭的傳統和自強不息的精神,據史志所記,自漢代至建縣,占領縣境的農民起義軍有孫恩、朱燮、張士誠等。南宋抗擊金兵,韓世忠在縣東北沿海一帶布防戍守。明嘉靖間倭寇為患,青浦為抗倭前哨。清初爆發陳子龍武裝抗清,咸豐二年(一八五二年),周立春、周秀英父女揭竿起義,武裝抗糧,接連攻下南匯、寶山、嘉定、上海、青浦五座縣城。太平天國農民起義軍東征,占領青浦縣城二年余,清軍糾合華爾洋槍隊屢攻不下,一時被譽為「鐵青浦」。清末的同盟會於宣統三年九月(一九一一年十一月)推翻了清政府的縣政權,宣告光復。
青浦湖山壯美,鍾靈毓秀。在近代和現代,有一代風騷的大革命家,有熱愛祖國、獻身人民事業的牧師,有農田水利專家、航海家,有熱心於中、小學事業的教育家,有大書法家、大畫家,有大詩人、小說家和出版家。
青浦縣立乙種商業學校的前身是縣立乙種實業學校,創建於五年前,初設農科,後增商科。去年取消農科,改名為縣立乙種商業學校。其實,校名就改了一個字,突出了一個「商」字。
由於縣城離練塘鎮較遠,舅父讓陳雲寄住在學校東邊碼頭街八號裕豐客棧樓上的職工宿舍。這是一幢不高的二層小樓,房子低矮狹小,住宿條件很差,但離學校較近,還算方便。
陳雲在乙種商校除學習一般高小課程外,還學習珠算、簿記等。他懂得舅父的用心良苦,因此很珍惜這次學習機會,在學校里非常刻苦。
儘管陳雲在商校只學了一個多月,但他沒有辜負舅父的殷切期望。就是在這一段時間中,刻苦的陳雲學到了一手好的珠算和簿記本事,也初步接觸到會計等方面的知識,這對陳雲此後的工作和生活帶來不少方便。
算盤是中國人民發明創造的一種簡便的計算工具,它在古代很常見,被譽為中國的第五大發明,足以說明它的地位之高。珠算之名最早見於漢代徐岳撰寫的《數術記遺》,距今已有一千八百多年的歷史。
宋朝時期珠算就已經被使用,到了明朝,商業經濟繁榮,在此背景之下,珠算得到了普遍的發展與推廣,逐漸取代了籌算。明朝時期,珠算逐步傳到日本、朝鮮、泰國等地。
珠算是以算盤為工具進行數字計算的一種方法,算盤為上二下五珠,用一套口訣撥珠完成。珠算口訣最早見於吳敬《九章算法比類·大全》,乘法所用的「九九」口訣,在春秋戰國時期就已得到運用。
陳雲的算盤打得特別好,被後人譽為「鐵算盤」。半個世紀後,他在杭州玉泉公園參觀展覽,看到一個人笨笨拙拙地打算盤算賬,便走過去和藹地要求讓他來試試。他坐下來噼里啪啦地撥動算珠,指法極為嫻熟,被周圍的人誤認為他是一個「老會計」。
陳雲興致勃勃地撥打算盤,被新華社記者岳湖抓拍了一張照片。這張照片不但生動地表明他對算盤的肯定和珍愛,而且也深刻地表明他對發展珠算寄予殷切的期望。後來全國政協副主席趙朴初見此照片,一時詩興大發,揮毫作詩一首:唯實是求,珠起還落,加減乘除,反覆對比,運籌帷幄,決勝千里,老謀深算,國之所倚。
詩句既是對陳云為國理財業績的讚譽,同時也是對我國珠算工作者的勉勵和鼓舞,尤其是「唯實是求」四字警句,更為一切財務工作者的座右銘。
陳雲因經濟原因不得不離開縣立乙種商業學校,繼續在小酒店裡做小夥計。這時,廖文光收留一個十六歲的女孩為養女,取名廖順寶。
練塘老街在鎮中市河兩側,兩條石板路隔河相望。要問這條石板路建於何時,只有明光鋥亮的石頭知道。那些石塊究竟磨破了多少雙鞋子,街頭上的老鞋匠也說不清楚。然而,這滿街的石塊,不知見證了多少代人。
街道兩旁的民居重脊高檐,過街樓、河埠頭和大宅院使古鎮呈現古樸、恬和、幽靜的風貌。它雖然沒有附近朱家角和青浦鎮那樣的喧鬧,石板街上的商鋪既沒有遍地開花,也不重門深鎖,這裡的一切都完全保持着一種悠然自得的原生態。
由於商業發達,船隻往來便利,小小的練塘鎮上不但有了新式學校、電燈泡廠,還有寺廟道觀和天主教堂;有巨商大賈,也有貧苦的農民和小手工業者。陳雲環視着周圍的一切,心裡不時湧出少年人常有的興奮。
練塘畢竟是著名的江南水鄉,不但人文資源豐富,而且文化遺蹟充盈,具有較深厚的文化底蘊。練塘有得天獨厚的水環境,河多橋多,在不長的市河上,有八座古色古香的石橋掩映在垂柳之間。人走其上,船行其下,人在畫中,畫入人心。橋影、船影、屋影、人影在漣漪中蕩漾,像一幅濃濃的色彩濃重的水墨畫。
這些古橋如同一個個彎腰駝背的老人,默默傾聽着千年流水輕吟,閱盡兩岸舊事新人,繁華沉澱,以滄桑的姿態,影動波流,翩若驚鴻。
與廖文光家隔河相望的是一個典當行,其旁邊是隱真道院,那是陳雲常去的地方。吸引他的不是別的,而是道院裡時常傳出的悠揚、動聽的音樂。道院的住持叫萬隆泰,他出身貧苦,小時候是被三十塊銀元賣給這座道院做道士的。他見陳雲聰穎好學,很是喜歡,還教陳雲吹笛子、拉胡琴,兩人很快成為好朋友。
於是,在小橋流水間,時常飄蕩着優美悅耳的竹笛聲,那是陳雲吹奏的曲子。他不但能吹奏各種笛曲,而且還知道許多有關笛曲的歷史故事。
世人常嘆笛音美,知音更贊意境佳。縱觀古今,要說能稱得上雅俗共賞的樂器,笛子當屬其中。笛子聲音悠揚婉轉,時而輕快時而柔美,無論是宮廷音樂還是民間音樂,都有其身影。就連文人的詩詞里,也不乏笛音蹤跡。
古笛曲中有不少思鄉之作,廣為流傳,往往令無數在外漂泊的遊子聽後潸然淚下。杜甫聽到笛聲,感慨萬千,愁思翻湧,心情久難平靜。何時能與家中親友團聚,是困擾着杜甫的大難題。他借着笛聲書寫自己的鄉思,把思念的煎熬、個人的遲暮、安史之亂後的國憂結合在一起,扣住「愁」字表情達意。笛音聲聲斷腸,詩詞句句淒遠。
吹笛秋山風月清,誰家巧作斷腸聲。
風飄律呂相和切,月傍關山幾處明。
胡騎中宵堪北走,武陵一曲想南征。
故園楊柳今搖落,何得愁中卻盡生。
在舅父的小酒店裡,陳雲不聲不響地做些雜務,從酒店客人們的閒談中聽到一些外界的傳聞。閒暇時,他最喜歡的還是到距家只有三十多米遠的長春園書場聽評彈。
只要有好書,陳雲就天天去聽,有時大人不去,他就自己去。他站在書台對面牆角邊上,身體靠着牆壁,遠遠望着說書的台子,這樣站着聽一晚上可以分文不花。當時的書場都設在茶館裡,聽書的要付三個銅板買一根竹籌,才能在場子裡坐着聽。陳雲因家境困難,沒有那麼多的錢買竹籌,於是只能「陰立」。
所謂「陰立」,是取自著名傳奇《大明英烈傳)中「英烈」的諧音,表示聽白書的行話,意思是指在光線較陰暗的角落裡立着聽。
陳雲聽完評彈,回到家裡,又默默地承擔起他這個年齡還不應該承擔的一些家務。劈柴、燒火、洗菜、洗尿布、做衛生,他樣樣都干,而且幹得很好。
這天下午,陳雲正在幫舅母敲扁豆。他敲的扁豆既薄又圓,深受大家讚許。「敲扁豆」是酒店中客人最喜愛的一個下酒菜,就是將大白蠶豆放在水中泡漲後,用榔頭慢慢敲扁,砸成銅板大小,然後放在熱油中炸,炸至豆片稍黃撈起,撒上作料裝盤。豆片香脆可口,色味俱佳。
勤快懂事的陳雲起早貪黑、忙裡忙外地幹活,廖文光看在眼裡,疼在心上。他知道外甥熱愛學習,熱愛知識,實在不忍就此誤了他的學業,毀了他的前程。但又苦於經濟困難,拿不出錢來供他上學,心裡十分內疚和無奈。
陳雲雖然過早領略了人間的悲苦,但他從沒有放棄過希望,總是自強自立、自修自學、懂得感恩。失學時幫助舅父舅母操持家務,毫無怨言,一旦有機會讀書就十分珍惜,分外刻苦。幼時所遭受的磨難不但沒有打垮陳雲,反而磨礪了他的品格,也培養了他精打細算、善於操持家務的本領。[1]
作者簡介
武立金,原總參某部副局長、天津市政協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