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公何在?(孫宗信)
作品欣賞
陶公何在?
01
我與劉子驥同為南陽老鄉,這位鄉黨比我早生了一千六百多年,被他的朋友陶淵明寫在了《桃花源記》里:「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聞之,欣然規往。未果,尋病終,後遂無問津者。」
劉子驥應該是尋得到的,因為他是陶淵明的密友,他們一同耕讀,一起寫詩,一起飲酒,一起縱論天下,一樣徜徉田原,倘若真有這麼一個別有洞天的所在,他循跡而往,怎會一直到病死都尋而未果呢?而今我來尋,可真是尋不到了,時下無處不在的浮躁和喧囂,無法讓自己的心靈回歸寧靜與淳樸,又沒有偏僻的山林可以歸隠,到哪裡去尋找心靈的歸宿,精神的家園呢?陶淵明筆下神秘空靈的桃花源給了我啟示,於是,相隔着一千六百年漫長的時空,我走遍了全國各地疑似類桃花源的地方,星子,德安,宜豐,尋來尋去,還是大失所望,這些號稱桃花秘境的地方,不僅神韻全無,連形似也夠不上。只是當地吸引遊人的噱頭而已。
世上究竟有沒有桃花源呢?
02
陶公祖上就是東晉重臣,他自己也出身豪門,是一個士族子弟,以他的這種出身,理應一生混跡於政壇,也是豪門家族對他的期許,他也只有這樣,才能沿續貴族的血統,他的人生規劃就是起步於政壇,在政壇發跡,而後象祖輩一樣,發揚光大,榮宗躍祖。
然而,出身官宦之家的陶淵明卻對官宦仕途非常無感,甚至反叛,他渴慕田原生活的灑脫自由,無時無刻不在想念田原,回歸田原,歌呤田原,他成了官宦之家的另類存在,是一個士大夫階級的叛逆者。陶淵明是游離在官場和田園邊緣的詩人。他活了七十六歲,十三年為零星小官,其餘大部分年華都歸于田間。他對官場的態度是遊戲。躬耕隴畝覺得厭煩了,就去官場遊戲幾年,對官場厭煩了,就馬上辭官,回歸于田原。無論官場或是田原,他都以灑脫態度對之,合則留,不合則走,絕無留戀堅持的意思。稱他是古今最灑脫之人,一點也不為過。東坡說,吾與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過也。
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飢則叩門而乞食;飽則雞黍以迎客。古今賢之,貴其真也。不牽強。
03
陶淵明一生五次出仕,但大都干不到幾個月就辭了職,他的辭職不為什麼,並非受到了什麼迫害,或者是遇到了什麼棘手的難題,有時是因為微不足道的小事,有時甚至什麼也不為,就是不想幹了,立馬辭職。
他這樣率性隨意地出入官場,簡直把官場當成了可以隨時出入的公廁。中國的官場鐵幕重重,慘烈腥臊,是權謀競技場,許多進入官場的人如履薄冰,機關算盡,最終還是鎩羽而歸。陶淵明如此這般遊戲官場,加官進爵肯定是不可能了,當然這種藐視官場的作派使他的家族很沮喪,少不了對這個浪蕩子弟進行規勸和阻止,但這些努力怎拗得過他性本愛丘山的本性呢?
人們對陶公曠達的讚許多集中在他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幾句,這幾句詩確實觸到了陶博大、恬淡、而又豐富多彩的內心,然而觸發他辭職的動因一節諸多論家卻觸及不多。這是他思想脈絡發生陡轉的重要一環,也是他整體思維起伏中不可或缺的一節,不可不重視。
04
公元405年,陶淵明己經四十多歲了,在叔叔的舉薦下,他謀到了一個彭澤縣令的職位,彭澤距離他家不遠,又有「公田之利,足以為酒」的便利,他又和往常一樣,興沖衝去上任了,這次乾的時間挺長,有八十多天,到了年底,江州的督郵(相當於州紀委書記)來縣裡檢查工作,他的手下提醒他要在向上司匯報工作時穿上官服,態度恭敬一些。可能他平時在做縣令時常常衣衫不整,常常酒醉,不修邊幅,所以下人才這樣提醒他。誰知這幾句平常的話竟然把陶淵明惹毛了,
於是,我們在正史里看到了這樣的歷史記載:
郡遣督郵至縣,吏白應束帶見之,潛嘆曰,吾不能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鄉里小人邪!
起身便收拾行李,辭官回鄉了。
當時就把手下人驚得目瞪口呆,心裡說,陶縣令這是個什麼脾氣呀?
世人不理解也就在此處,迎來送往,本是官場常態,上司來視察,應付一頓也就完了,何必要發這麼大的火呢?甚至連叔叔為他謀來的縣令也說辭就辭了呢?
陶公的熔點為什麼這樣低?為這個些許小事發怒辭官值得嗎?是啊,用庸俗的實用主義顯然無法理解,怎樣去理解一顆孤傲、曠達、無法拘束的偉大心靈呢?站的基點太低,怎樣會仰視一個偉大明淨的靈魂?
也許陶淵明知道那個督郵的㡳細,那是個什麼玩藝?一個不學無術的鄉里小人,一個提茶倒水供人驅使的小廝,一個靠為人舐痣混上來的奴僕,一個靠賣弄風情上位的小三,一個慣於脅肩諂笑的無恥之徒,不知抱住了誰的大腿,竟然搖身一變,當上了督郵了,當了督郵便不知自己幾斤幾兩了,小人得勢如登天,便作大了?要老子為你穿上官服,恭恭敬敬?老子會伺候你嗎?會聽你指示嗎?會供你調遣嗎?老子不幹了!
也許他並不需要知道這位督郵的底細,但要官服出迎,還得恭敬一番,免不了還要整治酒宴,奉為上賓,象奴僕一樣去侍候他,用溫言好語去奉承他,待他酒足飯飽,還得打掃一地雞鴨雜骨,想想這過程,這也讓陶淵明反胃,直呼受不了。同樣是人,同樣為官,我為什麼要對你恭敬?憑什麼我要穿官服去迎接你?你官職大一點有甚了不起?你憑什麼在我面前充大?我為什麼要在你面前低下我的頭?
違心的逢迎簡直是自虐。
陶淵明拂袖而走,連目光也不轉一下,他走得是那樣決絕,義無反顧,他的背影又是那麼偉岸,這個背影千年來不知激盪過多少正直君子的心旌。
雖然辭去官職失去了五斗米的奉祿,但為了五斗米而低下高貴的頭顱,彎下挺直的脊樑,那也是椎心的難受。
現代庸俗的實用主義者和精緻的利己主義者們會譏笑陶淵明,強大的家族背景不知利用,動不動就發火,傻帽!他們不但譏笑陶淵明,連古來聖賢都在他們譏笑之列:孔老夫子多傻呀,那麼多學生來求學,老孔竟然不收學費,每人只收一塊干肉,傻!李白,杜甫又沒人給稿費,寫那麼多詩幹嘛?嵇康拉到刑場就要殺頭了,不趕緊求皇帝開恩,彈什麼《廣陵散》呢?
什麼聖賢?一群傻帽。想來,遠不及自己聰明。
這讓我記起一個當代寓言:
狗問狼:你有房子車子嗎?
狼說:沒有。
狗又問:那你有一日三餐加水果嗎?有人哄你玩,帶你上街嗎?
狼說:沒有。
狗鄙視地說,你真無能,怎麼什麼都沒有。
狼笑了:我有不吃屎的個性。我有我追逐的目標。我有你沒有的自由。我是孤寂的狼,而你只是一隻自認為幸福的狗。
05
陶淵明是把氣節和自由看得的生命還要重要的人,現在的人早己不知氣節為何物,別說五斗米,那些毫無節操的人為了一升米,一碗米,為了一點微不足道的利益,或是芝麻粒大小的官位,或是為人驅使的走卒的位置,或是其它一些一毫的好處,就可以丟棄良知,認賊作父,供人驅使,而毫無羞恥感了。別說讓他穿上官服去恭敬上司了,就是讓他跪在地上,舔乾淨上司的鞋子,他都會幹。
現代生活中,我們多少人在為五斗米甘願折腰,在違心地聽從靠當小三上位的領導的指示,在違心地聽從小人上司的調遺,在甘心情願地聽從他們頤使氣派的指使,敢怒而不敢言。忍受着內心的憋屈和煎熬。
愈是胸無點墨的小人上位,為了掩飾自己的無知和狂妄,愈要裝出一副道貌岸然的大人物的形象,愈要頤使氣派,愈要媚上壓下,愈要做出不可一世的樣子,他們一方面在作大,裝腔作勢,一方面又在作小,小動作,小技巧,小人伎倆,因為他們是靠小伎倆起的家,謀得了現在的位置,還要靠小伎倆整人壓人,以便鞏固自己的地位。這些人總是三五成伙,嘁嘁喳喳,擠眉弄眼,在角落裡興風作浪,而且屢屢成功。
正是這小人作派愈是激起了陶公的反感,拂袖而去,老子不伺候你了!
06
回歸田原後,陶淵明生活得並不如意。詩意的棲居,只是後世詩意的讚美。在生產力極其落後,生產工具極其原始的東晉時代,靠土裡創食,供給一日三餐,養活一家老小,是極其艱難的,稼檣艱難,老宅失火,入不敷出,種種變故,甚至使陶淵明全家到了乞食的地步。
陶淵明有沒有後悔當年的一時衝動呢?從他的詩中,我們讀到了曠達,讀到了悠然,讀到了超然物外的悠閒,當然也讀到了生存的艱難,種植的艱辛,唯一沒讀到的就是後悔。
一個真正懂得生命價值的人。是一種生命的自覺,他選擇了艱難,因為艱難里有自由和無拘無束。他不喜歡官場,因為官場有的是人性的桎梏和束縛。他是活在精神里的人,與天地精神相融,可以活得艱難,甚至三餐不繼,甚至乞食,但心靈的自由自在,是什麼樣的豐厚物質生活也換不來的。
在官場上混,時時需與督郵一樣的小人與伍,還要得俯首虐心,出賣良知,回田原種植,也要遭天旱雨澇,稼檣艱難,人間有沒有一處樂土呢?
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這樣一種與時空切割,完全不理會世間紛撓,與美醜切割,不允許丑的異質侵入,祥和自由的這樣一片樂土呢?
世間沒有,那就創造一個吧。
那是一處由美好導引而進入的空間,入口狹小,不易找到,裡面生活的人不關注世態,只期盼平和,不注重名利,只耕耘幸福,不注意美醜,只注重快樂。世間改朝換代的英雄壯舉在這裡看不到了,他們拒絕英雄。世人勾心鬥角互相爭勝在這裡看不到了,他們拒絕爭鬥,世上許多搖唇鼓腮互相爭論在這裡看不到了,他們拒絕喧囂。總之,他們拒絕一切惡,一切假,一切丑,他們只允許美的存在,任何異質的進入都會帶來醜惡和喧囂,因此陶公設置了兩道屏障,嚴防異質進入污染了這裡的美。杜絕好事者的侵撓。
桃花源人告誡偶然進入漁人說,不足為外人道也。這是第一道屏障,從內部封閉了外人進入的信息通道。還要有第二屏障,從外部封閉了人們打探尋覓的可能,連設了路標,善於找路的漁夫都尋不到,衙役探路的縣令也無法尋到,桃花源嚴辭拒絕一切異質進入。
南陽的高尚士,我的朋友劉子驥能不能進入呢?陶淵明似乎沉思了一會,想了想,還是堅決地拒絕了。老朋友,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你們誰也別來尋覓,這美好的世外桃源只留存你們心中罷了。於是,劉子驥,這位南陽的高尚士,陶公的朋友,我的同鄉,也只好在尋覓桃花源的路途中病死了。
他死在了陶公的筆下。
原來,桃花源是彼岸理想,只存在世人的心中。[1]
作者簡介
孫宗信,男,供職於鎮平廣播電視局,河南省鎮平作家協會原主席,中國散文家協會會員,河南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