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秦淮河(張引娣)
作品欣賞
雨落秦淮河
很早就決定,一定要去看看她,這「寂寞人間五百年」之地。
不經意間,心裡就住進了她——秦淮河,也許是讀了杜牧的《泊秦淮》「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也許是讀了孔尚任的《桃花扇》「梨花似雪柳如煙,春在秦淮兩岸邊」,冥冥之中,感覺她就是一個被世俗曲解的美輪美奐的女子。雲起雲落,風來風去,在夢裡與之相遇數次,便有了長長的期盼。
(一)
選定了日子,懷揣着希冀想要前行,老天卻下起了陣雨,微微透着紅光的天地告訴我這雨不會太久,可老天偏偏不露笑顏。也許他知道我們要去那個藏着淚水的地方,竟然忍不住先黯然傷神。
透過雨簾,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幢幢古色古香的亭子,白牆灰瓦,檐角翹起,樸素大方。穿行在雨巷,嗅着有點沉重的氣息,卻滿是時尚靚麗的遊人,一把把花傘,或高或低,或深或淺,或遠或近,都在逶迤前行,演繹着不同色彩的故事。兩邊古樸典雅的樓閣一座挨着一座,裡面藏着一座座商鋪,現代化的商業氣息毫不留情地滲入這充滿古韻的建築中。
我按捺住有點激動的心,朝着前邊走去,白色的欄杆映入眼帘,青綠的河水也時隱時現,大照壁上金碧輝煌的二龍戲珠吸引了不少人,自拍的、觀賞的、談論的。熙熙攘攘中我站在了橋頭,放眼望去,一座座灰白相間別具一格的亭台樓閣,依偎着這一汪碧水,安靜祥和,水面上偶爾行過一艘橘紅色的遊輪,給這幅優美的山水畫增添了不少韻味。我忍不住思量,這船艙裡面可否有抱着琵琶的女子,輕輕地撥動那優美的旋律,一個溫情脈脈的公子斜倚欄干,凝神靜聽。斜前方白色的壁岸上,「秦淮人家」幾個大字親切溫潤,讓人心中陡生暖意,似乎望到了黃昏時窗前的那盞檯燈,沖淡了雨中漂浮的縷縷哀怨。
我坐上了遊輪,靜靜地聽着潺潺的流水,望着兩旁濃郁的綠色,仔細端詳着一座座泛着古色的小樓,想要尋找李香君那座低低的繡樓。「溫柔纖小,才陪玳瑁之筵,宛轉嬌羞,未入芙蓉之帳。」十六歲的她坐在繡簾掛落的花格窗前,遙望着秦淮河,等待着夢中的愛情。那個名聞四方的侯方域,剛從商丘風塵僕僕而來,就拋開即將開始的鄉試,直接走上了這架暗紅色的樓梯,尋找這位嬌小聰穎的女子。她,敞開了自己心扉;他,停下了自己的腳,這座窄窄的繡樓上有了三生三世的浪漫。花前窗下,你噥我語的日子過得太快,還沒有享受太多美好,戰馬的鐵蹄瞬間劃破了時空,奸人的陰謀打破了甜蜜的相守,她堅決拒絕了阮大鋮的金錢誘惑,依然要求他錚錚鐵骨。痛苦的選擇後,他毅然北上,把嬌柔的她留在了繡樓,漫漫長夜中她與青燈古佛相伴,在硝煙瀰漫中,給歲月留下了一曲盪氣迴腸的《桃花扇》。
船在緩緩前行,我忍不住彎下身想摸摸這水,看看它到底涼不涼。當年清軍南來兵臨城下,柳如是勸錢謙益與她一起投水殉國。錢謙益沉思無語,最後走下水池試了一下水,卻說:「水太冷,不能下」。柳如是聽了這句,皺眉沉思,想要曼妙一躍,奮身欲沉池水中,卻被錢謙益硬拉住了。這個美艷絕代,才氣過人的女子,本與南明復社領袖陳子龍情投意合,但陳子龍在抗清起義中不幸戰敗而死。後來,她20餘歲時,遇到了年過半百的東林領袖、文名頗著的大官僚錢謙益,便與之相守。錢謙益娶到她後,為她在虞山蓋了壯觀華麗的「絳雲樓」和「紅豆館」,金屋藏嬌,一段富貴甜美之後,就遇上了兵臨城下,她要與他投水殉國,他就說了那句話。我想這個冰雪聰明的女子,聽到夫君這句話,一顆心肯定要比水涼好多。還好,這個柔弱的女子有着大海一樣的胸懷,投降了清朝的錢謙益進了監獄,她不計前嫌,費盡周折營救他出獄,又勸說鼓勵他與尚在抵抗的鄭成功、張煌言、瞿式耜等聯繫,這個東林領袖終於幡然醒悟,因為她一個風塵女子而保住了晚節。我不知道,杜牧聽了秦淮河上這些女子的故事,還會吟「商女不知亡國恨」嗎?
(二)
上船十多分鐘後,不經意間大多數雨悄悄藏起了行跡,只留下星星點點的雨滴,平添了淡淡的詩意。
淡綠的河水隨着行進的船兒,盪起一圈又一圈漣漪,兩邊的綠色漸漸變濃,上邊的小樓也安靜了許多,隱隱約約中一座石橋出現。導遊還在講着有關橋的故事,我卻瞧見了「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幾個大字,淡淡的、有點泛白的紅字,不知是魏體還是什麼體的字,斜斜的、疏疏的,透着一股魅力。我也渴望對面過來一艘載着歌姬的船,目睹一下她們的綽約風姿,當然沒有半點的不敬,只想會見那段時光。如今的我們,沒有朱自清的那種道德觀,「我說我受了道德律的壓迫,拒絕了她們;心裡似乎很抱歉的。這所謂抱歉,一面對於她們,一面對於我自己。她們於我們雖然沒有很奢的希望;但總有些希望的。我們拒絕了她們,無論理由如何充足,卻使她們的希望受了傷;這總有幾分不做美了。」也不用平伯的同情,「因為我有妻子,所以我愛一切的女人;因為我有子女,所以我愛一切的孩子。他因為推及的同情,愛着那些歌妓,並且尊重着她們,所以拒絕了她們。不管他們有何理由,他們都把夢幻的情思壓在心底。今天,我們不需要這些束縛,只想遇見,可是,遊船行了好長一大段,始終沒看到想象中的船隻,我在嘆息之餘,就替他們太過自律有點矯情而惋惜。
也許,沒有到夜裡,因而各處的燈光也不見亮起。偌大的河裡,只在水面開闊處遇見了兩艘遊輪,因而漿聲也沒有聽見,「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與我來說,就只剩下秦淮河了。我在落寞中,又想起了她們,她們艷而不俗、美而不媚,落落大方,仍有一些君子礙於面子,迴避奚落她們。我想,這些人連我行我素,毫不在乎世人眼光的顧橫波也不如,她曾受誥封為「一品夫人」,這地位即使傾國傾城的陳圓圓也趕不上;同時,她也是最受人們爭議的一位,據說先有一位與她私訂終身的才子由於她的背盟殉情而死,後來她那仕於明朝晚節不保的丈夫龔鼎孳,每次對人說:「我願欲死,奈小妾不肯何。」將她儼然說成一個紅顏禍水,自己歸順清朝好像顧橫波唆使。但其實顧橫波才貌雙絕,孑然獨立,不隨潑逐流,有「南曲第一」之稱。後人談起她,反而沒有不敬的。
(三)
遊輪行了將盡四十多分鐘,靠岸了,帶着水面上那些淒婉的故事,我漫步走進了靜靜地烏衣巷。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想着劉禹錫的詩句,我踏上了一塊塊青石板鋪就的窄窄的巷子,打量着兩邊高聳的房子,細細尋找着黑衣人的足跡。遙想當年,曹操在北方兵多糧廣,劉備在西蜀任用賢能,而孫權在江南一帶,靠着天時地利人和,與他們鼎足而立。就在這裡,他組建了禁軍,一群英俊男兒隱姓埋名,身着黑色衣服,秘密訓練。靠着秦淮河,聞雞起舞,甘灑熱血。
我心中懷着莫名的敬意,尋找着舊時的堂前燕,只看到一家家店鋪臨街而立,沒有發現黑衣人的蛛絲馬跡,卻忽然來到一幢朱門高屋前,原來這是「王導謝安紀念館」。據說,東晉大臣王導、謝安,書聖王羲之、山水詩鼻祖謝靈運、謝朓等大家都曾居住在此。原來,這是一條神秘的街道,藏着英雄才子的故事,窄窄的小巷瞬間豐富闊大起來。
繼續漫步,一面寫有「咸亨酒店」的旗子飄在空中獵獵作響,我緊跑兩步,一個梳着長辮的穿着長袍的先生側身而立,這大概就是孔乙己吧。有位小姑娘正在變換姿勢,與他合影。我想,孔乙己地下有知的話,定會高興地笑起來,自己一生窮苦潦倒,沒有一個家。今天,竟然有這麼年輕的女孩與自己興高采烈地合影。我看着看着,自己也眼熱了,跑上前去,笑意盎然地也與孔乙己留個影,不知道孔乙己心中咋想,但我離近了,依然心中一酸,發現了藏在他臉上的落寞,自己的笑似乎也凝住了。原來儘管歲月變遷,物是人非,但人心中總有亘古不變的東西。
天色漸漸變暗,雨似乎加大了力度,一同進來的人紛紛離去,急匆匆的腳步告訴我們,這又是走馬觀花似地旅行。我撐開傘漫步河畔,任思緒飛揚遲遲不願離去。當年,統一了六國的秦始皇雄心勃勃,東巡會稽經過秣陵,認為此地有「王氣」,他便下令在方山、石硊山一帶,鑿晰連崗,導龍藏浦北入長江以破之。於是,這裡就少了一個龍藏浦,多了一個秦淮河。他大概不會想到,這裡會有這麼多可歌可泣的佳人才子,秦淮八艷的俠骨柔情化作這日夜流淌的河水,烏衣巷裡英雄才子的男兒豪情深藏在青石板中,一併隨着時光的流逝而變遠。我真的想要走進他們,不忍讓他們又「寂寞人間五百年」,無奈只能做一個過客而已。迎面又走來一群遊人,他們大概是來看秦淮河之夜吧,但願他們中間有願意走進這煙雨流水中的人,在燈聲漿影里理解那些深情之下的辛酸。
細雨輕輕飄落,河面微微盪起波紋,縱有再多不舍,也只能孑然離去,留下心兒隨河徜徉,伴她流淌。 [1]
作者簡介
張引娣 筆名夏日小荷,中學語文教師,陝西省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