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漿(馬永娟)
作品欣賞
青漿
青漿,是我們蘇北農村一種普通的飯食。漿是自留地里收的花生磨的,青頭是園頭地腦長的。家常的青菜蘿蔔的清淡和花生的濃香擁抱在一起,再點上一把蝦皮,就能激發出無窮的美好,釀造出不普通的記憶和味道,時不時勾起舌尖上的一抹鄉愁。
老家有種花生的傳統。家家房前屋後的小園地里,鄉親們總愛種些花生、玉米、西紅柿、黃瓜。父親也一樣,在離家不遠的後山坡上,有兩塊長條狀的自留地。自留地是包產到戶之前生產隊按集體耕地面積比例,分配給社員,照顧社員種點蔬菜瓜果需要的。我們家的五分地,一直保留至今,被父親侍弄得風生水起:青菜、豆角、番瓜、茄子、山芋、花生,地邊還有幾棵桃樹杏樹蘋果樹。一輩子熱愛土地的父親見縫插針,空閒時間都用在了地上。人勤地不懶,一年四季,我們的新鮮蔬菜源源不斷。我們享受着一份綠色,也享受着一份父愛,感受着父親傳遞給我們的一份對生活的篤定和熱愛。眾多的蔬菜瓜果中最讓我們牽腸掛肚的要數花生了。
每年穀雨前後,父親開始整地、起壟,把頭年留下的種子浸水,伴上六六粉。父親掄起撅頭刨坑,我和弟弟端着瓢點種。拳頭大小的坑,一拃長一個,等距離排列。坡上砂質土,墒情差,坑要兩寸深。一個坑丟兩三粒種子,然後蓋土,耙平。彎腰撅腚地點種,讓生性頑皮好動的弟弟頗不耐煩。為了早點完成任務,去和小夥伴玩,弟弟乘父親不備,把小半瓢的花生米倒在了地頭的一個坑裡。出苗的時候,擠擠挨挨的一大簇青苗讓他屁股沒少挨巴掌。
花生是地上開花地下結果的,一個多月後,綠色的花生地里就開滿了黃色的小花。花枯萎後,花管內就會長出一根紫色的果針。果針先向上長,幾天後再向下伸入土中,慢慢長出一顆接一顆白白胖胖的果子。「麻房子,紅帳子,裡面住着白胖子」,念起關於花生的謎語童謠,饞蟲順帶鈎了出來。不等花生果長到七八分熟,我們就偷偷拔一棵兩棵出來,也不敢拿回家,抖落掉沙土,就地解饞。嫩花生散發的清香,回家一張嘴說話,就把我們給出賣了。好在母親也不戳穿,只是說,花生沒長成,小胖果吃了可惜。等秋天收了花生就可以吃青漿了。我們就生出些羞愧,開始耐心地等待。八月里,終於可以刨花生了。父親挑起架筐,我們扛着撅頭挎着籃子跑在前面。父親在前面刨,我們姐弟跟在後面拾。先拎起秧子上下抖抖土,土鬆軟又乾燥,一抖就「沙沙沙」地落了。土一落,一堆擠在一起的小胖子就露了出來。沾泥的根須很嫩,花生果一捋一大把,一嘟嚕一嘟嚕地往籃子裡摘。一邊摘,一邊冠冕堂皇地「偷」嘗,一次塞好幾粒到嘴裡,嚼得滿嘴白漿。常常籃子滿了,小肚子也滿了。在那個食物匱乏的年代,我們「偷」嘴,父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摘下來的花生篩淨了土,曬幾個大太陽,花生初生時從泥土裡帶出來的水汽就曬乾了,「麻屋子」就成了老房子。抓一顆在手裡搖搖晃晃,「咔咔咔」的撞擊聲,像是一曲來自土地深處的歌謠,歌謠里滿是我們對青漿的嚮往。
那時候,家家窮,來了親戚,沒什麼拿得出手的硬菜,母親也會用青漿招待客人,順帶給我們打打牙祭。青漿一年四季都可以做,但以春秋兩季加上當季時令菜蔬味道最好。春種秋收的農忙過後,消停下來的大人們便會做一頓解解饞。一做一大鍋,左鄰右舍的送上一碗,雖不是什麼稀罕物,卻也是濃濃的鄰里之情。
青漿的食材普通,手工樸素,做法簡單。一向做家務躲懶耍滑的我們,用石磨拐花生漿卻爭先恐後,把童年的日子拐得清香四溢。母親把花生兌上少許黃豆,浸水裡泡時,我們便摩拳擦掌。大姐用水把磨沖洗乾淨,磨嘴下放好盆,不等磨晾乾,就把着磨棍空旋兩圈,像是運動員上場前的熱身。二姐一手把泡花生的盆抵在肚子上端着,一手用勺子對準磨眼往裡舀花生。大姐則一邊轉磨棍,一邊用高粱秸紮成的刷把把清漿往磨口撮,配合默契。我在邊上興奮地跑前跑後,一邊跑一邊拍手唱:「拐磨拐,拿豆彩。請乾媽,沒蹲家,一拐拐個小禿丫。小禿丫,沒落坐,坐鍋台,掉鍋底,一燒燒個小禿尾(yi)」。興頭上不小心碰到了瞄準磨眼下花生的二姐,花生下歪了,我的頭上就會不輕不重地挨她敲一勺:「來,來,拐你個小禿丫!」皮皮鬧鬧中,潔白的花生漿順着磨槽流到磨嘴下的盆里,最後還不忘用一點水涮涮磨,然後端給母親備用。母親把蔥花進油鍋炸香,放蘿蔔(胡蘿蔔),青菜,豆芽,白菜,或是春季的枸杞葉、薺菜,秋季的地瓜葉、曲曲菜,一起翻炒,然後加水加花生糊攪拌,再抓一把蝦皮點進去,開鍋後撒上鹽就可以開吃了。花生、蘿蔔、蝦皮、青菜,等等,混為一鍋,相互碰撞,相互烘托,又將各自的滋味發揮到極致,重塑一種全新的滋味,讓人慾罷不能。青漿可咸可淡,可稠可稀。咸時稠時是菜,淡時稀時當飯當湯。常常把我們的小肚皮吃得圓滾滾,像個小西瓜。
近年來,隨着人們物質文化生活水平的提高,飲食觀念由吃飽向吃好轉變,日常飲食由葷腥肥膩向粗茶淡飯轉變。青漿作為既營養又健康還廉價的特色飯食,也從普通人家餐桌上的普通飯食,一步步登上賓館飯店的大雅之堂,讓很多外地人「相見恨晚」,吃完了還惦記回頭再來。那實實在在的口感,沒有任何花哨的點綴,卻能生出完美的味覺感受。
婚後離家,時常想念母親做的清漿。有一次電話里跟母親無意說起,第二天早上放開門,母親已坐在我家門前的台階上,懷裡抱着一個棉套。不知母親是什麼時候起的床,走了多少路,坐的什麼車,一大早就到了我的門前。母親從棉套里掏出一個保溫壺,裡面是我最愛吃的花生青漿。
逆流記憶,青漿的鮮香在舌尖泛起。一碗花生青漿,看似一堆平淡無奇的雜糧菜蔬,卻能觸及內心最柔軟的情感。如同傳授母語,母親把味覺植根在我們的記憶中,這不自覺的本能像種子一樣生根發芽,即使走到天涯海角,那味道也能在唇齒間纏繞。那是一抹揮之不去的鄉愁,指引遊子回家的方向。[1]
作者簡介
馬永娟,筆名娟子。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會、散文學會會員,連雲港市散文學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