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蛙叫什麼(李賽男)
作品欣賞
青蛙叫什麼
蟬兒叫得人心煩。
太陽是恨月亮的吧,不然怎麼如飛地逃,總不見面呢?豬籠草是恨螞蟻的吧,不然怎麼總在必經的路口,拿蜜糖誘它入籠呢?「要是恨一個人,該怎麼樣?」我問冷三婆。她熟練地編草蓆,眨巴着她的瞎眼睛,「簡單,把名字刻在門檻上,天天跨,這人保管越來越矮,最後成駝背。」我叫了一聲「好」,拔腿就要走。冷三婆喊:「你媽心裡煩着呢,打你是為你好啊。」我踢飛一顆石子兒,吱溜一聲,跑遠了。
我怎麼會恨我媽呢?她冬天給我捂腳,夏天給我打扇,賣了母雞給我買書包,好菜都窩在我碗底,雖然常常巴掌舉得高,卻是吼得凶落得輕。我恨的是青蛙。
荷蓋子層層疊疊,下面青蛙多的是,瞪着眼珠子,鼓着腮幫子,聒噪不休。我搬起一塊大石頭,狠命砸進水裡去,濺了自己一頭一臉,舔一口,又甜又腥,啊呸!青蛙不叫了,熱風熏得我頭暈。
死青蛙。
冷三婆是個有見識的人,她聞得出上百種草藥的味道,還會用草莖占卜命運,她說自己活過了六十九就能活到八十一。但她寫門檻的主意執行起來並不容易,因為我不知道青蛙的名字。
青蛙是我們學校的語文老師,瘦高個子,看不出年齡,有人說他三十七八,我猜他四十掛零,媽開了次家長會,誇他只像二十五六。他是從城裡來的,有不少窮講究,比如,不喝河裡的水,寧願走遠路去打山泉水;每天要洗澡,換衣服,愛穿白的,雪人似的;每晚燈亮着,不過十二點不睡覺,起得也晚,常常是學生都到齊了,他頭髮都來不及梳,就匆匆趕來上課。他對我們要求很嚴格,不定期要檢查課本,凡是給書上插圖人物加帽子,畫小人的,都要罰抄書。放牛上學遲到的,拿背篼背妹妹上學的,他都要罰站。不認真聽課的要罰掃地。不完成作業的罰寫十遍。可他自己呢?不許我們畫,卻常在黑板報上描我們的樣子,還追着問像不像;不許上課帶弟弟妹妹,自己兜里卻揣着水果糖,專逗各家的小鼻涕蟲,讓人琢磨不透。老師同學叫他「青老師」, 背地裡我們都叫他青蛙。我恨青蛙。可是他叫什麼名字,似乎從來沒聽說過。
天亮得很早,媽催着我上學去。我早打算好了要逃學,背着書包,漫無目的下了山。媽做的新鞋有點硌指頭,我乾脆赤腳走路,踩在青青的草葉上,真爽快。一縷光線穿透薄霧,太陽出來了。對面的斜坡上,劉老師正在他的地里澆糞,他教我們體育和思想品德,很和氣。我靈機一動,跑了過去,「劉老師,種菜呢?我來幫你。」我拿起水桶里的木勺,朝小青菜澆了兩瓢水,又蹲下去捉了一條肥肥的肉蟲子,「對了,青老師叫什麼?」劉老師停下瓢,好奇地望着我,「青老師?姓青唄,你管他叫什麼。哎,什麼時候了,你怎麼不去上課?」我還在發楞,隨手拔起一棵菜苗子往嘴裡送,他丟下糞勺,一把抓來,我捂着鼻子跑掉了。
一路飛奔着,書包在我屁股上一打一打,輕得讓我心慌。都怪青蛙。
教室的玻璃被打碎了,青蛙把我們留下來,講華盛頓和櫻桃樹,一口一個「花生堆」,我們都笑,青蛙生氣了,讓我們把書包里的東西全掏出來檢查,沒收了三件疑似兇器,一個泥蛋子,一柄小刀,一張彈弓。我不是肇事者,但彈弓是我的。一個漂亮的彈弓,大拇指粗的榆樹杈,沒有樹皮,弓身磨得很光滑,堅韌的橡皮帶,簇新的輪胎皮,握在手裡沉甸甸的。那是個寶貝,我時刻放在書包里,一天也少不得的寶貝。現在,它沒有了。
我跑得再也看不見劉老師,就偷偷地轉彎去了竹林子。竹林里涼沁沁的,陽光透過葉子照下來,斑斑點點,像只靜靜呼吸的大花豹。我抓了幾隻竹節蟲,把它們的長腳纏在一起打架玩,正起勁,偶然聽見一陣自行車鈴聲經過,我扔下蟲,有了好主意。每天十一點左右,郵遞員都從村口經過,我跑到村口等了半天,他終於來了,我握住他的龍頭,激動地問:「有青老師的信沒有?他急着要,讓我來拿的。」老頭子一嘴煙味,皺着眉頭說:「沒有沒有!以前還有過幾封,現在從來沒有了。」「那,老伯伯,你以前送他信時,知道他叫什麼?」「青什麼來着?……誰記得!這兒有你們學校幾封信,幫我送去吧。」我連連擺手,「不行不行,我還要回去給青老師交差呢。」老頭子罵句「混小子」,又點了一根煙。
我現在是一點辦法也想不出來了,青蛙呀青蛙,你到底叫什麼?
那天放學,我偷偷去了青蛙的辦公室,趁他不在,把彈弓拿了回來,一轉身,他正站在我面前,我的臉直發燒,說:「這是新的,從來沒用過。不是我乾的。還給我。我走了。」他劈手奪了過去,問道:「你來這裡偷東西?」我反駁說:「不是偷,本來就是我的。」青蛙的臉漲紅了,沖我嚷:「成績再好品德不好,那也沒用,也,也,也不是好學生!」他氣得結巴起來。我反手又搶了回來,說:「不好就不好,還來!」他不肯罷休,伸手扯我手裡的彈弓。我不怕青蛙,誰也不怕。媽說我屬牛,還是頭犟牛。我劈開腿和他對拉,扭了半天,正想一口咬在他手上,他突然一使力拽走了,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雙手朝下,「咵」地一聲給掰斷了。我的眼睛着火了,眉毛頭髮都燃起來。完了!我的彈弓!我兩手一推,撐在他的肚皮上,把他搡得一個趔趄,轉身跑了。
郵遞員的自行車騎遠了,我垂頭喪氣抱着癟癟的書包,不知道該往哪裡去,蹲在路邊看了半天屎殼郎滾糞球,估摸着該是放學的時候了,就回家裝模作樣寫作業,滿篇上寫的是「青蛙青蛙青蛙」。我媽拔完草回來,見我趴在洗衣板上用功呢,連親兩口,給我煮了一鍋山藥蛋,把我噎得直伸脖子。我問我媽:「別人說你是趙勇家的,我只知道你叫媽,你究竟叫什麼?」「陳曉雪,怎麼啦?」「那要是有一個人想要知道你的名字,除了直接問你,還能有什麼辦法?」「以前吧,就可以問你爸,現在,也可以問鄰居的,總有知道的。哎,你瞎想些什麼啊,快,把飯扒乾淨!」
第二天我仍裝着上學,去了青蛙的家。村里給城裡來的老師分配了一溜小土房,曾經有一段時間,這裡的每一間都住着漂亮的年輕老師,下了課,我們就往這裡跑,女生聽他們拉琴唱歌,男生和他們踢球,熱鬧極了。不過現在他們都走了,只剩下青蛙一個人。他住的第五間,光線不好,木格窗上沒有糊紙,掛着半幅窗簾,我踮着腳,把鼻子貼在窗框上往裡看,桌上堆着書,筆帽沒擰上,梳子還缺了齒。床上被子沒有疊,白襯衣扔在床上,兩隻長袖子懸在床邊,像個人伏在那,怪嚇人。兩隻皮鞋一前一後趴着。真亂,沒我媽會收拾。在他門口轉悠了半天,幾個女人洗衣服回來,我問她們:「這是青老師的家吧?」她們都點頭。「我打聽一下,青老師叫青什麼?」她們全圍上來,「這不是趙勇家的兒子?你找他有什麼事?問他名字做什麼?長得和他怪像,哈哈哈……誰讓你來找他的?是不是你媽?」我慌不擇路,不敢再問,她們的連珠炮轟得我魂都飛了。
第三個傍晚,我拖着兩條大象那麼重的腿剛回家,青蛙找上門來了。他鄭重其事地端詳着我,好像才剛剛認識。「這一次來,有三個目的。第一個,……謝謝,我不喝水。」他站起來向我媽點頭致意。我嘟囔着說:「愛喝不喝。」媽的一巴掌拍在我頭上,「認真聽老師講。」青蛙擺擺手,「第一個目的,是要向你道歉。玻璃的確不是你打碎的,是王二海,他今天向我承認了。我不該折了你的彈弓。」媽一怔,說:「折了?……折就折了,老師還道啥歉!」我的眼睛模糊了,淚蛋子大顆大顆地滾下來。媽又是一巴掌打來,「男娃家別哭,沒出息的樣!老師是為你好。」媽說不哭我就不哭,抹乾眼淚,瞪着青蛙坐的板凳腿。媽才沒出息,還跟青蛙說:「老師,你別生氣,他是很寶貝那彈弓,他爸給他做的……去世了六七年了。」
青蛙沉默了很久,才又說:「老師對不起你。第二個呢,你到我家去找我,我今天才聽說。我知道你一定是想向我解釋。不過呢,別人就不知道了,她們亂傳一氣,說你是我的……什麼什麼。剛才這麼一說,我才明白她們的意思,不懷好意啊。我這個人,」他端起茶盅來喝了一口水,「潔身自好,對這方面是很嚴肅的。之前有過,不過那是曾經的事,目前沒有,更不是她們口中所說的,那麼不負責任。」他語無倫次地說,簡直讓人聽不明白,他飛快地瞟了我媽一眼,有點不好意思。
「這第三點呢,就是你明天一定要去上課,這三天拉下的課程我來給你補。就從現在開始,你把課本拿出來。」媽一聽惱了,「什麼?你三天沒上課?想氣死我啊。」舉起手就要打,手被青蛙給捉住了,「這事不怪他,全怪我,是我太簡單粗暴了。快去拿書,語文數學,我都講講。」
媽讓我把青蛙送下山,還給了支手電筒,說:「好好給老師照着,別踏泥里了。「我留意看他腳上,是一雙雪白的運動鞋。夜色朦朧,花香直往人肉里鑽。微風吹過,樹影撲來撲去互捉迷藏,夏夜的鳴蟲胡亂嘶叫,此起彼伏。我一邊吹着口哨,一邊故意把手電筒亂晃。
他費力地踏在澗中的石頭上,歪歪扭扭,幾次差點跌進溪水裡,問我:「早上你幾點去上學?」我揚起頭,「我可比你早多了,六點半起床,七點出發,走一個半小時。」「是,是,我來的時候走了兩個小時。山路這麼不好走,你居然從來沒遲到過。」「有什麼不好走的,和平地沒什麼兩樣。」我故意越過他,輕鬆地騰跳跨躍,幾下就過去了,坐在對面的一塊大石頭上托着腮看他。青蛙說:「你可真了不起。」我翻了個白眼,存心和他對着幹,說:「這有什麼,我媽才了不起,她要種地,做飯,洗衣裳,還餵了八隻雞,四頭豬,一個人喲。」我抬起腳給他看,「新鞋,我媽做的,一點不硌腳,合適得很。」他笑:「對,你媽媽也了不起。剛才我在門口看見你家的雞了,長得真肥。」我急了,「母雞是下蛋的,蛋賣錢的,再肥也不能吃,你可別打它們的主意。」他走下最後一塊石頭,「哈哈,放心,我沒想吃雞。」
我站起來,和他一起繼續下山。我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青老師,你叫青什麼?」他想了想,說:「我吃飯怕青椒,走路怕青苔,對你不分青紅皂白,該批評。沒事愛描丹青,最愛青松,想做青草,最盼你們青出於藍。你說,我叫青什麼?」我聽不懂他的意思,只知道他不肯把名字告訴我,於是把手電筒塞進他手裡,說:「自己走吧,不說就算了,你就是青蛙!哼!」氣呼呼地轉身回家去了。他呵呵地笑着,光束照在我腳下的小路上,說:「明天早上,老師來接你去上學!」
第二天天還沒亮,青蛙果真來接我了,還給我帶了兩個茶葉蛋,深褐色的蛋皮,還溫着呢。我大喇喇地接過來,塞了一個給我媽,媽笑嘻嘻地看了一會兒,揣進圍裙兜里去了,青蛙看着我們倆,一副和顏悅色的樣子。後來的兩天,他放學後又到我家去了,課補完了,之後他還是天天來,輔導我做作業,有時還留下來吃頓晚飯,媽煮了箱子裡的臘肉,香得很。那個夏天過去之後,我上四年級了,青蛙托人從城裡給我買了個很高級的彈弓,不過我不再喜歡那個了,我對他的《三國演義》更感興趣。再之後,青蛙和我媽結婚了。
他們走幾十里山路去縣裡領的結婚證,紅艷艷的,我偷出來看了,原來,青蛙的真名叫「卿至剛」。名字究竟還刻不刻,這個問題我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刻了,刻在門檻邊上,小小的三個字,像白白的肉蟲子,在我心裡鑽來鑽去。從那天起,我腿上就加了一把鎖,進進出出時總是格外小心,一次也不從那兒跨過。
之後的故事還很多,都被我寫進了《咱村有個卿至剛》,我特意回了趟老家,把樣書帶給青蛙看,他高興得把書都快翻破了,笑着說:「呵呵,我也托你的福,上了書了。但是,這裡面說的事是不是真的?我的名字是不是刻在你家門檻上了?」我摸着腦袋,不好意思地說:「是真的,二十年了,不知道還找不找得到,冷三婆說這樣會變駝背,我相信了。」母親笑裡帶着淚,巴掌輕輕地落在我的頭上,青蛙哈哈地笑了,轉身下山去上課,那一瞬間,我忽然發現,他的背果真微微地有些駝了。[1]
作者簡介
李賽男,女,內江市作家協會會員。